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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神兼备的详传、真传——略谈刘川鄂《张爱玲传》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宋家宏  2021年07月24日17:29

张爱玲,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大众话题。

她在中国大陆经历了升沉起伏。1940年代,在一个特异的环境中,出手不凡,红遍上海;之后却像流星一样,消失于中国大陆读者的视野,长久沉寂,直到1980年代,才开始有少许学人重新翻读其作品,了解她的人生。港台地区另是一番景象。19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读张热潮涌起,一浪高过一浪。当然,仍限于读者市场,中国大陆至今没有召开过一次张爱玲的全国性研讨会,这是现当代著名作家中仅有的现象。按现行标准,大学以及研究机构的学者,要申请到关于张爱玲研究的高级别的“课题” “项目”之类,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如此,评说张爱玲的著作、文章还是在图书市场上,在各种刊物上长久地占有极重的份额,她已经从学人的视野走向了大众的阅读。

学者有学者的眼光,大众有大众的趣味。目前所出版的有关张爱玲生平传记的著作、文章,相当一部分有迎合大众读者趣味的趋向,就是以张爱玲的显赫家世,还有她的两段婚姻,特别是与胡兰成的婚恋,加上她的所谓“怪异”生活方式来说事,不厌其烦,不避琐碎,不失夸张与想象。我知道,这样的传记写法,有的也并非作者所愿,而是出版社编辑的意见。笔者做过几年的出版社编辑,深知许多编辑“宝贵意见”的出发点。一位有自己追求与原则的学者,要出本好书,还得遇到好的编辑。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可以为刘川鄂的一纸合同守候六年,仅此,可知其是位好编辑。

刘川鄂的《张爱玲传》无疑是本好书。这是他从年轻的硕士到接近退休的博导,长达30余年,始终没有忘却张爱玲的结果,他从《乱世才女张爱玲》开始,有五本有关张爱玲的评传、传记著作问世,在这一基础上集大成为这本《张爱玲传》。从13万字到45万字,随着张爱玲传记材料的不断出现,刘川鄂对张爱玲的理解愈发深入,想来写作的快感也愈发通透。这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学术研究没有“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艰辛,不会达到这一境界,没有这一境界,哪会有三十余年的不弃不离?从本质上说,学术研究容不得急功近利,也很难与命题作文相容,凭自己的性情,宽松与紧迫形成平衡的张力,探索的辛劳与发现的快感纠缠,才能出现好的结果。刘川鄂在本书的“后记”中说道:“这本《张爱玲传》,与课题无关,与报奖无关,只与性情有关。”作为同道人,深知其内蕴的无奈与洒脱!

传记文学在中国有深厚的传统,在千余年前就出现了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伟大作品,也积淀了读者对传记文学内在品质的基本要求。若以桐城派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相统一的观点,对其稍作调整,并对其内涵作些新的理解,来评价一部传记著作,我以为顺序应是考据、义理、辞章,即确凿的事实材料、鲜明的思想观点、精美的文字表达,三者相统一。当然不能说刘川鄂的《张爱玲传》已经达到了“绝唱”的高度,但三者的统一还是非常鲜明的。

传记文学作品必须以严格的“考据”作为基础,否则,再美的辞章,再动人的义理都是沙滩上建的高楼。刘川鄂对此有明确的认识,他在“后记”里说:“写传记不可能凭空虚构,材料的丰富和可信是毋庸置疑的先决条件。”他还说:“我希望这是一部详传,更是一部真传。”这是川鄂写作《张爱玲传》在“考据”方面的追求。既是“详传”又是“真传”,既要写出传主的形,更要写出她的神,有很高的难度,不仅因为张爱玲的资料在中国大陆曾经不为人知,且数量极少,三十多年来在不断地增加,至今虽然大的增加已经基本完成,少量的增加也还在进行中。刘川鄂是中国大陆1980年代最早以张爱玲为选题的硕士论文作者,从那时就开始收集资料,到写作这本《张爱玲传》时,他在“后记”中说:“几乎所有与张爱玲相关的材料,都在我眼前过了一遍。”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好在是不断地积累、渐进,笔者粗略估计,仅图书就有一百多种,文章更难以数计。

仅有材料的丰富仍然不够,还必须可信、确凿。在这一问题上,张爱玲的传记作者必然又要面临艰辛。作家自己说自己家世、人生与心灵的文字是确凿与可信材料的主要来源,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传记作者都会面临艰辛,尤其是当代作家的传记写作。作家们那些涉及自己家世、生平与思想的文字,需要付出极大的考证、辨析的工夫,才能达到“可信”。从20世纪后半叶开始,我们已经很难在他们的文字中见到直面自己人生与心灵的文字,因为,说自己是非常危险的事。有的是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下,所言非所想;有的在不断地用文字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不惜让在不同阶段的形象出现相互冲突的现象,有的谎言与掩饰已经成为习惯。

张爱玲不属此类,但她涉及自己的文字也不多,除《私语》外,还有一些访谈、通信一类。即使如张爱玲这样在《私语》中能毫不留情地直面自己人生与心灵、人性的作家,她自己的话也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在《烬余录》中毫不留情地解剖了自己在战争环境中的自私与无情,让人感到震惊,也极大地增加了她所说个人经历与思想的可信度。读张爱玲那些说自己的文字,从她的立场上看,就可以感到是可以当作“信史”来读的。但是,同样在《私语》的《童言无忌》中说到自己被父亲关在家里,病了也不给请医生、吃药。她的弟弟张子静后来说到,她的父亲还亲自给她打了针。张爱玲是在逃出父亲的家,与这个家绝断相当长时间后写下的文字,选择性的遗忘是可能的。因此,作为传记作者,在运用作家自己说自己的文字时,即使面对最诚实的作家,采用这些材料,也必须与其他材料相互印证之后才能保证其“确凿”“可信”,否则,结论及表达文字就要有所保留。刘川鄂的《张爱玲传》在这个方面可谓下足了功夫。那些有明确性结论的文字都有根有据,来源于可信的材料,一些还不能有明确结论,或者有争议的事件,刘川鄂则采用了描述现状,留有余地的表述。比如,张爱玲离开中国大陆之前,是否参加过土改?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至今没有发现张爱玲参加过土改的确凿证据,而这个问题涉及对《秧歌》以及对她个人的分析与评价。刘川鄂采用了描述几种说法的事实,结论却又留有余地的表述,“但现在基本上大家认定,在参加完上海第一次文代会后,张爱玲确实下乡参加过土改”。之后又进行分析,完成自己的看法。文字不长,所下的功夫一读即知,结论明确又留有余地。还有,张爱玲到香港后,曾去了一趟日本,回来甚至因此丢了港大的学籍。她为什么这么不顾一切地去日本?张爱玲对此是有所掩饰的,从未公开说过原因。刘川鄂采用了推测性分析,既有趋向性结论,又留有充分的余地。

张爱玲的《小团圆》,被认为是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是张爱玲去世后,由宋以郎安排出版的,张爱玲生前却几次表达过要销毁。笔者对出版这部小说曾撰文表达过义愤,也有海外热爱张爱玲的论者希望大众拒读这部作品,表达对出版这部小说的不满。但现在一些文章却常引这部作品的描写,有意无意地作为张爱玲的生平与思想的材料,并去一一对应现实中的人物。他们忘了,即使是“自传体小说”也是“小说”,虚构和想象不可避免,不能当作确凿的材料来用的。刘川鄂在评说这部作品时,态度非常严谨,是把它当作小说来分析,并未当作“传记”材料来引用,认为这部小说,是她变相的自传,是她对自己对其人生传奇的一种毫不留情的解构。

写出形神兼备的传主形象,是一部好的人物传记的应有之义,也就是一部传记文学的“义理”所在。当下的众多有关张爱玲的传记,达到较高义理的作品并不多。不要说那些以吸引大众眼球为目的,以“八卦”为重要内容的作品,就是一些态度严肃的作品,也因了种种原因,难以达到较高的义理,刻画出张爱玲形神兼备的形象。有的是因为张爱玲不是个向外张扬而是极为内敛,近于自我封闭的人,她的相关资料流露出来的不多,使写作者难于下笔;有的是传记作者急于求成,下笔太早,张爱玲的资料尤其是后期资料不足,难以形成对其完整形象的把握。张爱玲资料的涌现,是在她仙逝之后,逐步形成规模的,至今也还在完成的过程之中。

若从刘川鄂写硕士论文开始,他沉于张爱玲研究三十余年,是资深“张迷”,数十年孜孜以求,在繁杂的事务和其他研究与教学之中,始终在阅读与思考张爱玲,他对张爱玲的理解之深透,许多热爱张爱玲的人难以企及。他对张爱玲丧失母爱少有父爱的童年经验有洞察,对她红遍上海的创作高峰期有联系社会环境的深入解读,对她两次婚姻对这位才华卓越的女作家的深刻影响有透彻的理解,对她在别人看来难以理解的个人生活、个性特征,在一些人看来是“怪癖”的生活方式,有充分的理解与宽容。刘川鄂始终把握住他对张爱玲所概括的两句话来写张爱玲:清坚决绝的现代人,卓尔不群的名作家。我以为这两句话对张爱玲来说确实形神兼备。

许多人都认为张爱玲“孤傲”,清高得不近人情不明世理,刘川鄂写出了张爱玲面对她所认可的人与事的低调与谦卑,她对人间真情的珍惜与眷恋。她与宋淇夫妇自从相遇之后,大半辈子肝胆相照,几近托付终生。她的信件中对帮助过她的人感激之情令人动容,宁可自己受累,唯恐打扰了别人。她的一些在别人看来不可理解的独行,许多都是在不打扰别人前提下的作为,这正是一个现代人应有的作为。与胡兰成热恋期间,她的谦卑,令人惊奇。对胡兰成这个才子,她有崇拜,这是她的爱,低到尘埃里,开出绚丽的花来。她与他快意畅谈文学、人世,睿智而机敏,逸兴遄飞,哪有孤傲与冷漠?面对胡适这位前辈大师,这位五四时期的领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深刻理解的张爱玲,应是高山仰止,却又能以平视的目光,看到他的寂寞与失意,怀有深深的同情。赖雅中风卧床不起,张爱玲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经济、精神的巨大压力,在困境之中伺候一个病人,她付出的牺牲不言而喻,可是在她的信件中,竟无半句怨言。倒是我们这些张迷们感到不平。

许多人说到张爱玲的晚年生活,都认为她过得寂寞而凄凉,是一幅凄凄惨惨的形象,张爱玲这样的生活状态似乎是一种被迫的行为,孤独、凄凉、恓惶等,是他们常用的词,却不知这并非张爱玲的真实心境,并未理解张爱玲真实的心灵世界。刘川鄂显然有更深入的理解,超脱世俗认知的理解。在传记中他写出了张爱玲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她主动的选择。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喜好来生活,是有意为之,不是孤寂找上了她,而是她主动选择了孤寂。张爱玲早在19岁时就写下了“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我的天才梦》),她这一生都选择了让她的生命充满欢悦的生活方式,你认为她凄凉,哪里懂得她的欢悦!即使有所孤独,也是现代人的高傲而充实的孤独。

从“辞章”角度读一本传记作品,我以为不在文字之华美,情感之热烈,反而应是朴素的、精确的、实实在在的文字表达,方能给读者以真切的感受,让人产生因信服而思考的阅读体验。目前一些有关张爱玲的传记,读起来能体会到作者对张爱玲的热爱,却因热爱放纵了自己在作品中的感情,赞美、感伤、叹息各种不同的情感在传记中喷涌,读起来,像读抒情散文。这样的传记被一些评论称为“文学传记”,确也道出了它的特征:“文学”,殊不知传记的本质特征属于历史,其中的文学性当处从属位置,不能喧宾夺主。历史有历史的写法,对事实的描述,客观、冷静,控制情感,让其蕴含其中而产生内敛效果,判断与评价在描述与分析中自然呈现。《张爱玲传》在这个方面的处理是恰当的。在朴素的文字表述中,让人感到材料的丰富,论述有据,事实的描述中有情思的腾跃,分析与评价之中有被控制的情感。内在的热情与表述的冷静,达到平衡。他的感情是收敛的,直抒胸臆的文字并不明显。这对一个资深“张迷”,对沉于张爱玲及其作品数十年的作者并不容易,他的一部分生命价值已经与对象融为一体,他对传主的热爱毋庸置疑,却能够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拒绝华美的辞章与浪漫的抒情。这是“传记”的辞章。

作家创作论、作家评传、作家传记,是三种密切相关又有所不同的文体,其写作有内在的文体要求。三者都需要把作家、作品当作一个整体来把握,但在写作时创作立场与角度是根本不同的。作家创作论,是以作家的作品为基本论述内容,即使有作家创作纵向的发展线索,不同阶段的作品评析仍然是主体内容,基本内容,作家的生平、个性与思想,是理解其作品的背景材料,由“知人”而更深入地“知其作品”。作家评传,则既要对作品有深入评析,又要对作家生平与思想等传记材料有充分的把握与分析,两者有机结合,又评又传,“传”与“评”相互映照,加深对作家与作品的理解。作家传记,则重在作家的生平与思想,对作品的分析成为理解作家人生、个性、思想的重要资源,由“知其作品”而更深入地“知人”。“作家创作论”与“作家传记”两者切入角度与各自的指归相向而立,“作家评传”则处于“作家创作论”和“作家传记”两者之间。

这似乎是常识,但在阅读与归类时,相当多的读者会出现对这三种文体认识模糊的现象,从而影响到对作品的理解。笔者写过一本《走进荒凉——张爱玲的精神家园》,常被一些文章归于张爱玲的“传记”,其实那是一本作家创作论。在这三种文体的写作中,由于种种原因,作者处理不当,也会给严肃的作者造成遗憾。有的“作家创作论”堆砌了太多的作家生平与思想材料,使得应成为主体内容的作品评析被淹没了,反而弱化了“作家创作论”作者对作品的深入分析。有的“作家传记”对作品的评析又过多,一些对理解作家个性、思想的分析作品的文字占据了太多的版面,读起来感到旁逸斜出过多。

《张爱玲传》无疑是一部作家传记著作,在写作立场上并不含糊,大量的作家生平材料实证,客观冷静的创作态度,以及朴素淡雅的文字风格,使这部著作的传记特征鲜明地呈现了出来。但是,部分对作品的分析在这部著作中,还是不时有旁逸斜出之感,显得有所失衡。这不是因为作者对“传记”这一文体认识不足,而是因为作者对张爱玲的研究是从其作品研究开始的,时间最长,研究深透,在写作《张爱玲传》时,他舍不得割爱。假如作者舍得割爱,文字再精炼些,书的厚度可能会小些,也许流传、阅读会更广泛。让更多的读者理解张爱玲,是每一个张爱玲研究者的愿望。是为苛求。

[作者单位:滇池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