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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4期|小杜:再过二十年(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4期 | 小杜  2021年07月23日08:47

编者说

时间是这小说的主角,时间是这小说的上帝。时间让他重返往昔的校园。时间让他分辨不清故土与异乡孰远孰近。时间让青春在他眼前铺陈,延展,消逝。时间给坐他对面的女人带来一段来去匆匆的荒诞感情。面对死亡,时间到底能够化解他的伤痛,还是让他永远凝结在伤痛的琥珀中?

再过二十年

小杜

D1,D2,D3,就像这世上的许多人和事,他发现连维他命D这种肉眼看不见的物质也拥有若干种存在形式。黄色标签,一百粒装的维他命D3,他盯着手中墨绿的塑料瓶,每日服用一粒,婴儿及孕妇请酌量服用,每粒含有5000个活性单位以上。保健品网站上怎么说来着?每日服用600个活性单位为宜。所以,理论上来说,这个小绿瓶子足够他熬过整个冬天了。

冬天最稀缺的不是温度,而是阳光。见不到阳光,口服的维他命D3便石沉大海,这个小绿瓶就什么都不是。每到冬天,他体内好像有一头大熊刚刚苏醒,吸掉所有的阳光和维他命D3,龇牙咧嘴,铁砂纸般的舌头舔在他脸上,舔得他昏昏欲睡。季节性抑郁症:时间发出的诅咒。

新英格兰的冬天总是阴晴不定,雨雪交加。你翻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软件,雨百分之七十可能,雪百分之八十可能,冰雹则是百分之百可能。警告,慎行。如果有一款软件能预报你的内心,大概也和新英格兰的天气差不多。中度冬季抑郁症,医生给你开的诊断。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邦妮用微波炉给你转了一杯巧克力热奶,要怪就怪见鬼的天气好了。巧克力奶的味道倒还没变,还能用香甜柔滑之类的字眼来形容,只是再也无法给你带来触动了。肉体依旧品尝着酸甜苦辣,精神却已丧失了味觉,像漏过沙漏的时间,一去不复返。这种抑郁症的全名叫季节性精神紊乱综合症,邦妮一边咬着头发一边滑动鼠标,整个新英格兰患病率高达百分之十,十个人有一个像你这样,不也都过来了么?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战胜它,好不好?好,你亲吻邦妮的额头,垂下一两丝金发,他喜欢轻轻咬上去,等着邦妮喊疼。她发过来网站的链接,你自己订的维他命D3,每天双倍剂量,药片被勺子碾成白色粉末,兑进低糖低卡路里的百事可乐,关紧早上八点办公室的门,小口小口呷着,等候身上寒气慢慢褪去。

二十年前的这座校园里,他开始抽烟。其实也不会抽,只是喜欢学老颓的样子,嘴里吸进去,嘴里吐出来。中午,傍晚,每天两三支,在中餐食堂门口,专挑人来人往的时段。老颓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手工西服,配上白色帆布鞋,硬壳红河烟不揣兜里,塞进西服垫肩,在他面前掏出来,撇嘴一笑,揉搓得全是褶子。

二十年后,他坐在这座食堂的顶楼。它已经不叫中餐食堂了,叫棘园,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哪位领导起的,也不懂它怎么还没被拆掉。校园里的年轻人,绝不是二十年前他和老颓的模样。其实每次回国,他都觉得陌生,不是因为拆拆建建的楼和路,而是因为人:他无法进入国内人的世界。虽然讲着同样的语言,吸着同样的空气,吃着差不多口味的食物,走在同一条街上,他却觉得自己被禁锢在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里,与这些人时时刻刻擦肩而过。而且越是年轻人,这条轨道内时间流动得就越湍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他认不出年轻人穿的是什么牌子,看不见年轻人手机上刷的是什么,听不见年轻人耳机里听的是什么,想不出年轻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而他穿什么,听什么,想什么,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他们也不会在乎。

二十年前镶在中餐食堂墙上窄小阴暗的格子窗不见了,棘园现在是宽敞的落地窗。不过因为阴冷铅灰的雪天,并不明亮。那雪也下得断断续续,似乎有什么故事要讲。窗外那辆车子,应该是停了一整夜,落了厚厚一层雪。红色的车身,白色的雪,红与白的交界线有些暧昧。他猜应该是女人开的车。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车停在食堂门口,让它在大雪纷飞中过夜?他在想象中撩拨着好奇心。两个学生捧着球进来,带有曼联队标的耐克长棉袍,球和人都粘了一层白,他们一边拍雪,一边放声说笑,他隐约能听见青春的暴力。他写武侠小说,一向不用粉妆玉琢这样的字眼,觉得是陈词滥调。不过眼下,他对这四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也是在雪天,他去主楼顶层的小自习室,暖气片烧得砰砰直响。也有人一路风雪走进这自习室,桌子上睡两个钟头,揉揉涨红的脸,也就回宿舍了。他总是挑靠窗的位置坐下。因为是顶楼,窗缝虽封得严,窗外的风声他听着却格外近,像是在耳边窃窃私语。零下二十度,他年龄的数字,走在夜里,李宁棉服被寒风刺透。她坐自习室最前排,留给他马尾辫、黄头绳和白羽绒服构成的背影。一团雾气从她橙色的保温杯升起,被自习室的日光灯拆成几种颜色,黑板一衬,若隐若现。

新英格兰地区在美国东北角,北大西洋的寒暖流熙来攘往。雪下得频,你清扫得更频,像不得不刮掉的胡茬,也像是在对付春夏时节层出不穷的草坪。你用胡茬蹭邦妮的手背,她把手抽了回去,疼,我不喜欢你这么做。你按照网上评分订购了几支不同型号的雪铲,其实常用的也就那么一支,其余的郑重其事被立在车库里,像是供人观赏的十八般兵器。

强鹿牌鼓风式清雪机,结婚第二年邦妮送的圣诞礼物, 4200毫米的最大清雪宽度,172千瓦传动系统,节能,低耗,不畏严寒。你停住马达,轰鸣声戛然而止,雪花与柴油味一起飘荡在空中。你看着刚清过的甬道,水泥板裂缝里的残雪像一道道白色的筋脉。你想起多年前男寝一号楼下那块球场,下午两三点的斜阳被白雪和蓝天放大得异常猛烈。你和老颓追逐皮球,深一脚,浅一脚,雪被踩得嘎吱作响。回力球鞋湿透了,分不清是雪还是汗,炙热,沉重,有一种粉身碎骨的快感。

他拧开墨绿的塑料瓶,试图用大剂量的维生素D3片抵挡时差带来的困意。目光遍寻棘园,找不到加冰的无糖低卡路里百事可乐。食堂窗口要了勺子和塑料碗,维生素D3片碾成粉状。他在想象中撕下半张纸条,卷成筒状,紧闭双眼,抽动鼻翼,一股脑儿把那些白色粉末吸掉,就像跟老颓一起看过的那些黑帮片桥段。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4《收获》)

小杜,海外作家,作品见于两岸三地多家杂志。中篇小说《吉他与手枪》曾获“2017年台积电文学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