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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坐》的城市书写和历史意识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刘亮  2021年07月24日17:15

内容提要: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暂坐》以古都西安为叙事空间,以一群生活在这一空间中的现代都市女性为叙事主角,重新延续了由《废都》所开创的“城市文明病”的书写传统,其突破之处在于塑造了一群新女性的形象,这些女性在现代精神困境中一次次自我突破和自我救赎。由此,贾平凹用生命性抵抗了历史的循环和虚无,完成了一次富有张力的小说叙事之旅。

关键词:贾平凹 《暂坐》 城市女性

长篇小说《暂坐》(载于《当代》2020年第3期)无疑是当代文坛领军人物贾平凹描写古城西安的又一力作。作为十三朝古都,西安也是世界四大古都之一。然而对于这样一座特殊之城的描摹,大部分作家所书写的仅仅是与农村生活形态相对的广义城市,未能触及城市本身的文化特性。直到贾平凹的西安城市书写出现,这种状况才被改变。1《暂坐》围绕一座茶庄,一群女人,着力把一个个相对散落的事件串在一起,较为全面地呈现出特殊阶段社会的特征,生动展现了一个又一个走出体制走出家庭的新时代女性在物质追求与精神皈依间的苦苦挣扎,精心描绘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西安古城俗世景观,让读者得以“遍观城市众生之万相,深悟繁华背后之苍凉”。

一、古城的“现代病”

贾平凹是一个极具乡土意识的作家,其18部长篇小说多关注乡土,或关注乡土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病象,或以全新的历史意识重构乡土世界的历史。2《暂坐》是《废都》之后再次以城市为书写题材的作品。关于乡土与城市题材的问题,贾平凹在《暂坐》后记中说:“其实现在的小说哪能非城即乡,新世纪以来,城乡都交织在一起。”3言下之意,当下中国的发展日益迅速,城市化的步伐不断加快,城市和乡村的差别越来越不明显。作为年届70且在西安生活了四十余年的贾平凹,虽然是“中国最后一位乡土叙事大师”4,但长期生活工作于西安,对这一古老城市的现代化变迁有着最切身的体会和观察。实际上,西安构成了贾平凹观察现代都市的一个原点和坐标,同时也是他书写的最佳对象。

贾平凹对西安的描写是从外深入其内的,首先便是西安的城墙。城墙传递出的,是西安这座城市深蕴其中的古老和传统,它仿佛是活着的历史框架。在《西安这座城》中贾平凹自称,每次搬家总喜欢在靠近城墙的地方住。“城墙”多次在他的小说中出现,《浮躁》中“金狗”进入州城最先看到的就是“紧紧贴着洲河而筑,不是粘土捶打,也不是青砖砌垒,而外层包围的全然是黑色石条”的古城墙。《暂坐》中,贾平凹亦多次写到城墙:“在城墙头上放风筝”5,“厕所的窗外能看到旧城的东城墙,墙砖风化的厉害,坑坑洼洼地不平,一条裂缝,猛地看上去像是躺着的一棵枯树。但就在那墙垛下的砖缝里,几处都生出一撮草来,草竟然开了花来,是米粒般的白花。有人在墙头吹埙,这种最古老的陶制乐器,吹土为声,呜呜嘟嘟,时断时续,希立水便感觉到了城墙的疼痛。”6城墙不仅仅是历史的遗留,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与西安的钟楼、大雁塔、兴隆街、筒子楼、西京鼓乐等,构成了一种物质性的文化谱系,这一谱系由来已久,即使在现代化的变迁中依然倔强地展示着自己的历史风貌。

除去城墙,贾平凹非常敏锐地通过另一种物象捕捉到了城市的现代性及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那就是“雾霾”。小说中西京城始终笼罩在雾霾中,开篇说到“好像已经是初春,雾霾却还笼罩着整个城市”7,雾霾是城市化发展的产物,因为经济结构的工业化,人口的大量聚集,气候环境的变化,雾霾成为现代城市的不可承受之重。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小说中,雾霾不仅仅指的是自然界的空气污染,同时也指向一种现代都市的病态人性,贾平凹在《暂坐》后记中写到“我就这么疑惑着,犹如这个城市在整个冬季和春季所弥漫的雾霾,满天空都是个谜团”8。这谜团实则指的是隐藏在雾霾背后人类的道德失范和精神困境。小说中的雾霾仿佛西京城的浊气,雾霾不散也即浊气不散,这个城市也就有了病象。贾平凹这样写,一方面是对城市化进程所引发的生态问题的思考,更重要的,则是要探究在这一城市化进程中人的堕落和病态。贾平凹的城市题材小说尤其喜欢刻画这些病态者的群像,最典型者莫过《废都》的主人公庄之蝶,他弄虚作假、玩弄女性、贪恋声色,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病态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废都》一脉相承,《暂坐》中病态的人也不在少数。碰瓷的瘾君子、贪得无厌的讨债人章怀、收回扣的王院长、欠债跑路的胡老板等等,病态的欲念萦绕在每个人身上。在这个意义上,对城市丰厚历史的描写和对城市病(环境和人)的描写构成了一个对比,拥有如此丰厚历史的城市也无法抵抗现代城市病的入侵,这其中,有贾平凹的无奈、无力和感慨。

二、城市女性的困境和救赎

《暂坐》对城市的描绘是全方位、多视角的,通过不同环境、不同空间的视角切换,实现人物之间关系的有机结合。但无论小说中的视角如何切换,其关注的焦点始终在女性身上,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全书共35章,标题无一例外采用“人名+地名”的方式,35章中只有3章标题的人名为男性,其余均为女性,足见女性是小说的叙事主角。

具体来说,贾平凹描绘了以海若为中心的“西京十玉”,她们优游自尊、时尚高雅,通过她们不懈的努力,物质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身份地位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小说中,她们有的从原单位辞职下海,有的从小地方迁至大都市,有的飘荡多年最终落户西京。海若有了茶庄,陆以可有了广告公司,希立水有汽车专卖店,司一楠有红木家具店,严念初卖医疗器械,向其语有“能量舱馆”,虞本温有火锅店,应丽后有二十多间门面房对外出租。变化的路径和程度虽不同,但基本曲线却是一直向好,她们自立自强,凭借自己的不断努力勇敢地搏击商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实现了人生的跨越提升。

纵观贾平凹的小说,其笔下所描写的女性人物不在少数。贾平凹对现代都市女性形象的刻画始于《浮躁》,小说中的石华作为一个现代都市女性,曾以颇类荡妇的行径勾引丈夫的好友金狗,并心甘情愿地为帮助金狗而献身,这是典型的以身体谋求发展的表现。《废都》中的牛月清、唐宛儿,《高老庄》里的西夏等一系列女性人物在作者笔下始终未能摆脱传统乡土女性的依附性:她们或蜷伏于男性之羽翼,对传统伦理顺从、苟守;或者契合男性期待视野,以“地母”或“欲女”之拯救者的姿态出现。9但是《暂坐》中的女性形象有了新的质素,从女性人物谱系来看,这些女性同贾平凹之前塑造的女性形象相比较,差异较为明显。这些新时代的女性敢闯敢为,不再仅仅拘泥于婚姻家庭,生存的形式上也不再依附于男性,她们的社会地位、事业成就、自我价值均获得了很大程度上的独立和自由。在这个意义上,《暂坐》中的对女性的书写不仅仅是一种技巧的改变,同时也是贾平凹思想上的一次跨越、变革和突破。

更重要的是,表面上的经济成功和富足的生活并不是小说要书写的全部,他以一个小说家的敏感意识到,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形象下面,却隐藏着精神的困境和危机。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贾平凹实际上是试图借助她们的生存状况,提出当下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重要命题。10在小说的叙述中,主人公海若努力经营姐妹情谊,渴望形成一个小团体的愿望,却因人性的狭隘,最终落空了。夏自花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自出场就患有白血病在医院救治,虽最终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但是整个救治过程中姐妹们轮流照顾,主动出人、出钱、出力,包括夏自花去世后,墓地的安排、奶孙二人的照料方面,这些闺蜜们都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着实令人感动。可是她们努力建设的女性友谊和姐妹感情,也无法克服人性本身的弱点和局限。波伏娃曾经反思过这一情感模式:“女人的伙伴感情极少能上升为真正的友谊。女人觉得她们的团结比男人的团结更有自发性;但是在这样的团结中,每一个人的超越都不能指向他人,因为她们共同面对着男性世界,她们每一个人都希望独自垄断其价值。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建立在她们个性的基础上,而是一种直接的共同体验,所以立刻会由此产生出敌意的因素。”11在小说中,羿光对严念初所说的:“一个个都是些刺猬的,抱团取暖着倒也相互扎得疼,一把沙子能握吗,越握越从指缝漏的。”12大概表达了类似的失望之情。“西京十玉”每个人都隐藏着不同程度的忧虑,只不过每个人的忧虑都被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除非逼不得已,否则绝不外露。从叙述的层面看,小说前面的叙述都是在为后文的姐妹情谊解体埋下伏笔,前面对这一女性情谊的强调越充分,后面的解体就越具有悲剧性,正是在这样的“比照原则” 中,《暂坐》成就了一种类似于《红楼梦》式的悲剧: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

我们知道,贾平凹城市书写的主题是一以贯之的,就是充分揭示商品经济大潮中当代中国城市人的精神异化状况。13但这并不意味着贾平凹会无动于衷地接受这种异化状态,恰好相反,书写本身构成了一次次努力的救赎。在《暂坐》中,贾平凹试图提供一个文化空间,西安作为十三朝古都,多种思想在此交融杂陈,每种思想都是一条可能的路径,茶庄将儒家的开放圆融、道家的宁静清虚和佛家的禅茶一味融合为一种精神氛围,并以此化解精神的恐惧和无常。需要强调的是,《暂坐》以现代都市女性的生存与精神状况为切入点,实际揭示的却是我们时代的精神危机的广泛性、症候性和普遍性。这一普遍的精神异化状态在小说里已经有所提示:人人渴望超越、超脱,但终究不是飞天,飞不了天的。14这是现代性的荒谬。

三、物象和细节背后的历史观

探讨贾平凹的历史观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贾平凹喜欢在“后记”“序”等正文之外的地方透露出一些信息,以便让读者和研究者找到一些草蛇灰线。比如在《古炉》的后记中,贾平凹说:“我想,经历过‘文革’的人,不管在其中迫害过人或被人迫害过,只要人还活着,他必会有记忆。也就在那一次回故乡,我产生了把我记忆写出来的欲望。”15同样,在《暂坐》后记中,他写道:“凡是生活,便是生死离别周而复始的受苦,在随着时空流转过程的善恶行为来感受种种环境和生命的果报。”16在贾平凹看来,历史是一种循环,生命亦是一种循环,历史就是一种在循环中反复、混沌、芜杂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状态。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而非历史学家,贾平凹并不需要用理论化的方式对他的历史观进行总结或者概括,他使用的是小说家的方式,那就是通过小说本身的意象、结构、细节来呈现自己的历史观,将自己的历史观如盐着水,润物无声地传递给读者。

熟悉贾平凹的读者应该还会记得《废都》开篇对西京的描述,其中尤其以拾荒人的歌谣和城墙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埙声为人所称道,正是通过这种意象的书写,贾平凹构建了一种稍微带有一点神秘感的历史氛围。在《暂坐》里,同样能看到这种氛围的营造:“西京是古城,这苍蝇就是从汉唐一路下来的”17,“厕所的窗外能看到旧城的东城墙,墙砖风化得厉害……有人在墙头上吹埙,这种中国最古老的陶制乐器……”18,“西京鼓乐被誉为中国古乐的活化石,早该进入名录了”19。这里面使用的意象包括苍蝇、埙、鼓,也包括在前文提到的古老的城墙。这些事物历经岁月风云的变幻但依然坚固地存在,这并非造物的神奇,而不过是“庸常”“平凡”的历史的一部分。在贾平凹的历史观念里,历史的真实面目不是由那些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而恰好是那些普通的生灵和平常的日用。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成了这历史最重要的一部分。但贾平凹又不愿意完全沉沦在这“庸常”之中,而是试图在这“庸常”中发现守护人类的真善美,因此,在《暂坐》中,他通过日常的物品构建了一个个小小的私人博物馆,比如,“海若茶庄二楼东西各摆有柜子,桌子,椅子,几案,全是崭新的仿明式家具,上面放置了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瑚,绿松石和各类形态不一的插花……”20。还有对羿光的书房拾云堂, “除了靠着四面墙的柜架上塞满了书外,几乎所有的桌上,案上,柜架顶上,茶几和沙发旁都摆了古玩:陶制的砖、罐、瓦当、彩俑;石雕的狮、犼、貔貅、麒麟;还有奇石,怪木,水晶……”21。此外,小说中海若姐妹们戴的玉,拿的素文扇,西京鼓乐以及各式各样的茶都构成了这些“博物馆”的藏品。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认为小说具有记录档案的品质,它观察并保留了生活中的物品、交谈、气味、感知等等,所以小说变成了一种非实存的“博物馆”,并与实存的博物馆一起保留着传统,延续着文化,并影响着人类的精神生活。有意思的是,贾平凹的“博物馆”式的物品描写与他对小说书写的观念也有一致之处,细节的呈现和描写是贾平凹一贯的写作特色,这一被称之为“细节的洪流”的书写方式用细节不断地将小说空间填满,细节又不断衍生细节,有批评家认为这是一种网状结构:“主导性的情节被一连串的故事碎片打断、挤压、膨胀,每一个人物身上都会发生一连串小故事,故事和故事之间没有太多关系。这种绵密的小故事就像一张大网上的一个个小结,只有把这一个个结打好了,最后才能织成一张大网。”22不管是网状结构还是细节的洪流,其实我们都可以从里面一窥贾平凹“循环、反复、芜杂”的历史观。只不过是,贾平凹始终没有放弃生活和生命本身的鲜活感和在场感,在小说中有两条并置的叙事线索,一是以茶庄为中心开展的迎接活佛的一系列活动,一是围绕照顾生病住院的夏自花的各项安排。一边是精神救赎,一边是身体救治,这两者都归于零,又都重新开始,由此贾平凹以生命性反对了历史的虚无,完成了又一次小说叙事之旅。

[本文为安徽省教育厅2019年度安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项目编号:SK2019A109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亚丽:《“老西安”、“古典”传统与“招魂”写作——论贾平凹的西安城市书写》,《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

2徐翔:《现实与超现实:贾平凹的叙事美学——以〈暂坐〉为中心的考察》《当代文坛》2020年第5期。

3 8 16贾平凹:《暂坐•后记》,《当代》2020年第3期。

4 张晶、张文浩:《碎片拼成的城市—论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的城市书写》,《文学界》2010年第8期。

5 6 7 12 14 17 18 19 20 21贾平凹:《暂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3、36、9、117-118、49、56、36、68、10、31页。

9 雷鸣:《繁华丽影照苍凉——贾平凹的长篇新作〈暂坐〉读札》,《西北大学学报》2020年第9期。

10 梁贝:《生存困境与精神救赎——评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小说评论》2020年第5期。

11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

13 马忠礼:《论贾平凹长篇新作〈暂坐〉》,《西安文理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

15 贾平凹:《长篇小说〈古炉〉后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

22 杨庆祥:《碎写历史,一片虚无》,《北京日报》2011年3月17日。

[作者单位:滁州城市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