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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深不可测的女性之殇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 杨茜  2021年07月15日15:36
关键词:女性 杜拉斯

今年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去世25周年。电影《苏珊娜·昂德勒》(Suzanna Andler)6月2日的首映,是法国一系列纪念活动的重中之重。影片由法国著名导演伯努瓦·雅各执导,夏洛特·甘斯布主演。1992年让-雅克·阿诺拍摄《情人》的时候,杜拉斯同名小说已经在1984年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因此电影犹如锦上添花,进一步扩大了作者和作品在全世界的影响。与《情人》这只光彩焕发的美天鹅相比,《苏珊娜·昂德勒》不过是只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那么雅各为什么要把它搬上银幕呢?

郁郁寡欢的资产阶级女性

1968年,杜拉斯创作了四幕剧《苏珊娜·昂德勒》,内容是一位40多岁衣着入时、身材姣好的女人来到法国南方度假胜地圣特罗佩,为家人暑期度假租订海边别墅。

第一幕开始时是房屋中介里维埃尔带着苏珊娜看房子。从对话中可以知道他们已经认识。房子很大,有靠海边的大阳台。苏珊娜很喜欢,但是租金非常贵,需要与丈夫昂德勒商量。她给家里打电话,女佣说先生不在家。苏珊娜的情人米歇尔来找她,他比她小10岁左右。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并住在“巴黎旅馆”。米歇尔是个小报记者,也有家庭,他认识苏珊娜的丈夫昂德勒。他和苏珊娜都知道,昂德勒很有钱,在外面有很多女人,是苏珊娜在照顾孩子和家庭。第二幕是在海滩上,苏珊娜和女性朋友莫尼克见面谈话。莫尼克在附近工作,她也是昂德勒的情人之一。她说看到了苏珊娜和米歇尔出入旅馆。苏珊娜承认了和他的关系,并介绍了相识的经过。苏珊娜说知道莫尼克和自己丈夫的关系,并警告她小心,不要被伤害。第三幕是丈夫和苏珊娜在电话里交谈,劝苏珊娜不必考虑钱,租下房子。他知道苏珊娜是和一个男人一起来的,也告诉她现在他和一个情人在度假。苏珊娜对丈夫说自己想死,他很担心,希望马上坐飞机赶来,苏珊娜制止了他。最后一幕还是在别墅里,米歇尔又来找苏珊娜,他们俩每天都喝酒。米歇尔说苏珊娜的丈夫昂德勒知道自己是苏珊娜的情人,因为是昂德勒鼓励他成为苏珊娜情人的,并且要求他不要伤害她。苏珊娜被死亡的意念包围,并出现了米歇尔死亡的幻觉。苏珊娜和米歇尔都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情感是不是爱。

整个剧本就是这四个人物之间的轮流对话,是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表面上看,就是一个有钱的资产阶级女性身陷情感危机,在丈夫、孩子、家庭和情人之间徘徊、犹豫。法国有个戏剧术语叫“大道剧场”,指的是18世纪后半期为满足新兴资产阶级品位需求,在巴黎圣殿大道逐渐出现的几个剧场。在为王公贵族服务的古典剧院和知识精英进行的舞台实验之外,表现人民大众普通生活的情节剧在圣殿大道剧场受到欢迎。由于演出的内容常常有情变、凶杀等,以至于这条街的名字也叫“凶杀大道”,杜拉斯这部作品就被视为这种类型剧。

诞生于“五月风暴”的历史语境

杜拉斯的其他作品发表之后,不是被狂赞就是被猛批,总之反响热烈。但是这部作品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涟漪。不但评论界没有太大反应,就连习惯修改自己已发表作品的杜拉斯似乎也显得冷淡。为了反驳别人说她轻视这部作品,她曾经在一个电视访谈节目里说:“苏珊娜是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评论界误以为我由于没见过这个女人就对她不感兴趣,但是她一直让我感兴趣……这是个隐藏不见的女人,隐藏在她的阶层、财产和约定俗成的情思后面,让我感兴趣的是背后深处的东西……她比别人更多地暴露于痛苦、绝望,甚至死亡之中。人们以为她得到保护了,其实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得到保护。”

要想理解这部作品的女主人公,就不能离开作者创作的历史语境。1968年,法国爆发了“五月风暴”。作为这一历史事件的积极参与者,杜拉斯受周围气氛的影响和不吐不快情绪的支配,在这一时期迅速完成了《苏珊娜·昂德勒》这部政治倾向明显的作品。作为资产阶级典型代表的苏珊娜的丈夫昂德勒虽然没有出现,但是我们知道他开着保时捷,艳遇无数。苏珊娜的年轻情人米歇尔对他的态度是揶揄和嘲讽的。苏珊娜是以恪守传统道德的资产阶级受害女性身份出现的,否则无法解释她痛苦的来源:她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有房有车,有子女有丈夫,还有情人。丈夫虽然对她不忠,但是也给予她私生活的自由,她没有理由想死呀!从杜拉斯原作中的这个句子“她对丈夫忠诚到了有了情人的地步”,我们可以知道,在丈夫艳遇不断的时候,是她一个人精心照顾孩子,维持家庭的体面生活。丈夫无法忍受她多年的忠诚,所以为她选择了自己的朋友做她的情人。这个情人是丈夫赠送的礼物。剧中苏珊娜也一再强调,米歇尔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她和情人在一起,没有感受到花前月下的浪漫,相反喝酒度日,如果不喝酒就无法入眠。

1969年,杜拉斯只用了6天就创作了另一部作品《毁灭,她说》。这部作品里也有个郁郁寡欢的资产阶级女性伊丽莎白,丈夫叫贝尔纳,是私营业主。他墨守成规,害怕一切变化。伊丽莎白虽然过着优裕的日子,但是她每天需要服用镇定药物才能入睡。伊丽莎白的药和苏珊娜的酒,不同的道具在杜拉斯的笔下有异曲同工之处。杜拉斯在同期创作的这部作品,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

充满张力的莱辛化戏剧

杜拉斯在20世纪70年代主要从事电影创作。1972年的一天,伯努瓦·雅各敲响了杜拉斯在巴黎寓所的家门。这个才二十几岁的青年,从此成为杜拉斯的导演助理。用杜拉斯自己的话说,她此时正在寻找一个帮她的“右臂”。接下来的两年,他帮她导演了三部片子:《娜塔莉·格朗热》(1972)、《恒河女子》(1973)和《印度之歌》(1974)。他们后来还拍了两部片子:《年轻的英国飞行员之死》(1993)和《写作》(1993)。

1994年的一天,雅各问杜拉斯为什么冷落她写过的《苏珊娜·昂德勒》,杜拉斯支支吾吾地说还不到时候,并反问他为什么念念不忘苏珊娜。雅各回答说这部作品感动人,是“莱辛化的大道剧场戏剧”,而不是大多数法国剧作家的“大道化的莱辛式戏剧”。杜拉斯当时就授权让他拍电影,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部影片首先是雅各27年前对杜拉斯友谊承诺的兑现。其次也是因为他一直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他说的 “莱辛化的大道剧场戏剧”,意思是从表面上看,这部戏类似大道剧场里的那些情节剧,却有着古典剧作家莱辛戏剧的激情和深度。在6月2日法国《世界报》对雅各的访谈中,他评价说:“这部作品中有张力,充满了神秘感,深不可测。苏珊娜和情人在躺椅沙发周围绕来绕去,就像洗脸池里的水。因此我说是莱辛化的戏剧。”当记者问他在拍摄过程中是觉得完全可以自由处理杜拉斯的文本还是受到作者的限制时,他回答道:“我是用她教会我的本领来拍这部片子的,这部片子是献给她的。我用了和她一样的方法。”

雅各对作者的忠诚更多地体现在对文本的尊重上。台词完全是杜拉斯剧本里的,故事的地点、场景、人物和出场顺序都原封不动,不用电影画面和镜头来推进故事情节,只有人物的对话让我们得知一些所谓的“情节”。对话充满节奏,正如雅各导演嘱咐女演员的那样,“你的台词应该好像是唱出来的”。但是这部电影里也有着导演的个人风格和印记。雅各对女主角的启用也是深思熟虑的,他特意跑到纽约说服夏洛特同意出演女主角。夏洛特身材高挑,自带忧郁气质,很适合这个角色。她的母亲是著名英国女艺人简·柏金,父亲是法国教父级流行音乐家塞日·甘斯布,对于他音乐作品中的挑衅性和诽谤性,其女儿应该是不陌生的。那正是杜拉斯创作这个作品的时代所流行的反抗精神,包括年轻人对锦衣玉食的资产阶级生活的不屑,对禁锢人的思想自由制度的声讨。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