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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4期|周婉京:KLONE(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4期 | 周婉京  2021年07月21日08:18

编者说

2059年,我生活在一个离散的家庭里,一半的人类,包括我的父亲移民到了火星,我和母亲成为另一半人留在地球上,彼此关系疏远。这个时代出现了成熟的“klone”科技,只要提取人体的一点组织,就能完整复制出人体。在母亲家中,我见到了自己的复制体。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母亲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她并不是要用“klone”来代替亲生女儿,而是依靠这具复制体来维持对女儿的记忆。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家庭的温情依旧是人类的必需品。

KLONE

周婉京

人眼大概是人身上最精妙的装置。它类似一个高清晰度的35毫米照相机,能够根据光线的不同自动调节亮度,可以自动对焦于感兴趣的物体。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宇宙基地看到马修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停在了他身上,因为我很快意识到我对他感兴趣。

他和我一样是来宇宙基地租房的。

今年是2059年,有一半的人已经成功移民火星。刚移民的头几年,他们还会从火星派人回来打理房子。但日子一长,他们就忘了自己曾经在地球生活过的事实。那些房子变成了“鬼屋”,我家附近也有几幢,它们是我童年的游乐场。“鬼屋”中潮湿阴森,常能见到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拼到一半的拼图,喝剩半杯的咖啡,好像这些东西的主人是在匆忙之中逃离这所房子的。还有一次,我和同伴在一个“鬼屋”的地下室找到了一袋金砂。我拿回家把它交给我妈,我以为她会说这袋东西很值钱,结果她却告诉我,金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袋东西现在跟一袋土没有区别。

有人说,这帮有钱的火星新移民是故意丢掉自己的过去;也有人说,他们派管家回来打理房子的成本比这房子本身还贵,不值得。这些留下的房子就像被留下的地球原住民,应该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后来,废弃的房子被宇宙基地统一收回,重新翻修了之后再出租给我们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

我的父亲在我刚出生时去了火星,他是最后一批移民者。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她是我们家从前的保姆,我的奶妈。我爸留给我们一封信,署名是给我的,他在信里说到他要去火星追寻爱情。我妈将那封信收了起来,直到我成年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拿出来给我看。她告诉我,不要相信爱情,爱情都是骗局。她讨厌火星,她认为火星上的所有人都是骗子。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晚7点准时打开她的视频接收仪,戴上她的虚拟视听设备,准时收看宇宙新闻。

7∶28,《火地连线》这个节目是她的最爱。她会拿着一份旧报纸微微遮住她的视线,让她看起来根本没在注意这个节目。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一动不动地盯住接收仪上的一切。她竭力在屏幕上搜索着什么,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接入这5400万公里之外的世界。在那荧荧如火的红色星球,她的目光随着一个又一个隆起的陨石坑跃动,跳过砾石遍布的沙丘和沟壑遍布的高地,在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的伞屋之间停留。火星表层目前约有5万个伞屋,它们彼此相连,共用一个从火星地核深挖上来的磁场。伞状的结构让它能够天然地抵抗太阳风和宇宙射线。我爸大概就住在其中的一个伞屋。《火地连线》每期会采访一户伞屋的主人。这个节目时长2分钟,会在7∶30准时终止。中断信号后的一个多小时,我妈还是坐在沙发上,假装她还在跟火星连线。

我在宇宙基地看到马修,第一眼先看到他腰间挂着的Klone罐。这个东西跟基地的房子一样,需要摇号取得。Klone因为采用的是从火星进口的纤维管,里面装的是火星深层的液态水,在市场上一“罐”难求。宇宙政府会抽取这些幸运儿眼部的基因组织,将他们的细胞培养在液态水中。

大约一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妈特意让我对着一个镶满了水晶的灰色长条U形管眨眼,并让我把眼泪滴在U形管上。她还揪下了几根我的睫毛,装进了一个跟管的颜色相同的纳米分子小袋。她下手很重,弄得我疼了好几天。在我那些睫毛还没有完全长好以前,她就带着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回到家里。

我的目光掠过这陌生来客的脚,她脚上穿着跟我一样的拖鞋和脱了线的棉袜,左脚第二个脚趾在袜子上戳了一个洞,肉粉色的脚趾露了出来。短袜上面是被黑色棉裙挡住的半截小腿,她穿着一条奇怪的网眼丝袜,密密麻麻布满了孔,就像我从我妈那儿见过的U形晶体管。她注意到我在盯着她看,于是一只脚往后一撤。然后,她做了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一面微微弓下腰,一面悄悄对着我的脚看。我自认为我比她聪明,因为我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我随之将余光微微落下,发现自己的左脚第二个脚趾也露在外头。等我再收回余光,快速向上看,结果我的腿上也穿着一条网眼丝袜。那双袜子是我前男友送我的东西,自从他移民火星之后,我就一直穿着。它有点脏了,旧旧的,好像本就烂塌塌地长在我的皮肤上。

我妈管她叫“Klone”。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妈,但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跟对方讲话了。我们默认对方已经丧失了跟自己对话的机能。尽管我听见她和这个跟我长得完全一样的Klone聊天,用笨拙的普通话(因为太久不讲话的缘故)冲着她喊我的名字时,“京京,京京”,我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不适。仿佛在我和我妈的关系里,通过这个小罐,她一直期盼的“我”终于被创造出来。

这个“我”比我要温柔得多。她会挽着我妈的手在客厅里散步,她会为正在收看《火地连线》的妈妈披上毛毯。她见到我时通常会绕着走,这是因为在她的人工智能程序中,要尽量避免与她模拟的真实对象碰面。实在没办法,她必须见到我的时候,会远远地对着我礼貌地鞠躬。这个时候,她腰间挂着的小罐也跟着一晃一晃,晶体管中裹着我基因组织的液态水流动着,发出宝石一般的光泽。我知道她有意避开我的视线,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因为只要一对视,她就会明白她是个替代品。

人的角膜背后是折射率为1.33的水,水之后藏着一个类似洋葱那样层层叠层结构的晶状体。Klone没有眼睛,她没有人类的晶状体,她的生命是靠腰上那个小罐子,那就是她的眼。我想我需要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复制人,对任何事都冷眼相待,这或许才能让我妈意识到,我打心眼里根本不在乎她。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周婉京,青年作家及艺术评论家,1990年12月生于北京,北京大学博士、美国布朗大学哲学系任访问学者,现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艺术理论。自2009年起从事电影剧本创作及艺术评论,曾获得第45届香港青年文学奖与首届台湾“罗叶文学奖”。著有作品《清思集》《相亲者女》《隐君者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