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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回溯中的生命思考 ——读梁鸿鹰散文集《岁月的颗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冯祉艾  2021年07月26日11:33

时间洪流淹没人生来路的痕迹,可人类溯源的本能在对过往的回顾中发现生命的真谛。情感是人类意识能动作用,与社会关系衍生而来的产物,梁鸿鹰的第一部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以过往回忆为创作的基底和养料,辅以情感为线,在岁月回溯的过程中拾起细节的颗粒去充实回忆的厚度,犹如有幸登上人生的回程列车,沿途景象尽收眼底。其细致描绘下所呈现的真实观感形成了多种视角注视下的穿越,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体验与感同身受的共鸣,同时产生强烈的形式感,从技法层面,在娓娓道来的平淡底色上增添一份起伏与波澜。而散文在回望过往的过程中又多触及对生命本身的思考,其主题上对生命反思的深度又像人生走马灯一样,在吉光片羽间,为散文的风格蒙上了一层敬畏与肃穆。散文伴随时代大格局下的潮流涌动,在文中对中国时代大背景下人民生活的转变也可窥见一二,于时代浪潮裹携下,个体人物的命运显得更为渺小,而对群像的生动描绘又汇聚成时代的写照,成为历史的有力见证。在大小之间,叙事的张力也更显张弛有度,游刃有余。

题材是作者从客观现实生活的回忆中选择出来构成散文作品的原始材料与具体素材,在回忆中所截取的是作者最熟悉、了解最透彻、体会最深刻的题材、是作者长期深入生活所积累的经验和体会的结晶,作者对个体回忆题材本身有着深刻的认识和了解,具有独到的见解和表达的热情。

梁鸿鹰的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以回忆为基底,过往为素材,在岁月回溯中寻求生命的源头。时间积淀中的情感体悟如同草蛇灰线,在梁鸿鹰的笔下被放逐出来,浅淡的笔调隐藏深厚的感情,对于家乡,对于亲人,对于故友,对于旧事,犹如《岁月的颗粒》中经常出现的小镇风景,潺潺流水之下,亦是暗自涌动的水波,它们沉积于水底深厚的土壤,散发出中国人民对于土地,尤其是对于故乡土壤的深切热情,而在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和事,他们串联起情感关系,在梁鸿鹰的成长过程中带来了巨大的心灵波动。同时,通过梁鸿鹰对人、事、情感的细致描绘,将这一波动同样反映在读者的心间,挖掘出中国人传统故乡情感的共通领域,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动读者的精神共鸣,带有深深的中国传统人文风味和淡淡的思乡愁绪。

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对题材的选择大多是对个人回忆的截取,这些题材具有私人性与普遍性共存的特点,经过恰当的处理,可以形成在个人记忆的基础上折射中国社会时代关怀的效果。而散文的高明之处,也正恰恰在于作者对题材的处理上,回忆题材的散文并非新奇,一种题材可以又各种各样的处理方法,主要氛围正面处理与侧面处理两种,前者经过正面不同角度的描绘来强调文章的不同侧重,后者则更为宛转巧妙,多采用借古喻今、旁敲侧击的方法,在表达的自由度上因有所隐晦而更显限制,但同时也因为对题材内向的延伸展开,而更富有艺术性。在梁鸿鹰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则将两者结合,既有正面描绘的尽情表达,又有侧面隐喻的丰富内涵。

在散文《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中,从内容反观题目,“遥远”似乎才是题眼,也是梁鸿鹰所寄托的对于故乡、对于过去的情感思绪。杨大妈一家构建起了这一遥远的回忆,也是梁鸿鹰在文中的正面描写,在对其人物及生活状态的白描中,亦可窥见小镇生活的真善美,小镇人民真诚、善良、淳朴的朴实性格通过杨大妈家这一典型跃然于纸上,而正是这一美好性格所渲染出的纯净氛围,让读者对梁鸿鹰在散文《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中所描绘的回忆及场景产生无限的遐想与向往,恰如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般的世外情调,又如马致远笔下“小桥流水人家”般的诗意风光,由此也传达出回顾人生,愕然发现心灵净土往往存在于生命的源头处的顿悟。在对小镇的纯净描写中,亦表达了梁鸿鹰对小镇生活,以及童年往事的深切追忆。散文的结尾交代了杨大妈一家的现状,一切似乎都在恰如其分地发生,笔调依旧是浅淡的,但力道却足以把人从回忆拉回现实,多了一层当下现实人情世故和命运无常的无奈,“父母不在了,家便烟消云散”,以及纯洁美丽的杏花结婚又离婚的无子与孤独,都与此前回忆进行对比,个体在命运浮沉中的渺小和无力得以凸显,也增添一分悲凉与惋惜。散文《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只以交代人物近况为结局,梁鸿鹰点到为止,并不做多评价,而散文中人物命运的进程亦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点到为止,似乎是在追溯完美好回忆后的恰当驻足,世间纷扰似乎也在这一停止中变为一团模糊,知其有而不究,与中国道家“无为”的逍遥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时,在散文《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中,不可忽视的是叙述的时代背景,即时值“三年严重困难”时期,这也是梁鸿鹰在文中侧面描写的体现,具有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效果,梁鸿鹰用不少笔墨来描写城里和农村对动物的饲养,体现出对食物的渴求。在这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客观环境下,母亲的体弱不拥有生育孩子的条件,于是才引出了奶妈这一线索,而“奶妈”也似乎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时至今日,这种水乳交融的紧密联系被丰富的物产所取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引出奶妈的故事,在小人物之命运中见格局之大,又在格局之大中见时代之伤,颇有几分历史的厚重感。

主题思想在文学作品中,具有凝聚、集中、统一的作用,梁鸿鹰的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从生活的会议中撷取素材,但生活的散漫的,而文学作品作为一门艺术,是统一的、完整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早已明确强调其完整性,认为悲剧是对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一件事情可能完整而缺乏长度)。所谓艺术的完整性,包括头绪、体裁、风格的完整一致,而此三者的完整性都取决于主题思想的一致。散文体裁讲究形散而神聚,梁鸿鹰在其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通常采用多段回忆衔接,或者因一事引发思考的形式,在结构上所展现的更多是平均浏览或缓慢深入,紧凑及冲突并不是其着重点,如何在形散结构下进行集中表达,梁鸿鹰讲究于平缓的节奏中始终抓住主题思想这一轴线,节奏或许不能给予读者以短时间内的强烈震慑,但却是在循环上升的过程中逐渐渗入读者的思想,最终触及主题思想的最高点,达到潜移默化的升华。

亲情与生死的纠缠,加之血脉传承的宿命感,让梁鸿鹰笔下的情感,更多地表现为严肃的思考。梁鸿鹰在散文《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中提出了父子之间血脉上的传承,这一传承在本文中显得尤为具象,比如相貌、比如饮食习惯、比如姿势、比如性格……父与子的情感在最初多是对立的、冲突的,但血缘上的继承无法逃避,正是这一无法逃避,便让父与子的话题更增添了一层宿命的纠缠。正如梁鸿鹰在散文开头引用的一句话:“如果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就看看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父亲的影响似乎充斥了男性的成长,歌德曾经说过:“我们赞同的东西使我们处之泰然,我们反对的东西才使我们的思想获得丰产。”不可否认有一定数量的男性在成长过程中将父亲树立为反面形象,并企图自主地避免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但在血缘基因的不可控推动下,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父亲的缺点也映照在了自己身上,如文中在对妹妹择偶方面父子采取的是一律的口吻、立场和态度。即使在性格习惯上因刻意为之的行为而有所避免,但相貌上的相似依旧逼迫人们接受这一宿命的安排,像曹禺话剧《雷雨》中的台词:“你终究是你父亲的儿子”那样,前期的反抗对立,终究是为体现最后持守被击溃的反差。这是宿命之下人力的无奈,同时也是人性情感的天然纽带,两者之间充满矛盾,但也正因纠缠而愈发浓烈。梁鸿鹰从父与子的对立出发,以父子的相似传承为线,始终不脱离父子关系的主题,最终达成父子关系在宿命安排下的和解,也让父子情感在这一和解下形成血溶于水般的融合。

梁鸿鹰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出现有多段回忆联接,造成大量人物出现的情况,上述的散文《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具有这一特点,而散文《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和《1978年日记所见》则更加典型,人像展览式结构是从开放式结构和锁闭式结构发展而来,结合表现社会风貌、社会想象的需要,通过人物群像的描绘显示出社会的面貌和本质,放置在戏剧范畴则以老舍的《茶馆》为典例。梁鸿鹰散文中的人像展览式结构又与戏剧范畴的定义不同,戏剧中的人像展览往往是每个人的内部动作多于外部动作,但梁鸿鹰的散文则是以第一视角去浏览群像的方式,对于人物群像的内部动作不便加以揣测,而多以人物群像的外部动作表达其内部想法,又以第一视角的主观内部世界表达对人物群像的感受。

散文《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中的回忆很跳脱,但都被梁鸿鹰进行了合理的串联,流水账式的记录中出现大量人物,但因为有细节的添加而更加真实生动。以电影院遇到的姑娘为例,迷离的情愫在细致的描绘下化抽象为具体,把自己扔在夜色中任由姑娘的牵引,姑娘消失在灰色的人流中,自己收回心思,把今天的一切在心里默默撕碎。电影院里的姑娘并不一定是主人公爱情的萌芽,只是夜色正好,心中的烦忧通过情愫的散发得以沉默地释放,场面安静和谐,而内心戏却营造出魂牵梦萦的氛围,如梦如幻,在幻觉与真实之间来回跳跃,姑娘离开,主人公沉默,现实中没有发生故事,而呈现给读者的内心故事却余味无穷。

很多人的青春伴随着高考,而1977年恢复高考,亦成为时代的印记,在梁鸿鹰散文《1978年日记所见》中,以日记为载体,记录高考那年的所见所闻,又以日记补充的方式,产生从现代视角回顾过往时代的回溯感。日记中不乏涉及青春时代的人与事,出现的人物众多,但多一笔带过,却通过其在日记中所表现的外部动作,以及作者在补记中的补充,其性格的一角就被鲜活体现出来,其中,学校潘老师出现较多,潘老师把学校喇叭新换程外国乐曲,组织策划很多学校活动,对电影的喜爱和独到见解等,让潘老师的形象在梁鸿鹰的笔下是浪漫的、理想的、爱冒险的,他的存在给学校生活带来生机与活力,一定程度上的突破规矩像极了彼得.威尔导演电影《死亡诗社》中的文学老师约翰.斯汀,一反传统学校的严肃刻板,在浪漫的诗意遐想中丰富学生的思想,他犹如一阵春风,是学生跳出思维框式的引路人,也是当时时代下,风气开化在教育行业的一种体现,既是主人公青春记忆的一部分,也是时代历史在个体人生中的倒映。

不只是日记,梁鸿鹰在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尝试了多种讲述形式,如散文《声音考》《毛发的力量》《执子之手》中从声音、毛发、手的角度阐述作者对人、对回忆的理解,也有以与故人对话的方式进行回忆展示的《一次邂逅》,还有通过对故人的独白来回忆过去,继而抒发情感的《父亲零章短简》……散文的内容大体都是回忆的呈现,而呈现的方式却各有不同,多样的形式为普遍的内容带来了新的阅读体验,也从不同的角度对回忆和过往进行了更富层次的思考。其中,以书信为载体进行叙述的散文《盈盈尺素》,则以书信的往来,在文学、教育的交流上包裹两性青春的情愫,并在书信体的称呼、落款处加以细节的强调,凸显信件往来双方关系的变化。作者在《盈盈尺素》中采用第三视角,作为旁观者通过两人的书信往来,观察特定时代之下青年男女在朴素信件中关于文学、关于爱情的精神交流,其中依旧添加了时代事件作为叙述的元素之一,在个体交往中也可见时代的影子,可见时代烙印之深,就连“书信”放置今日也成为时代的过往。这是梁鸿鹰在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一贯的做法,无法脱离时代影响的个体命运,在岁月的回溯中品尝情感的流动,其中充斥着以前及现在不同视角对生命、生活的思考,岁月流逝,生命不断前行,而人生也是个不断成长的过程,在回溯中对生命的反思,亦是成长的一种状态。

于无声处见惊雷,于浅淡处见真情。梁鸿鹰的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以情感为线,思百味人生,拾取岁月的颗粒,跃然于纸上变作真情的流露,一个接着一个的回忆犹如心灵的叩问,对读者敞开心扉等待灵魂的解答,而岁月不论是回溯还是流逝,都与人类的自然生命息息相关,梁鸿鹰在散文中探讨生死、成长、衰老……回忆的片段式剪切仿佛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回忆遥不可及,但生命永远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