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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1年第4期|陈峻峰:​楚国、方志及申之辨
来源:《天涯》2021年第4期 | 陈峻峰  2021年07月21日08:58

编者说

仿佛一个隐喻,让我们知道,水有源,树有根,人是有祖先的,包括生命之态以及血脉传续;生成文化,柔软如淮水绵延,逝者如斯;如香火缭绕,不绝如缕;但它锐利而坚韧,穿越一切物质、财富、王权、明暗、炎凉、盛衰,到达未来;可触摸、可指认,美丑立现,善恶分明;形而下,或许不能挺过某些时代,形而上,则能抗拒一切人类时间。

楚国、方志及申之辨

陈峻峰

申国何在,乃我淮上故乡——河南省信阳市,自汉以来,这里即简称为申、申城,和上海重名,说来源远流长。城内曾有申塔朝晖,与浉河泛月、贤岭松风、奎楼晚照、龙潭瀑布、龟山晴雪、雷沼喷云、长淮古渡,组成信阳古八景,其山水人文姿貌,令人怀想。申塔所建位置在武庙街报恩寺中,即现在信阳市内解放路和胜利路交叉口附近,因塔砖刻有“隋”字,传为隋时所建。抗战期间,日本兵对此塔轰击三炮,致塔身上部略有倾斜,但仍然屹立不倒;后来,再无幸免,给彻底推倒砸烂了,片瓦不存。不存的不过砖瓦,申塔仍在人心矗立,朝晖永耀;终是痛恨与惋惜啊,如白雪驿、皇华馆、子贡祠、奎楼、申伯台、申阳书院、申伯祠,还有“古申伯国”碑,其碑文为颜真卿书写,皆坍塌于战乱,或毁灭于时光;市内倒“幸存”一条以其命名的“申碑路”,为清代所设,古往今来,我们都要从那里经过。仿佛一个隐喻,让我们知道,水有源,树有根,人是有祖先的,包括生命之态以及血脉传续;生成文化,柔软如淮水绵延,逝者如斯;如香火缭绕,不绝如缕;但它锐利而坚韧,穿越一切物质、财富、王权、明暗、炎凉、盛衰,到达未来;可触摸、可指认,美丑立现,善恶分明;形而下,或许不能挺过某些时代,形而上,则能抗拒一切人类时间。那么我们可爱的申伯呢,自然也在的,瞧我们,不是正在讲述他的“古老”人生么;今天早上我们来城阳城的路上,还在吟诵《诗经·崧高》关于他的华美诗篇: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

揉此万邦,闻于四国。

……

诗歌不死,文字长青,如楚国屈原与《离骚》,申伯也在一首诗里,永在、永生。“申”是西北大塬之上高空闪电,它带给先民震撼惊心,敬畏以祀。“申”“电”同义,引申来,申伯就是“神”了,管他是西北之申、南阳之申、信阳之申。现在,我们在长淮古渡处,申国之故地,站立在楚王城古城墙的遗址上,一侧是“内城”,一侧是“外城”。城墙做了加固,斜坡上去,有四五米高,其上平展,阳光铺饰,青草茂盛,时有蛇果点点的红,如地火灼亮,将士的血,或千年前楚国美人遗落的珠玉或玛瑙。朝南走,绕向东,又折回头;我们好像在谈话,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我们几个申国子民后裔,有诗人、学者、方志研究者,还有一位小说家,喜欢历史,也算得是城阳城文化专家。小说家自称“尔文”,说弄点小文,不过尔尔,可别信他,他可是个干家。比如空喊了多年要为信阳籍孪生兄弟作家叶楠、白桦建一座纪念馆,人家不讲那么多条条框框,一手操办而成,设立在中国最美乡村平桥区郝堂村,成为那里一道“别样”风景;比如对历史的研究,城阳城的来龙去脉,他都有独到之解;凡事认真,正本清源,非要弄个严丝合缝,甚或鱼死网破,从不尔尔,近似我们当地“杠头”人物,有点个性;并非那武断和激烈,只告诉你做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也不留面子。想起他最早的小说集,让我写序,真是意外,记得序言题目是《谁幽默了谁》。缘于他的小说大多诙谐、调侃、嘲讽、幽默,语言刻薄,如杂文的犀利;有世相,有众生,有庸碌,有人心。说到此,他也笑了,说不知来,视诸往;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今之视昔,亦犹后之视今耳。来来往往,一哭一笑间,幽默发生了。比如诸位所在乃申伯之地,历史却用它来验证申伯之言,不幽默吗?申伯预言楚国衰落,没想自屈原后一落千丈;申伯预言秦人崛起,未想会崛起得如此迅猛,强大到如狂飙突进,摧枯拉朽,横扫六合,势不可挡。而秦究竟有多么强大,看看秦直道、万里长城、兵马俑、秦律,以及之前白起与韩魏联军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五万;王翦率六十万大军最后灭楚,都超越想象。这可是钢铁、肉身、血刃、剑锋,硬碰硬,成则王,败者狗熊都不是。你说究竟是谁幽默了谁?

让我们一起回到楚国、淮上、城阳城、申国,回到我们的故事。

《清华简》之《楚居》中记载,鬻熊妻妣厉,生子熊丽时难产,剖腹产后熊丽存活,妣厉死去,巫师用“楚”,即荆条将其包裹下葬。熊丽为部族第二代首领,后人纪念其母,称其部族为“楚”,后延续为国家名。“楚本蛮夷,亦即淮夷。”郭沫若先生认为,楚之先世更早居淮水下游,与奄人、徐人等同属东国,其中熊盈即鬻熊,盈鬻一声之转。殷侯武庚复国之战,姬周诸侯管叔、蔡叔、康叔倒戈,蒲姑、奄亳、徐夷,包括信阳的弦、黄等诸侯国纷纷参战,其中就有熊盈。“三监之乱”平叛,灭国、灭族、屠城、阉人,是你无法想象的原始残忍和惨烈,熊盈带部族残余,从刀刃下跻身逃出,往南奔袭,为江所阻,复西上至鄂,藏于山水深处丹阳之地。命名意义上,熊盈之子熊丽应为楚国开国国君,然后才有煌煌楚国八百年基业。从熊丽始,历代楚国王忍辱负重,刻苦经营,再次跃出,崭露头角,已是你未可想知的强大——惊蛮夷而动华夏的楚武王所谓“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进而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是什么气魄?春秋五霸之首楚庄王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是什么气势?苏秦所谓“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的楚国是什么气象?然而从春秋到战国,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化,生产工具的改进,促进了经济发展,旧的奴隶制正在被新的封建制所替代,谁先认识、顺应、把握了这种变化,谁就生,否则死。魏国魏文侯用李悝变法,独霸百年;秦国秦孝公用商鞅变法,称雄天下;赵国赵武灵王一场“胡服射骑”革命,奋而跃起于北方。楚国也是最先警醒之国,楚悼王力排众议,拜大才吴起为相,进行变法,楚国随之振兴,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气吞山河如虎。而正当吴起攻魏救赵,战于州西,出于梁门,军舍林中,饮马大黄河的时候,不幸的消息传来,楚悼王去世了!积怨成仇的楚国贵族群体疯狂,正当吴起奔向楚悼王尸体时,万箭齐发,一起射来。吴起慢慢倒下,楚国以同样的姿势,开始衰落。之后历四代王,八十余年,南方吴越兴起,江淮争锋,令楚国措手不及,既要不失中原霸业,又要抗击吴越进击,结果都没保住;吴国已推进至淮上,而西秦反复欺楚,直至楚怀王被逼赴秦,一年后,受尽屈辱,病死在秦国,待其子楚顷襄王熊横继位,一个老牌诸侯帝国,眼见着,残阳西下,暮色即至。

公元前296年,怀王灵柩运回郢都,楚人扶棺痛哭,如丧考妣,如诉国耻,楚国深陷在一种悲戚的情绪和氛围中,不能自拔,让国家意义上的复仇与复兴的机会一再错失,至公元前279年,大将白起得秦昭王令,挥师南下,次年,楚国郢都沦陷!

大势所趋,覆水难收,号称百万雄师的楚国兵败如山倒。楚顷襄王往北逃亡,过“义阳三关”,渡淮河,“流揜于城阳”(《战国策·楚策》),就是信阳“城阳城”,后称“楚王城”。历史在这个当儿,之前被顷襄王排挤而去、避难于赵国的楚大夫庄辛就被请了回来,这便有了中国古典政论文经典名篇《庄辛论幸臣》,以及“见兔顾犬”“亡羊补牢”的成语原创:

顷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对曰:臣闻鄙语曰:“俗话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底下,庄辛对话,由物及人,以小见大;层层递进,前喻后正;论辩时局,直陈利害,一直说到王的身上,据说,“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与淮北之地也”(《战国策·楚策》)。庄辛之伟大,不单是贡献了一篇闪耀思辨与哲理光辉的文化经典,而是他不计前嫌,高风亮节,并将“亡羊补牢”的理论化作楚国上下的一种生存精神和国家信念,付诸行动。庄辛派兵驻守“义阳三关”,阻秦军北上;用“申、息之师”,借淮河天险布防,挡后援秦军南下,并在西线与秦军展开激烈争夺,一度收复长江沿岸十五座城邑,设置郡县,抵御秦军。楚国终于在楚顷襄王的一声喘息中缓过一点劲来,在信阳楚王城住了三年后,迁徙陈国,重建郢都,使楚国历史又延续了五十余年!

浴血浴火,楚国乃不死凤凰;逐鹿中原,依然立于当世,称雄于战国,历史还有得一番精彩演绎和周旋。秦对此自有认识,因此在拿下郢都后,于楚本土置南郡,建立根据地,回头来收拾“三晋”残局,四五年后,秦赵关系缓和,韩魏亦无大碍,再来伐楚。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忍耐力、生存力和创造力都极强的国族,即便卧倒,也山摇地动;昂起头来,乃睡狮猛醒。秦昭王命白起联合韩、魏,布列刀枪,厉兵秣马,蓄势待发。这时,信阳潢川黄国人黄歇在历史中出场了,受顷襄王命,出使秦国,这便有了黄歇向秦昭王那封众说纷纭的上书。后人评价,说黄歇上书,转嫁危机,看似求得楚国苟安,恰是献给秦王灭楚大策,更是灭六国之大策。而对黄歇来说,他完成了任务,秦王不仅就此罢兵,还订立盟约,结秦楚之好。至于末世楚国,大势已去,已非他一个小小左徒能救得了的了。

——尔文笑了,插言,说左徒为楚国特有官职,可不小呢,屈原就曾任此职,风光得很:“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有人考证,楚国左徒仅次于令尹。黄歇著名的“上书”,也是不成立的,应该是“伪书”,上书所呈表有关事例,乃黄歇死后才发生,因此所谓黄歇上书,分析是策士写给秦始皇的,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你继续。

公元前272年,“复与秦平”,楚国履约,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做人质,这一去就是十年!公元前263年,楚国使臣来报,顷襄王大病不起。黄歇速见秦相范雎,要秦王准太子归国。秦王让黄歇先回,王果病重,太子再回。开玩笑,秦楚一墙之隔啊?秦都咸阳距楚都周口千里之遥,这一去一来需要时间啊?黄歇想想都心惊:顷襄王早晚一死,太子未归,公子争立,楚国则大乱,那么他这么长久倾尽的努力和心血就将付之东流!当即决定,让太子即走,自己留下来,以死抵罪。于是一番筹谋安排,太子扮成楚国使臣,逃离出了秦国,黄歇则住进太子馆舍,以太子有病谢客。半月后,黄歇现身,去见秦昭王,秦昭王大怒,说楚人多诈,果不其然!要杀黄歇,范雎阻止,说不如让黄歇回。歇为人臣,不惜为主子献身;太子立,必用歇;而你今放他归,来日对秦必好。

黄歇死里逃生,回到楚国,三个月后顷襄王去世,太子完即位,是为考烈王,即命黄歇为令尹,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这其中包括了潢川黄国故地,一人下,万人上,春申君跃上人生巅峰,快意而发达起来,与魏国信陵君、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并称“战国四公子”。而以个人德才与影响力论,仅次于信陵君,后人把他排在第二。需说明的是,四公子中,唯春申君非王族出身,确乎非同寻常。

——尔文笑了,插言,说楚顷襄王晚年,有赵人虞卿来游说黄歇,望歇能说服楚王,和赵国合作,讨伐燕国,并答应事成之后把所占燕国之地为黄歇封邑。据此分析,虞卿来时,黄歇显然在楚,且重权在握,及至能影响到国家决策。钱穆先生推论:“左徒既要职,谅无留秦十年侍太子久不归之理。盖亦往来道途,时返楚廷。”再则,留秦十年,相距千里,异国他乡,不要说对国家的影响力了,恐怕早就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因此所谓留秦十年,不过是保留了太子老师一个身份概念,包括太子,都并非真在秦待了十年,或者就是名义上的人质。另外,黄歇是谁?

——我们的确需要来说说黄歇是谁。这是个问题。司马迁《史记》载曰:“春申君者……姓黄氏。”由此,都把潢川黄国故城视为黄歇祖籍,把黄歇视为黄姓后裔,并由此断定他非王族出生。战国四公子,其“公子”之谓,即说他们都是“公子王孙”,载于史书,必经得起考证,如信陵君乃魏昭王之子,平原君乃赵武灵王之子,孟尝君乃田齐桓公之孙,春申君?谁家的“公子”?他是公子吗?是公子。司马迁在《春申君列传》中没说,倒是在《游侠列传》里现出:“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你看在这里,春申君突然就成了公子。再扒,在《韩非子·奸劫弑臣》中找到了,原来他是“楚庄王之弟”,这个楚庄王可不是“春秋五霸”中的那个,他是楚顷襄王,为生前自称。对此钱穆先生说:“战国时君多有异谥兼行,后人不考。”这样说来,春申君就是楚怀王熊槐之子,顷襄王之弟,这才有可能解释他为何被列为“战国四公子”,同时才有可能解释他为何身居“左徒”要职,并代表国家在历史关键时刻出使秦国,也才有可能解释他后来所拥有的地位、名声、封地和财富。问题来了,春申君为楚国公子,乃芈姓而非黄姓,应该叫芈歇,咋叫了黄歇,且被尊为黄姓始祖?这很简单,是沿袭了当时封地加人名习惯,如公孙鞅封地在商,人称“商鞅”,被视为商姓祖先;孟尝君田文封地在薛,人称“薛文”,被视为薛姓祖先,等等。还有屈原,亦为公子,亦为芈姓,亦为左徒,其先族被封于楚国屈地,便为屈氏,名平,字原,其时便可叫他芈平,也可叫他屈原,也被视为屈姓祖先……你继续。

潢川县现为信阳所辖,在淮河南岸,因淮河支流小潢河而得名。小潢河逶迤西来,穿城而过,将潢川县城一分为二,南城名弋阳镇,北城称春申镇,自是对春申君含有纪念意义的命名。潢川西北隆古乡,黄国故城所在地,北城墙下,就是漫漫淮河,岁月变迁与大水之势,冲积成田畈、沙湾、水泽、湿地,参差无际。追溯夏代之初,黄族即依淮水定居于此,人群集聚,建筑随起,夏代称“堡”,殷商作“邑”,西周为“郭”,春秋时,已是淮水岸边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了。现在,是河南省保存最为完好的春秋古国都城遗址之一,为全国罕见。城内外有大量秦汉以后文物出土,证明黄国被楚灭之后,都城并没有被废弃,沿用时间很长,客观上保护了这一处历史遗址。三百年后,一声啼哭,划破辽阔楚天,黄歇在此诞生。

——尔文笑了,插言,说如上所述,黄歇为楚公子,就不会是在黄国诞生。黄国应该是他作为公子的封邑和食邑。黄氏祖先为黄帝五世孙、皋陶之子伯益;伯益助禹治水,为舜驯养禽兽,舜帝赐姓“嬴”。“其后分封,以国为氏”(司马迁语),分分封封,竟有了“嬴姓十四氏”,黄氏即在其中;皋陶乃东夷首领,伯益继之,因此黄氏也是“九夷”之一,称作“黄夷”;而夷族的发展过程中是后来渐次以淮河流域为中心,又被称作“淮夷”,是如此苍茫而邈远,但我们有遗存,如春秋黄国故城;有典籍,如卜辞、《竹书纪年》《左传》;有文物,如黄国黄君孟夫妇墓惊世的发掘,等等。古城、文字、器物,是不同时期历史的残垣和片段、局部和特写、光照和显现、斑驳和背影,让我们摸索、辨认、推测和遥想。或可连接成依稀可辨的路径,通往纵深,也到达未来;或可截取为时间断面,定格和放大,打开历史秘藏,呈现着,考验智商、情商,更是考验想象力。你或许调动各种现代“手段”,识别器物,测年断代,为其命名,但你如何找到那些工匠和艺人,通晓他们的思路和方法,以及身前和身后,长相和表情,故此,我们何必要把历史说透,不如来看看这个与夫君合葬的两千年前的贵妇人。

夫君是黄国君主“孟”,青铜器上称“黄君孟”“黄子”;夫人叫“孟姬”,孟,长女之谓也,姬姓,只是不知是哪家姬姓的长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初春,淡红浅绿中,她出现了,形貌尚在,骨骼完整,仿佛两千多年也要坚持为你保持贵妇人的矜持和美姿:中年上下,身材高挑,有一米六三;头发梳理为偏左高髻,先是梳成八个小发辫儿,发辫儿末梢丝线缠绕,再高高盘起,成向左稍稍倾斜的发髻,插上两支木笄玉堵,固定成型;同时少不了涂油、敷面、描眉、簪花,施以粉黛胭脂,便稍稍一想,该是何等高贵和端庄;再稍稍一想,贵妇人生前必是美人;只有美人,才有这般的自信;唯有美人,才配得这样装扮。因此衣品华贵,为罕见紫绢,考虑春秋时黄国与齐国盟国关系,可能是当时“五素不能易一紫”的名贵“齐紫”;质地均匀,上绣不规则窃曲纹,互不雷同,锁绣针法,隐了稿线,但纹饰清晰,色泽艳丽,好是楚楚动人。如此衣品怎不搭配相应饰品,抬眼,便光彩夺目——在夫人胸前,佩戴了丝线串缀的组合玉佩。这个组合,有一百零二件玉器!且各不相同,有玉璜、玉琥、玉鱼、玉冲牙、寿面玉饰、蚕形玉饰等等,中间一件,乃黑色玉璧,直径九厘米!形体之大,加之颜色独具,将其和众多玉器区分开来,并形成以其为中心的主次协谐关系;器物已超然器物,它给人构思、创制、成形、表现的无尽猜想,是精神的艺术和奢华。古人的审美和今人没多少差别,孔子哪句话你听不懂?这还不算什么,来来来,咱烦请夫人轻轻挪动一下身子,好,好,好,就在她的左腰间,看见没?佩戴有两件黑色玉琥和一件深目高鼻的玉雕人头。这件玉雕人头在中国独一无二,堪为绝世之品:圆雕技法,使之立体、生动而传神;人头为一正视像,平顶冠,冠两边角下垂;“臣”字眼,蒜头鼻,口微启,大下巴,耳部有明显圆形状耳饰,天地穿,有点夸张。联想墓中出土另两只与之相似的玉佩,质地纯黄,晶莹剔透,体扁平,人首蛇身,首尾相接呈环状,恰到好处;重要的是人首五官清晰,也是“臣”字眼,蒜头鼻,口微启,大下巴,因玉扁平,人头是侧面像,头上一个是平顶冠,另一是类似平顶冠的头发,卷曲。这三件人头像,若体量大些,夸张一些,会使人想到三星堆的那些仿佛外星的人物造型。但他们明显具有西亚异域波斯人形象特征,成为共识;再联想墓中出土那么多新疆和阗玉,丝绸之路是否在先秦及至更早就存在着的,而且道路畅通,来往方便,双方的商贸交流可能是今人无法想象的规模和景象。在黄国没发现玉器制造作坊遗址,因器物小,估计皆为手工,玉雕大师在家里就完成了,借助天光和微火,灵感和神思,经验和心智,虚构、设计、造型、琢磨,精雕细镂,一现永恒美色、质地和光芒……你继续。

战国四公子,名震天下,除声望德行外,就是他们皆以养士用士名世,都号称门客三千。什么人都有。这样你首先得有极高威望和手段来管理他们,再就真得有雄厚经济实力支撑来养活他们。显然,他们有这个能力。而他们究竟拥有多少财富,超出你的想象。四公子中,春申君门客待遇最好,这天下皆知,平原君门客自是不服,非要去会会。去时为了炫耀斗富,头上插着玳瑁簪子,腰佩宝剑,上等皮革精制的套子上装饰着贵重珠玉。然而当他到了楚都,只瞄了一眼春申君门客,立刻大惭,无地自容:春申君门客连穿的鞋子上都缀满珍珠!这真是自取其辱,好幼稚,殊不知,春申君人家既贵为公子,钟鸣鼎食,又身居要职,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国人民都知道,他“虽名相国,实楚王也”(司马迁语),正在人生的巅峰之上,无论气势还是财富,你怎能与他比?公元前278年,秦拔江陵郢都,楚国迁都或曰逃亡于信阳城阳城;至公元前276年,迁都于陈,即周口淮阳;到公元前253年,迁都于钜阳,即安徽阜阳颍河之南清谷堆;到了公元前241年,在黄歇建议下,迁都最后一个都城安徽寿春。楚考烈王十五年,即楚都迁钜阳第五年,黄歇以种种理由,献出淮北地十二县,重新请封江东地,春申君就占有了原吴国故都吴王旧宅,并大兴土木,大肆铺张和扩建,极尽宏丽和豪阔。一百余年后,司马迁去参观,大为震惊和感慨,说:“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迁都寿春,暂缓秦患之急,黄歇却寝食不安了——楚考烈王无子。还有个人,也寝食不安了,就是赵国人李园。他有个美人妹妹李嫣,原是要献给楚王,但楚王显然无生育能力,妹妹如何美人,也不能自己生出儿子。李园动了心思,为妹妹也为自己重新做一个策划:李园先寻机会做黄歇门客,不久告假回家,假期到后,故意拖延。回来后,装作诚惶诚恐,对黄歇说,抱歉,齐王看上我妹妹了,派使臣来我家求娶,延误了时间。黄歇听后,饶有兴致,说齐王求娶,那你妹妹一定是个美人了?李园迟疑。黄歇问订过婚了么?李园说还没有。黄歇说可以领来让我看看么?李园又迟疑一下,说小妹不过一女流之辈,只要大人不嫌弃,当然可以。李园回去后,就把妹妹一番捯饬和包装,亲送至黄歇面前。黄歇一见,世间绝色,惊为天人,当即就把美人留下了。之后数月里,黄歇精神抖擞,青春焕发,没多久这美人就怀孕了。李园得知后,开始推进他的下一步计划——

李园问,小妹,做妾好,还是做夫人好?李嫣说,这还要问,妾怎比得了做夫人。李园问,做夫人好,还是做王后好?李嫣说,哥开玩笑呢,做王后当然更好。李园问,想做王后么?李嫣说,当然想啊。李园说,那你就别怪哥胡说八道了。你在春申君这,不过一宠妾;我替你想过了,凭妹妹条件和姿色,我想把你献给楚王。李嫣生气了,说,哥哥胡言。李园说,不!你没看当今楚王无子么,你已有孕在身,现在献于楚王,万幸将来生一男婴,必立为太子,不日为王,你不就王后了么,楚国不就是我们的了么。李嫣说,我夫春申君如何答应。李园说,傻妹妹,我教你啊。

一日晚上,美人李嫣与黄歇一番恩爱之后,就把哥哥教她的话向黄歇学说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说,当今楚王对你宠信有加,任楚相二十余载,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可大王无子,将来若改立兄弟,任人唯亲,你必将失去所有;失去权位还是小事,这些年你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便有生死忧患了。这也是你一直以来寝食不安的原因。妾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凭夫君对我的恩情,我想以贱妾之身换取夫君未来天下。李嫣最后如此这般就把李园的计划说给了黄歇,黄歇感动了,同意了。之后一番周旋,黄歇找了机会,向楚考烈王进献李嫣,楚王欣然纳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嫣顺利生产。令人惊奇的是,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楚考烈王喜不自禁,满脸骄傲。两个孩子,长名曰悍,次名曰犹。随立悍为太子,李嫣为太后,李园为国舅,开始参与朝政。

李园是天赋大玩家、大阴谋家,此时他比任何人都清醒、警醒,他知道他现在在玩弄一个国家,玩好了,他将拥有整个楚国,玩砸了,他、妹妹,还有黄歇,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而这瞒天过海的惊天内幕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李园豁然明白,此事若要绝密,打入历史死档,必除掉黄歇。于是李园开始在暗中豢养训练一批死士和刺客。

李园欲杀人灭口,被黄歇门客朱英发现,眼见楚王病重,他不得不对黄歇说了:这人世间有不期而至之福,不期而至之祸,不期而至之人,知否?黄歇问,何谓不期而至之福?朱英说,如今楚王病重,你作为楚相,可以像伊尹、周公那样辅佐幼主,摄政专权,等幼主长大,还政于他,这也相当于面南称王拥有整个楚国了。此即不期而至之福。黄歇问,何谓不期而至之祸?朱英说,李园不执掌国政,就是你的仇家;不掌管兵事,却暗地豢养死士,那是为你准备的。王卒,李园必抢先入宫,杀君灭口。此即不期而至之祸。黄歇问,谁是不期而至之人呢?朱英说,我!你趁现在及早派我去做宫廷侍卫,楚王一死,李园抢先入宫,我替你杀掉他。我即不期而至之人。黄歇笑了说,危言耸听。李园是个软弱的人,你所说的,绝无可能。

朱英听后,一声叹息,转身离开楚国,不知去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司马迁语),朱英危言耸听的“无妄之灾”,终于发生了。十七天后,楚考烈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入宫,一番安排,设下埋伏。黄歇匆忙赶来,李园埋伏在宫内的死士与刺客突然杀出。倒在血泊中的黄歇,让乱剑砍得支离破碎。同年,熊悍继位,是为楚幽王。少主寡后,李园为令尹,大权独持。此一结果,我们也不需要对被杀的黄歇和杀黄歇的李园做出某种评价,因为他们都在预示着旧的诸侯时代就要结束了,而一个多民族统一的、集权的、进步的帝国时代不可阻挡地就要到来了。公元前228年三月,楚幽王悍卒,弟犹即立,是为楚哀王。两个月后,太后李嫣与春申君当年内幕被曝,楚考烈王弟负刍以此为口实发动政变,杀哀王及李嫣,灭李园一家,负刍拥立为王,楚国大乱。负刍王四年(公元前224年),秦始皇派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平楚,次年,负刍被俘,楚国灭亡。

——尔文笑了,插言,说故事老调,着实有趣,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常常把历史当“文学”写了,你看看李园和李嫣的对话、李嫣和黄歇的对话、朱英和黄歇的对话,精彩过于小说,今人不可比。也有人说李园与黄歇的故事为负刍篡位阴谋杜撰,造舆论,混淆视听,未知由头。真耶?假耶?最后都“文化”了,文化柔软如水,但无坚不摧,顺时间之河,或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或泉眼无声、深水静流,然后穿越一切大阻、巨障、尘世、物质、财富、王权,到达遥远和未来。因此文化并不是虚幻之物,化于无形,如我常说,它是坚硬的、锋利的,可触摸,可指认的。当年黄歇封于江东,以吴墟为都邑,即今苏州到上海一带,春申君黄歇在那里无所不在,以至于今天,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足迹、印痕、遗存。无锡黄城、春申涧、黄埠墩;江阴申港、黄田港、君山、黄山;苏州的黄埭镇、春申湖、太仓;上海春申桥、春申塘、黄歇村、春申村、黄歇浦、春申浦、黄浦江、申江等等,无疑都与春申君黄歇有关。上海视春申君为开发上海鼻祖,上海也简称为“申”,那年上海成功申办世博会,代表团成员一起高唱歌曲《告慰春申君》。这些,连你都信了,人云亦云,且振振有词,说得那个铿锵。民众追逐文化的荣光,照耀和沐浴其间;史家却在黑暗地底,触摸层累积淀的纹理,寻找根脉和真相。文化的行上行下,而谁在真实与虚假、真理与世俗、真情与功利之间,以手持中,度衡守正。比如上海,其历史并不远,开埠之前,不过一个小渔村,更早的时候,海水漫浸,陆地都没有的,春申君跑去开发什么?做渔家老大差不多。一身海腥,怎么做鼻祖?无中生有。直到宋代,上海才由村落发展成一个镇,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才又变成一个县。这又说到水。上海开埠前,京杭大运河是贯通南北的黄金水道,沿岸形成了世界上最繁华宏丽的城市群、经济圈、文化带,苏州、杭州、常州、扬州,今天说来,依然是江南天堂的景象和想象,富庶而优雅,繁盛而从容,浩荡大运河与时代、社会、经济的恢弘交响里,昆曲评弹、管弦丝竹、吴侬软语水样软了侬家的心。这些皆与上海无关,上海在大运河的边上,上海只有海,港口是上海的一切,直到今天;没有港口,哪有上海?而元至清初,一直“海禁”,片板不准下海,上海就只能是隶属松江的一个“县”的格局。因靠近运河,松江乃府,上海位置连松江都不如,更不用说苏杭了。上海崛起,苏杭衰落,首先是康熙年间政府部分解除海禁,带来机遇;港口贸易与海运,以及陆路交通兴起,上海迅速取代苏杭成为中心城市、国际大都会,并全方位改变了江南格局,继而影响整个中国。这样说,江南和上海与黄歇的关系都完全是假的了。且慢,问题就在于此,它不是假的,都是真的。那么多以春申君、黄歇命名的地名都是真真切切的,是历史事实,绝无异议。这是必须认定的。上海自宋元初现,清代开埠,近代才迅速发展为东方第一大都,与黄歇挨不着,也是历史事实,绝无异议。但这个黄歇不是楚相黄歇,不是战国时代的黄歇,或者说不是活着时候的黄歇,而是死后的黄歇、香火的黄歇、血脉的黄歇、文化的黄歇、无处不在的黄歇。由此我认为,理论上应是黄歇所封“江东地”的人四散开来,开枝散叶,包括迁居上海。不止上海,是他们把黄歇,连同家业、财富、经验、手艺、目光、胸怀、性情、气质、习俗、美食、说唱、艺文、方言,及至整个江南烟雨、爱恨情仇、风花雪月,都带了过去。成为海上历史的一部分,成为海上文化的一部分,你说这个黄歇是真黄歇,还是假黄歇?

这样,历史就变得极其有趣,在江南带有黄歇印记的命名,多带“黄”“申”二字。是否在传承的文化认定里,比如“申”,就特别重要,或约定俗成。我就在想,信阳乃申伯封地,申伯文化可能同样在当时传承的文化认定里,无论官方还是民众,就特别重要,或约定俗成。因此到了隋代,信阳建有申塔、立有申碑,大书法家颜真卿为之题字。相信这绝不是临时起意,或官方行为,领导一时冲动,拍脑袋的产物,而是代表一个地方的时间集成和整体精神向度。特别需要一提的是,“申”和信阳的“信”,在古代也是通用的。于是推测,其时一定还有其他印迹,如文字的、文艺的、建筑的、器物的、日常生活和习俗的,等等,只是时间久远,了无踪迹了。可以肯定,信阳之“申”,乃申伯之“申”,申伯之“申”无疑是其所封申国之“申”,很显然,春申君之“申”与其,按现在流行说法是,一毛钱关系没有。然而,信阳、申城、谢城、负函,尤其城阳城、太子城,加之名震天下的“三关”,之前为楚国军事重镇,之后为楚避难流亡的临时国都,一个国家如此重要的地方,公子黄歇前前后后就没有来过吗?他的妻妾侍女、家丁奴仆没有来吗?住在哪?内城?外城?黄歇在信阳,那时,申国是否仍有实物遗迹尚存,申伯家族是否还有人在,申国子民对入侵楚国怀有怎样的爱恨情仇,申国历史、记忆、传说和申伯文化给他怎样内心的感受、震撼和影响?后来被封“淮北十二县”,“申”在其中,是否因为申伯,成为最重要的区域和地理,并富有特别的意义?等等。那么我要说的是,信阳申城乃申国、申伯之“申”,春申君之“申”,未必不是缘于申城之“申”,上海申城,绝无疑义,就是春申君之“申”。

如果这推断成立,他们其实都是一个“申”,乃申国之“申”。

这想法,有如长空裂电,“申”之本义,震惊了我。于是想,我们是否忽略了对申国的认识,以致忽略了对申伯的认识。申伯何人?那可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人物,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历史上,能有几个?

回望淮上诸侯,申国唯大。早在西周时期,南方楚国兴起,危及中原王朝,周宣王迁西北之申于南阳谢邑,建立“南申国”,为“汉阳诸姬”方国之长,组成强大防线,抵御楚国进犯,后南申国从南阳扩展至信阳淮河水岸,迁来谢城,建“申国”,因在东,称“东申”,南阳申国就叫了“西申”。历史推进,激来荡去,你来我往,逐步发展,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城市群:谢城、太子城、负函以及城阳城。

“介荆豫之间,芒芒四境,长淮绕于后,岩关峙于前。”(《尚书·禹贡》)其中申国及谢城,即今河南信阳平桥区平昌关北古城;太子城在信阳北三十公里处的长台关,是申伯为其外孙、周幽王废太子宜臼而筑的居所。自是离申国谢城不远,其间与有关建筑错错落落的,形成城市整体。太子城当初为宜臼临时居所,规模绝不会大,时间也不长,紧接着就发生了申伯组织发动的西安之变,杀周幽王于骊山脚下,周王朝自西安迁都洛邑,西周覆灭,东周建立,宜臼即位,是为东周第一代王——周平王。大约是得于这个历史机缘,太子城在其后发展中,迅速扩张和兴起,成为一座大城,并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成为豫南区域性中心城市。负函紧邻太子城,是楚武王破申所筑,成为楚国一处军事设施。“负”乃背负、抱持之义;“函”则包容、函纳之义,这大约都是今人的揣度。西周灭亡,平王东迁,王室衰微,“天方授楚”,以致楚武王破申,楚文王灭申,但都不可能像棋盘上棋子,吃掉后就拿下了。一个国家你把它的城破了,王打败了,杀死或逃亡,国家的人还在,你的军队再强大,也不能代替这个国家的人耕田种地、生儿育女、鸡飞狗跳、一日三餐,而没有了这些民众的日常生活,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人气”,你占领的那个地方与死地何异?因此楚武王破申后,拿下太子城,在太子城的边上修筑军事设施,事实是加固和扩建太子城,驻扎军队,收住流民,进行武力征服和管制;而楚文王灭申后,则是将大批申国官员和民众迁徙到楚都湖北江陵,将申地实行县制,命申俘彭仲爽为县令,让申人管理申人。

《左传·哀公十七年》载:“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息乃息县,申是申国。起码到目前止,这是关于中国“县制”最早记载;申人彭仲爽既是首位县令,也是为数不多的出身非楚国王族的令尹,足见申人的不凡和卓越,还有看不见的申国文化影响力。到了公元前491年,楚人于淮河申地,借三关之要,“乃谋北方”,楚国三位重量级人物出场:“左司马眅、申公寿余、叶公诸梁致蔡于负函。”(《春秋左传》)这时负函为“三大夫”加修还是新筑,不得而知,但这里应该完全为楚国所有了。负函本属蔡,所谓收住蔡国流民,其实是当地战乱无家可归的原信阳申地住民,他们宁死不离故乡。统一收住,以便统一管理,防止其谋反和叛乱。这样一个有深厚历史根源和文化传统的古申国之地,打下它不容易,占领它不容易,统治它更不容易。从楚武王、楚文王、成就楚国春秋霸业的楚成王、楚庄王,及至历数百年之后的楚昭王,还在扩建负函,解决难民,这只能证明,申国虽亡,人心未死。而“汉阳诸姬”本是周朝老牌诸侯王国,实力不菲,且互相勾连,成为统一抗楚防线,不可小觑,后来又与北方春秋初霸郑庄公结为同盟,谁敢轻举妄动?更为重要的是山川、河流、淮地、封土、民性、血缘、家国文化的凝结和聚合,既有猛力,也具韧性,是不可以生生撕裂的,甚或是不可战胜的。楚国要逐鹿天下,问鼎中原,必占据淮河,控有三关,而负函“这是楚国侵入中原地区最理想的据点和要道……是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井上靖语)。但如何占有负函,“义阳三关”不通,楚只能溯汉水向东,或结盟黄随,或借道邓国,利用它的附庸或亲戚,占唐河,取淮源,挥师东进,打通申国东西之间的要冲花蕊店,顺淮河而下,先攻申国都城谢城,再来拿下太子城。这说着容易,实现起来并不那么简单,仅谢城和太子城,中间距离好几十公里呢,楚国需要多少兵力才能照顾得过来?这些都不是一年两年一次两次实现的。因此我们看到,从楚国文、武二王始,便对申周边诸侯国要么采取怀柔政策,或各个分解和击破。究竟与淮上之绞、轸、郧、樊、随、黄、弦、邓、蔡、息,尤其与申国,如何来回拉锯式征战,由于孔子对待历史的个性化“态度”,修《春秋》,本是基于天下“礼崩乐坏”痛心而著,却又尊周礼、寓褒贬、尊王攘夷、惩恶扬善为原则,这就矛盾了。就像楚国问鼎中原,自立为王,不可以入史;申伯犯上作乱,灭亡西周,不可以入史;郑庄公更是大逆不道,杀弟灭亲,射王中肩,更不可以入史。即便把他们作为恶进行讨伐和鞭挞也行啊,但孔子宁可“多阙文”,也不录一字,就是不让你露脸,因此申国这么大的一个诸侯国,留给我们的历史面目模糊,故事不甚了了,申国、申伯就这样被“忽略”了。但太子城在,负函在,地上地下的实物在,包括死死生生的原住民在,是不能一笔勾销的,比如地上的由“负函”而被楚国改建的现在的“城阳城”“楚王城”,及其那么一大片的内城、外城;比如一批震惊世界的战国大墓出土,壁画、服饰、毛笔、竹简、陶俑、金币、乐器、木漆器、青铜器不说,你总记得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吧?从太空传来的《东方红》乐曲,就是这里出土的编钟演奏的,那是中国出土的第一套编钟,地位无可取代,印在中国通史和教科书上的,其墓主人就是楚国“三大夫”之一的左司马眅。想想那时,就觉得信阳淮河两岸,朝也熙熙,晚也攘攘,大路通天,人声鼎沸,一派大都市的繁华和辉煌,就连孔子也屁颠屁颠辗转奔波到了信阳负函,叶公沈诸梁即叶公子高,接待了这个“丧家狗”,并在负函城里,有了历史上著名的“叶公问政”。

叶公问政的背景是负函蔡民,即本土信阳申国子民,被楚国收服后并不听话,不仅不接受统治,更是以中原之礼、大国之态不与楚蛮文化相融合为由而不服管理,叶公受命在此治理,十分烦心和无奈,于是“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就这六个字,天之木铎,大音希声,电光火石,照亮世界,叶公茅塞顿开,脑洞大开,才知圣人果然高山仰止,不是谁个都能冒牌,他一定要好好款待老师。楚人本来好客,是夜,负函城里灯火辉煌,高朋满座,叶公设席,高规格宴请孔子师徒,菜品为当地风土特色,有淮河大白刁鱼、南湾花鲢和青虾、长台关野生鳝鱼、淮南闷罐肉、明港中华鳖、信阳毛尖虾仁、城阳城山珍野味、甘岸烧小黄鱼、昌平仔鸡焖板栗,兴许还有提梁卣盛着的美酒,有锦瑟、排箫、骨笛、埙、伏虎大鼓与编钟鸣奏,有歌舞献艺。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大声唱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惊异问是何人,曰楚国狂人接舆,孔子起身慌忙出门追去,要与其交谈,接舆大笑而去,根本就不睬他,转而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这事儿是真事儿,当然未必是发生在负函。我不过借来也与“丧家狗”的孔子斗个乐子。众所皆知,当年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有郑人对子贡说:东门有人,额头似尧,脖子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部以下不及禹三寸。哎!那个憔悴颓丧、失魂落魄啊,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听后,高兴坏了,欣然笑着说: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是丧家狗,说的真是对极了!

北大教授李零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心灵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孔子和李零意义上的丧家狗,也是一种“格”。这个“格”,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思、大梦、内心、天下,也是骨骼和品格。与生俱来,生死不惜,比如屈原,比如孔子,比如楚狂人接舆,比如那些无数个怀抱理想,忧国忧民,上下求索,不舍昼夜,在现实世界苦苦追寻精神家园、心灵家园的人。

陈峻峰,作家,现居河南信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三炷香》《个人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