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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荷庭:落齿(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荷庭  2021年07月20日07:20

黑暗,透彻的黑,像夜鸟的羽毛,在一片阒寂的虚空中盘旋。我伸出手,试图拨开,它却总能轻巧地从指缝里滑落。我的眼睛紧闭,也或者是像没有眼帘一般决眦地睁着,但因为万物皆是黑暗,所以与闭上并没有什么两样。浓黑的空气飘来一丝血腥味,当视觉关闭时,其他感官往往更加敏锐,此刻我仿佛是一个天生的盲人,旋即察觉到这股气息来自于自己的口腔,我惊讶地大张着嘴巴,口中泛起血沫,我感到牙龈的松动,附着在上面的牙齿一颗颗如同地震中的山脉一般摇晃起来,随着地壳的萎缩尽数断裂、崩塌、脱落。汗水如数十条蚯蚓爬满我的脸,顺着半张的口落在舌尖上,咸涩、冰凉。我想拔腿就跑,可小腿上的一根神经却在此时陡然痉挛起来。

我整个人向后倒去,缓缓下落,着陆的一瞬间,我在一阵惊跳中醒来。惊恐发作而已——我长舒了一口气,勾起脚尖,抻直了抽筋的小腿肚。望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电子钟,6点整,还不到闹钟响的时候。窗外的雨仍在下着,雨丝裹挟了天光,使清晨的能见度同夜晚并无二致,潮湿的凉气顺着门窗的缝隙逼进屋子里来,沁得床上的被面湿漉漉的。我拍了拍脸颊,又把手指头插进头发,顺着额头向后脑勺的头皮拢了几拢,好让精神尽快清醒。头发丝的触感滑腻又潮湿,我暗暗咒骂了一声,鬼天气。世界像海绵一样吸满了潮气,连魂魄都被禁锢在又脏又寒的躯体里。

昨晚睡前的几粒佐匹克隆使我的头皮发紧,服药后的记忆越模糊,夜里的梦反倒越发清醒。我记不清这是我连续几日来第几次梦见掉牙。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梦到掉牙预示着不吉,舍与离。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得尽快想个办法把它破了。

我滑开手机逐条翻看先前还未来得及回复的消息——佐匹克隆的效力严重干扰了我的记性,入睡前的世界对我来说总是像泡在鱼缸里向外观望一样扭曲变形,我时常需要在醒来后替自己“叫魂”,将交缠着散溢出去的梦境与现实一一捕捉,放回大脑中两只不同的罐子——一条是家乡的堂兄关切我在J市的近况,告诉我爷爷想我,让我回去看看。一条是房东的催租消息。还有数条,都是公司HR发来的,几周前她已同我商谈过公司降薪的决定,此时的消息也没什么新鲜,仍是大环境风雨飘摇,管理层艰苦卓绝,望员工与公司共渡难关,诸如此类的废话。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J市,在金箔大厦19层的那家公司里做了四年,老实说,这段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就像是同一天被复制了一千多遍,唯一的区别只是夜晚的睡眠越来越少。当每晚睡前的安眠药从一粒增加到七粒的时候,我决意对眼下的日子说声再见,只是回避型人格的天性使我左顾右盼,迟迟迈不出最后一步。

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着腮轻揉酸胀的下巴,暗自思忖,丢了工作,这事一定配得上落齿的凶兆。还有什么比辞职更彻底的断、舍、离呢?我当即回复了HR的微信,甚至为自己的果断雀跃起来。

我打定主意,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前往金箔路48号。我决定即刻就动身。

街上的风大得很,雨伞禁不住摧残,刚出门,八根鸡爪样的伞骨就朝天翻卷过去。我索性收了伞,裹紧风衣一路小跑,鞋跟踩过灰亮亮的水洼,在裤腿上溅起一个个黄泥点儿。金箔路是J市的一条老街,坐落在金箔路48号的金箔大厦有20层高,换作十年前,它可能是这座城市里顶气派的建筑物了,而现在,它隐匿在四周无尽延伸的宽街窄巷里,在一座座玻璃外墙的广厦包围之下,不断地佝偻下去,如同破庙里金身剥落的塑像,再没什么人记得它、去朝拜它了。只有“金箔”这个亮闪闪的名字,提示着人们它的昔日荣光。

转弯处那座白色的建筑就是金箔大厦,几年前我刚来时,大楼外墙曾经翻新过,上了一道新漆,现在褪色了许多,墙面的颜色看起来泛黄,你可以说它这样更像“金箔”,或是“黄泥”。我小跑过去,招呼老李头给我打开电动门。“李叔,今天的天气可不大好啊!”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儿,可话一出口总像是一句咒骂,而非玩笑。老李头亲切地向我挥了挥手:“小邱姑娘,没带伞啊?”我看着他黄褐色的脸盘子和上面黑黢黢的沟壑,想起了老家的爷爷——我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了。爷爷的形象在漫长的等待中向着一具灰白色的影子发展,每一回见到,我总想把他刻在心里,可下次再见的时候,他又同上一回记忆中的模子大不一样了。

老李头咧了咧嘴,露出八粒歪歪斜斜的黄牙,转身拎出一把印着“XX银行”字样的长伞,朝我挥了挥。我甩了甩头,扬了扬手里裹起来的雨伞,“不用,马上就进门了。”卡着锈迹的铁丝门在一阵震颤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慢腾腾的样子真是让人恼怒。

门刚呀开一人宽的缝隙,一个灰不溜秋的人影嗖地窜进去,碰上我的肩膀,差点儿把我撞了个踉跄。“哎哟!”我轻呼一声。老李头从保安室里走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见那人影已消失在入口,便摇了摇头。

进了大厦,两台电梯中右边的那一台门上贴了张白色的A4纸,上面写着“该电梯检修中”的字样,纸张的边缘已经卷起,穿堂风从过道中袭过的时候,便发出阵阵脆响,看上去贴了不止一天了。一段时间没来,我对此也并不意外,其实金箔大厦的电梯故障是家常便饭,一台坏了,便乘另一台,也有快迟到的员工挤不上电梯去爬楼梯的,统共不过20层,憋紧一口气跑上去,总比赶不上打卡被扣工资强,像我们公司这样的,全勤还有额外的300元奖金——当然这些现在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只是来抛下一纸辞呈,完成最后的交接。

和金箔大厦的电梯一样,人体的器官用久了,也会发生故障。比如我,原本我去看医生只不过想让他给我配一点儿安眠药,我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可他非要给我做些奇奇怪怪的检查,还让我像考试一样坐在电脑前面答了一小时的题。嘿,你猜最后怎么了。“植物神经紊乱,”他看着我茫然的眼睛说,“简单点儿说,就是焦虑症。”医生告诉我,那种没有画面的噩梦引发的抽搐,不过是病症带来的惊恐发作罢了。

得知诊断后,我反而轻松了许多,只不过是生病了——我的神经,情绪,或者灵魂生了病。这就是我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原因。我幻想着道道神经像树的脉络一样在我体内缓缓延伸,一个个突触像小手一样,悄悄地生长、开叉,而其中有那么几支,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像植物的根系般缠绕、打结了。人体生病的神经,电梯生病的电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按下了左手的电梯钮,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灰色的影子从我身后噌地一下窜过来,急不可耐地踏进电梯。地上的灰尘被席卷升腾上来了,我皱了皱眉头,用食指掩住鼻子,才慢慢踱进电梯。电梯里那人朝我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啊,今天的交接十万火急。”又急急忙忙伸手去摁了关门键。我这才看清影子是谁,我并没有搭腔,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头,心里十万分不屑,抢这几步,又能快几秒呢?我有些后悔跟着这家伙进了电梯,我又不着急,何不多花几分钟等下一班电梯呢?反正今天是我在金箔大厦的最后一天——交接后我就登上回老家的客车。没错,今天也是我在J市的最后一天了。看到我突然回来,长久不见的亲友们会不会惊讶?我还没有想好一个婉转的借口。不过,爷爷一定是很开心的。我忽然想起早上还未来及回复堂兄的微信,打算待会儿就回个电话,请他向爷爷预告一下这个“好消息”。

我抬头看了看电梯里的家伙,他还朝我讪讪地笑着,看得出他也没有打伞,光秃秃的脑门上油光锃亮的,几缕头发被水滴冲乱了,不过相比平时被郑重其事地从左梳到右,一丝不苟的三簇遮不住秃顶的平行线相比,倒显得没那么可笑,反而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灰扑扑的衣领上落了几片白花花的头皮屑,他顺着我的眼光低头看向自己,尴尬地用手拍了拍衣领,那东西被雨水粘滞住了,抖也抖不落。

这家伙应该是和我在同一个楼层上班,我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家单位,只是在过道上见过几次——这样的形象着实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定是这样,谁也不会去谈论一个糟老头子的八卦。甚至我问起几个小姐妹时,她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个家伙。不过我注意到他已经有几周了,似乎就是自我被HR约谈的那段时间开始的。我的印象是来自电梯厅,他似乎永远都是同样的造型,总是忽而出现,旋即又不见踪影,多数时佝偻在灰扑扑的旧西装里,向路过的穿着笔挺西装、领导模样的人点头哈腰,讪笑着将人让进电梯,脊柱快要弯到地平线底下去了。我睥睨着那场面,内心感到不齿。

不过,将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资填进租住的老小区廉租房,为了节省十块钱车费,每天步行半个小时上班的我,又比他体面多少呢?更不用说,连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我也即将失去了。在旁观者眼里,说不好谁比谁更加卑微。

电梯门在合上之前适时地发出“噔”的一声响,电梯里的秃头男人忍不住“啧”了一下嘴,看来他的时间当真紧迫极了。我觉得有点好笑,他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一样拧到一起,两片嘴唇向下撇过去,活像个“灞波儿奔”。踏进电梯的是个瘦高个子的年轻男人,他向电梯中央点了点头,说了句“不好意思”,但目光并没有看向我们任何一个人,带着雨水般微凉的、疏离的气息。他穿着的也是一身当下流行的卡其色风衣,只不过比我身上的挺括多了,他的步伐带进来一阵风,有清冽的古龙水的味道。我悄悄地看了看年轻男人,他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眼睛亮晶晶的,瞳仁乌黑乌黑,而眼白又近乎透明的白。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风衣下摆很干净,一个斑点也没有。他让我想起了刚毕业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这么意气风发,干净又疏离,还未被现世的种种无奈裹挟,梦想着在这个城市闯下自己的一片天地。恍惚间我真的觉得他有点像我,或许那就是平行时空中的我。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平行时空,那个“我”见到这里的我,多半是会失望的吧。而此刻此地的我,瞥了一眼身后墙面上的镜子,感到一阵燥热,反复用指头捋着湿漉漉、乱蓬蓬的刘海,退到电梯的角落,紧贴着冰凉的金属内壁,试图掩盖住裤腿上的黄泥点。

他按亮了电梯按钮,19层,就在我的公司楼上,我悄悄地在心里把这个数字画了两遍,尽管今天是我同这栋大厦告别的日子。

红色的数字像是从一口幽深的黑潭中浮出,映照在乌黑的电梯屏上,由于服役了太多年,金箔大厦的电梯比从战场上退役的老兵还要行进缓慢,数字在殷红的光点中悠悠变换,每上升一层都能听到悬吊梯身的钢筋发出的喑哑的干咳。那个秃子的左腿不停地抖动,我瞥见他拳头紧握着,紧紧盯住电梯屏,脚下脏兮兮的皮鞋一下一下点在木地板上,同干涩、锈蚀的零件转动声应和着,传递出一种焦躁的情绪。

当数字从16变到17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一阵“嗞嗞啦啦”的电流声,运行不畅的钢缆发出一只老鸡被扼住脖子似的呻吟。悬于电梯顶上的白炽灯闪了三下,旋即彻底熄灭,我还来不及弄清楚这明暗的交织是电路接触不良,还是我无意识地眨动了自己的眼皮,我们容身的这个小立方体轰然下坠。我整个人向后倒去,思绪飘回到昨夜的那个梦中。恍惚仅仅持续了几秒,这次我没有跌落在柔软的床铺上,而是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坐在金箔大厦电梯中的木地板上。冲击诱发了耳鸣,我听见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阵高频的轰鸣。灯光再次亮起,秃头男人的脑门上爬满了深红色的蚯蚓般的血液,电梯墙上的镜子被磕裂了,蛛网似的纹路从一个圆心向外扩散。可怜的家伙。我忍不住想看看那个穿风衣的年轻男人怎么样,小腿却不听使唤,敲击着鼓点抽搐起来。他似乎没事,靠墙抱着膝盖坐在两面墙围成的夹角,头蜷在双膝间,直到电梯全然停住,才缓缓抬起头来。这像是地震中躲避的标准姿势,我想。

风衣男人站起身,询问我受伤了吗,我摇了摇头。他又去查看捂着脑门的秃子,“皮外伤,还好只是刮了个口子”,说着扯下领带,在秃子的大脑门上缠了几道,一边缠一边和声细语地问,“小家伙,你还好吗?”

我疑惑地探出头,一个细小的声音从秃子的斜后方飘出来——呜呜咽咽的小女孩的哭声。秃子转身从墙角抱过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稀黄的头发扎着两个乱蓬蓬的羊角辫,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小褂子和土黄色的灯芯绒裤子,脖子上缠了一条红围巾,一看便知不是家长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我看得出,小女孩缺乏母亲的照料——相同的经历给了我识别同类的能力。小时候我被养在爷爷奶奶家,虽然他们很疼我,可即使是过年的时候,也只得用旧被单给我缝一身冬衣——塞满了棉花的鼓鼓囊囊的褂子,被面的颜色因经年水洗而黯淡,新弹过的棉花却是最暖和、最柔软的。奶奶还在的时候,也曾拆了一件缩水了的红毛衣,给我织了一条火红的围巾,这团熊熊之火足以燃烧整个冬季。

小女孩的眼睛很亮,蓄满了眼泪的眸子,像一汪清冽的泉水,肉乎乎的小手,五根短短的小指头与手背的连接处各有一洼浅浅的、可爱的“酒窝”,她伸出小手掩住嘴巴,但仍有抽抽搭搭的喘息从指缝溢出来。秃子心疼地搂过小女孩,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后背,嘴里咕哝着,“不怕,不怕。”

奇怪,进电梯的时候我竟完全没注意到这家伙还带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太小了,她的灰褂子能轻易地隐匿在秃子皱皱巴巴的灰西装之下。年轻男人提醒秃子检查一下小女孩有没有摔伤,秃子撸起小女孩的袖子和裤脚看了又看,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向年轻男人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缠在他头上的领带在右边太阳穴的位置打了个结,点头的时候领带的一端滑下来,随着秃子的动作晃了晃,那样子滑稽得很,日剧里日本欧吉桑喝醉了就喜欢这样把领带扎在头上摇头晃脑。可看到领带边缘渗出来滑腻黏稠的液体,我有些笑不出来,甚至为自己刚刚冒出来的觉得好笑的念头感到害臊。

我和穿风衣的年轻男人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果然,老旧的金箔大厦是被现代科技遗忘的空间,电波的讯号穿不透密闭的金属盒子,我们相视摇了摇头。而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正如我的求救信号无法突出重围,来自外界的一条讯息也被阻隔在了这个金属六面体之外,焦急地逡巡着,拍打着严丝合缝的四壁。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荷庭,90后,供职于江苏某期刊。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