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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海飞:猜谜语(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 海飞  2021年07月26日08:49

导读

作家海飞关注“人在城市里的状态”,有感于城市“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创作了以“悬疑”“凶杀案”“精神疾病”“时空转换”等为关键词的“迷雾海”系列小说,本篇《猜谜语》是其中之一。

地铁里的小偷于浅,于浅的植物人女友景深,调查景深案件的警察华良,小说《猜谜语》的故事在这样的人物关系中展开,被一起行凶案件串起。然而小说的悬疑色彩不止于此,不同的时空和情境中,景深、华良、于浅三个反复出现的名字有不同的身份,他们的故事被层层覆盖,他们的关系也渐渐扑朔迷离,作者以巧妙的方式设置了情节的反转,传达“我们其实都生活在巨大的谜团中”这一主题。

猜谜语(节选)

文/海 飞

二〇二〇年的黑格比台风天,真是令人厌烦的日子。这一年景深三十岁。

于浅喜欢躲进地铁站里。每次他穿着深灰色风衣从地铁站入口进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力量把他给吸了进去。他乐意被这样吸收,每次被吸入地下那一大片亮着灯光的空间,都让他觉得特别安全。所以他总是长久地站在地下通道里,心里幻想着,这地铁站如果突然与地上隔绝,是不是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世界。于浅喜欢在动荡的地铁车厢里看书,这种心灵上的熨帖让他觉得地铁车厢简直就是他的天堂。而事实上,他是一个活跃在车厢里的小偷。他偷各种各样的东西,也能窥见各种各样的秘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地铁的关系,简直像一块墙上的青苔和一堵墙的关系。

一个女人脸上泛着潮红,眉眼间有笑意,面容里有一种疲惫而满足的神情,她手里还拎着双溪宾馆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小束鲜花。看上去她是一个已婚妇女,脸上细小的雀斑因为愉悦的心情而熠熠生辉。她背着的包是廉价的,双溪宾馆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宾馆。于浅的目光从书上移到女人身上,迅速地判定这是一个刚刚结束偷情的少妇。然后于浅的目光慢慢地扫向人群,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去,他扫见了一个绝望的病人,手里拎着一只装着医院X光片的袋子,双目失神,甚至能看出不久前有过一小段默默流泪的时光;也扫见了一个猥琐老头,正用眼睛解开前面一位少女的衣裳……于浅像一个侦探一样,在车厢里推理着各种各样的人生。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站在了于浅的面前,盯着于浅看。她穿着灰格子毛呢连衣裙,安静得像一尊蜡像。于浅的目光停留在手里的那本诗集上,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想干吗?

女孩说,叔叔,能不能请你猜一个谜语?

于浅说,不能。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七夕一相逢,打一个字。

于浅说,我说了不能。

于浅特别喜欢坐着地铁去武陵门站,因为他要去B出口附近的中医院看他的女朋友。刚刚交往不久的女朋友景深已经成了植物人。景深喜欢拉小提琴,她所在的卫生系统文艺汇演的时候,穿着演出制服的她站在舞台的追光灯下,像一堆明亮而忧伤的往事那样动人。她拉的曲子叫作《夜莺》,那是她最喜欢的。景深家住在镜湖园,建于二〇〇六年。那房子不是小区房,也就是说,没有围墙、保安和门卫,但是离这座城市一片著名的湖特别近。这让犯罪分子有机可乘,犯罪分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她掐昏了,因为昏迷时间过长,导致部分脏器衰竭,她成了植物人。区分局刑警队一个叫华良的警察来找于浅了解过情况,因为于浅是景深的男朋友。于浅说,人民警察为人民,你得把那个罪犯找出来。

华良就笑了,点着一支烟说,找出来了,你又想怎么样?

于浅想了想就说,我也让他变成植物人。

华良又笑了,说,那你也就犯罪了,值吗?

于浅没有再说话。于浅看到华良带着刑警队的人,走访了楼上楼下的邻居。邻居们的说法综合起来有三点:一是这个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像那个叫倪妮的明星;二是这个小姑娘喜欢拉小提琴,有时候夜深人静还拉,稍微还是有点儿吵到了别人的;三是她从来不跟邻居讲话,那邻居凭什么要低三下四跟她讲话。一位退休的中学女老师一把拉过了华良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人是平等的呀,难道又漂亮又会拉小提琴,就可以不跟邻居讲话吗?

华良想了想说,对!

这让退休教师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最后她只好说,你刚才只回答了一个字。

华良想了想说,一个字都嫌多。

华良的侦查结果几乎为零。因为不是小区房,只有出口处有摄像头,但是那也只是一个摆设。屋内没有留下任何打斗痕迹,如果不是因为景深脖子上的掐痕,会让人以为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凶案。门没有被破坏,显然是用钥匙开的。窗是开着的,但窗台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迹……

于浅经常去找华良。他想要找华良了解案情,他们不仅互加了微信,还一同去一家素菜馆吃了一次饭。事实上,华良是喜欢剥小龙虾的,他总是把盱眙小龙虾念成“于台”小龙虾。他喜欢一边一言不发地剥小龙虾,一边想他的案情。他是学刑事侦查的,从警察学校毕业后的十年时间里,却一直在当社区民警。后来终于调到派出所的刑侦科,但是每次有案件,都是分局刑侦队里来人。再后来终于调到区分局刑侦队,运气不错连破了几次凶杀案,比如百向公园的抢劫杀人案、萧县的一起碎尸案……

于浅却不喜欢小龙虾。他不喜欢一切荤菜,他说,那些明明会动的东西,被煮熟了吃,想想都恶心的。他一直吃素菜,所以他和华良吃素菜的时候,华良有些不太高兴。华良说,你以为素菜都不会动吗?它们也会迎风招展。我告诉你,用刀子割青菜的时候,青菜会痛苦地喊叫。

于浅斜了华良一眼说,骗鬼。

当于浅听说华良喜欢吃小龙虾的时候,真诚地说,小龙虾太脏了,小龙虾头部含铅多。你要多吃素。

华良就盯着于浅的眼睛说,我可不是吃素的。

于浅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们这些喜欢吃动物尸体的人,没有理想,没有情怀,庸俗。你知道景深吗?景深就很素,她就是一棵朴素的青菜。她为什么那么美,她美就是因为她是一株植物。

于浅和华良那天在孙荡桥站偶然相遇。那时候他们刚好同时下了同一趟车,随着人流一起向D出口走去。于浅十分热爱地铁,他觉得流动的人群,像春天水沟中的蝌蚪,热闹而且充满生的气息。快到刷卡点的时候,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相遇了。两个身材都还算不错的男人,微笑着对视了一眼,有了短暂的交流以后,他们一致决定去于浅家坐坐。于浅家在蓝石板新村,离地铁口不远。一走进于浅家,华良就觉得这屋子里,最脏的就是他自己。于浅的家里纤尘不染,明亮得像一道光。华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停地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好像要把自己的腿从身体上拍下来。在茶几上,华良发现了一本打开的书,《暴风雨使我安睡》,顾城写的。于浅就说,你看,顾城看上去就很干净,也很安静。

华良就说,他是杀人犯。

于浅说,杀人犯怎么了?杀人犯就不是人吗?

华良就说,准确地说,被杀的那个才是人。

那天华良抬起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把小提琴,像一个来自唐朝的美人。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隔着升腾的烟雾看那把小提琴。于浅说,你最好不要抽烟,我的屋里很干净。

华良说,可是我想抽。

于浅就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像电影中的人物一样,还耸了一下肩。华良抽完了烟,抬头看着墙上的那把小提琴,终于说,走吧。

华良想,这把小提琴,应该是景深的。

华良曾经仔细检查过景深的手机,他让网警给手机解了锁,但却没在微信朋友里发现于浅。

于浅并不是景深的男朋友,一直以来,于浅只是跟踪和暗恋着景深。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他像生活在梦中一样,以为自己就是景深的男朋友。他就是那个入室行凶者,同样他并不知道自己入过室,行过凶。他是一个忧伤的年轻人。

在他的内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声音。这么美的景深,她是我的。

于浅的姐姐于欢,就是在十六年前的一起凶案中被害的。所以他一直想要保护一个像他姐姐于欢一样的人。但是景深并不认识他,对于一个跟踪者,景深怎么会觉得他是一个会保护自己的好人呢。那天景深发出了尖细的声音,她的脸涨得通红,惊恐而巨大的声音在屋子里冲撞着。这把于浅吓了一跳,于浅想,景深这是怎么了。于是他一把就环住了景深的脖子说,不要叫,你不要叫。

于浅的力量很大,一会儿,景深就没有了动静。像一件扔在沙发上的毛衣。

华良又重复了一句,走吧。

于浅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华良就说,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那天华良带着于浅离开蓝石板新村,他们在孙荡桥站坐上了一趟开往良渚方向的地铁。华良其实是要带他去分局。他没有叫同事来,没有叫警车来。因为华良知道于浅特别想再坐地铁,他也想坐地铁。于浅照样穿了深灰色风衣,随手带上那本叫作《暴风雨使我安睡》的诗集。从于浅走路的姿势来看,他很像一名驻校作家,或者是中文系的一名学生。于浅并不知道华良带他出去是想干什么。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再吃一次素菜馆。

那天在地铁上,那个背着小提琴的小女孩又出现了,就站在于浅的座位面前。她又想让于浅猜谜语,她说,七夕一相逢,打一个字。于浅依然不猜,他抖了抖手中的诗集说,我要看书。华良坐在于浅的身边,他望向了小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景深。

华良说,你多大。

女孩说,十四岁。

女孩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背着小提琴盒,靠在车厢中间的不锈钢杆子上。看上去像被一团秋风吹瘪的青椒,显得有些木讷和疲累。景深说,那是我妈妈,她送我去湖畔花园学琴。我最喜欢一首叫《夜莺》的曲子了。

华良说,那你说说,你喜欢这首曲子的什么?

女孩就笑了,说,我不是喜欢莺,我是喜欢夜。

二〇二〇年,那场代号为黑格比的台风刚从杭州经过,城市有了肃杀的凉意。大胡从遥远的古巴回来,戴了一顶帽子,很有切格瓦拉的味道。他最烦那个小国家了,什么都不方便。可是麦豆喜欢,麦豆说,人活着不是为了方便的。麦豆又说,这儿多么安静,在哈瓦那还有海明威的故居。老胡终于在狠狠地抽完了一整支他从来没有抽过的雪茄后说,我要同你分开,你是疯了,海明威跟咱们的婚姻有关系吗?麦豆就显得很惊讶的样子说,你疯了,你连安静都不需要吗?

大胡就说,安静得跟死一样,那还叫活着吗?

大胡结束了和麦豆的婚姻。麦豆在异国他乡,流下了一些眼泪,她觉得爱情破灭了,所以她一边流泪一边喝一杯朗姆酒。大胡在麦豆泪眼迷蒙的目光中回国。当初出国的时候,他把镜湖园的房子留给了前妻,但没有把钥匙交出。当他回到“亲切得像金子”一样的杭州,用钥匙试探着打开房门的时候,房门打开了。屋子里很安静,大胡就站在客厅的中间,长久地沉默着。他看到了前妻的遗像,挂在墙上的脸容平静。这让他心头一酸,突然觉得墙上这个人,从陌生人变成了亲人,又变回了陌生人,看上去却又像个亲人。所以他流下了热泪,并且长久地流着泪,他觉得他应该是可以把眼泪流干的。前妻姓景,女儿也跟着前妻姓了景。大胡看到了柜子上相框里女儿十四岁时候的照片。那是二〇〇四年的时候拍的,而现在已经二〇二〇年了。大胡就想,人生怎么就会过得这么快,快得你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知道。女儿长得跟地铁中让人猜谜语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大胡在结束了和麦豆的婚姻,刚想回国的时候,接到公安局一个叫华良的警察的电话,说是他女儿遇害,在市中医院里,现在是植物人状态。大胡就想,老天爷就爱跟他过不去。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只有像一粒灰尘一样的自己。

从地铁闻星站下车的时候,华良一直看着景深背着小提琴,和妈妈一起离去的背影。走出站台,四面八方的风就吹了过来,华良突然看到了街对面一排破败的房子,一家药店的灯光微弱而顽强地亮着。药店旁边开着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大门外的一张标语上分明写着:二〇〇四年奥数速成提高班招生。这让华良有些不知所措,远处,仍然是景深和妈妈头也不回的背影。而他一回头,看到地铁站成了一座邮政售卖亭。华良猛然间仿佛明白了,他从闻星地铁站下车以后,竟然不可思议地到达了二〇〇四年。刚才那个小女孩景深,将会在十六年后被于浅害成植物人。华良又转过头去,远远看到一个男人接走了景深和她妈妈。他那时候还叫小胡,其实就是二〇二〇年和麦豆离了婚并从古巴回来的大胡。在二〇〇四年,显然他还不认识一个叫麦豆的女人。

2004,2004,2004……一串2004的数字,排列成一条通往远方的路。这让华良有些不知所措,他回头四顾的时候,发现他从蓝石板新村带走的嫌疑人于浅并不在自己的身边。街上的行人稀少,他们集体生活在二〇〇四云淡风轻的杭州城里。春天的晚上,温软得让人昏昏欲睡,华良就在这样的温软中叫住了一名匆匆而过的中年人。他很像一名公务员,他有着公务员的笑容和一只属于公务员的手提包。他说,什么事?

华良说,今天是几号?

公务员说,三月五号。今天是惊蛰。

公务员话音刚落,天边就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华良不知道公务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记得自己像一只木鸡一样,久久地站在邮政售卖亭的门口。又一阵雷声滚了过来,华良的脑子疾速地旋转着,他猛然之间想起了,二〇〇四年自己是一名入行不久的警察。而惊蛰那一天,杭州城的桑木场,发生过一起命案。华良看了一下手表,夜里九点三十五分,离案发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华良开始了春天里的一场飞奔。他突然想起地铁上小女孩景深出的那个谜面,七夕一相逢,是个“死”字。很快,华良觉得春天的风被他撞碎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华良阻止了桑木场的那场凶案,他边奔跑边挥手拦出租车。他拦下了出租车,又迅速地打通了110。犯罪嫌疑人,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就是于浅。他把一个穿着薄毛衣的文艺女青年勒死了,文艺女青年就叫于欢,她热爱诗歌,并且还刚认识一名多愁善感的杂志社的诗歌编辑。于欢的心头,洋溢着一千个小欢喜,她认为她和编辑之间将会有一场发生在杭州的爱情。就在就时候,于浅突然用手臂勒住了她的脖子。很快,警车的蜂鸣器响着巨大的声音,向这边过来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穿着便衣的华良,他踹开了于欢宿舍的门,对着于浅就是一拳。于浅松开了于欢,他冲向了阳台。他就站在阳台上说,你不要过来。

华良并没有过去,华良说,你下来,你往里跳。你站在阳台上很危险。

于欢也轻声喊着,于浅,于浅,于浅你不能傻的。你一向聪明。

于浅说,那你们都走开,让警车也赶紧走。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去上海,我要去黄浦江边上走一走,我真是太厌倦杭州这座城市了。于浅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脚底滑了一下,整个人倒栽葱跌了下去。华良和于欢对视了一眼,然后华良看到于欢闭上眼睛,整个人像面条一样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于浅死了。华良后来看到第二天的《都市新报》上报道了这个新闻。华良知道,其实自己回到二〇〇四年之前就收集了这一日期的报纸,但是现在他看到的报纸,和他收集的报纸,新闻标题是不一样的。他收藏的《都市新报》上的标题是,“桑木场一公寓发生命案,凶犯逃之夭夭,警方正全力侦破”。而现在这张《都市新报》上的标题是,“桑木场一公寓发生入室行凶案,歹徒杀人未遂,逃走时不慎失足坠亡”。

于浅死了。那么后面的于浅就没了,而那个本应死去的姐姐于欢,必须要活下去了。华良突然想,如果这样回到二〇二〇年,多少人的命运都被自己穿越时光隧道的一次旅行而打乱了。警察在现场维持着秩序,夜光灯猛烈地照射着,此起彼伏的对讲机轻微的啸叫声不时地传来。华良离开了现场,离开之前,他回头望了楚楚动人的于欢一眼,她完全陷于一大片惊惶中,像风中一株刚发芽的嫩草。令华良想不通的是,于浅为什么对姐姐下了手。

并没有人注意到华良离开现场。就像没有人会注意这个小说。华良的背影显得十分悠长,悠长得像是一个被光线拉长的晃动着的影子,瘦削而孤独。他知道警察会处理这个案件的善后工作,也会带走于欢进行问询。他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尽快回到二〇二〇年,所以他必须找到地铁的入口。

华良始终进入不了地铁。他长久地站在邮政售卖亭前,对着售卖亭发呆。他再次看到了景深,景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孤身一人,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她朝着华良笑了一下,笑得纯朴而无邪。她说,我不能让爸爸认识麦豆。我爸爸是我的。

景深的爸爸就是大胡。而那个叫麦豆的女人,是个画家,这一天按既定模式,麦豆会烧炭自杀。有一部分女人自杀,是因为失恋。麦豆失恋了。她在画室里烧炭,被警察救了,送到了医院。他是被医生大胡救活的,按既定模式,大胡成了她的主治医生。大胡比较温柔,说话随和。其实有许多女病人,对主治医生是有好感的。麦豆也是,麦豆把爱转移到了安静的大胡身上,麦豆说,大胡你救的不是我的命。

大胡说,救的是什么?

麦豆说,救的是灵魂。

大胡说,有什么两样吗?

麦豆说,灵魂更重要,更高贵。就像艺术比生命重要。

大胡不假思索地说,还是生命重要!

总之是麦豆离不开大胡,而大胡突然被这个年轻的、长相过得去的,气质也算出众的女人俘虏了。在他缴枪投降的时候,景深的妈妈一次次把景深送往各个地方,学习写作、奥数、小提琴。妈妈不修边幅,打着哈欠,一次次带着景深四处奔走。她有一个梦想,景深以后必须要有闪闪发光的日子。她对大胡是这样说的,我不希望她将来像我这样,输得一败涂地。

大胡说,你怎么了?你跟人打仗一败涂地了?

景深妈妈说,我要有闪闪发光的日子,但是我没有,所以我得让景深有。

现在,十四岁的景深对华良说,我要阻止我爸爸认识麦豆。我爸爸是我的。就在刚才,我爸爸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让他处理一个急诊。那个急诊病人就是麦豆。我爸爸刚吃完饭,要离开家,我让他陪我,但是他让我别胡闹,他坚持要出门。我用一根擀面棒砸晕了他。他倒在地上,把我妈妈看呆了。但是,他最后没有去成医院,也就没有成为麦豆的主治医生。现在我的爸爸还没有醒过来,现在麦豆还没有主治医生……

华良望着脸容平静的小女孩。他觉得自己进入了“盗梦空间”,一切变得不可思议。这时候他听到嘈杂的人声响了起来,一片白光中,那个邮政售卖亭渐渐淡去,变成了地铁闻星站的D出口。华良望向景深,景深微笑着点了点头。华良转身进入了地铁的入口,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华良就踏上了电梯。就在这时候,景深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华警官,谢谢你在桑木场那场案件中,让凶手摔死了。

华良的脑袋就嗡了一下。原来景深什么都明白,如果凶手于浅在桑木场案件中摔死了,那么也不会再有镜湖园公寓楼中于浅对二〇二〇年的景深的行凶案件了。景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力量。她是来改命的。

华良很快进入地铁。在地铁晃荡的车厢里,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生活在一局电子游戏中,不过是扮演了一个刑警的角色而已。

……

(原载本刊2021年第7期“城市”)

海飞:小说家,编剧。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一千余万字,曾获“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惊蛰如此美好》,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等多部。曾任《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多部影视作品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