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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1年第7期|覃宝亮:站在岩马的山坳回望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覃宝亮  2021年07月23日11:26

几年的岩马驻村生活,让我养成一个习惯,稍有空闲,或心神不宁,压力山大时,便攀上大茶山,站在高高的山坳上,吹着满目碧绿的山风,望着峰丛洼地上一间间或匍匐谷底,或悬挂山边,或炊烟袅袅,都静寂无声的房子,我的心就像照入缕缕阳光,一下清亮起来……

岩马村位于东庙乡西南部,整个村就是数十个山塞挤而成,不留丁点缝隙。都安海拔第二高的大茶山,就耸立在村部后方。站在高高的大茶山上,向东俯视,可以望见县城,山脚下连绵的沟壑藏着闻名亚洲的都安地下河天窗群,和闻名于世的“九楞山人”遗址。我不知道,岩马村的子民是不是“九楞山人”的遗脉,但是,这里的子民至少在此沿袭三百年到五百年的历史。他们在蛮荒之地搭建家园,在石山缝隙里安身立命,在莽莽群山里繁衍生息,不畏穷山恶水,不畏艰难困苦,不向贫困低头,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用自己的勇气和毅力,谱写了生命的华章——

最近一次见到凤荣,是三月初的一个上午。

那天,我陪着县领导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山检查粤桂协作项目,忽然发现凤荣带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孩叽叽喳喳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镰刀和麻绳。我问她,你们来这里干吗?她说来割牛草。我感到很意外:“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割牛草呢?”她说:“咦,我们有车啊,车在那里,割了牧草放车上拉回去,不远呢。”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一辆三轮摩托车停靠在不远处的路边,那就是她开来装牧草的车了。

我问她,你会开车了啊,有证了没有?要注意安全哦。她说,哎呀,我考证了,谢谢你们,公路通到家了,我们也要过着像山外人一样的生活。

听她这么一说,我脑中少年时山民割牧草的艰辛劳作的记忆被唤醒。凤荣的家与这里隔着几个山,三年前,从她家到这里,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曲折的山路。行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割牧草,还要靠肩挑背驮把牧草运回去,谁能这样做?可是,眼前是一条从半山腰平缓而至的水泥路,她开着车,从她家到这里不过十多分钟的车程,要不她怎么能轻松又潇洒地回答我?

看着他们在山上挥舞镰刀的身影,我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去凤荣家遇到的尴尬事。凤荣的家住在弄排队,那天我和两位同事从村部弃车徒步,在崎岖的山坳间攀爬,每个人都像一只刚从远处奔忙而来的猎狗一样,气喘吁吁,两个钟头后,我们身上披着汗渍印制的一幅幅梦幻图案,进入她的家中。凤荣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我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丈夫首先问我们是从哪条路进村,我们说,是从单叉坳下来,他说这条路最短,但最难走,那个坳又高又陡,佩服你们能走山路。我说我也是山里长大的,这点路对我没问题。我说我是扶贫工作队的,不管路有多难走,我都要来,这是我们的责任。一阵寒暄后,我进一步掌握她家的情况,她家有六口人,他们夫妇生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大女儿残障,需要一个人照顾。两个小孩读初中,一个读小学。丈夫长期在外打零工,现在一只手偏瘫,只能干一些轻活。针对住房问题,我说我先帮你落实一个危改指标,你把旧房推倒重建。他看着坐在旁边的残障女儿,又呆望眼前的山坳,欲言又止,好久了才说,这个指标我不要,也要不了。告辞他家,我们来到另一个帮扶户家中,谈到危房改造的事,得到同样摇头的回答。我本以为,那年危改指标还不能随便争取得到,我给他们一个真金白银的帮扶足够让他们惊喜、让他们感激我,可是我眼下能做的却不是他们最需要的。

之后的几次入户走访,凤荣跟我说她家的一些事。他们夫妇常年在外地一个采石场打工,大女儿一岁多时留给奶奶照顾。大女儿身体虚弱,出生后就经常发病。那次她连续几天感冒,奶奶也给她吃了退烧药,白天没事,一到晚上就发烧。第四天,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她持续高烧不退,奶奶找人一起冒雨把她背出山坳。不仅大人全身被雨淋湿,小孩也没有幸免。小孩本来就高烧四十度,加上淋雨,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到公路边。谁知道他们约定会合的地点有误,夫妇俩是在另一条进村公路的尽头等,奶奶却绕过村部的另一头山路出来,待父母从另一个地方赶来时,再赶到乡卫生院,小孩虽捡了一条命,但还是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后来跑几个大医院也没能治好,如今三十岁的人了生活不能自理,拖累一个家庭,拖穷一个家庭。凤荣家婆六十多岁以后就经常患急病,从2004年至今,每年请人抬到医院住院不少于三次。他们那个山村,担架当救护车用,每年都有人像抬猪一样被抬出来就医。与山外相比,他们简直生活在蛮荒时代。

我深深感到他们对路的企盼超出我的理解,路不仅是致贫之根,还是夺命之魔。可是,县里把二十户以上的队作为修路的重点,为什么这个住着四十四户人家的山村还没有动静呢?经多方了解,原来,弄排队分上、下两个屯,上排屯想绕过村部直接连通临乡公路,如果从村部修到下排屯,打算不再往上排延伸,而且从下排到上排有一段陡坡,工程难度大。下排屯有他们的小九九,如果按上排屯提出的线路走向,他们要到村部办事或小孩到村小上学,就得绕一圈路程。上了年纪的村民另有他们的看法,如果不按现在爬山的线路修路,那只有开车的人才能享受公路的便捷,走路的人还是走老路。大家对线路走向意见无法统一,村干多次协调仍僵持不下。另外,有些村民不愿投工投劳参与修路,要等政府全部买单。我跟村民说,路必须要修,线路走向综合各方因素再定。

我与村干和驻村工作队带着几把砍刀开道,从四个不同的走向勘查,我们选定工程量较小、路程较短、便于以后扩建的线路,然后召开群众大会,把政策讲透,分析四条线路每条的利弊,把线路定下,统一了思想。次年开春,机械轰隆隆进山作业, 2018年上半年,四点二公里沙石路修通了,2020年上半年,沙石路变成了水泥硬化路。有了路,三年多,弄排队十多座新房排列在山脚下,还有一处集中供水点和多个家庭水柜相继建成,凤荣家里的担架随之被劈成柴火烧掉,她和几个留守妇女一起,学会了摩托车驾驶技术,她家于2018年脱贫,队里还有人买了甲虫式老人电动车代步。

过了一段时间,她电话问我,现在有小额信贷可以申请吗?她说她又考了B驾照,想贷款买一部车搞运输。现在全村公路四通八达,而且大部分是硬化路,无论是上山割草或下地劳动,农事活动都搭上现代交通的便捷。她现在四十多岁,还可以跑运输养家。我说小额信贷只给发展种养业,你要贷款买车我可以帮你跟金融部门咨询。不久,她又电话跟我说,她卖了三头牛,再跟亲戚借款,车已定购,提车日子已选好,营运手续正在办理之中,下个月就可以试营运。挂掉电话,我默默给她祝福。

国庆假日,我、驻村第一书记和村支书如约来到弄伦队韦瑞克的家,我们没有料到他家里还来了很多亲戚,满屋子的人,我不知道他今天这个饭局的用意。就在大家入席端起酒杯之前,他作了一番讲话。

他说,今天请几个领导,还有帮扶我一家的大哥、我的亲戚来,其实是开个家庭“明白人”会议,大家每次到我家,夸我勤奋,说我房子漂亮,设计好,可我家还有一个人没住上好房子,而且住的还是烂房子,几块石头垒在半山坡上,你们说我该不该给他建个好房子?我们一头雾水,说你卖什么关子,这几年你得多少政策扶持你自己算算,你还想要危改补助啊?他说,你们误会了,我要修的这个房子用不了多少钱,就三四百元、一两天时间搞定。大家质问他:“你家还有谁住在半山坡上、几块石头垒起的房子?”他说是我爸,我要给他修新房。“来,大家先起杯!”

韦瑞克出生六个月时父亲病逝,他读完一年级后,母亲支撑不起这个家,他辍学回来和姐姐一起上山采集藤蔓,编织手工制品,这个手工编织品是都安特产的出口商品,虽然收入不多,但可以养命。然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煎熬?他说,他的同伴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可他每天要背着柴刀上山干活。他哭过、骂过、反抗过,最后只有听天由命。

十四岁那年,他偷偷跟表哥南下广东,在一个厂里做童工。那天下午,他按部就班操弄机械,突然“嘭”的一声闷雷,他两手被冲床压住,三个指尖骨头被压烂。他滚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但是,他是童工,起初老板就不肯用童工,一来违法,二来童工没技术,怕浪费材料,出事了难担责。但韦瑞克说表哥也在这里干,跟表哥学,他不要工资,能有饭吃饱就得。这次真的出事,老板当然没有按工伤赔偿,只好由表哥护理他、关照他。他就这样从童工干到成年,带着一身伤痛回到母亲身边,在当地学建筑工。

韦瑞克个子瘦小,文化少,但他见过世面。刚被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时,他有很多梦想,总想申请扶贫资金做这样那样的项目,但是他又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做,没技术。我跟他说,政府扶贫,但还得靠自己的奋发,给你资金你能做什么呢?他答不上来。我跟他说,县里把“贷牛羊还牛羊”项目作为扶贫重点产业,你要跟政策走才对头,现在大家实施危房改造,建了房子肯定要架设电路,你有这方面的技术也就有收入。我引导他参加扶贫培训,学养羊养牛和电工技术。从此他经常到村部与我们交流,了解扶贫政策,主动配合,村里举办的养殖培训班、电工培训班,每期都少不了他,而且也学到了技能。他跟我说,他不怨天不怨父母,母亲无法给他读书,他也要奋斗,给母亲享福,给小孩读好书,弥补他不得读书的遗憾。他说:“我的双手几乎没有了指尖,但我要用剩余的手指来创造我美好的生活。”家庭水柜、危房改造、牛羊养殖,这些项目他带头实施,率先完成。2016年,他成为村里脱贫的标兵。

脱贫后的韦瑞克除了继续扩大他的养殖规模外,还跟我们说:他和妻子要用一年时间在附近当帮工,帮那些危房改造户建房子。他说,村里农户起房子都是邻里互相帮忙,不计报酬,免人工费,这是岩马的一个民俗。他起新房得到邻里的帮忙,他要和妻子还了这笔人情债,帮后来者实现住新房的梦想。

韦瑞克没有食言,他和爱人前后一年时间帮几户建房子,为此他的家庭收入减少了,差点被列入收入不稳定监测户。

如今,韦瑞克的家可算得上一处庄园,房子背靠山脚,房前是一个小院子,水泥浇筑的欧式通透护栏,三层的楼房,落地窗、仿古沙发、冰柜、消毒柜,连马桶都要赶上城里人的摆设。房子不远处是一排牛栏、羊舍和猪圈,政府奖补的一头牛已生了牛犊,几头生猪和二十多只山羊嗷嗷咩咩地叫,给他的庄园增添了活力。

韦瑞克第三次举杯时,早已满脸通红,他说,完成了给他父亲坟墓立碑,父亲可以安息了,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感知我已经过上幸福的生活。

韦瑞克醇香的土酒撩拨我的神经,我仿佛看到满屋子都站着韦瑞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双粗糙不全的手,每一双粗糙不全的手都握着一支多彩的画笔,每一支画笔都在描绘他们的一幅美梦,每一幅美梦都刻入我的心海。

然而,不是每一个贫困户都像韦瑞克那样令人省心,面对贫困无动于衷、面对贫困束手无策、面对贫困依赖施舍,这些农户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意志。倒排工期、挂图作战、对标对表、抓整改、“回头看”、“两率一度”、“八有一超”……这是每天都在我脑海里弥漫的一堆热词;全村危房改造进度表、饮水工程进度表、贫困户脱贫年度和收入监测表……这是我每天必须刷新的程序,它们伴随我们啃下一根根难啃的硬骨头,攻克一个个难攻的堡垒。

弄冷屯,一个深深凹下去的场,五十五户村民有一半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村民房屋围着场中仅有的三十多亩的水泡地散落而居。唐善贤的家在南面山脚下。进入他的家,一堵墙直打眼,房屋正堂的一堵墙上整齐地张贴有四十六张奖状,最顶层一行还单独有一张镇中学发的中考全A+奖励一千元奖金的牌子。这些奖状是他子女在中小学所获,它们已经把一堵墙完整地覆盖了,唐善贤说,小孩在大学获得的奖状没有地方上墙了。

唐善贤夫妇生育了四个小孩,大姐唐春娥学医,已是大五学生,正在医院实习,二姐唐春妮现在是大四,弟弟2020年高考被广西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录取,小妹在读高三。站在这堵墙的前面,我深思良久:岩马村可谓穷山恶水,穷山恶水之地能不能出才子?这四十六张奖状给山村的教育扶贫带来什么启示?

唐善贤和我坐在他家堂屋交流,他说,他仅有小学五年级文化,年轻时外出打零工,学焊工,都是零工活,技术没到家,没企业敢要。十几年的打工生涯,真是苦过、累过、悔恨过,悔恨的是品尝了自己没文化带来别样的苦和累,恨自己生在农村,恨自己少壮不努力。他说,在我们山沟里生活,似乎有文化没文化都是差不多的日子,可是在外面就不一样,如果下一代还是没文化,他们将会走我们这一代人的老路,无法走出大山,无法有精彩的人生。我跟爱人说,我们要用自己吃的苦、累和恨当资本,抚育子女身怀一技之长。

他说,每次期末小孩从学校带回来的奖状交给他,他和妻子既欣慰又恐慌,怕承担不起小孩的费用,两个读大学、两个读中学,开支并不少,政府危改项目建起的房子四年了无法安装窗户,只能用彩条布遮挡,直到2020年获得政府补助才安上像样的窗户。

走出唐善贤的家,我跟唐春娥通过微信做了一次长谈,她跟我说,在看莫言小说《蛙》以前,听母亲描述过不少关于她家以前经历过的生儿育女的故事,无助与委屈的泪水可以随时一涌而出,冲净我们的眼眶。自卑、恐惧、着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有努力寻找弥补的办法,以弥补自己“多出来”的存在。不过,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行不行。

我说,这些想法是否偏激,我不敢下结论,是不是这个偏激成为你们勤奋学习的动力?她说,爸妈文化低,吃过亏,所以他们很崇拜读书人,于是竭尽所能让我们上学读书。爸妈两个人三观高度一致,我们家不存在重男轻女,无论是奶奶还是父母,男孩女孩都爱,也没有把我们送人(曾经有人见她家太困难,想领养她妹妹),更不存在家庭条件差姐姐就要辍学打工给弟弟妹妹读书的可能。我小学时,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但是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果家里真的没钱了,我就去跟我的几个姨妈和姑妈借钱读书,等我毕业了再还给她们,因为她们家住在城镇附近,家境比我家好。我弟弟和小妹也曾经很担心,他们尽管考上高中或大学,家里也没钱供他们读——因为他们觉得我和大妹上大学了,家里没钱给他们读了。我们的担忧,直到家里被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才打消。

她说,父亲常年外出务工,他是一名焊工,很勤快,什么活儿都干。我母亲从未离开过我们屯,老爸让她在家照顾我们。我母亲也是我们的榜样:她说不能全靠父亲一个人,我们在家也得做点什么,补贴家用。所以她在家种地、养家畜、砍甘蔗、编篮子,什么能赚钱的活都做。我们姐弟四人,从小跟着她干活,体验过生活的艰辛。我们更加体会到,读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比起种玉米、砍甘蔗、编篮子,在学校学习,真的很幸福。我们更明白——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父母,也不是为了别人。所以有什么理由不珍惜呢?在大学里,她和妹妹省吃俭用,生活简朴得再不能简朴,除了完成学业,她还去当教师助理,妹妹去食堂打工,她们努力减少父母的负担。

她说,我们生对了时代,如果没有扶贫政策,我们家就不可能享受到营养餐、住宿补助、免学费、助学金、奖学金、助学贷款、低保金、危改补助、产业扶持等诸多的政策,这些政策给他们提供了外因的保障。她还说,岩马是个穷山村,条件艰苦,如果没有老师愿意来我们村教学,没有老师安心扎根岩马,也许我们家也不会出现大学生。

是的,唐春娥和弟妹安心上学的背后,是政府坚强的后盾支撑。实施了义务教育,山区的孩子也享受到越来越均衡的教育资源,辍学现象得到控制,所有义务教育阶段的儿童都能在校接受教育,岩马的小孩考上大学的随之增多。2020年起,村里决定每年从村集体经济中拿出一定资金奖励考上大中专院校的新生,让他们为岩马争光。

唐春娥说,她要像蓝春丽一样毕业了回乡创业,她打算创办一个康养中心,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村里老年人和残疾人服务,并探索山村居家养老模式,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听了唐春娥的打算,我对岩马村的读书人有一种崇敬感,每当课间操,一首《七彩阳光》的歌曲回荡在岩马小学校园里、回荡在周围的山坳间,童真欢快的旋律,常常令我心潮起伏,我站在村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生龙活虎的小学生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做着优美的课间操,他们活泼可爱,现在不用担心读不起书,只要努力,将来他们会不断走进大学的校门,像唐春娥和她的弟妹一样,不断成为岩马新的骄傲。

还是凤荣割牛草的那个无人居住的场,我目睹一位姑娘的奔忙。那些天,她时而开着小货车、时而骑着摩托车往返于此,拉着材料或工人,指挥他们改造这个村集体养殖场。这个养殖场占地一千三百平方米,配套有饲料加工场、水柜以及长着绿油油的二十多亩牧草。她计划把养殖场一分为二,一边养殖三千羽土鸡,连同养殖场后面的山坡,是土鸡的运动场;养殖场的另一边用来养牛,让村集体有个实体经济项目。

其实这个养殖场没什么特别谈资。但令人敬佩的是它的新场主。看似温柔低调的姑娘,是一位回乡创业的大学生,土生土长的岩马人,她叫蓝春丽。2017年,看到轰轰烈烈的脱贫攻坚战在家乡打响,她想自己应该磨炼一下,为父老乡亲尽一份力。然而,她男朋友说,现在两人在沿海城市有了较满意的岗位和收入,辛辛苦苦读书,目的就是要从山旮旯出来,告别恶劣的环境,现在实现了当初的梦想,又要回到大山里去,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她说,有本事在哪都不会虚度年华。岩马是深度贫困村,岩马能读大学的人本来就少,读书人不愿回归家乡、建设家乡,那还有谁能待在这里带领父老乡亲脱贫致富呢?男朋友以分手相要挟,但她说,她的决定无法改变。于是,她义无反顾放弃城市,选择乡村,回到岩马,回乡创业。她也因此与男友分手。

如何让丰满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匹配?她力排众人的疑惑和母亲的担忧,独立决策,筹集资金,建起一个年养殖六百羽土鸡的养鸡场,这个养鸡场建在山坡上,全部荒山放养,不愁销路。为预防畜禽疾病,她经常上网查资料、到业务部门咨询、请技术员到养殖场指导。养鸡的同时,她购买一部小客车跑运输,渐渐显出女强人的形象,成为村里年轻人的一面旗帜。随后,她加入党组织,担任支部委员、妇代会主任、村委委员、村团支部书记,是村“两委”的中坚力量、村“两委”重点培养的接班人。

当初,人们以各种不解的眼光看着她。她说,很多时候不被农户理解,因为在农户眼里,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回乡当村干,肯定是图什么便利之类的,想走什么捷径吧?所以有时跟农户沟通,我感觉到他们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我,觉得我不会为他们办实事。那个时候,确实会感到失落,会觉得自己回来发展会不会是个错误的选择。毕竟村干的待遇就摆在那里,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一个安静的晚上,我站在养殖场前,仰望星空,遥想我们毕业时的豪言壮语和天真的梦想,遥想校园里青春萌动的卿卿我我,那是多么的幸福浪漫啊,此时,我的同学们有谁像我这样回农村打拼?我的恋人啊,你能用你炽热的心抚慰我此时的迷茫吗?养殖场里公鸡的啼鸣拍打我的思绪,告诉我曙光在前,要坚持到底,要坚守诺言。

一个村委干部,既要履行村委职责,又要发展自己的产业、当好致富带头人,如何摆正工作与个人利益的关系,时刻考验着她的智慧。在安排分片区管理问题上,她主动到最偏远的片区,无论哪一户,她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以兄弟姐妹相待,每一户的情况了然于心,努力去了解他们所需,对他们的困难,无论小事大事,能帮都帮,让群众认可。

在处理农村各种矛盾纠纷方面,她有自己独到的思维和办法,她认为,在农村,有时很难用法律法规去强制要求那些性格比较倔强的长辈,更多的是动之以情。然而,在农村,很多纠纷恩怨都是积累已久的,我们无法从根本上去解决它!我一般都是通过年轻人去淡化这矛盾!毕竟现在都是我们这一代人当家做主了,年轻人关系融洽了,长辈们终究还是会顾及所谓的邻里情感!她用这个方法,化解了一件件矛盾和纠纷。十年前单独队通屯道路是“一事一议”项目,有一农户没有参与投工投劳,还说了怪话。队里群众就制定队规民约,规定没参与修路的户,过路可以步行,但不能开车通过!公路修通了几年,在外打工的小孩不知情,回老家把车开到家门口,引起队里其他户的不满,这个纠纷多年没解决。蓝春丽对这户提出严肃的批评,要求这户年轻人上门跟各户解释,同时找到队里年轻人,要年轻人跟年轻人沟通,慢慢地把矛盾化解。

蓝如芬是较典型的贫困户,他六十多岁,丧偶,儿子小时候头部受伤,只能在家做轻活。儿媳是三级精神残疾,只懂生不懂养,儿媳生了三个子女,最大的五岁,最小的才几个月。为给子女节省奶粉钱,蓝春丽自费网购了三个子女所需的奶粉送到家里。2020年初,帮扶干部代蓝如芬垫支两千元猪崽款,过后蓝如芬总说猪死了没钱还,帮扶干部不好催他还款,蓝春丽了解到他账上有钱时,叫他取出来偿还帮扶干部。他媳妇生病住院时,蓝春丽用自己的车接送,不要车费,还帮办理出入院手续。蓝春丽的诚心,赢得蓝如芬的信赖,在实施住房补短板项目时,为了诚信,他把押金交给蓝春丽管理,有什么问题愿意向蓝春丽请教。有一个贫困户在危房改造时,因为没有启动资金,要求帮扶干部到镇上一个钢筋店担保给他赊销钢筋建房,承诺等到获得危改补助时结账,可是危改补助到账后这个贫困户迟迟不结算钢筋款,帮扶干部作为担保人被迫垫支两万多元货款。她了解情况后到他家里教育他,敦促他还款。一个农户本来已在某个镇上买房置业,原籍房子空置,偶尔回来居住,按正常条件不应该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管理,但这户以为村干部没掌握他家庭情况,到村里闹要当贫困户,她耐心把政策跟这个农户解释,他仍然无理纠缠,还多次打电话说要上访控诉村干对他家不公。她告诉他,村委的工作接受群众监督,支持你上访。在涉及群众利益的问题上,蓝春丽尽心竭力地落实,为防止村干部在利益分配上优亲厚友的现象,她在讨论会上委婉地分析情况,指出不妥之处,表明态度,或者事前把问题向驻村工作队反映,借助驻村工作队的力量,阻止不良现象的发生,以公正威严的形象让班子信服、群众信服。

2020年,她成立了广西都安桂岩合作社,饲养的土鸡获得扶贫产品认证,岩马村后援单位广西宏桂集团订购了她的土鸡,意向包销她的产品。她说,现在销路和资金有后援单位扶持了,目标是带动我们村这些留守的妇女一起干,带动贫困户一起发展。

她男友问她,我苦等你几年了,我们可否重归于好?难道当初的爱情誓言已经泯灭了?她回答只有五个字:我初心不改。男友一头雾水,是不改初恋的誓言?还是不改回乡扎根山村的初心?或者两者兼有?他被她的选择折服,他决定辞职,到岩马与她并肩创业。

2021年元月,是蓝春丽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她成为岩马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主任,她是岩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支部书记、第一个女大学生村委主任。在就职演说中,她说,既然群众相信我,组织寄希望于我,我必须不负重托,牢记使命,让青春和力量在振兴岩马的战场上闪光。

蓝春丽说,自己并非巨人,走过的路并非一帆风顺。每走一步,都有勇往直前或缴械投降两股力量的较量;每走一步,都有一股滚石上山的力量在背后推举,也有无数的拦路虎在眼前晃动;每走一步,有被打趴留下的伤痕,也有仰视星空的快慰。眼前的路她走得更加自信和坚定!

岩马山村里令我灵魂激荡的人和事,我无法用笔头一一叙说,我只能用几个数据来勾勒它的轮廓。这个由三十三个村民小组五百七十多户一千三百多瑶族和九百多壮族同胞混居的山村,如今所有村民小组已通公路,其中三十一个村民小组已通水泥硬化路,十一个村民小组架设了太阳能路灯,各种欧式立面设计的民房点缀在山里,贫困发生率从2015年底的百分之四十八点四五下降到2020年的清零,岩马已实现整村脱贫摘帽,2020年村级集体经济收入排全乡第一,村民已经变成股份合作社股东!

每每站在高高的大茶山上,或者是岩马的某个山坳上,眼前群山耸立,层层叠叠;阳光中,蔚蓝的天空映射一个个新房簇拥、活力十足的村落,草木繁茂 ,令人心旷神怡;夜幕下,村间散落的一盏盏太阳能路灯,亭亭玉立,如梦如幻,这样的景象,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祝福,愿这个昔日人们所说的“不适宜人类生存”之地,从此变成山民们的金窝窝,永远生长着富足与希望。

【覃宝亮,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发表于《广西文学》《三月三》《老年之音》《广西日报》《河池日报》等。现供职于都安县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