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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林培源:灰地(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 | 林培源  2021年07月16日07:42

隔着客厅玻璃门,他听到两个儿媳在说话,高的声音讲:“我昨天送货回来,在公路上看到了,烟很大!”低的声音问:“烧死人了吗?”高的声音答:“这我就不知了——”闭着眼他也能想象阿华说话的表情。她消息灵通,总是能把听来的小道传闻讲得传神,仿佛自己也亲历了一般。阿洁只是应和,温声细语的。红木茶几上摆了一盘樱桃,阿华斜倚沙发,阿洁坐在扶手椅上,身子朝前倾,伸手捏起一颗樱桃。

他在楼梯口立了一阵。耳鸣又犯了,耳道像灌满了水,客厅的说话声听起来嘤嗡一片响。他大口吞咽、呼吸,但不管用。这是年轻时跟人打架留下的后遗症。问过好几个医生,得到的结果都是,耳膜没破,免担心。可是耳鸣的毛病一直未见好。现在时不时就会听见回音,一阵叠过一阵,如同有人手持利器狠狠地刮擦铁皮。

过了许久,那股潮水慢慢退去。他迈进客厅,阿华、阿洁的说话声停了。她俩同时和公公打了招呼。

他从喉咙底部发出一声“嗯”,拖过一张塑料椅,坐了下来。

阿华靠坐在红木沙发上,挺着个大肚子。怀孕后,她的脸浮肿,眼袋凸显,肚子圆得像只皮球。阿洁看那样子也快了。他至今都很自豪,在同一年给两个儿子摆了喜酒,创下的纪录在乡里无人能及。两个新妇前后脚嫁进门,家中逐渐热闹。很快,他就要当阿公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们身上。股骨的部位酸胀得很,他侧了侧身,挪了个舒服的姿势。

窗外日头照进来,客厅墙上瓷砖映着倒影。这次,音乐的轰鸣涌了过来。昨夜酒局上,他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两次,醒来时抓住陪酒女的手。她化了浓妆,年纪足可当他女儿,说话时假睫毛扑闪扑闪。他们脸贴着脸,低声说话。他时不时抬眼盯着对面手握话筒、脸涨成猪肝色的老头,揣摩刚签下的那纸合同是不是吃亏了。而她咯咯笑,下巴肉嘟嘟,假睫毛快掉下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说起一桩事来:乡里有个开钢筋铺的老板,工厂挨着马路边。老板让老父亲夜里睡在工厂的铁皮棚,以防有人盗钢筋。那段路坡度很大,空气对流强。冷月降温,大风刮了一宿。隔天巡工厂,老板发现老人家冻死在了铁架床上,浑身硬邦邦的,像条咸鱼干。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盖别墅花了五百万元。

故事说完,他看了陪酒女一眼。她脸上掠过一阵惊讶,接着捏起酒杯,灌了一口。

他自讨没趣,将她的肩头搂过来,另一只手沿着大腿往上,摸进了裙底。

散场时他独自走出包房。酒喝得有点多,头犯晕,胃酸一阵阵地往喉咙头涌。包房通往楼梯的路不长,他像是踏进坑坑洼洼的战壕,不断抬脚,侧身,落脚。之后,他狠狠跌了一跤,巨大的疼痛登时将他攫住。头顶灯光炫目,他瘫坐着喘气,额头渗出硕大的汗珠。缓了很久,他扶住楼梯爬起来。走廊空荡荡的,他们都去了酒店。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他摸出来凑到眼前,话还没说,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阿华还在说着昨日的火灾,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没停歇。那是镇上一家塑料玩具厂,起火处据说是库房,囤积的货物用防尘布罩着,火烧了个把钟头才扑灭。两天前,保洁公司的清洁工在厂内收垃圾,有人怀疑工人丢失的钱包是他顺走的,双方差些打起来。清洁工打电话给他,他闻信过去调解,要厂里调监控。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动静。负责那片区域的清洁工是个矮胖的河南人,监控证明清洁工是被冤枉的,走的时候,他骂骂咧咧,朝地上吐了口浓痰,身子晃来晃去,像只瘸脚鸭子。

他站在玩具厂的水泥埕上,看着清洁工离去。机器吭哧吭哧,他感到心脏被舂来舂去。站了没多久,他就像个因不满厨师手艺而愤怒离席的食客,行出了大门。隔日,玩具厂就起了火。大火烧得蹊跷。他想到清洁工那愤怒的表情,眼底灼灼作痛,好像火烧到了胸口。起火的地方不会是库房。地方上的老板,个个会耍花样——厂里有保险,眼下这样的时节,天干物燥,随便一把火便能烧起来,只要扑得及时,还能捞上一笔赔偿。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象消防车鸣着警笛,从国道另一头疾驰来,围观者让开一条通道,消防员冲下,架起水枪,速战速决,如同完成一次编排已久的演练。

这些操作他再熟悉不过了。刚起家的年月,为了租占一块工地,他没少花心思。请人吃饭、洗浴,上酒店泡一晚夜总会,白兰地、人头马,红的、白的,喝了吐,吐了喝……只要酒喝得够多,玩得够尽兴,就能搂住对方,额头抵着额头称兄道弟。现在他双脚踩着的地方正是当年的工厂。这里背靠国道,挨着镇政府,往前是一口大池塘,坐南朝北,视野开阔。懂风水的人都说此地聚财,是块好地方。当年他的目标很明确,先把地承租下来,生意做大了再将租的地收入囊中。他有个隐蔽的愿望,要起镇上最高的楼,每次从水利渠边经过,那栋六层高、贴着马赛克瓷砖的别墅总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来,抽支烟,细细观赏。日头照在瓷砖上,亮晶晶,白晃晃,像嵌着夺目的宝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双脚自行离地,沿楼梯行至顶楼,风吹得他的的确良衬衫猎猎作响,远处的老厝区和近处的新洋房尽收眼底。

他的房子早已取代那栋陈年别墅,成为镇上唯一装了电梯的民宅。楼有八层高,从远处看很像一座灰色水泥塔。施工队见过他请人设计的图纸,指出房子格局不科学,譬如缺少独立阳台,也没有留出足够空间用来挂空调外机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房子,想怎么起就怎么起。乡里人议论,把好好的风水给毁了。被诟病得最多的还是布局,从外面望不到阳台,四处密封,有人打趣说,像一口只进不出的棺材。入宅祭神那天,他亲自点燃鞭炮,厝边头尾出来围观,妻儿站在一旁。他望着鞭炮噼啪作响,红色纸屑扬起落下,想起当年许下的心愿,鼻头发酸,冒出热泪。

工厂起初为平房,铁皮屋顶,里边是做工的地方,外面是宽大的水泥埕,被砖头围墙圈起来。工厂主要承接木工和铝合金门窗的活。开始时他招了三个工人:一个从哈尔滨来南方打工的、一个邻近的饶平人、一个本地人。三个工人里,哈尔滨人跟他时间最长。当年哈尔滨人下岗了,搭火车南下,一路打零工,先到北京,再去河南,接着绕道江西,落脚在这个省尾国角的小镇上。饶平人负责木工活,本地人则跟哈尔滨人搭手做铝合金。那个年头,政策宽松,经济跟着好转,乡里人纷纷做起了生意。一夜之间,似乎个个鼓起了腰包,新厝区就是那时候起来的。他预感到,挣钱的好时机到了,便也动起了心思。起初他囿于资金短缺,拉不起建筑队,只好求其次,先搞装修。乡里人起新厝入宅,除了循例购置厚实锃亮的红木家私外,剩余的吊顶、水电和门窗等,他的团队都能包办。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真正让他发家的,还是那些铝合金窗。铝合金轻便、牢固,成本不高,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他的工队从购置材料到制作组装,一条龙服务,加上价格公道,乡里起新厝的都来找他。生意最忙时,工队一天要转四五家。材料用三轮车拉过去,后来三轮车不够用,他索性搞了辆二手的五菱皮卡。铝合金窗做好后,他给厝主散烟,游说他们在窗外焊上不锈钢防盗栏。乡里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入室盗窃的都有,该防的还是要防。工人们于是又掌握了一项电焊的技能,焊接时手举面罩,火星闪闪喷溅,煞是夺目。

一晃二十余年,他的工人流水一样换过一批又一批,只有哈尔滨人牢固得像根柱子。每次他到外地谈生意,哈尔滨人都会跟上。有哈尔滨人在,他觉得安心。头几回去夜总会,哈尔滨人坐在一角,看老板们唱歌嬉耍,连陪酒女的手也不敢摸。后来这种场合去得多,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几杯洋酒落了肚,耍起来比谁都疯。

他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哈尔滨人拖着一只沾满了灰尘和油污的旅行袋,几绺刘海贴在额头上,从头到脚蹿出一股酸臭味。他嘻嘻笑着,问,老板包吃住吗?一个月多少工资?从那刻起,他就知道,此人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是干事业的好帮手。哈尔滨人年纪大了以后,鬓角花白,啤酒肚也日渐隆起。哈尔滨人现在是工队监工,平时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是去海钓。海钓是个费时费力的爱好,一出海往往都是一整天。哈尔滨人从老板手里买下那辆旧雅阁车,闲暇时呼朋唤友,开车去海边。常去的地方是饶平的三百门和柘林,租附近渔民的舢板出海,钓上来的海鱼(什么金鲳啦,黄立啦,春只啦),扔给店家。现杀现做,肉质鲜美,配上几盅白酒,简直快意人生。

他陪哈尔滨人去过一次,上了舢板晕船,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船刚开,他就让船家掉头,上岸歇息了。哈尔滨人笑话他,上床倒可以,上船你不行。哈尔滨人的潮汕话讲得和本地人无异,不过该用谐音时,他还是蹦出了东北腔。他坐在岸边歇息,觉得大海起伏无定,还是地上叫人安心。

凌晨那个电话就是哈尔滨人打来的,今早醒了酒他才拨回去。响过几遍,无人接听。他把电话拨去哈尔滨人家。哈尔滨人的老婆哭哭啼啼说,这个死人一夜未归,不知是不是又出海了。他张嘴说了些什么,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他不耐烦,挂了电话。

墙上的电子时钟嘀嘀嘀报时,他顿觉眼皮沉重,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7期)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澄海人,青年作家,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出版有《小镇生活指南》《神童与录音机》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等奖项,《小镇生活指南》获评《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中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