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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6期|王祥夫:天堂唢呐(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6期 | 王祥夫  2021年07月23日08:30

从早上到现在,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的唢呐声就从没停过。

不能让他再吹了,再吹也许真要出事了,都快吹一整天了。宝树媳妇对宝树说。宝树媳妇有些担心,她望着上边,山坡上是竹丛,竹丛后边还是竹丛,她想自己应该上去看看。能劝他们下来就把他们劝下来,人们的耳朵里现在都是唢呐声。可别吹了。宝树媳妇又对宝树说。

宝树的车停在山脚下,天已经开始暖和了,道边的杏花早都谢了,已经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嫩叶。有人在采茶,虽然很远,宝树能看出来采茶的是又瘦又高的李家梁,他是宝树的同学,在河南信阳那边当过几年兵,背着个竹篓正在那里采茶。李家梁对宝树说,要采些新茶给宝树的伯伯喝。李家梁说这事光听着就让人伤心死了,六岁离家,五十年后回来,结果父母都不在了,这也太让人伤心了,所以说什么也得让他喝一点今年的新茶才是。说这话的时候李家梁的眼圈儿也红了,他现在正在那里采茶,然后就该回去炒茶了。现在炒茶都用电锅,很方便的。

从宝树站的这个地方可以看到山坡上的动静。父亲此刻正坐在那里抽烟,父亲的哥哥也就是那个瞎子在吹唢呐,背对着这边,所以只能看到他的背,有点儿驼,不知为什么瞎子的背都会有点儿驼。

宝树对宝树媳妇说,我真的想不起他来了。宝树说还是很早很早的时候听父亲说过这件事。他们昨天还算了一下,真的都有五十多年了,这可不能算短,谁都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怎么说呢?这事让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觉得有那么点伤心,得到信儿的亲戚们都三三两两地赶过来了。人们差不多都快要想不起他来了,突然间,他回来了,就这么回事。不少人眼睛都红红的。

站在宝树和宝树媳妇待的地方听唢呐声,一阵高一阵低,怎么听都像是在哭。

真够可怜的,远天远地地赶回来却没见上。宝树媳妇说。

我想他心里现在是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宝树说。

听说瞎子的耳朵都特别好使。宝树媳妇说。

他是用唢呐在哭。宝树说,就让他哭吧。

其实那会儿找个人就说是你奶奶哄哄他也好。宝树媳妇又说了,他离开家都五十年了,村里找个岁数大的老奶奶,反正他也看不到,拉拉手,说说话,就说是他的亲妈,他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再说,他也记不起小时候的事。

唉。宝树叹了口气。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反正他也看不见。

山坡上边现在没有什么人了。上午的时候,人们都跟着上了山去了坟地,都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很快就下来,但到了中午的时候,人们又都陆陆续续地下来了,而且都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先垫补垫补。到了晚上,人们才会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庆祝宝树的瞎子伯伯从外边回来。因为宝树的这个瞎子伯伯,因为这个时隔五十年才从外边回来的人,村里要办一次大宴,杀了两头肥猪,蔬菜和鱼还有别的东西也都买了回来,当然还有酒。做饭的是本村的李本希,把东西差不多都已经做好了,不少女人在那里帮忙,香味已经传出好远。这顿饭是宝树父亲操办,宝树对父亲说这花不了多少钱,好好操办一下,这些钱我都出了。

宝树说话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宝树父亲的眼圈儿也红了。

你奶奶活着该有多好,她等啊等啊。宝树的父亲小声对宝树说。

我奶奶真是应该多等几天。宝树也是想不起别的什么话了。

真没几天,她就等不下去了。父亲说。

鞋呢?宝树的父亲忽然想起那双鞋了,站起身忙去找鞋子了,这里翻翻,那里翻翻,那双鞋是宝树的奶奶给宝树的这个瞎子伯伯做的。鞋马上被宝树的父亲找到了,就放在柜子的顶上,用毛巾包着,鞋里放着一些枣。

早上上山之前,宝树看着瞎子伯伯把那双鞋穿在脚上了,还正好。

正好,妈做的鞋。宝树的父亲在一边说。

正好,妈做的鞋。瞎子伯伯用手摸着鞋。

宝树看见瞎子伯伯的眼里开始流泪,他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摸鞋子。

村子里现在是很少办这种大吃事了,村子里把这种全村人参加的宴叫作大吃事。桌子也从祠堂里搬了出来,这些桌子平时都放在祠堂里边,漆了明漆,办大事的时候才会被搬出来。现在它们又被搬出来了,被放在河里洗刷干净了,在村街上被摆成了一排。这就让村子里有了某种过节的气氛。不少人都从外边回来了,除了宝树家的亲戚,远远近近的乡邻们也都赶了回来,其实他们都刚刚离家才不久,因为春节刚刚过去。虽然忙,但他们都想回来看看五十年前被人贩子拐走的天堂。

宝树的瞎子伯父名字叫天堂,这好像不是人的名字,但不少人还记着这个名字。天堂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呢?因为村子里原来有个教堂,天堂的名字是那个比利时神父给起的,比利时神父的坟还在教堂的后边,是个很大的土堆。不过教堂现在不在了,只有四堵高墙在那里立着。墙可真是太高了,上边平时总是落满了野鸽子。这个教堂的西边还有个石头砌的酒窖,神父的葡萄酒就放在里边。神父当年种的葡萄现在可是都没了,那片地荒着。

不息的唢呐声从山坡那边传了过来。

这会儿,宝树的父亲还陪着他的哥哥天堂在上边,陪着他在父母的坟前吹唢呐。宝树的父亲不说话,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天堂也不说话,他在不停地吹,有时会停下来擦一下眼泪。包括宝树的父亲,人们都不知道天堂怎么会变成了个瞎子,人们知道他身上肯定会有不少故事,一个人在五十多年的工夫里没有故事才怪呢。人们都想知道这些,都想知道他被卖到了哪里?那家人待他好不好?那家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些什么人?河南那边的人听说都很好。天堂待的那家人家是开响器班子的,所以天堂从小就学会了吹唢呐。

还是在春节前,有人到家里来给宝树的奶奶采血,是两个公家人。宝树,还包括别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公家人采血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匹配。和什么人匹配呢?和当年被人贩子拐卖的一个人匹配。公家的人说,那个人有可能就是宝树父亲的哥哥天堂。公家的人这么一说,人们就再次想起了六岁上被人贩子拐走的天堂。但人们谁也想不到天堂过了春节竟然就突然回来了。人们去车站接他,一路上都发愁该怎么告诉天堂他娘刚刚去世的消息,谁也没主意,这太突然了,也让人太伤心了。

宝树对宝树媳妇说,他肯定还以为奶奶还活着,所以才急着往回赶。

当年,人们都知道天堂的父亲,也就是宝树的爷爷,为了寻找六岁上被拐走的天堂出了车祸,当时就没了命。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宝树的奶奶是年前才去世的,采完血,人们告诉她,采血是为了找她六岁上被拐走的天堂,要是对,天堂马上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圆了。宝树的奶奶激动得当时就大声哭开了,并且开始着手打铺衬做那双布鞋。人们都说宝树的奶奶是不应该做那双鞋的,是累坏了,现在村子里谁还做鞋?而她执意要做那一双布鞋,做完鞋,她突然就去了,没病没灾也像是不难受,忽然就去了。鞋子就放在柜子的顶上,被一条干净毛巾包着,宝树还记着奶奶往鞋里放枣子的情景,奶奶一边往鞋子里放枣一边还说,放几个枣在鞋里,天堂就会早早地回来了。

回来吧天堂,你给娘赶快回来吧。宝树的奶奶对着那双鞋说。

……

(全文见《中国作家》2021年第6期)

唯有情感可以特立独行

——《天堂唢呐》创作谈

王祥夫 

读古诗《十五从军征》每每令人落泪。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古人状物写景并没多少形容与呼天抢地的情感抒发,却感人至深。从古到今,沧海桑田,生离死别代代无穷已,而最感人的往往不是事件或情节本身,而是情感。当实的物体纷纷解体,虚的情感却会越来越沉重。

我最早听到《天堂唢呐》这个故事时,心里便起一阵震动。一个人从小被人贩子拐卖,到他垂垂老矣归来,整整五十年过去,曾经双眸如星的童稚现在已经是双目失明的老人。这里边该有多少故事?这里边又该有多少苦难?偌大的一片空白好不让人伤心。因为这空白与这伤心,这个小说便在我心里出现了。

这是一篇有大幅空白的小说。好的小说要多多留有空白,一如书法中的飞白,线与线之间看似没有什么关联,但气韵却在那里,所以才好看。而且那虚无的飞白明显要比实有的线条更为重要。人世间,最容易被人们忽略掉的东西不是事件和情节,而是情感或者是转瞬即逝的情绪。因为往往被忽略,所以让人们往往陷落于无助。所以,我们要提示它的存在,这亦是小说的一种担当。小说的好,是它可以让转瞬即逝的情感和情绪定格在那里。我们许多人时至今日都已经忘了,小说乃是一种传导情感的媒体,我们把许多本来不属于小说的东西硬塞给了小说,如果我们现在想要给当下的小说来个正本清源,我想那么很简单,就是要把故事还给小说。离了故事,小说是不成立的,而把小说简简单单地写成一个故事,那么这个小说也是不成立的。这是一件极简单而又极不简单的事。丰富性就在这里,多种的意料之外的因素也在这里。当故事成立之后,“得鱼忘筌”便是作家的撒手锏。好的短篇小说要做到的是,故事既成立而又要读者忘掉这个故事——从而深陷于情感之苦,这乃是考量一个作家的硬指标。

近些年来,我十分推崇雷蒙德·卡佛。卡佛改变了小说写作的俗规陈套,卡佛是短篇小说写作的情绪大师。好的短篇小说,应该把人类微妙的情绪传导给读者。

王祥夫,著名作家,作品见于《中国作家》《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等刊物。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及散文随笔集五十余部,多部文学作品被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