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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钱红莉:囊萤笔记(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钱红莉  2021年07月28日08:32

1

早晨,孩子拿过手机背诵《诗经》上传,是《采薇》节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听孩子稚嫩地诵读着这一段熟悉的诗,深感异样,不觉万千感慨,默默出门买菜去。

十二岁的孩子根本不懂得这几句诗的意思。也不必懂。

古诗何以永恒?

因为意在言外。打一个比方,好比相互欣赏的两个人,不能说破,有一搭没一搭试探,原本心心相印的两人,出于尊严,迂回辗转,含蓄内敛,克制着各自感情,到底不能说破,到末了,终于失之交臂。这期间交往的过程,以及那份内敛的深情,几同于古诗之美,引而不发,一切尽在言外。

结果当然是一个悲剧——悲剧不正好用来净化灵魂吗?

我一直反对将《诗经》直译出来,诗意尽失。原本含蓄的感情,你偏要当众挑破,举着大喇叭,当了许多人,直着脖子喊:安红,我爱你!

不过是粗鄙,缺乏文学内涵以及文化教养。

古诗的好,好在克制内敛。

每一年龄段读《诗经》,都有不同生发,添了生命的经验在里面了。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是讲生命的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谁会更懂得谁的哀伤呢?每一生命面对的,都是“行道迟迟”之途,各自珍重吧。

这是一个中年人才有的况味,被一个孩子在清晨大声朗读着,怎么没有异样?

《古诗十九首》里许多哀诗,也是中年之诗。年轻时,读不透,读不通。中年莅临,恍然大悟了。这里同样埋伏着生命的经验,并非年龄渐长,你渐聪明,而是水到渠成,不必体悟。

明清小品,一篇篇,单捻出,好句子层出不穷,乍读,颇为受用,但,不能沉溺。谁愿意把文章往巧小里写呢?那种时时处处的精致、机心,不免拉低了格局、眼界,好比做人,仿佛一生都流光溢彩的,不曾流露过一丝弱点。

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还是人吗?是异化了的机器,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写文章,做人,到临了,都还是要拙一点,笨一点,不必面面俱到,最不该有心机,像树一样浑然,夏天长叶子,冬天枯萎,才合自然之道。

2

一直看不了剧本。曾借回两部张爱玲创作的剧本,同样读不下去。

前阵,找到萧红的《八月天》。一本杂书,搜罗了诗歌、书信、戏剧。读完诗歌、书信,紧接着,也能把她的剧本读下去了。

是她创作的一部关于鲁迅先生的哑剧剧本,当年在香港上演过的。不过,演出本是由冯亦代等人经过萧红原剧本改编了的,取名《民族魂》。这名字,一定并非原名,萧红不会属意如此的大而无当。但愿是我的偏见。

这一向,都在看关于鲁迅的一切,被魔怔了一样。

将剧本认认真真读完。她真是个天才,凡到她笔下的,无论什么题材样式,都要生机勃勃地活过来了,流动起来了。这剧本,她写得不俗套,处处落了灵气。直觉她在认识鲁迅之前,灵魂上一直是个小女孩,需被人照顾、呵护、疼爱。鲁迅不在了,她仿佛一夜长大起来,不再懦弱,可以大着胆子与萧军分道扬镳。小小的“自我”开始觉醒,可惜并未真正独立起来。到底,她的一颗心终于硬起来了,以致跟着端木去武汉,去香港……尽管在别人看来,依旧糊涂。我总觉着,她无比清醒着,不再需要精神上的依靠,纵然她在感情上是有着渴求的,只是并未过上被相惜的生活。

这个剧本,可以被看出,哪些是萧红执笔的,哪些是被改编过的。萧红的那种机灵聪明的着墨,充满着神性,你突然改动一下,马上就不对了,气息强行被阻断。你看,风吹大树多自然,萧萧逸逸的,万千绿叶子墨团一样上下翻飞,在广大的虚空里癫狂着,所有树叶都很快乐啊,它们不受束缚地快乐着。

萧红的文笔,遍布着不受束缚的天然。

最难得,她懂得鲁迅。

当时,鲁迅声誉日隆,但,未曾有什么人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萧红与他的交往,极其短暂,但,在那短暂的时光里,他们彼此欣赏着。

两个充满才华的人,彼此欣赏着,挺美好的。

萧红心性的透明天真,对于鲁迅的沉郁绝望,是一个强烈的反衬。萧红就是那种月光一片的人,是可以让苏轼写出“何夜无月何夜无竹柏”的人。

多年前,读到萧军的一句刻薄话——一个精神世界颇为粗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萧红呢?他说,挺纳闷的,萧红去日本以后,竟然没与鲁迅通信。

上海时期的萧红,有一段,日日去鲁迅家,怎么突然去了日本,连信也没有了呢?

这是萧军所不能理解的。

但,我可以理解她。

她临终,依然那么天真,要与鲁迅先生葬在一起。

不过是如父如兄的感情。

什么是好的语言

最近读书,为节省时间,做饭变得潦草,自己给自己台阶——花时间做出再好的饭食,小孩也不会短时间内变得壮硕,不如省点时间读书。

李银河回忆小时候,家里大人各自捧一本书,常常来不及做饭,下一锅白水面果腹。不都过来了吗?

这不正说明,吃差点,并不影响智商?

书读着读着,不停赞叹击节,又忽感寂寞——找不着人交流。终于忍不住,逮住孩子跟他说:这书太好了呀。

孩子愣头愣脑一句天问:什么叫好?

一时语塞。

他小时候也问一句:为什么把春天叫春天,而不叫冬天呢?同样把我问住。

小孩从一个自然人慢慢向社会人过渡,有好一阵没问过如此深奥问题了。

一本书,什么叫“好”?

得从头捋捋……

只用了动词与名词,形容词绝迹。

这是最基本的。

更高一层:下笔克制。

散文随笔写至高处,何尝不是拼的白描功夫?

是贾平凹的《商州初录》。

源于一个纪录片,贾平凹供职于某城一文化馆朋友当着镜头情不自禁背诵出这书中的一个片段,这几句背后横溢的诗意,一下将我打动。转头拿过手机去当当网查找,多年前的旧书了,有卖家开出三百多元高价。再查,这书有安徽文艺社版本,厚脸皮去问该社一位责编朋友,可还有库存。朋友费一番周折,终于弄到,寄给我的,并非独一本《商州初录》,而是一整套贾平凹散文书系,精装本,定价五百多元。无偿赠书,并非随意可以领走,出库前,必须通过社长签字。

这得多麻烦!还得与最高领导细说书籍出库理由。这朋友心里一定住着一个挥着翅膀的天使。

《商州初录》时期的贾平凹,并未暴得大名,真挚,刻苦,孤独,比起成名后技术上的熟极而流,我更爱笨拙,因为天然。这里的笨拙并非“踟蹰不前”之意,而是具有小鸡出壳的茸茸感,不过分雕琢,是璞玉。也是阿城所言的,写文章,既要有好句子,也要有平凡句子,这样才能衬出文章的奇险。我的理解,作文,与做人同质,要自然。

商州是他的故乡,分别写有初录、再录、三录。“再录”,我最欣赏,几万字,似一气呵成。

一名写作者的脚力,同样是书写的一个重要支撑,必须不停地走出去。不仅仅是山水、世俗、人情的描摹,而是杂糅了许多奇幻故事。有这些故事托底,他注定是个写小说的人。

据说莫言也会讲故事。在我供职的这幢大楼某间资料室,书架上陈列有他的小说无数,我屡屡翻开,屡屡被他的语言击退了阅读兴致。或许我太浮躁了,一时捕捉不到他小说的好气息。

语言太重要了。

许多小说家的散文同样出色,比如王安忆、林白、迟子建等。但,许多著名小说家的散文,宛如一杯白水,实在缺乏语言,反差大极。小说的虚弱,可以用故事来掩盖。在散文面前,若没有语言,就什么也遮不住了。

看完《商州初录》,又读《定西笔记》。贾平凹带一个司机一辆车,走一趟甘肃定西,在当地又找了一位向导。一走,许多天,成就几万字“定西笔记”。非常克制的写法,还是白描。读后,得从头再揣摩一遍,才能真切领会他所要表达的。也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只写出五分之一,五分之四沉于水下,慢慢琢磨。

好作家自成一派,一串一串自动跳出来。贾平凹同样推崇孙犁。他说,从孙犁的文字里,可以看出老人的情操。所谓文如其人。现实里,许多专心钻营的人,行文颇为美妙,但,文字背后始终看不出心性。

读几封孙犁给贾平凹的信。这老人心性透明,对小辈如此谦卑,让人敬佩。他的文字,自然坦露。一个美好的人总是不经意把弱点也暴露了。

朋友圈里,一贯不曾流露负面情绪的,一贯给自己贴金的,均不可交,无趣,被异化了的。

心性,是无法掩饰的。一个人的心性,与真挚同质,横贯到底,装不来。好比你被突然抛入一个陌生群体,三两天相处,气息相投的人自然熟稔起来,甚至,一两句交谈,便会彼此知悉。这也是场与场的吸引。

一次,话至投机,某某文友笑言:我们俩一样傻,但我觉得我比你的傻还要好一点点。这里的“傻”,并非“白痴”之意,而是一个自然人的天真之气。挺好的,我不必自卑。

傅雷版《约翰·克里斯多夫》首句——江声浩荡,是意译了。并非所有精通外语的人,都做得成一名出色翻译家,还是一个语言问题。纵然你做同声传译无比优秀,但,若无文学功底,同样译不好文学作品。语言,看似无比玄奥,但,又极浅显。有时不得不祭出一种叫做“天赋”的东西。

常常必须面对一些“非发不可”的关系稿。不久前,接到一位成年人的千字文,实在几无可发。真想劝劝,文字这行饭真的不是可以随便吃得下的,连平庸都算不上,况且还要四处托关系找人发表,简介写出四五百字。这关乎做人尊严,并非我刻薄,是真的太差了,我不过是出自对于文字的敬惜之情。

年轻时,默默写了极长时间诗歌。是九十年代中期,自觉尚可,将一首诗向一家著名刊物投去。该刊物主编深具慈悲心肠,将整首诗改成一片红,句式作了调整,寄还,让我重抄一遍,再寄他发表……

深感羞愧的我,从此不再写诗。我非常欣赏曾经的那个拥有自省精神的自己。

写诗,更要天赋。有人写了一辈子“诗”,那也不过是敲了一个个回车键。

我们的汉语基因

临睡前,读几则《精怪故事集》。安吉拉·卡特的文笔简洁生动,富于童趣。不同国度不同民族的各种故事,纵然繁杂丰茂,一经她笔,自会浮现出秋阳淡远的意味。

书读至一小半,忽然来了一个中国故事——《三娘子》。这故事原名“板桥三娘子”,收录于唐代《幻异志》《河东记》以及宋时《太平广记》。

说是唐朝的时候,开封府西边有家“板桥客栈”,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无人知晓她从哪里来。她一无儿女,二无亲戚,向来寡居。这家板桥客栈倒是舒适宽敞,且养了一群上好的驴子。关键是,三娘子为人慷慨大方,若是哪个旅客缺钱,她便降价或者免费留宿。如此一来,她的客栈一直生意兴隆。

一日,一个叫赵季和的人去往帝都洛阳途中,经过开封府,留宿于板桥客栈。当日,已有六七位客人先到了客栈,他们被分在一间大卧房,各人占据一张床铺,赵季和后到,只分到角落里的一张床,隔壁正是三娘子卧房。到了就寝时间,三娘子请每位客人喝酒,她自己也喝了一杯,只有向来不喝酒的赵季和滴酒未沾。夜深,所有客人上了床,三娘子也回了自己房间熄了灯。赵季和怎么也睡不着。午夜,他听见三娘子房间里有搬东西的声响,透过墙缝望去……

原文如下:

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以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籽,受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厢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

这一节,美好,浪漫,富于奇幻之美。这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浑然天成,有着童话的晶莹剔透。

翻成白话:三娘子取出蜡烛点上。从箱子里取出一副农具,一头牛、一个赶牛人,它们全都是六七寸高的木偶。她将木偶放在灶前,含一口水喷到木偶身上,木偶顿时活过来。小人赶着牛,牛拉着犁,来来回回耕起一席大小的地。耕完以后,三娘子递给赶牛人一包荞麦籽。小人播了种,种子发了芽,开了花,结出麦粒。赶牛人将荞麦收割、脱粒,交给三娘子,三娘子吩咐赶牛人用小石磨将荞麦磨成粉。然后她将赶牛人和牛以及农具一起放回箱子里。它们又都一起变成了小木偶。

三娘子将荞麦粉做成烧饼。鸡鸣时分,客人们起身准备离去,三娘子将刚做好的烧饼端出,给客人……

接下来的事情,更有意思。因赵季和偷看到三娘子做荞麦烧饼的那一幕,感到浑身不自在,未吃荞麦烧饼。他谢过三娘子,出了客栈。可是,他一回头,但见客人们一尝烧饼,即刻趴倒在地,发出驴的嘶鸣,一个个变成壮驴。三娘子立即赶驴进棚,再将客人财物据为己有。

一月后,赵季和自帝都洛阳办完事,转道开封府,又去投宿“板桥客栈”。恰好那日店里只他一个客人。赵季和随身带了几块荞麦烧饼,大小形状与上次三娘子做的一样。夜里临睡前,他吩咐三娘子,早上起来要吃点东西。

夜里,三娘子种荞麦的戏法如常上演。翌日早晨,三娘子给赵季和端来一盘荞麦烧饼。赵季和趁三娘子走开的一小会儿,拿走盘里一块饼,换上自己带来的一块。三娘子回来后问他:你怎么不吃烧饼啊?赵季和说:我在等你啊。我也带了一些烧饼来,你若是不尝我的,我也不吃你给我的这些。当三娘子表示愿意时,赵季和就将自己事先从她盘里拿的妖饼递给她。三娘子刚咬一口,便趴倒在地,发出嘶鸣,变成了一头壮实的上等母驴。

赵季和给她套上挽具,带上那箱木偶,骑上母驴回家去了。无奈,他不知咒语,没法让小木偶动起来,也就没法将别人变成驴子。

四年后,赵季和骑着这头母驴经过某座华岳庙,一位老人忽然拍手大笑道:板桥三娘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接着,这位老人对赵季和说:她曾想加害于你,这点我承认,但如今她已赎够了罪孽,就将她放了吧。说罢,老人摘下套在驴头上的笼头,三娘子即刻脱去驴皮,变回人形。她拜谢过老人,消失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的消息。

这华岳庙的老人想必也是一位法力无边的神仙吧,不然,他何以一眼望知,这母驴便是板桥开客栈的三娘子呢?

整本《精怪故事集》读下来,唯中国的民间叙事尤为美妙,意趣而深蕴。译者郑冉然在后记里提及,自己在书里特意提供了中国故事的古文版本,主要是想比较一下中英文互译的“失真度”。

所谓的原版,早已消隐于广漠的时间中,真正留传下来的唯有——文化基因。

中国浪漫的文化基因一直延续而下,到了清时《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又将其发扬光大了一次。

有一则《种梨》,纵然短短千余字,却分外跌宕多姿:

一个小商贩在集市卖梨,他的梨子香甜可口,价格颇贵。有一个衣着寒酸的道士想吃,可是又买不起,他一直站在卖梨的车前徘徊不去。卖梨人嫌弃他,开始呵斥,道士依然不走,惹得卖梨人大声咒骂。道士说:你一车梨起码有一百颗,我只要你送我一颗,于你也没什么大损失,你为何要这么发火呢?围观的人也都劝这个卖梨人,挑一颗烂梨送给道士算了。可是,卖梨人怎么也不舍得。这时,一家店铺里雇用的一名杂役实在看不下去了,于心不忍,就给了道士一枚铜元。道士拜谢后,买了一颗梨,并对围观的众人说:我们出家人才不吝啬呢。我若是有了好梨,一定分给大家。旁人说:既然有了,为什么不自己吃呢?道士答:我不过是需要梨核做种呢。说完,大口啃完梨肉,剩下梨核在手。然后,他取下肩上的挖土工具,在地上挖一个坑,将梨核放进,用土盖上,并向路人讨水浇灌。有促狭鬼向路边店讨来滚开的汤汁,道士直接浇下去。过后,只见土里立刻冒出梨树的嫩芽,渐次长高;顷刻,成了一棵大树,枝叶茂盛;倏忽间,开了花,结了果,一颗颗梨子硕大芳香,满树都是。道士爬上梨树,摘下一颗颗大梨子,分送众人,顷刻而尽。俄顷,他将梨树砍倒,从容而去。

起初,道士作法时,卖梨人也夹杂于众人中伸长脖子围观,一时忘了自己的买卖。当道士离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车梨,空了。方才醒悟,道士刚才分发的竟是自己的梨。再看自己的车把,也没了,车把断处尚留有新砍的印子。卖梨人无比愤恨,急急去找道士。当他转过一道墙,就看见自己的断车把,被弃于墙下。而道士早已不知所踪,众人皆大笑不止。

《聊斋志异》并非全被狐仙鬼怪的腥障之事占满,竟也有这等白日里融融市井的温馨,关键是文笔好,语言简洁温静——比如“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此类情节与板桥三娘子取出木偶犁田如出一辙,一样惹人遐想。

汉语的意趣大抵如此。

从心而出

酷夏,读钱钟书,读得慢,总是放不下,甚至将他的书信、文论逐一搜罗来,读至夜不能寐。

蓬勃的才华,似亦无处藏。纵然学术性性论文,同样灵性四溅——仿佛他拿只大扫把,饱蘸了墨,随意挥洒,不留一点罅隙,甚至泼你一脸一身,你确乎无从还嘴的底气。

一个人,怎么那样多的才气?牛犊一样,在春天的旷野奋蹄。想必当时的自己,也是得意的。

说到文章的“起”顶难写:“心上紧挤了千言万语,各抢着先,笔下反而滴不出字来”;讲英国一个哲学家的文字缺乏火气,是“一种懒洋洋的春困笼罩着他的文笔,好像不值得使劲的”;讲另一个哲学家的东西厚、密,带些女性的阴沉、细腻,“充满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随手拈来的一串串比喻,精湛,形象,生动,妥帖,最重要,笼罩着一层挥之难去的灵气,如若大树纹理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动感。他擅于站在高处俯视一个人的学识,这样便有了通感;他更擅长于万物之间穿针引线,互感互通,轻易道出桩桩件件的本质。

读完一批学术性论文,再去读他的信,如此多的信,给长辈,给晚辈,通篇文言,欲言又止,仿佛刚开了一个头,便匆匆煞了尾……一封封,哀不能言。读这批信,如读庾信《哀江南赋》,满纸“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的隐痛。开头,总是“感愧”“感刻”,将年轻时候的傲气悉数藏起,不再随便议人长短,仿佛脱胎换骨了——时代的风雨飘摇里,一个人骄傲的心性突遭摧折,徒留满纸哀意……

我估摸着盛年的他写给宋淇的那些信,是不能公开的,要不,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一遍了。吴兴华给宋淇的信里,议论李健吾只懂得一门外语的皮毛,就怎么样怎么样了……简直一棍子置人死地;鲁迅也刻薄,他说某人远看,像一条狗,近了却是某某某……宅心仁厚的人,或许大多缺乏冲天的才华。一个人的才华过于逼人,必将内心的莽气、调皮一起携带出来,不然,憋得难受。

有一年,也是盛夏,我一点点摸索着读《管锥编》,好比拉着一艘吃水过深的船,分外疲乏些。于是,向我的孩子学习,在笔记本上摘摘抄抄。那些艰深的文言,以及他巨鲸一样的吞吐量,滔滔泛泛,浩浩融融,旁征博引……以我一贯的愚钝,理解体悟起来,相当艰难,有时甚至要弄懂一个条目,得绕许多辛苦路,但是,慢慢往纸上摘抄,一来二去的,便有点懂了。如同有一阵子,照着李商隐的七言诗,练习毛笔字,抄着抄着,通灵一般,慢慢懂得些。获取书本知识,与其用眼睛看十遍,不如往纸上抄一遍来得深刻。

对于《管锥编》《谈艺录》,我只是惊奇于钱钟书得需要多么宏阔的体量,才可以将广袤复杂的中西文化如此挥洒自如地连接和打通?

花两三夜,重读《围城》。年轻时,读这部小说,捕捉到的,仅是作者依仗满腹才华横着行路的傲娇与不可一世,永远予人繁花弥天的磅礴之气。今日重温,领略到的,却是人生实难的满纸虚空,更是寒鸦栖身于雪地的孤寂凛冽。

李梅亭、顾尔谦、赵辛楣、苏文纨、校长夫人的形象,太过经典。方鸿渐回国途中,不幸为鲍小姐所调戏那一场,简直颠覆着男女两性形象了。苏文纨作为一个家境优渥饱读诗书的女留学生,纵然大热天,也要拿条白手绢虚张着自己,势子端得足,颇能装,简直一个塑料人,她岂能成为方鸿渐的心头好?可是,赵辛楣醒里梦里都是苏文纨,可惜他又不是她的最终念想,以致满腹辛酸的赵辛楣,后来移情校长夫人。校长夫人的气质里确乎有那么一点苏文纨病恹恹的气质……但,谁又会料到命运的变迁来得如此讽刺,苏文纨最后嫁的却是“四喜丸子”曹元朗。

《围城》里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唯有唐晓芙以她单纯、脱俗、灵动的身姿,幻成了初春的明月一轮,想起来都熠熠生辉——方鸿渐一生的心头疼。

方鸿渐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因孤高不逢迎,难免处处受敌,甚至连孙柔嘉的姨妈也都看不起他。他自小地方来,没有家族背景,当初拿了“岳父”资助的一笔钱留洋,回国前,不得不从一个爱尔兰骗子手里买一张“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去交差。回国,因为苏文纨而认识赵辛楣,到后来众人同往遥远的三闾大学就职。方赵二人气息相近,趣味相投,倒成了莫逆之交。方鸿渐的感情在唐晓芙那里受到重创以后,心如槁木,或许也是累了,残存的一点温情,顺势被颇有手腕的孙柔嘉小姐点燃。人生里许多的伧俗都是身不由己,似乎被一阵风推着走,遇见什么人,便是什么人了,没得挑拣,更谈不上什么精神契合度。

整部小说,比起李梅亭的贪财猥琐,高松年的老奸巨猾,顾尔谦的乞怜巴结,陆子潇的贱兮兮,曹元朗的油腻……方鸿渐还真算得上一个不俗的闪光形象——最起码他有反省能力,始终充满着耻感,不比韩学愈之流,同样手持一张“克莱登大学博士”的假文凭,依旧恬不知耻处处炫耀。韩学愈这种类型的人,连作假都作得理直气壮,倒真是皮厚者无敌。

小说里还有一个专靠与外国哲学家的几封来往信件作为炫耀的所谓的哲学家褚慎明。此人热衷于给各国当红哲学家写信。他在国际哲学刊物上随便摘抄几段别人对于该哲学家的评论作为他自己的奉承之礼,分别给不同的哲学家寄信,结果也还真的收到了名人回信。一经展示出来,褚慎明的身价也相应地水涨船高了。这样的“傍名家”之风源远流长,好比当今读者,每遇名人,不论交情浅深,先合个影,再发布在微博、微信上,自己也跟着抖搂起来了。

钱钟书依仗他不可多得的才华独步于文论、小说、随笔等各种文体之间,但,归根结底,他依然不脱一介文人的风骨。孩提时代的天真与痴气,一直被他妥当地保存终生,其笔下流淌的文字,向来从心而出,像小孩子吃糖,专注而不去顾忌任何东西,仿佛无需起承转合,拿起笔,就把一轮明月捧给你了。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有作品《低眉》《诗经别意》等十五部,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