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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1年第5期|李青松:前那木戈土
来源:《黄河》2021年第5期 | 李青松  2021年07月21日11:14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主要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一匹穿山甲》《万物笔记》《粒粒饱满》《遥远的虎啸》《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貢貂》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

我的出生地叫前那木戈土,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呢?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我只知道前那木戈土是辽西北科尔沁沙地南缘,一个如今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村庄,早年间,不知什么原因,前那木戈土的名字被宏丰取代。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前那木戈土,没有宏丰。

从前的前那木戈土户户都是土坯房子。沙与人,相伴相生,相依相存。母亲告诉我,我是在沙子里滚大的,那是儿时摇篮里铺的东西,哪有什么“尿不湿”呀,是沙子。尿湿了,扔掉,再换干的。方便,卫生,没有异味,不起痱子,还省钱。饿了,就往嘴里填一把沙子,嚼一嚼,没什么味道,再吐出来。不哭,也不叫。沙乡的小嘎子(在故乡,大人们把小孩子称作小嘎子)命贱,好养。沙地里有沙葱、酸不溜、麻黄草、沙拐枣……还有一丛丛的山里红。对大一点的小嘎子来说,到沙地里撵跳兔逮毛腿鸡是最有趣的事。

冬天里,灶口烧的柴主要是牛粪、秸秆和在沙坨子搂的干枯的蒿草。储备足够的燃料,是冬天来临之前家家户户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冬天的严寒需要大量的燃料才能克服。经过一个秋天,旷野里的牛粪都干透了,正好可以捡回家作燃料。干透了的牛粪是发白的,有股干草味儿,分量很轻,像北京街头煎饼摊上的脆饼。捡牛粪,是我小时候常干的活,先用木筐把牛粪集中到一起,攒成一个堆,再用牛车拉回去。每年秋天,当最后一车苞米棒子收回家之后,沙坨里就开始隐隐约约的有身影晃动,那多半是捡牛粪的人。拉回家的干牛粪砌成垛,冬天就可以放心地猫在家里,守着牛粪火享受温暖。

牛圈里一摊一摊的新鲜牛粪也是不能扔掉的。新鲜牛粪,如果不及时捡出来,牛蹄子一踩踏就很容易成泥了,所以要在牛没踩之前把它捡出来,做成粪饼贴在木樟上,稍硬实一点,就穿在一根根木杆上,任日晒风吹,根本不用管它,只消一两周就干透了。用牛粪做燃料是故乡人的智慧。牛粪的燃烧很文静,不象木柴那样毕毕剥剥作响,火苗乱蹿,特别嚣张。但牛粪烧出的火呢并不软,通红通红的,少烟,炖菜煮饭香着呢。

沙地里,生长着许多老榆树。不成片,东一棵,西一棵,南一棵,北一棵。

那些榆树,有的是天然的,有的是早期三北防护林建设时营造的。榆树,是沙地的乡土树种。远观,如枪如戟,直指苍穹。近看,那些老榆树的树皮灰褐色,树干粗糙纵裂,虬枝横斜,给人以忍辱负重的感觉。

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榆钱儿可以用来充饥。

春天,榆树在没长出叶子之前,就长出一串串的榆钱儿。那样子还真有些像古代铜钱,一串串的。歌谣云:正月过得快,二月来得早,三月让小嘎子吃个饱。在沙地长大的小嘎子,童年,都有上树采榆钱儿的经历。像猴子一样,嗖嗖爬到树上,一手抱树干,一手撸榆钱儿。一边采,一边不忘往嘴里塞。新鲜的榆钱儿,甜丝丝,滑嫩嫩的,满口清香。只消一会儿,就采满满一兜子。稍不慎,或许还有从树上摔下来摔得屁股生疼生疼的小意外。甚至,也有被枯枝划得狼狈不堪,划得龇牙咧嘴的情形发生。总之,那是有故事的童年。

通常,把头脑不开窍,理解能力差的人,称之为“榆木疙瘩”。事实上,榆木还真是个好东西。榆木木性坚韧,纹理通达清晰,线条流畅,硬度和强度适中,刨面光滑,花纹漂亮,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在前那木戈土,谁家姑娘出嫁,如果拥有一套榆木家具,那是很体面的事。

榆树皮是沙地人的爱物。在我的故乡,手擀面或者荞麦面饸饹里必掺榆树皮面,才有劲儿,筋道。

刚刚剥下的榆树皮除去外表那层老皮,剩下里面那层嫩皮晒干后放在碾子上碾压,碾成粉面,用细箩反复筛,筛下的细面面,就是所要的东西。一般情况下,五六斤榆树皮碾压后,筛出的细面面也不过一两斤。当然,法律规定,今天的榆树皮不能随便扒了,扒树皮是损害树木的违法行为,是要受到法律追究的。榆树及榆钱儿和榆树皮给我的童年留下温暖的记忆。

也许,十一岁之前,我对前那木戈土的认识,就是对乡村的认识。前那木戈土距镇(童年时,叫公社)所在地章古台并不很远,约八里路吧,一条没头没尾的沙土路通往那里。

我常到章古台供销社买小人书,《雁翎队》《鸡毛信》《带响的弓箭》都是在那里买的。供销社的窗子用木板子包着,打开就是“开板”(正在营业),合上,就是“关板”(打烊或着正在盘点不对外营业)。木板上常常落一层厚厚的沙子。木板的开合,除了告知是否营业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抵挡风沙。有了这个木板包着的供销社,我的童年多了一些想头,也多了一些盼头。

然而,随着耕地越种越薄,沙化也日甚一日加剧。有顺口溜为证——

其一:“种一坡,收一车,打一簸箕,煮一锅。”

其二:“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

其三:“每人一天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

终于有一天,村里人发现,当那些沙子一寸一寸逼近房檐和村头那口水井,是那么可怕,沙子正在吞噬我们的家园。

章古台,蒙语是长菖子的地方。菖子是沙地上生长的一种植物,说白了就是猪特别爱吃的一种野菜,茎上结满带刺的果。不过,事情往往是悖谬的,章古台的闻名不是因为菖子,而是因之樟子松。

章古台沙地樟子松人工林是世界治沙史上的奇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早晨,人与自然的抗争开始。同从大兴安岭引来的樟子松种子一样,治沙科研实验站在章古台扎下根。经过几代人努力,脆弱的沙地上硬是长出大片大片的樟子松人工林,足足有十万余亩。科尔沁沙地南缘,从此筑起一道闻名世界的绿色屏障。许多大人物来这里参观考察,有黑皮肤也有白皮肤,有蓝眼睛也有黄眼睛。

某一天,一架直升飞机在章古台上空盘旋许久,然后降落在前那木戈土东边沙地上。我和小伙伴们拼命往那里跑,想看个究竟,到底来了什么大人物呢?还未近前,我们就被拦住。后来听消息灵通的人说,来的大人物是李德生。还听说,李德生看了樟子松林海后,在治沙实验站只坐了三分钟,说了一个字:好!虽然仅是一个字,分量可不轻。李德生当时是沈阳军区司令员,估计他是以军人的眼光看待这些林子的,林茂草深,绿荫如盖,能潜伏多少兵马、坦克和装甲车呀!

治沙种树,故乡人从未歇手。

一茬一茬的人老了,一棵一棵的树大了。针阔叶交错,乔灌草结合,森林生态系统一日日形成,生物多样性也开始显现。野鸡野兔多了,狍子野猪猞猁多了……一些历史上从未露过面的珍稀野生动物也开始出没于森林中。

沙地静悄悄地改变着模样。当然,故乡人的思维和观念,以及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在静悄悄改变。生态好了,一切都跟着好起来,土坯房子彻底不见,家家住进明窗几净的砖瓦房,很多家庭还买了轿车。

忽然,我又想起那个货架上摆着许多小人书的章古台供销社,窗子还用木板包着吗?即便包着,想必木板上也不会落太多的沙子吧?

我想,当乡亲们皆已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时,前那木戈土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