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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7期|金玲子:失望者的田园诗(组诗)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7期 | 金玲子  2021年07月19日07:09

2020年,总结

今年出产病毒,出产诗歌

今年有三个朋友离开,没有朋友诞生

今年果实和落叶,都无足轻重

 

今年,离诗人远了一步

离死神近了一步

 

初 春

是什么样的寒冷,在这个初春压着我

城南的乡村,每一步,每一个湾

已经变得陌生

那些胡豆花,怯怯地开

我的祖父躺在那里,他的呼吸与土地一样

如此宁静

一只麻雀带着少许的从容,站在坟头

我点燃那炷香,它就飞走了

 

这多像一首失望者的田园诗

现在,树木开始抽芽

我所到之处,雪融了

而桃花,正以另一种方式生活

 

一群黑乌鸦带着我飞行

寻鸟者,仰头看天

他们看见她,像宣纸上多余的墨点

诗歌里越来越小的词语

 

他们不相信她是鸟

不相信这个人,飞在青空

 

疑 问

何以?远山数叠,却也空无一树

何以?逝去多年的人却陪我活到今日

随我在人世

善沉默,善长长的寂静

今天,我手持钱纸,用香烛点山

用鞭炮把你们叫醒,看我

 

还没有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我就老了

没有发明一个比孤独更孤独的词,就老了

还没有……捏造一个自己

把我长久拥抱。就老了

 

老得这样的快

快过了时间。快过了爱情

 

石 磨

人到半百,至亲逐个逝去

耕种的乡人,假为欢笑

那个从城南村,渡山渡水来看我的人

身背石磨

“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

也找不到这样好的磨子

现在没有用了,扔后院当摆设吧。”

我们围着磨子喝茶。果然稳当

果然不见风吹草动

只是,一日,夜深之时

听见后院响动。我隐在门后向外窥探

它独自旋转

祖母像一个年迈的守财奴

往石磨里小心地送豆子

嘴里嘀咕着什么

又白又嫩的豆浆,顺着磨盘流出来

我满心欢喜,看着豆浆咽口水

却不敢声响。只是磕头下去

瞬间,万物静寂

祖母也不见踪影。石磨豆浆的香味

似有却无

 

祭祖帖

我的祖父,安静于五华山深处

从不想我,我也不想他

我要摆迷魂阵,写无用的诗

每天六点起身,看江山是否太平

他,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

我这个不孝之人。去看他

一定是刀刃和石头在我心里乱飞

是那些值得流泪的,歌咏的

变得浅薄的时候

啊,除了偶尔的虫鸣

找不出别的声响

我只是向坟头张着嘴

向他吐出胸中碰撞的……嗷……嗷

 

我就知道他原谅我了

原谅我的狼狈,像走夜路的鬼

于是,我重新梳洗。重新做人

 

草木深

这躺着的

一边是我的奶奶,一边是佛

我先拜奶奶,后拜佛

许多死去的人等着我跪拜

认识的不认识的

传说中的亲人

我流着他们的血,代替他们活着

我没有数字概念

舅舅说,这一支有129人

都将陆续躺下

白道。黑道。幸存者

 

100年后,或者更久,我的子子孙孙

他们中应该有一个舅舅

拄着拐杖,说相同的话

也应该有一个人,千里迢迢,长发飘飘

赶来祭我

代替我写,山河在

草木深

 

这个墓碑联系着我的亲人

给外婆上香的时候

我仔细念了念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上面刻着的,都是我的血亲

有脂粉队里的豪杰,也有旷野中的领袖

这碑上,先走了两个人

刻碑的二舅刘光权,提长明灯的表妹

她消逝于去年冬天

迷恋稻谷、糖纸和月亮

我们在松林坡做游戏

捉迷藏,她每次都输给我

这次,她终于赢了

 

离开一个,就抹去一个

当碑上的名字一个不剩

表示这个躺着的人再也没有亲人

表示,再也没有人

春风荡荡

举着绿柳,向他走来

 

城南村记

岁月像迟缓的躯体

那棵拐脚树

每每经过它,我会感到朦胧的忧伤

祖母早已离去,只剩闪耀的枝子和岩石

一条蛇在她坟墓里爬进爬出

在玉米秆里懒洋洋地穿梭

我的心因它穿越而疼痛

我曾爱过的那苍老的脸,那夏日闪着光

玉米地里……她找呀,找呀

她捡起一样东西,又一样东西

她拾起一根枝丫,抚摸着

里面有某种坚硬,细小,不能弯曲的东西

她抱起我,哼着童谣

转而变成了一条蛇的

嘶嘶声

孤独的……让我泣不成声

 

附:

创作谈 · 词语是有灵性的

人生是一种不幸。这种不幸,不仅仅是孤独寂寞。

我们的人生,或者我们的生活,看似不一样,事实上没有区别。雷同的不是吃住行,不是你爱或者不爱,是表现,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体验世界的方式、解释世界的方式,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雷同了,都差不多了,写的诗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只有写自己的生活,才把诗歌的距离拉开。有一天我画画,突然觉得真正的好是一种笼罩。不是一笔一画的好。诗也一样,不是一个词语一句话的好。因为是笼罩,你就说不出是哪一句好,哪一个词好。你面对的是一个整体,你评论的是一个气质。这才是难度,是写诗人的难度,也是评论家的难度。

一个诗人,一群诗人,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用词、语言的方式、个性,大多数诗歌雷同,不是说这些人懒或者不聪明。

诗歌灵魂是超越我们每一个个体的。诗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可以醒,也可以沉睡;它沉睡的时候不是你叫它它就醒的,它是没有规律的,没有朝九晚五。

没有规律的状态就是上帝的逻辑状态,诗的逻辑状态。有规律的状态就是人类的逻辑状态。因此你并不能够把握你想把握的。你认为你可以了,其实不是。

这是不幸。你得承受这个不幸。

但是,不要让不幸的词语成为你不幸的命运;色彩是空洞的,越强烈的色彩,映射的越是内心不为人知的无明和恐惧。比如我有恐惧,我怕死,亦如我怕生。

人可以成为所有可以成为的,但,切不可成为被自我幻想仍痴心妄想却想若非想的那个。我们是凡夫,一生都在迷局里。好多过经过脉的东西可能我们弄不懂。

艺术仿佛必须孤绝于这个时代。但是艺术上讲的孤独感不是你个人感到什么孤独,是你在这个时代自觉地孤独起来,独立出来。

不要为了所谓艺术而自虐,因为你想要的,仅是别人(包括自我)对艺术的肯定,但自虐的执着,带来深刻的“业”,最终是会变现的。而这一切,你或者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不要只晓得就艺术而艺术,要懂心,心需转境,方能转物。

有时诗就是态度,从心中流出的一种状态和温度。

不要轻易言死。在作品中也应当如此。你经常在无意识的状态说一句话,我要死我要死,在一定的时候它真的就要应验。这是谶语,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就一语成谶。

用自虐和自残的方式来表达心情是危险的,越多这样的表达,越会加深自己不堪的处境,不断的语言强化最后会成为命运的强化。你看海子的诗,他在他的语言里面不断地强化“死亡”,他就走向“死亡”。

因此更多的时候,我是祈祷。■

金铃子,中国作协会员,诗人,职业书画家。80年代末期开始发表诗歌。著有诗画集七部。曾参加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获2008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七届台湾薛林青年诗歌奖,李杜诗歌奖,《诗刊》2012年度青年诗人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