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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4期|余华:生命胜利了(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4期 | 余华  2021年07月20日08:21

感谢诸杜明教授和瞿洪平教授的邀请,很荣幸能够参加第四届海上重症论坛。在我心目中,重症医师就是救生员,去死亡威胁里救出生命。今年一月下旬,新冠肺炎疫情来袭时,你们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不少人去了武汉和湖北各地,不少人战斗在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你们与其他科室的同行,与武汉湖北的同行,与全国各地的同行,共同踩住了疫情的刹车。现在第二波疫情在世界上蔓延时,中国的社会生活已经趋于正常。虽然西方社会对于新冠肺炎疫情有不同的声音,甚至有一些奇谈怪论,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中国的医护人员理应得到世界的感谢。

接受你们的邀请之后,我开始去想文学与医学的关系,首先想到是不少作家学过医,外国的有英国诗人济慈,写下了著名侦探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大家熟悉的契诃夫,还有前苏联的布尔加科夫等等,中国的当数鲁迅,很惭愧,我也学过医,当然无论是文学还是医学我都是不能与鲁迅相比较的,医学上鲁迅是海归,我是赤脚医生,文学上我还是赤脚医生。

我做过五年的牙医,有位作家朋友因此调侃我:明明是兽医,偏偏说自己是牙医。我记得他是在二〇〇九年法兰克福书展上开玩笑说的,当时参与活动的一位德国作家,年纪比我们大,他说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牙医和兽医是同一个人。我说的不是现在的口腔科医师,我说的是过去时代的牙医。

中国过去时代的牙医大多是江湖中人,是在油布雨伞下给人拔牙,旁边是修鞋的理发的打铁的。我一九七八年做牙医时已经告别油布雨伞了,是在正规的医院里,当时叫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现在叫海盐县口腔医院,当时来我们医院的大多是农民,农民不叫医院,叫牙齿店。

文学与医学的关系,我想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疾病与健康,生与死。文学作品描写了无数的疾病与健康,无数的生与死,医学面对的也是这些。当然文学是虚构的,医学是真实的。法国作家、思想家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后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这就是作家与医师的区别,作家面对的是一个个形象,医师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是从牙齿店出来的,我的医学知识停留在牙齿店。去年我父亲三次进入重症病房,第一次在杭州的医院,第二次在海盐的医院,第三次在上海瑞金医院,在瑞金医院的三个多月里,让我对重症医师的工作有了一些了解。

去年我从英国回来,赶回海盐时,我们家里已经在为我父亲准备后事了。我在文学作品里经常读到“奄奄一息”,我自己的写作里也多次用过“奄奄一息”,我父亲来到瑞金医院重症医学科住院时的状态就是这样,可是瞿洪平教授对我们说:

“还有胜算。”

我相信瞿教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一堆消极的因素里发现了积极的信号,虽然这个信号很微弱,但是瞿教授和他的团队抓住了,然后通过精准的治疗和护理,让这个微弱的积极信号打败了那一堆嚣张的消极因素。

我理解这就是一个优秀的重症医师的敏锐和积极的态度,重症医师面对的病人虽然病因病情各不相同,却都是危重的病人,不是危重的病人不会来重症医学科。我觉得敏锐是医术,积极是医德,也是人生态度。对于医师,尤其是重症医师,对待病人,积极的人生态度与高超的医术同样重要,因为治病就是积极的行为。

优秀的作家诗人也是这样,他们常常会在消极的题材里写出积极的主题。我前面提到的英国十九世纪的诗人济慈,学过医的济慈,写下过一首题为《蝈蝈与蛐蛐》的诗歌,盛夏时鸟儿因为骄阳而昏晕后不再鸣叫,蝈蝈就在草地树篱上发出它们的乐音;严冬时的夜晚一片死寂,炉边就会响起蛐蛐的歌声。在盛夏中午烈日下和严冬夜晚寒冷里,在这样消极的环境里,济慈仍然让生命的声音积极响起来,他把这生命的声音比喻为诗歌,他因此写道:“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大地的诗歌从来没有停息。”

(……选读完)

【全文刊载于2021-4《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