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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赵瑜:人间要好诗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赵瑜  2021年07月26日08:21

赵瑜,当代作家。出版《中国的要害》《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革命百里洲》 《寻找巴金的黛莉》《王家岭的诉说》《火车头震荡》《人间要好诗/白居易传》等作品30余部。获得三届赵树理文学奖、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三届中国作家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多部作品译至国外。曾拍摄纪录片并获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原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贬途苦诗多

江州史上也称浔阳,唐中期升为上州。从长安到那里去,先要向南翻越秦岭到商州,再到襄阳,改行汉江水路,转换郢州、荆州、鄂州(今武昌),再沿长江往东行船,才能到达浔阳城。如果走今日高速公路,从西安到九江也要上千公里,跨越三省多个地市。古代舟车简陋,山重水复,其艰辛可想而知。

一位帝都当朝近臣,忽然远放荒州贬作地方小官,一步步行走几千里地赴任,这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磨砺。

第一天,白居易独骑进入蓝田县境,在秦岭北麓篮桥驿馆歇脚,仅七八十里路已是人困马乏,还没有出了京兆府。从这里向南到武关,秦时开辟古官道,数百里尽在万山之中,乃京师通向南方最重要出入口。自此经商州、南阳、邓州而襄阳,史载驿站233处,处处都有文化名人的印记与诗篇,壁上录诗最多者,恰是白居易之作。前路商州,也叫鹤城,距长安300里,尤为著名。而今一条东西绿荫大街,先后竖起了八尊人物雕塑,或坐卧或站立,或凝思或长啸,叫做“名人街”。他们是:李白、韩愈、元稹、杜牧、白居易、柳宗元、李商隐、温庭筠,个个千古流芳,名人街当之无愧。即使再塑一批历史文化名人群像,此地也不乏其人,只因千百官员贬谪或者升迁,此乃必经之路。南方学子赴京赶考,更是必驻之城。我在这里记住两句旅游推介词,说“见识过王公权贵的雍容,也包容过布衣书生的落魄”,有点意思。

白居易此番踏入鹤城,在此等候家眷会合同行。白诗 《发商州》 曰:“商州馆内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想必杨氏怀抱刚刚出生的二女儿阿罗,又携引着幼侄龟儿,一路南来,身心俱疲,无论如何也走不快呢。

不久前,元稹自通州给白居易来信诉苦,乐天复信,感慨同情了一番,他形容通州荒蛮“虫蛇白昼拦官道,蚊蚋黄昏扑郡楼”,“人稀地僻医巫少,夏旱秋霖瘴疟多”,“何罪谴君居此地,天高无处问来由”。还急忙给元稹寄上清爽衣裤,诗云,“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煞君”,这是夏初的事。哪知尚未入秋,居易一家竟也行走在这条贬谪道路上,悲苦又向谁人说?泣血颠沛,老少悲啼。柳宗元,曾在这条路上搀扶着七旬老母翻山越岭,一家人再也没有返回长安;韩愈携全家,忍饥渴过险关,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12岁的爱女病累惨死在这条路上。而今,白居易踏上这条贬谪之道,留下了真实感受:“皆疑此山路,迁客多南征。忧愤气不散,化结为精灵!”(《和〈 思归乐〉》)学者尚永亮先生分析唐朝官员贬谪生涯,所言尤为深切:

贬谪,实实在在是一种饱含逐臣血泪的苦难。就好比一道界碑,一座分水岭,贬谪以它所内含的专制的无比严酷和生命史上的全部痛苦,把从政文人的人生历程截然划分成为两段,贬谪之前,这些文人们优游宫廷,作诗唱和,或者直言强谏,大呼猛进,他们的生命内蕴得到了充分展现。但是接踵而来的贬谪,又把他们抛上了万死投荒的路途,使他们的生命形态顷刻间发生了巨大逆转,生命的价值也由发展高峰跌落到了无底深谷。这种情况,我们把它称作生命的沉沦。

苦难成诗多内涵。白居易打开行囊,一遍遍吟诵友朋贬后诗作,体味其中的命运交响。此刻,读柳宗元《江雪》,才能真正体会到贬谪荒谷的冷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初看绝美风景,细品彻骨萧寒。不惟奇景罕有,尤在精神悲切。

从尚永亮研究可知,唐朝对于贬官的人身自由,有着明确限定,他们不能擅离州县任所,出行外埠必须具名奏报,包括奔丧、宴会都被限令禁止。日常活动半径十分狭小,由此在精神上近乎软禁困苦。而这种磨难遥遥无期,流官迁客唯有苦苦坚守,“待之以时”。元稹把贬所视为畏途,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几近绝望;韩愈贬潮州仰天长叹:“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忧惶渐悸,死亡无日。”柳宗元贬永州居无定所,一度栖身残寺。几番遭逢火灾,书稿俱焚,母亡人病。他把贬所比作囚禁人身的“圜土”狱城,绝望中作《囚山赋》。又有诗曰:“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腰杆子实在直不起来。

虽有《永州八记》极尽精美,却是永贞党人生命余晖,“千山鸟飞绝”才是柳宗元心路历程。历尽肉体和精神双重磨难,一代俊杰柳宗元,死于柳州贬所,年仅47岁;至于那位永不服输的刘郎禹锡,先后被贬郎州、连州、夔州、和州,在这些不发达地区,耗废了人生最雄健的中年时光。他放声怨叹:“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凭借顽强坚韧,创造了唐朝官员长贬二十三年的最高纪录。

极权专制力量,对忠臣俊杰摧残蹂躏,黑暗传统,即使在盛世唐朝也不会例外。贬官悲剧数不胜数,精灵冤魂,千古弥漫。

白居易夜读元稹贬放江陵组诗《放言五首》,发觉这位老友在逆境中缺少豁达坚定,人生态势已见颓唐。“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五斗解醒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云到何方不是家”,“柳树迎风一向斜”,白居易则认为,是非曲直,终有公道评说。他劝元稹眼光放远一点,“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圆岂是珠?”“何须恋世常犹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元稹精神上不够振作,白居易便在长江岸畔写了《舟行遇风寄李十一舍人》,以激励友人包括自身不可颓废:“虎蹋青泥稠似印,风吹白浪大如山。且愁江郡何时到,敢望京都几岁还。”

既要正视左贬江州已成现实,又要看到重返京阙大有希望。白居易不断调整自身心态,树立起“敢望京都几岁还”的良好信心,这很不简单。这个信心的树立,很可能与一路上凡遇驿馆亭台,处处可见诗人自己的作品有关。天下竞相传播白诗,激励乐天重新鼓起了勇气,李白不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吗?

江州路上,白居易且行且吟,又创作了一首力作。此诗本是对应元稹《放言五首》而写,“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其中第三首,享誉至今: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放言五首·其三》

诗中深意不仅在于劝寄元稹,也是白居易贬后自述的写照,他认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而自甘暴弃万万不可取。

从江船上东望,到了江州浔阳。

“遥见朱轮未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初到江州》)只因白居易名满天下,江州刺史崔能,亲率本府大小官员,破格来到江岸码头迎接,对这位贬官给予特殊礼遇。这位崔能乃诗人崔融曾孙,特地带来官车,请居易一家乘坐,鼓乐齐鸣。

浔阳城依傍大江,向为水陆要枢,城乡人口可达两万,比起元稹所在通州好了许多,更强于荒野部落那些无文字族群,物产丰盛,山水非同凡俗。

地方郡守热情接待,贬官却不能忘乎所以。乐天感受着盛情暖意,心神依旧惶恐未安,“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初抵任所,人地两生,身心实难自由奔放起来。

诗论瑰宝与分类集成

州府司马是个闲官,所谓协助刺史处置州务,实际无权无责。日子平庸而空闲,白居易迎来贬谪任上第一个冬天。

浔阳地处江南,本不寒冷,今冬却十分反常。风雪南侵,大地成冰,鸿雁声声迁移而来,哀鸣雪原寻觅吃食。猎手张网捕捉,缚雁于市,终成桌上佳肴。白居易见状心生恻隐,遂买雁放生。遥望孤雁飞入云端,诗人又担心它被乱兵射杀,即吟《放旅雁》一首。此诗在白氏集中并不显要,笔者还是愿意录在这里,体味诗人悲悯:

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

百鸟无食东西飞,中有鸿雁声最饥。

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

江童持网捕将去,手携入市生卖之。

我本北人今遣谪,人鸟虽殊同是客。

见此客鸟伤害人,赎汝放汝飞入云。

雁雁汝飞向何处?第一莫飞西北去。

淮西有贼讨未平,百万甲兵久屯聚。

官军贼军相守老,食尽兵穷将及汝。

健儿饥饿射汝吃,拔汝翅翎为箭羽。

怜悯生灵孤雁,赎而放生,恐被甲兵乱箭射杀,“官军贼军相守老”,战争对峙旷日持久,民不聊生。

雪后初霁,白居易收到一封重要书信,这便是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这位才子从各个侧面思考诗歌问题,先谈诗赋比兴,继谈新题乐府,又从情爱艳诗,谈及杜甫悲欢,乘兴提出诗歌可分十个类别。元稹论诗多以感性闪光,远未完善,但这封书信深深地触动了白居易。诗歌早已成为乐天生活重要组成部分,老友叙诗传书,意在切磋砥砺,居易当然要做回应。往昔长安峥嵘岁月,论诗谈艺难得从容,眼下江州闲职,何不将多年诗文见解,加以系统总结?

著名诗论《与元九书》,正是在诗友碰撞之下诞生的。白居易回溯自古以来诗歌发展轨迹,以丰厚的创作实践为基础,系统阐述了心存已久的诗文主张,全文近四千言,层层递进,论述全面,构成古代诗歌理论瑰宝,为历代研究者所珍视。

白居易自觉的理论意识,在唐代诗人中独树一帜,《与元九书》所阐述的文学理念,实为作者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的延伸:其中心思想“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是要改变以往“嘲风雪,弄花草”,一味“为文而作”之弊,使文学创作为社会进步发挥能动作用。谢思炜先生认为,“白居易对传统儒家诗教做出了实质性的巨大贡献,具体解决了如何通过主动性的诗歌创作,在实际政治运作层次上,为完善儒家伦理秩序服务的问题”,从而“使诗的有用性与本体意义在一个最高层次上获得统一。”谢思炜先生此论也是有依据的,《策林》第15篇《忠敬之文损益》,第68篇《议文章》,第69篇《论采诗》,第70篇《纳谏》,均对文章辞赋的经世作用给予了崭新评估,把文学创作引伸为当作国家政治文化生活中一个重要问题提了出来。而《策林》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纲领设计文献,十多年过去,白居易一直在极力寻找着诗文新价值,以适合经邦治国、学以致用的需要。“采诗”补察时政,白居易观点鲜明,有提倡之功。而以诗歌“讽上”观念,“在中唐以前十分淡薄,持论激切如陈子昂,成就之高如杜甫,也未曾提出过明确的理论口号”。(谢思炜语)白居易《新乐府序》,坦言“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秦中吟》等一系列讽喻诗实践莫不如此。他将文章和诗歌崇为经天纬地、匡君理国之道,以平凡“中人”的自我思想情感为基准,力图与官员民众取得无障碍沟通,据此在文学手法和形式上,尽力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以期雅俗共赏,建构士人平民都可以接受的平易诗风,在当时和后世造成了巨大影响。

仆,传统中的自我谦称。《与元九书》多用“仆”字表明自身:“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这一段,阐明自己著文歌诗,干预时政,批判现实,以至于既得利益者相目变色,咬牙切齿。

乐天作品直面人间疾苦,敢于针砭时弊,且合于乐律,非常明畅好读,每有新作,人们竞相传阅。“豪权近贵者”“执权柄者”“握军要者”越是不喜欢,广大读者越是爱不释手,屡有轰动效应:“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宗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侣、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用今天话说,一个诗人、作家,能拥有如此众多的拥趸粉丝,作品能够广植民间,深入人心,吟诵之声不绝于耳,足够幸福了。即使贬谪外放,内心深处也大可宽慰。正因为这样,白居易对于流离挫折,并没有凄凄惨惨,而是十分看得开,在《与元九书》中颇有些自豪:

“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又说,“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又举前辈陈子昂、孟浩然、李白、杜甫等诸多文豪诗杰为例,一生坎坷,穷悴终身,孟郊六十岁,张籍五十岁,也未曾得到什么公平待遇,这批与荣华富贵无缘的才子,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白居易连连发问,感叹不已: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左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处,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

白居易真是一个通悟人生哲理的明白人。他继而谈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深切体会,“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与元九书》仿佛一把金钥匙,为后人打开了白居易心灵之锁:“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此一夕之话,立意何其高远,坦荡真诚一泻千里,振聋发聩,非大彻大悟之人,无论如何写不出来。

日本学者评价《与元九书》,比中国人还高。有下定雅弘在其论述中说:白居易将诗歌创作分为讽喻、闲适、伤感、杂律四类,“这种分类理论的提出,典型地体现了白居易对待精神生活的态度,即不用现成的陈旧理论规范自己的精神活动,而是从自身实际出发,建构反映自己所要求所期望的理论总结。它本质上是中唐新兴士大夫阶层充满活力的自我表现的反映。韩愈、柳宗元等同期人杰,也是这么做的。《与元九书》 提出自己的理论,表现自己的才能和自信,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而且在思想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反复揣读《与元九书》,深入了解乐天精神世界,诗词文化之精髓要义,尽在字里行间。

我们需要从中华古典文学宝库中重新认识前贤,参悟中国。钱穆先生有个论断,他说:“古代的文学,是应用于贵族社会的多些,古代的艺术,则应用于宗教方面者多些,但一到唐代全都变了,文学、艺术全都以应用于平民社会的日常人生为主题。这自然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显著的大进步”。白居易,就是推动这种进步的突出典型。

白司马在江州,自云:“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与元九书》),“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在物质生活上,显然不致受穷。

白居易调节心态能力很强,同时,江州郡府人际温度也起了抚慰作用,他很快稳定情绪,抓住大块空闲时间,对以往诗作进行了一次系统整理。手边积累“自拾遗以来”十多年诗稿约800首,将其分作四个类别,《与元九书》均有简叙:

“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主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这是第一部分,关键词是“讽喻”。

“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关键词是“知足、保和、闲适”。

“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关键词是“感伤”。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关键词是“杂律”。

以上800余首诗稿,分作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大类,白居易将其编纂而成15卷。前两类,集中反映了白居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思想,“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又特地说明,“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今日未能删去,姑息留下,声明“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至此,白居易做了一件大事,完成了生平第一部诗集。诗人情绪更加开朗,甚至有些悠然得意。由是轻松写下一首律诗,置于卷尾,又寄给元稹和李绅。标题点明事由,谓之“戏赠”。《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十二》: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长恨风情,秦吟正声,足可流传,得不到高官富贵又有什么要紧?

翻检新诗集,逆境中自寻快乐,一高兴又要饮酒。新近结识一位友人,名叫刘十九,何不请他一起品尝新酿美酒,畅所欲言,共享诗集之乐呢: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小诗二十字,历代诗评赞赏精彩。《唐诗三百首》誉之:“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诗家三昧,如是如是。”《唐诗评注读本》誉之:“用土语不见俗,乃是点铁成金手段。”《诗境浅说》誉之:“末句之无字,妙作问语,千载下如闻声口也。”绿蚁,酿酒的曲子。新酒成时,绿曲浮渣泡沫如蚁,最是馋人,室内温度上升,窗外飘起雪花,红陶器小火炉,你说该醉不该醉?偏巧,前辈杜甫一首《对雪》,竟也提到了新酒、寒雪和蚁沫:“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无人谒浮蚁,有待至昏鸦。”独斟寒酒,友朋何在?除了茫然愁苦,全无温情快乐。同为对酒吟诗,语境心境不同。

江州司马青衫湿

次岁春,白居易大哥白幼文,从符离来到江州。老兄只作过一任浮梁主簿,容颜衰老而恬淡豁达,同父异母兄弟分别竟已十三年。二人欢喜,国事家事尽在杯中。

浔阳城南数十里,便是壮美庐山,往西面行不远,又是陶渊明故乡栗里。乐天对两地向往已久,身处闲职正可以尽情访游。香炉峰下,爱不能舍,柴村研读,佛道兼修。数百年前陶渊明,更是居易心中烛光亮色。白诗《访陶公旧宅》,小序注满真挚感情:“予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上闲居,尝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

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昔尝咏遗风,著为十六篇。

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

慕君遗荣利,老死在丘园。

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

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

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

白居易对陶潜高风亮节敬佩之至。也可以说,在诗人心中,杜甫是达兼天下,忧患家国的一座灯塔,陶潜是独善其身,知足度难的另一座灯塔,两座灯塔光芒闪烁,昭示着白居易顽强而又美善的人生。

既来之,则安之。白居易经过踩选,决计在香炉峰之北、遗爱寺之南,建造一座草堂,藉以寄情山水,安家归隐。他看透了名利荣辱,宁愿终老山林。因作《端居咏怀》云:“贾生俟罪心相似,张翰思归事不如。胸襟曾贮匡时策,怀袖犹残谏列书。从此万缘都摆落,欲携妻子买山居。”又在《寄李相公催侍郎钱舍人》诗中说:“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看来,只要放平心怀,居庐山而终老,足可安然。曾闻长安“居大不易”,为官险恶居亦难,难道居江州也不行吗?

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

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

老来犹委命,安处即为乡。

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

——《四十五》

白居易认为自己已经老了,“老来犹委命”“老度江南岁”“老死比丘国”“邻老罕复遗”之类句子,稍不留神便生乎笔端。谁曾想到,在他人生低落之际,又一次惊世骇俗的艺术高峰凸现在浔阳江畔。

乐天贬居江州第二年(816),到了萧瑟秋天。湓浦江口晚风清冷,诗人送友来到客船,且在舱间小饮。水面上渔火点点,波光灯影,码头岸畔入静于夜阑之中。皓月当空,离愁别绪,不觉酒至半酣。忽然,江风拂动,隐隐约约,飘来一阵琵琶乐曲,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咽呜凝重,弹奏名曲,声声动情。

诗人屏息静听,心生惊异,若非精工妙手,不能得此绝技便让船家轻摇橹桨,寻声而动,慢慢向那弹奏船只靠近。舟灯之中,果有风韵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颜面,弹拨如诉。长安《霓裳羽衣曲》惊现此间,诗人闻声激动不已。当即礼邀相见,移船添酒,细节不尽。《琵琶行》序言云: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宫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行,行歌也。长诗始名 《琵琶引》,又名 《琵琶行》,是共通的。贬官与歌妓,一位曾经红极乐坊的京城名妓,一位誉满天下的皇室近臣,同样来自遥远长安,同样被命运无情遗弃,一朝相遇在同一条江舟之中,共享昔日帝京名曲。灵魂震荡而不能平复。诗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据寅恪先生考证,饶州浮梁县向为茶行集散地,唐中期,“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而寡情商贾,视此女可有可无,哪里还将这条孤舟放在心上?琵琶女“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白司马“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京味丝弦促相逢,此情此景,令诗人内心产生强烈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撼动心魄。

如果说,此前《长恨歌》《秦中吟》《新乐府》种种重磅诗文,多是为君为臣为民而作,那么,这一回《琵琶行》,却是为自我不幸而作,为女性哀怨而作。有学者把这首长诗,看作白居易人生态度和文学观念发生重大转变的分水岭。事到如今,白居易对兼济天下正在丧失信心,曾经铿锵有力的脚步在浔阳江头停滞不前……

笔者思量,这是白居易完整性格两个不同侧面,随着严酷现实而自然转换,并非前后自相矛盾。中国古代政治生态,制约着千百个志士仁人,臣子命运尽在极权掌控中,无法真正独步天下。帝王主宰着历史走向,才人学子是多么软弱渺小。

琵琶曲再次响起来,丝乐凄凄,满座掩泪,“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青衫,六品以下阶官的制服颜色,包括绿色,统称为青衫。依唐律,官阶服色一目了然,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九品服青。六品以下合称为青袍、青衫,在自我谦称时,更是如此。

问题来了。白居易从九品校书郎起步,此后县尉、拾遗、翰林、参军、赞善,一路升迁,到江州做上个州司马,常例应为从五品下,为何也讲青衫泪湿?

人们习惯认为,做什么官,就是什么级,而唐朝不是这样,唐代官场有“职、散、勋、爵”四大概念,必须把“职官”和“散位”两者分开。官是职,散是阶,有官职还要有阶衔。文官著袍,先看散阶标准,也叫“本阶”,百官均有“散阶”,到达“朝散大夫”一级,始可著绯,工资俸禄,也依据这一标准。“散”,就好比我国自1956年以后行政干部定24级。军队从准尉到元帅定14级。发工资都要依凭级衔,并不凭据职务。职务时有调整,而级别不常变动。到后来,官职与级别才变成了一回事。唐时,“职、散、勋、爵”,散是核心,是纲性阶品,这一点后面还会谈及,白居易一生把四种情况都涉及到了。江州司马著“青衫”,原因正在于彼时乐天尚未领授“朝散大夫”这个五品“本阶”,几年后才达此标准。此外,唐官独有一项特例,即州郡刺史,不论上、中、下州,不论散阶是五品或六品,凡刺史官员必须著绯,不达散阶标准时亦可“借”穿绯袍,佩银鱼袋。这项规定,是为了庄重朝廷权威,地方主管代表着国家形象,而州郡司马不是主官是副官,则不在此列。

这种特例故事,也即将发生在白居易身上,容当后叙。

笔者研读王拾遗先生《白居易生活纪年》,发现两则文本,而且是白居易本人在江州所写,证明白居易此时散阶不达“朝散大夫”而是其下之“将仕郎”。一份是白居易上庐山所写《祭匡山文》,文首云:“将仕郎守江州司马白居易,谨以清酌之奠,敢昭告于匡山神之灵”。祭山文告,用词规范,“将仕郎”身阶清楚;其二,距前文四天后,诗人又写一份《祭庐山文》,再次使用这一称谓,“将仕郎守江州司马白居易,以香火酒脯告于庐山遗爱寺四旁上下大小诸神。”

两文本均为祭山拜神而作,两次注明“将仕郎”官阶,行文严肃,并与“守江州司马”连在一起,足见前述职官、散位与官服与待遇的关系。故陈寅恪先生分析 《琵琶行》 之青衫,断言“作此诗时,其散官之品必为将仕郎无疑”。这个散阶正排在五品“朝散大夫”之下。那么,又有人会提问:地位奇高的翰林学士是什么级别?回答是,翰林学士具有皇帝机要秘书职能,前程也十分显赫,但自身却不限官阶品秩,上至六部尚书,下至校书郎,都可能入选担任。其阶品工资待遇仍要看自身散位。所以江州司马白居易,有从五品官职,却身穿“将仕郎”青衫制服,并被凄泪所湿,也只能如此了。

《琵琶行》塑造了琵琶女这个形象,与《长恨歌》里杨玉环,双双活在了古今中国。当代评论针对《琵琶行》塑造典型人物这一点,说“白居易已经掌握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艺术手法”云云(王拾遗语),以今法析古诗,十分勉强,似不可取,但《琵琶行》写人写事写情,包括写音乐,确实大有创新并远超同时代诗作,为中华文化宝库留下了无价瑰宝,却没有争议。

《琵琶行》诞生绝非偶然,在白居易来说,创作的思想准备和艺术准备是充分的。他秉执儒家博爱精神,对女性命运深切同情一以贯之,关注已久。作品从杨玉环往下,后妃宫嫔,官府淑贤,农妇织娘,市井艺伎,厨丫婢女,无论显妃贵妇,还是弱势贫妪,均有倾心倾情的人性化描绘,常常不惜笔墨。白诗相关妇女问题,仅在讽喻作品中就有26篇,总计达到上百篇,远超同时代诗人。与历代诗家相比,难有第二人。在白居易笔下,名篇即有《长恨歌》《上阳白发人》《井底引银瓶》《陵园妾》《太行路》《后宫辞》《母别子》《观刈麦》《妇人苦》《红线毯》等等,形成一个主题文学现象。这就不难理解,《琵琶行》因何一挥而就。

还有一件事,长期未予重视。此事对于理解《琵琶行》应该有所帮助:此前不久,白居易贬迁途中,沿汉水行舟东下,进入长江又过武昌,泊船鄂州。秋夜江头,传来一阵悲凉歌声,有女子边哭边唱,“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依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头终不说。”

全诗戛然而止,诗人与少妇没有对话,却写下这首留白无尽的《夜闻歌者》。

此事距《琵琶行》写作整整一年。两件事,秋夜江畔,同样泊舟闻声,同样移船相近,同样遇见不幸女子。差异只在于一为歌泣一为弹奏,歌者无语,弹者倾诉。很显然,左贬诗人悲情延续,前一次未能说透,后一次复遇琵琶女,始有《琵琶行》。

真是耐人寻味。两首诗的基调和情绪前后相连。记得有人说过:中国古代文学发展演变史,也是一部知识阶层心态史。具体到这两首诗,也完全可以这样说。只可惜,《琵琶行》流传极广,人们干脆把《夜闻歌者》忘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