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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杨仕芳:戈壁滩诱惑(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杨仕芳  2021年07月16日08:18

编辑推介:

“我”是一个文联小职员,一直坚守着对理想的追求和向往,却不得不面对冷酷的现实。与“我”气息相投的几个朋友,也同样面临着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困顿,白露为此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小说写出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同时又以“戈壁滩”为象征,呈现出人内心深处希冀的微光。

戈壁滩诱惑(中篇小说)

杨仕芳

1

上午十点,我离开出租屋走下不远处的河堤,裤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把手机设置为震动,一是在单位里开会不影响别人,二是在家里不影响自己。当聚精会神看书或写作时,突然响起的铃声会把思路打断,令人懊恼,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让手机处于静默状态。“哎,耳冬,我们去打猎吧。”白露语气含混,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你说什么?”她这样突兀的话让我不知所云。“迪克长大啦,粗壮得很,精力充沛得无处发泄,该带它去捕捕猎了。”她这么解释,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条狗,取个洋名迪克。那条狗并不是洋狗,是条土狗,我从乡下带回来送给她的。那回我陪同几位省城来的民俗专家到侗区做田野调查,在我们吃饭的主人家里遇见那只小狗,它静静地站立在门口,仰着俊俏的小脸,鼻尖像是涂上淡黑色的油漆,清纯的双眼炯炯有神,歪着小脑袋盯着陌生人,显得既礼貌又可爱。我顺手拍下几张照片发给白露,她喜欢小动物却从来不养。“啊,这只小狗可爱,太可爱了,我要这只小狗。”她看了图片后就打来电话,“这只小狗眼里有种东西,说不清,似曾相识的那种,有些像北方的雪,却很温暖,对,就是那种感觉。”她是真心喜欢这条小狗了,得买回去送给她才好,因为我调到市文联是她帮的忙,不然我现在肯定还窝在让人喘不了气的小县城里。“这条狗,给多少钱都不卖。”狗的主人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并与它四目相对,满眼爱怜。“好猎犬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愈加相信那是条好狗,将来会成为好猎犬,便不再劝主人出售。吃饭时,我跟主人痛痛快快地拼了几大碗酒,最后我和主人都喝多了,主人心里却不糊涂,分文不取地把那条小猎犬送给我,还笑哈哈地说:“这是它的命数,谁叫它遇到你呢。”我把狗带到城里送给白露时,却没说狗的主人没收钱,现在一晃就快两年了。

“你老公不愿陪你去?”

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时,眼前接着浮现出白露丈夫的形象:圆滚滚的脑袋安在肥胖的躯体上,疏松的肉脸上镶着一双三角眼,令人感到不安。我说:“等我休假就去。”

“那就说定了。”白露挂了电话。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是她家座机的号码。她在铁路局上班,自从嫁给王建军后,上班时间骤然减少,而待遇较之前却好很多,不仅工资翻番,休假或外出学习的机会总会轮上她,让我很是羡慕。今天她又在家休闲。这会儿她在家里干吗?在逗着猎犬迪克玩吧,迪克已是一条成年狗了,直立起来舌头能舔到她脸上。她时常给我发来和迪克玩乐的相片。她也可能在院子拨弄花草,她们家的院子很大,铺满阳光,种着各种花花草草,每个季节都有花盛开。院子里建一个游泳池,水池旁有一架秋千,坐垫是银灰色的木椅子。龙城许多有钱人都住这种别墅。我到她们家做过客,后来就再也不愿去了。

现在读者应该知道我的窘境了,我在市文联上班,到手的工资不足三千块,每个月交两千房租后就所剩无几,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帮人家写写文案什么的挣些零钱。我以前没那么看重钱,觉得够用就可以了,这使我和妻子产生矛盾。“怎么叫够用就行?你这不是在扯淡吗?”妻子嚷叫着,一点也不注重形象,几乎和街边争吵的泼妇没两样。“我不这样嚷嚷行吗?你会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吗?”我理解她的不满,她在超市当收银员,收入不高还常受气,内心就会感到不安全。我也觉得当丈夫的不尽责,于是背着她与人合伙投资,结果被人算计血本无归,等债主找上门妻子才知晓。“我早就说你不要写那狗屁文章你不信,现在吃大亏了吧?”妻子把我投资亏本怪于我读书写作,可我能不读书写作吗?暂且不论写作是我的爱好,就说我从乡下调到县城,多半就是因为我会写文章,不然像我这样既没关系又没背景的人,想从乡下调到县城难于登天。“那是此一时彼一时,懂吗?我们过日子要靠钱,不是靠你的什么梦想。”我和妻子越来越无法沟通。结婚之前,我们可不是这样,都觉得此生找对了人,现在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无一幸免地陷入南辕北辙。她想要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我觉得人应该注重物质之外是什么,不然一日三餐地活着与被圈养的猪有什么两样?最后我和妻子都厌烦了这种错位的生活,于是在春天来临时安静地分开。“在春暖花开时节离婚,真是个天大的讽刺。”妻子站在洒满阳光的街边喃喃自语。我没有告诉她这句话颇具文学味道。这个娇小玲珑惹人喜爱的超市收银员,从此成了前妻,往后便是陌路人,本身就是赤裸裸的讽刺啊。

话说回来,因为我离了婚白露才帮我调到市里。“这人世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绝对的历经,你时刻保持清醒的内心,并勇于追求是对的,人就该这样。”她满脸严肃地说,并非在安慰我,但在我看来,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在大学期间处了男朋友,靠着男朋友有关系留在城里,当她提出结婚时,男朋友逃避妖孽似的从她面前消失。她又与几个男孩交往,结果无一例外地在婚姻面前逃之夭夭。在她心灰意冷时,遇到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王建军,她没多想就嫁给了他。“我嫁的是生活,不是爱情。”她有些无奈地说,“所以,我佩服你,就算是离婚也没放弃内心的追求,这是多么难得啊。”我对她摇头苦笑。王建军是革命后代,在铁路局任要职,她相当于嫁入豪门,出门以奥迪汽车代步,穿着意大利名牌服装,喷着法国香水,使她原本就漂亮的躯体平添几分妖娆。她的姿态也因生活的改变而转变,常常以慈悲的目光看待世界。

白露每每读到让她感动的诗歌就发给我,然后跟我讨论莎士比亚、拜伦、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也谈起当下的国内作家和诗人。“我喜欢余秀华的诗,不是因为她的躯体有缺陷,也不是因为那首引人争议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是她诗歌里有股与生俱来的劲儿,让你在她的诗里读到真诚,而真诚即是一个写作者的真实灵魂。”我承认她说到了我的心里,姑且不论余秀华的诗歌好坏,她直面内心的勇气就值得我尊敬。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了,她突然从微信上发来余秀华《手》那首诗,问我:“这首诗怎么样?”说实话,那是我读到的余秀华最震动心灵的诗句。作为一个肢体健全的男人,第一次读到“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哪怕做一条/余氏看家狗。”我有一种被生锈的刀子慢慢插入心脏的感觉,除了痛楚,更多的是羞愧。“这首诗不错。”我轻轻淡淡地回答,没有进一步诠释。好半天白露才给我回复,发来一只微笑的表情,没有说话,也没再往下深究。我不由松了口气,她似乎洞悉到我的内心而点到为止。我们已处在两个不同的阶层里,某种看不见却无比坚硬的东西在撕裂,珍惜当前的友谊最好视而不见,换句话说,看破而不说破。

我继续往河堤走,那里是亲水平台,河面上是巨大的水上喷泉,衬托它的是龙城地标性建筑风情港,往城里望去便是五星街,是龙城最古老的街道,沉积着数千年的历史往事。每当喷泉在七彩灯下喷起高达百米的水柱,那些沉积多年的往事,似乎再次被飘落而下的水雾浇活。每天夜晚都有许多游人慕名而来,挤满亲水平台和附近的台阶,欣赏着跟随音乐节奏翩翩起舞的喷泉。正值春天,河堤上绽放着粉红而洁净的紫荆花,事实上每到这个时节,这种花就开满大街小巷,整个城市陷在花海里,如同梦境在阳光下展露无余,不禁让人怀疑这不是以工业著称的城市。我邀请友人过来游玩,却没人应邀而来。观赏喷泉表演的台阶,用涂上绿漆的铁板围住,并用红漆写着:喷泉维修,闲人免进。无疑,在维修结束之前,不再有喷泉可看,心里不由莫名失望。

我顺着河堤来到李燕上班的公司,那里离喷泉不远,推窗便可望见悠悠江水,船舶在水面上划出巨大的V字形水浪,荡荡漾漾地往岸边漫来,当失去力度的水浪轻轻地拍打着河边时,下一波水浪已经接踵而至。岸上总会出现几个蹲着的垂钓者,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是否钓起鱼都自得其乐,似乎垂钓的不是鱼而是岁月。

李燕她们公司是做文化传媒的,专门策划文化活动,拍摄宣传片和微电影。我给她们公司写过微电影脚本,跟我对接工作的是李燕,我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是江西人,心直口快,毫不脸红地说江西女孩比广西女孩更柔润,广西女孩的脸部骨骼很明显,很破面相。我笑而不语,心想四川和湖南妹子才柔润,但我没有反驳她,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今天我没有去单位上班,很想找她探讨奔赴新疆的可能性,也只愿意跟她探讨。然而见到她时,吐出来的话,却是关于喷泉无法表演的事。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喷泉来了?”

李燕的嘴角习惯性地往上翘,内心的不屑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勉强微笑着说:“有些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嘛。”她歪着脑袋瞅了瞅我,脸上严肃认真的模样,使我想起紧盯着树干的啄木鸟。原本这句话出自她的嘴巴,现在我不过借而用之,当然并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说这句话的那天,我来到河堤散步走到她们公司旁边顺便进去看她,她独自一人在加班。我们坐在窗前,聊起窗外流淌千年的河流,聊起两个跳河溺亡的人,一个是任职数年的市长,另一个是资深的记者。记者的死轰动了整座龙城,晚报用八个版面进行报道,让众多亲戚友人以及敬仰他的读者得以缅怀,成为龙城街头巷尾的一件美谈;市长的死却只在报纸角里留下几行不痛不痒的讣告,不认真看的话都会忽略掉。我不由为市长的死感到不值。李燕嘴角微微往上翘,感叹着说有些东西是不讲道理的。我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像我和她之类的人每天为生活挣扎依然活着,而市长他们衣食无忧却选择跳河,无疑他们也处在另一种困窘里,他们的内心汹涌着旁人看不清的暗流,如同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流,总在不经意间淹没着无人打捞也难以打捞的故事。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杨仕芳,1977年出生,侗族,广西三江县人,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学》《长城》等刊物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而黎明将至》《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获广西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