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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之上的玄思——读黄梵的诗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叶橹  2021年07月24日17:51

内容提要:黄梵的诗有一种“具象之上的玄思”的特点。他是一个特别善于从具体事物中触发诗性灵感的诗人,他的诗虽然大多是以叙述的方式呈现的,然而他的叙述并非简单的过程呈现,而是一种有意味和蕴含的叙述,他的诗性思维经常体现在他对具体物象的联想上,而他的思辨性的思维方式又加强和丰富了诗的内蕴。在黄梵笔下,矛与盾的纠结是一种绵延不断的对立的统一,他经常抓住瞬间的诗性感受,来呈现和表现事物的千姿百态,而他又站在“具象之上”来俯视那些具象,只有这样的视角,才会产生他的那些诗性的思辨。

关键词:黄梵 具象之上 玄思 诗歌研究

我们生活的周围世界,经常被形容成色彩斑斓、气象万千,可是这一切,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情趣各异的。一些具有哲理思维的人说: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物。这种抽象的概括,也许就是基于物质不灭及相互转换的道理而形成的。可是在另外一些感性敏悟的人眼中,太阳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后一种人大抵以诗人居多。然而,不同的诗人的思维方式依然是极不相同的。

我这次要评说的诗人是黄梵。在我看来,黄梵的诗颇具特色,但他的诗拥有的读者不会很多。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及语言风格,存在着思辨型的特色,而这种思辨型的特色,如果不细加品味,往往会忽略其深藏的蕴含。因此,尽管他的诗在专业行家中评价颇高,而拥有的一般读者不是很多。我之所以选择他的诗做一些评说,一方面是表达我的一些阅读心得;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此给一般的诗歌阅读者一点提示,阅读诗歌,不妨在感性的敏悟中,增加一份理性的耐心思考。

黄梵的诗,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那首《二胡手》。此诗的表述方式有点特别:

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码头的、处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妇的

下午醒来,我说不清

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

说句实话,如果碰上一个缺乏耐心的读者,也许就会在读了这一节诗时弃之而去,觉得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内在关联的主语、形容词以及状语,究竟要表达些什么意思?可是别急,你必须耐心地读下去。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

如果来得及,我愿意

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过去离现在到底有多远?

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

耐心地读完这三节诗,再回过头来品味开头的那一节诗,你或许会想到,如果当时就弃之而去,也许会留下一点遗憾。经过对后面三节诗的品味,你或许会更深地进入那些看似无关联实则可以用想象力加以丰富的情境了。

这首诗在黄梵的诗中之所以颇具特色和代表性,是因为它的叙述方式不像在抒情,而在读完全诗之后,却禁不住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受。它是从对二胡弦曲的呈现中,抒写了包括二胡手、诗人自身以及“背着双手”听曲者的感情和感受方式。当我们把这首诗作为完整的结构来加以分析时,便会意识到它的开篇那一节,其实是具有很重要的提示作用的。野花同制服,码头同处女,河流同毒妇,它们之间对应关系,是存在着一种身份与时间的变化的内在关联的。“我说不清/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正是表达出一种矛盾的对立与统一的存在。这样一分析,我们就能够体会到它的内蕴与后面三节诗的关系,是存在着相互印证的。二胡手的“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时代的黑暗”,为什么会使“我愿意/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这种因对历史的潜入而勾引起的思绪,是不是同现实中的隔膜具有提示的警醒呢?沿着这种思绪,我们便能够深入地体会,什么是“像哭湿了的火柴头/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的深层意味;“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又暗示着什么样的现象。诗的最后一节中那个“背着双手”的冷漠姿态能找到热爱吗?而“我”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的情境中,突然“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又是一种多么沉痛的自首。

之所以花这么多篇幅来剖析《二胡手》,是因为这首诗所体现的一种思维和结构方式,相当典型地代表着黄梵的艺术特色。他对历史与现实中存在着的矛与盾的纠结,往往会从他对许多具象事物的观察中获得启示,从而赋予他奇妙的诗的灵感和玄想。

其实,黄梵早期的诗作中,并不具备这种复杂的纠结情绪。他同许多刚刚步入诗坛的诗人一样,是以一种纯真质朴的心灵来感受着那些令他心动的细节和情节的。不妨举他一首短诗为例。且看《集体舞》:我们手拉手/围住一只高脚凳/凳上什么也没有/我们的手上除了手/什么也没有。

如果单纯地从诗语的表达方式看,它的可读性和趣味性,要比《二胡手》更可亲些。我们不能真的认为这首诗就是“什么也没有”,它其实还是有一些青春萌动的心态的。只是这种纯真的青春之诗,让人读得快也忘得快而已。

在诗的创作实践中摸索探求经年之后,黄梵进入了他的中年时代,而我们也读到了他写的《中年》: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全文引出此诗,是为了从过程的切入中窥视一下黄梵在处理矛与盾的关系时,如何地以隐和显的手段,达到在读者心灵中激发起对人生困境的思考。可以这么说,此诗的开局之时,无疑会让读者产生一种愤世的心态。青春被仇恨啃噬成“布满牙印的骨头”,这样的诗句产生的冲击力,无疑会令一些有同样经历的人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而接下去的一句“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则猛然间化成了稍显温暖意味的缓冲剂。仅仅这么两行诗句,就在读者心灵中激发出一种张力效应,也可以看出黄梵在斟酌其诗语时的煞费心机。他这样来处理一种心态的感受,其实还是在矛与盾的冲突中找到缓和的方式。外在事物作为矛,人的内心成为盾,在第一次矛的冲击中,感受是“布满牙印的骨头”,接下来就成了向荒唐退去的热烈的蒸汽了。固然有一点自我缓释的效果和些许荒诞感。可是细想一下生活中的众多小人物,何尝不都是这样经历过来的呢?因为此诗是以呈现过程及现状为特色的诗,所以我们会从中感受到一种在矛与盾的冲突中,双方最终达成的一种妥协状态,而这种状态就具现在“中年”的身上。读《中年》,有人或许会从消极的意义上来解读它的人生姿态。但是黄梵是在写诗,是在实现一种过程。作为诗,它只负责呈现和表达的真实性,至于诗外的一些要求,只能留给别的方法解决了。

黄梵众多的诗作,大抵是以叙述的方式呈现的。然而他的叙述不是简单的过程呈现,而是一种有意味和蕴含的叙述。这也是他的诗吸引我目光的重要原因。《蝙蝠给我画像》的诗题看起来有点令人费解,而它的开场白则让人一读即产生一种“意味感”:

一只蝙蝠撞上我的脸,又一只已经靠近

也许它们要引起我的注意,我的步子已经放慢

我对他们的等待,也是对恋人的等待

这几行诗写的好像是真实的叙述,其实是一种心理过程。至于产生这种心理过程的诱因是什么,读者不必深究。各人心有灵犀即可。

问题在于,在虚拟的蝙蝠靠近“我”的脸时,那种像等待恋人的感受所具备的反讽意味才是此诗的核心。后面的环境营造,包括“也许我浅色的脸,更像一个洞穴/它们往里飞了……”和最后的“无意间,被蝙蝠的回声——探出……”。这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及其反应,应该是由许多具体的条件而凝聚成的。然而我们在这首诗中仍然很容易读出黄梵思绪中矛与盾之间的微妙关联。在黄梵的笔下,矛与盾之间的纠结,是一个绵延不断的对立的统一。在人的生存环境中,人们会遇到它无时不在的存在。作为诗人的黄梵,他只是以诗心体察在呈现和表现这些事物的千姿百态。

黄梵的诗心体察,或许说是诗性思维,经常会体现在他对具体物象的联想上,或者说是这些具体物象触发了他的联想和想象。我在读他的一些诗时,看到诸如“汤勺”“筷子”“被子”“窗帘”“帽子”等诗题,不禁产生一种疑惑的笑意,像这样一些乏味的东西,具备什么诗意和诗性呢?可是在逐一阅读之后,才有了恍然之悟。读他的《帽子》时,我是怀着试探心态,看他究竟想写些什么。从“风一来,头上的帽子就想跳崖”映入眼帘,我的心里就一震。本来很普通的一种常识,风吹帽落,怎么可以写得如此具有意味呢?而且本来是被动的无奈何以就具有了主动追求的内涵呢?这些疑问当然会从后面的诗句中找到答案,不过那些答案也不一定是我的心中所想。可是在读到“它不知道,它用口含住的这颗头颅/其实是一滴浑浊的大泪珠”时,我简直真的有点想流泪并震惊于这种诗句的冲击力。

不妨再读两首与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诗:《米》和《茶叶》。我特别关心这两首诗,自然也是它们同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一般人几乎很难想象怎样着手把米写成一首诗。且看黄梵如何落笔:

热腾的米里,藏着冰冷的心事

它们想为割掉的稻杆叫冤——

春风曾叮嘱稻杆,要照看好弱小的谷粒

直到镰刀割断稻杆的母爱

谁会想到,它竟然是从“热腾的米”的“冰冷的心事”开始叙述的。这种叙述的意味就不必多说了。人情世故会告知我们,自己已经即将成为人的口腹中的“牺牲”,还在为母爱叫冤呢。只是诗中的“我”实在写得太“假仁假义”了,让我们读后过目难忘:“我的牙齿冒充米粒,和它们交朋友/我的舌头,冒充献给它们的红玫瑰/它们不说我的真心,柔情的水/用白皙的手臂,挽住舌头和牙齿//直到牙齿卸下面具,把它们碾成白泥/直到我开始回味它们的痛苦/当我起身,离开这把刽子手的椅子/我又会找谁,再献上舌头的红玫瑰?”

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吃饭,黄梵却把它演绎成一场社会悲剧的连环情节,而且敷衍得合情合理,顺应时变。像《米》这样的诗,在黄梵的诗中算是可读性强而又意蕴易懂的。同《米》可以媲美的是《茶叶》。

《茶叶》的开篇也很有兴味:“茶叶泡在水里,就成为水的柳树/成为水的细腰,长腿和手指/它不出声,像哑剧演员/模仿我慵懒的睡姿。”这个开篇同《米》相异之处在于,它的叙述客观而含风趣,不具有《米》的悲剧性的叙述方式。然而正是这种情趣性给黄梵的诗带来一种新鲜的韵味。读着《茶叶》,我们不禁想象到一个诗人在苦思慢品的状态下的那种悠然自得的心态,从而给自己的生活也增添了些许浪漫的情调。我相信,每一个读到下面这节诗的人,都不禁会在脸上浮现轻松的微笑:

我一次次倒入开水

直到茶叶再也泡不出茶味——

它用失神的目光,仿佛对我说:

我已到暮年,身体发胖变丑

亲爱的,别犹豫

你该去迎娶苗条的新茶了

作为一个诗人,不仅应思考那些严肃的事物,还应当关注那些细微的生活情趣。这样,他的日常生活才会是丰饶而可爱的。

为了体现这种在日常生活细节中发现诗性对于一个诗人的精神状态的重要性,我还想举他的《蚊子》为例,以印证“小中见大”的精神。

翻开书,一只蚊子突然飞来

它用嗡嗡嗡的哭声,倾述我是它的初恋?

它要用针一样的舌头

把绵绵情话注入我的血流?

从这一节开场白式的叙述中,我们是不是读出了某些人生世相了?有时候,我们被蚊子咬,立即的反应会是一巴掌拍过去还伴着一声咒骂,而黄梵却以如此冷静温情的方式来陈述他的姿态和温情。在他的笔下,蚊子的吸血成为想象中“是为了掩埋它死去的孩子”,因而使他有了皮肤上的“红色的坡丘”;而在“与它对望”时,蚊子鼓胀的状态“分明是一个孕妇”,“它用嗡嗡嗡的哭声,仿佛说:我今夜就要产卵,请放过我!”于是:“我放下一直跟踪它的手/开始像体贴的情人那样,享受被它咬的幸福。”

这就是一个诗人在经历了多次蚊虫吸血之后的“反思”。这种反思以如此细腻而柔情的文笔出之,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愚昧的宽容,恰恰是对吸血者的冷嘲与反讽。

仔细地思索此诗的深层次内涵,似乎在矛与盾之间的纠结中,进攻者的矛在侵入盾的时候,虽然具有迷惑性,而盾则是在被侵入的过程中清醒过来,逐步认清了其本质而成为“旁观者”的。这种矛与盾的纠结,就是一种存在,它们始终在进行着,深化着,无所谓解决和终结,是一种人类的生存状况。这就是所谓的永恒。

对于人类的诸如此类的生存状况,黄梵在他的诗篇中,只能以种种具体的生活场景和细节不断地呈现和表达。因为诗性是一种隐秘的精神现象,许多感受和感悟,常常出现在灵感的爆发瞬间。诗人如果及时地把握并以文字记录下来,就有可能成为一种精神遗产而保存下来,如果不能把握住这种瞬间,这种诗性也就随之流逝。黄梵也许就是一个经常想把握住这种瞬间诗性产生的状态的人,所以他许多以具象为题材的诗都具有这种特点。除了以上分析过的这些诗之外,我又选了一首《鱼》。这首诗虽然也是从对具象的切入开始的,但似乎涉及的思绪更复杂一些。好在全诗不长,还是全文引出:

像灯一样的眼,为什么没有照亮?

像花蕾一样的眼,为什么没有盛开?

莫非你也像人一样,一直戴着面具?

为什么你有足够多的骨头

偏到死后才试图卡住人的喉咙?

 

我守着装你的盘子

守着怜你的假慈悲

你散发的浓香,来自你血腥的死亡

你一生的故事,我吃进嘴里还有用么?

你一生的视野,我用舌头也能继承么?

 

想到你是一个生命,甚至鱼里的先知

我不再是瞎子和聋子

一刹那,我成了能听懂你遗言的罪人

读完此诗,我想任何人都一定为最后那句诗所震撼。我所说的诗性的瞬间,或许就是那“一刹那”所引爆的。

《鱼》是一首质问之诗。它首先质问的对象是鱼,是它“为什么你有足够多的骨头/偏到死后才试图卡住人的喉咙?”鱼因为有血腥的浓香而被人吃进了嘴里,人们在这种享受它的美味之余,居然还要质问它?这种冷漠与无良,是在警醒着谁呢?黄梵用一句“我成了能听懂你遗言的罪人”缓释了之前的质问。诗中的“我”可以是很多“过来人”的形象写照,甚至也可能是我们这个国家历史的某种写照。谈这首诗,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谭嗣同这个历史人物以及鲁迅的《药》中华老栓的形象。这是不是因为诗的艺术内涵引发的联想呢?

诚然,黄梵是一个特别善于从具体事物中触发诗性灵感的人,而他的思辨性的思维方式又加强和丰富了诗的内蕴,从而造就了他诗的耐读性。但是,耐读的诗不一定是受欢迎的诗。特别是在当下这种快餐文化流行的环境中,一些真正具有文化内涵的诗会被认为是晦涩难懂,而可以迎合低级趣味或粗鄙心态的诗,反而会受到追捧。作为一个生存在当下环境中的诗人,他的生存感受和生命意识,固然不容许他心甘情愿地俯就恶俗,可是他同样又不能不在某些时候某种长河中保持着妥协的姿态。这种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说的。我们不妨对《广场舞》作一个简单的解读。同样的,他还是以一种场景作为开场白:

没有人认识我,在六月的广场

她们依旧用舞姿开着春花

还像遇到了虫害,竭力向四周

播撒高音的杀虫剂

“广场舞”是被一些老大妈们认定为呈现她们幸福晚年生活的一种形式,因而堂而皇之地争地盘,以扰民为荣为乐。分析一下这些人的年龄,大抵可以断定他们在青年时代做过些什么事情。如今这些人仍然以扰民为荣为乐,可是他们打着的旗号是幸福感和获得感,在场面上又是占着上风的。黄梵之所以说他们“还像遇到了虫害,竭力向四周/播撒高音的杀虫剂”,原因大概就是出于这种感受。他之所以说“我第一次,有了石象的耐心”,其实是一种被迫的无奈。在“不少人希望他们停下,停下”的心理期待中,他们都“原地踏步”,怡然自得。正如诗中所说:“原来,他们的喧嚣是鸟巢/吸引孤寂的人归巢/她们的舞姿也是花衣裳/帮她们遮掩岁月的残酷和沧桑。”一群灵魂空虚却装出精神乐观的人,一些毫无理想却自以为信念坚定的无知者,他们的出现本应是荒诞的演出,却被某些人误认为是生活的丰富多彩。这就是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无聊的点缀。也许我们无法消除这种点缀,但如果误认为这种点缀是美颜就大错特错矣。

黄梵的诗,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局限于一场场的“广场舞”,我们未免误读了它的象征意味具有的普范性质了。

以思辨性为特征的黄梵,虽然他的某些诗可能让有的人感到乏味和苦涩,可是这毕竟是一种独特的诗味。我们现在的问题是,甜味的诗受到了太多的吹捧,使得有些人不仅以甜为正宗和主流。其实,纵观诗歌史,绝大部分的经典之作,还是以沧桑的苦涩为主的。不过既然有人喜欢吃甜味,也是他的选择自由。我之所以对黄梵的诗特别地关注,是从他的诗中品出了某种程度的五味杂陈。为了证明我的这种感受,我要再次全文引出他的《郊区的辩证法》,因为这首诗靠“摘句”的方式是难以领略其全貌和韵味的。

郊区,让我心如止水

让我熟悉了风的拳头

让我知道了雨对窗户的失望——

我朗朗的读诗声,死死被窗户挡住

 

世界已面目全非

我的孤独像根,还在悄悄深入

天上沉睡的云,却扭着清醒的舞蹈

它忘了,朝大地撒下影子的黑郁金香

 

我坐着时,思想比站着高

我躺下时,爱情比坐着多

我盼着像良田,就算披着满身稻子

也不炫耀繁华

 

我的嗓子,从来就缺一块簧片

无法把中年吹得更响

我还是原地打转的山路,会把天气当药方——

夏天的爱情有湿疹,冬天的思想会干裂

 

我听着保姆的炒菜声,知道食欲

是多么的不自由,却很美

读完全诗,给人一种“聊家常”的印象。但是他的这种“聊家常”的方式有点耐人寻味。

首先,请关注诗题“郊区的辩证法”这个短语。“郊区”一词人尽皆知,是因为诗人住郊区吗?那么“辩证法”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住在郊区的优劣短长吗?可是从诗中读不到这种内容呀。诗中的第一节也许有这么点意味。像“心如止水”“风的拳头”之类的,可是“雨对窗户的失望”后一句“我朗朗的读诗声,死死被窗户挡住”又似乎答非所问。

要真正读懂这一节诗,恐怕还得具有一种出镜的设身处地的感受。诗题中的“郊区”一词,其实是边缘化的代词,是“辩证法”思维方式上的自我审视。把握住这两个关键词,就对全诗的思路豁然贯通了。诗人对身处边缘化的处境中进行的颇具风趣的自我审视,以一种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场景来呈现,因而使此诗的生活化意味甚浓,而在这些场景之上,则显示出特有的蕴涵。诗的最后一句:

我听着保姆的炒菜声,知道食欲

是多么的不自由,却很美

真的是一句绝妙的好诗。人性的欲望以及对诱惑的难以抗拒跃然纸上。这样的诗,正是黄梵的艺术魅力之所在也。

就黄梵的诗写下的这些阅读印象,其实是我在日常阅读中比较和选择的结果。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个人的阅读量真的是沧海一粟。但在仅有的阅读中,常常被一些似曾相识的分行文字所困扰。黄梵的诗在最初的阅读时似乎有点生涩乏味之感,可是读出了它的意蕴之后,则产生了许多诗性的联想。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