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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1年第7期|林域生:永定大山里的灯火
来源:《福建文学》2021年第7期 | 林域生  2021年07月29日07:35

1929年8月21日,身心都处于低谷的一代伟人毛泽东,拖着被疟疾折磨得虚弱不堪的身体,穿过崎岖的山道来到牛牯扑时,山林中特有的清冷笼罩着他。对他而言,这个初秋必定在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时候,为他照路的是一盏昏暗的马灯。或许此时化名“杨子任”的毛泽东也没想到,牛牯扑的28天,是他在永定停留最长的日子。身居竹寮的毛泽东眼望对面名为饶富峰的山峰,为自己这个特殊的书房取名饶丰书房,并手书“饶丰书房”的竹匾。一生嗜书如命、习惯于书房里运筹帷幄的一代伟人,铭记了永定大山里这个意味深长的书房,因为,他在这里不仅穿透黑暗看到可点亮全中国的星火,而且经历了人生中一次颇为凶险的转移。

在91年前的9月17日的中秋佳节,病中的毛泽东没能与陪伴身边的妻子和战友过一个团圆节,敌人就纠集了13个乡民团和广东大埔县保安队共600多人,企图一举擒获此前被人认出的毛泽东。正值寒热交加的毛泽东在高大健硕的赤卫队员陈添裕背上,翻山越岭完成了这次艰难的转移。当他握住到达安全地带后因力竭瘫软在地的赤卫队员的手,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不会忘记牛牯扑的人民!”22年后的1951年国庆前夕,陈添裕收到此时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毛泽东邀他进京观礼的请柬。当毛泽东再次握住代表陈添裕前去观礼的牛牯扑人的手时,感慨万分地吐露埋藏多年的心声:“我在牛牯扑养病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我一直惦念着你们,没有忘记你们。共和国也不会忘记你们!”

这个乍冷还暖的冬日,当我站在牛牯扑饶丰书房前,似乎听到一代伟人在马灯下翻阅书页的声响,而他对牛牯扑人的承诺则穿透时光丛林,回荡在牛牯扑的上空。用毛竹片搭建的竹寮极其简陋,让人无法想象它如何抵挡山林秋寒。唯雾岚渐起,弥漫于竹林与树木中的诗意和幽静深远的意境,能抚慰豪情满怀的诗人此时疲惫的身心。从山林深处扑进竹寮的秋风当然无法将马灯熄灭,微弱而顽强的灯光反而冲出竹寮,洒向这片千百年来几乎没有灯火光顾的山野。当然,此时将目光定格于书页上的伟人心中,正缓缓燃烧着那一星必定燎原整个黑暗旧世界的星星之火。

历史相去已远,牛牯扑人重新搭建的竹寮并不能完整复原当年的场景,但一代伟人在这间简陋的书房里抱病激扬文字的故事却历久弥新。通往饶丰书房的山道依然崎岖难行,这让我的脚步能有幸丈量历史与今天究竟有多少距离,中间又有多少曲折和只有凭借超人毅力和坚定信念才能逾越的鸿沟。有一个特殊的机缘,毛泽东在牛牯扑艰难的28天里,养病中的他身体稍有好转就深入穷苦百姓家访贫问苦,借此认识了忠诚精干、智勇双全的卢肇西。正苦于大山之中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毛泽东或许知悉卢肇西通“六种语言”,遂萌生委托他去上海找周恩来,创建一条能穿过国民党重重堵截到达苏区的中央红色交通线的构想。当卢肇西怀揣毛泽东的嘱托走进上海时,这条由毛泽东在饶丰书房粗线条勾画的交通线就此承担起将彪炳千秋的秘密使命。

现在的饶丰书房没有书,也没有当年毛泽东的笔墨,自然更不可能看到他勾画的蓝图,但我见到一盏模仿历史的马灯。当年,正是这样一盏马灯温暖了饶丰书房,照亮了牛牯扑伸展到毛泽东脚下的山路,他沿着这条不同寻常的山路走出永定大山,走出一个由他和战友们亲手缔造的新中国。

在福建广东两省交界处伯公凹的伯公庙,我同样看到一盏灯,它叫伯公灯。伯公是客家人重要的民间信仰,客家人走到哪里,伯公庙就建到哪里。伯公是与客家人最为亲近的神,或者说伯公就是客家人中的一员,平凡得就像客家人身边走过的一个普通人,但他又是那么深入人心而不可或缺,土地伯公、山神伯公、水口伯公、桥头伯公……客家人坚信与他们最亲近的伯公,可以护佑一方平安和丰衣足食。几块石头垒就的不起眼的伯公庙里常年亮着一盏灯,无人看管,但每个路过的人都会为其剪芯、添油,它是一盏点亮在客家人心中的信仰之灯。然而,位于上伯公凹和下伯公凹分水岭上的这盏伯公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远远超越了普遍的民间信仰寓意,不仅驱散黑夜来到伯公凹的一群肩负特殊使命的人心中的寒意,而且承载了另一种将改变整个中国的信仰。而这个改变,就来自伯公凹成为中央红色交通线那个特别的日子。

1930年10月,迫于国内国际形势需要,中央政治局决定将毛泽东在牛牯扑委托卢肇西转达的构想变成事实,创建一条由中央交通局直接领导的南方交通线。这条后来由史学家命名的中央红色交通线初期有水、陆两条。其中的水路,就是由上海——香港——汕头,沿韩江乘船经潮州——大浦三河坝,转汀江至茶阳,到清溪虎市汀江航运终点虎头沙,再走山路经多宝坑、洋门、党坪、铁坑、伯公凹,进入永定桃坑,经上杭、长汀到达江西瑞金。外表不起眼的小小伯公凹因地处福建广东两省交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而以这么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站在了历史潮头。从此,地处永定大山腹地的小小伯公凹,成为这条纵跨3000里的中央红色交通线“入闽第一站”。在长达4年时间里,伯公凹人家庭式地参与交通线的守护,成功护送了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博古、叶剑英等260多位党的重要领导人,以及6000多担苏区紧缺的食盐、药品等急需物资。也因此,上伯公凹牺牲20多人,不足30人的下伯公凹也献出了13条年轻的生命,写就“伯公凹七烈士”的悲壮故事。

2020年11月17日,在下伯公凹一幢几经修复局部恢复原貌的普通民房前,在曾经3次被火烧毁的老房子土墙上,我看到了清晰的火燎印迹,泛黑青的色彩粉饰了一段风雨如磐的红色记忆,也无形中铭记了邹作仁、邹端仁、邹春仁、邹佛仁、邹昌仁、邹启龙、邹振发7位烈士,以及伯公凹为中央红色交通线献身的其他客家人英名。在老房复原的周恩来住过的房间,我的目光一一掠过摆放在屋子里的物件,在历史的尘土飞扬中,忽想及1931年化名“伍豪”的周恩来拿给女主人赖三妹的三块银圆,当时千里跋涉脱险来到伯公凹的他总算睡了一个最安全的觉时那种释然和感动。的确,从伯公凹成为中央红色交通线“入闽第一站”,直到红军长征后结束其秘密使命,4年间没有发生任何差错,无论是护送重要的领导干部还是运送物资,而这了不起的成绩单是用伯公凹人的热血换来的。秘密的使命注定让这些秘密只能活在历史里,只有等到历史启封的那一天,才能大白于天下。艰难困苦中的伯公凹人珍藏周恩来的3块银圆,或许只因“阿嫂,你们这里人来人往,接待那么多人,这3块银圆就给你贴补家用”这句话的暖心,和周恩来说话时眼里闪烁的泪花。

很遗憾,我没有见到保存在龙岩市永定区博物馆里的已成国家一级文物、承载了3000里中央红色交通线一个重要历史节点的3块银圆,然而,我深深理解伯公凹人这种家庭式的前赴后继,除了对红色信念的执着,还离不开流淌在血脉中的客家文化滋养。正如伯公灯寄寓的不只是一种民间信仰,更是照亮站立于精神高地的一个民系的一束心灵之光。

现在,我站在两省交界的伯公庙前,一脚踏在广东,一脚踩在福建,感受着当年漫漫寒夜来到伯公凹的那些革命者见到这盏永远明亮的伯公灯时,他们的内心是如何充溢着温暖和感动。当然,身处牛牯扑的毛泽东没有到过伯公凹,但他就着昏暗的灯火,在山风呼啸中如大海一叶扁舟的竹寮里勾画千里交通线蓝图时,无意中却让伯公灯成为他的革命战友、暗夜里的指路明灯。若干年后,终于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毛泽东,亲笔题写了一句话:“交通线就像我们身上的血脉。”诚然,这是一条给革命输血的大动脉!岁月沧桑遮蔽了伯公凹曾经的风云变幻,时光积淀的落叶也可以抹平通往牛牯扑饶丰书房一代伟人的脚印,但那些已隐进永定大山深处的红色故事,在日月星辰的更迭里却永久传颂。因为,那一盏盏灯火已被历史的年轮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