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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禹风:加那利号潜点(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 禹风  2021年07月15日07:13

导读

在潜水业兴盛的菲律宾沿海地区,一艘货运沉船被潜店开发为“沉船加那利号”潜点,吸引着四方潜客。中国人谷晓滔和日本人俊代是海外留学时的挚友,后来成为志趣相投的潜伴,两人以不同的心绪开启了此次的菲律宾潜水之旅。

谷晓滔人在深海心在股市,几次潜水的情绪和状态均被动荡的股市左右;而俊代此行则是为传言中的宝藏而来,他兴致勃勃地打探着加那利号沉船中宝藏的下落。一连几天数次沉入沉船船舱中探秘,依循着潜水日志中“‘from beyond’沉船桅杆”“极目远眺”,以及“潜入船舱,找到时光中心的标记”的指示,两人在深海探索寻找,硬珊瑚群、金枪鱼、海蛇、沙丁鱼群、白眼鲛鲨等难得一见的海底美景纷纷现于眼前。在光影变幻、鱼群穿梭之中,海底世界渐渐显露出神秘而梦幻的面貌……

加那利号潜点(节选)

文/禹风

谷晓滔刚刚背翻入水,在水里翻个跟斗,抬头看:灰色天空瞬间已变淡绿海面,海面在头顶泛白沫,天光搅在涟漪里,波动跳荡,乃至无穷远。

谷晓滔对海的畏惧从无改变,每次下水,他都担心生活远去,未知已来,心里沉甸甸,重温最初作为婴儿来这蓝星球时令他哇哇啼哭的那种压力。

他在犹疑中下沉到珊瑚上方,离开海面了。

潜伴已降落到比他更深六七米的海底沙地上等他。谷晓滔心里有点烦,下水前他刚在手机上阅览了股票行情,突如其来的下跌无情侵蚀他一年来的收益,且势头仍猛烈,极可能引发连续跌停。

谷晓滔发现潜镜进了水,海水辣眼睛。他吸足一口气,边仰头,边从鼻孔往外呼气,气泡汩汩从潜镜下方溢出,视野重新清晰。

他低头看潜伴俊代,俊代在下面对他做一个询问手势。

谷晓滔慢吐一口气,直线沉下去,到达俊代身边。他对俊代点点头,拇指向下,示意打蹼下潜。目标:海底三十六米深处那艘沉船。

除了谷晓滔,海边没人知道俊代的职业身份。大家只对这位彬彬有礼的日本人还之以礼,并不主动与其交谈。

谷晓滔和俊代既然是留学巴黎时的同学,当然结成潜伴,默契地在海底互相照顾。

不过,谷晓滔对俊代昨晚透露给他的寻宝消息几乎嗤之以鼻。在潜水旅游岛上,这狂想听来过于小儿科:这里每天有上百名潜水客绕着下面那沉船观光,不少艺高胆大的家伙还得意扬扬地反复进出只一个出入口的封闭型船舱。如果船上曾有过宝物,早被无数双利目扫描到,被无数只忍不住到处翻弄的手捞走……

不过,俊代大概在东京雪域乐园当财务总监当浪漫了,他说他不是开玩笑,坚信他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因此,今天谷晓滔和俊代一起潜下去再次研究那条破船,并不是简单的观光潜水,算是正儿八经的寻宝了。谷晓滔暗笑俊代那种日本式的认真。

天气不佳,不但没阳光,且有蛮大的浪。留在小船上等候的菲律宾船工听谷晓滔许诺他双倍工价才露出笑容,往左晃右摇的小船后方抛下锈迹斑斑的简陋铁锚,他必须留在这潜点等谷晓滔和俊代。好在,潜到三十六米深处后会比较耗气,大概不过四十分钟,潜客们充气的红色象拔就会浮到海面,示意过往船只留心避让,照顾潜水员慢慢升水。

经过海下二十三米处,谷晓滔和俊代计划外停留了十分钟,观看一头不期而遇的儒艮。

一般潜客在菲律宾海下碰到这种“美人鱼”的概率不大,儒艮通常在浅水海床嚼食海草,到这么深的海底来,大概它吃饱了昏昏欲睡,类似人类梦游。

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日本男人围着“美人鱼”逡巡,贪看它三角形的尾鳍和小而又小的眼。儒艮视力极差,它大概率看不清这是两头什么动物在围绕它上下浮沉……

新奇感一得到满足,谷晓滔忽又走了神,竟一个劲儿地猜测此刻股市是反弹还是继续下沉。股市如海洋,他常忍不住潜下去捞住一两只股票,像在海水深处伸手攀住一两只海豚。若海豚往海面缓缓升水,他搭一段便车;一旦海豚往下扎猛子,稍有疏忽,人就会被带到再也上不来的危险深度。

早想过彻底离开股市,把余钱放进银行,然后定心做自己该做的事,但最后总为了种种难以拒绝的原因,又把钱悉数投入其中。

可能这是男人的赌性,也可能是被愈来愈低的存款利率逼迫。

不管怎么说,谷晓滔目前依旧陷在股市里头脱不开身,一会儿变穷一会儿渐富,如他潜在海里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可不是什么享受,常让谷晓滔恶心欲吐。

俊代摇动手里的叮叮棒,吸引谷晓滔视听;他往下一个俯冲,身形在谷晓滔视野里渐小,直接浮在那沉船上方了。谷晓滔收摄心神,也跟上去,长卧海底白沙的旧货船残骸在视野里逼近展现。

此船名不见经传,大概是菲律宾土著曾用来运载日常货物的,据说在一次近岸风暴中沉没,并没死人。聪明的西班牙潜店老板支付了失船船老大小小一笔费用,用潜店的名字“加那利”命名该沉船,制造出一个新潜点。

潜客们潜这一潜点时有一番特别乐趣:沉船恰好在三十五六米深的海底沙地上,这深度对大多数人来说已足够引发深深浅浅的氮醉。每下潜十米增加一个大气压,氮气随之加速进入人体血液,效果好比在海下喝高度酒,谁不想体验一番海底醉意呢?

俊代在沉船船桅顶端浮着,右手握住长满海蛎的桅尖,俯视盛开五彩珊瑚的船体。一群黑条纹天使鱼聚成一个方阵,一闪一闪如转动的魔方。橘色小丑鱼群在船体表面散开,是一把飞舞的瓜子;浪来收拢,又是滚动的蜂窝了……俊代一定已氮醉,他像个吸食鸦片的人,正享受那种失控的晕眩感。

谷晓滔一下子往下潜到船舱入口处,那儿有条狮子鱼,花里胡哨,像一把撕得粉碎却还牵扯在一起的团扇,一抖一晃,慢慢游动,毫不理会谷晓滔这庞然大物飞临它上方。谷晓滔觉得心脏骤然一动,海水声音消失,眼前锦绣斑斓,美不胜收。对他而言,氮醉是增强审美力的一种魔法。

忽然间一切都变了,美丽心绪直接转化成加强版的恼火和混乱。谷晓滔的思绪被一种酸酸的力量强制转往陆地上的股市,人还是心心念念挂怀着财富。这一下,氮醉把他的幽怨放大。

谷晓滔再看不见什么美妙海景,他心里浮起一连串令人懊恼的数字。他想起手里的股票曾保持小步攀升,带给他舒适的满足感。本来今天上午他要按计划抛出股票获利了结的,没料到昨晚变生肘腋:交易所于收盘后发出咨询函,要谷晓滔持股的这家小型产业投资公司澄清围绕它的种种利好传闻。

交易所在几百只连续加码上升的股票中独选此家,发出史无前例的严厉质问,甚至白纸黑字要求公司说明是否故意释放利好传言影响股价,并要求彻查前五名股票自然人股东是否为公司高管亲属。如此来势汹汹,像掌握了什么证据似的。

谷晓滔冒着风险持有等待了近一年,这下子累积的投资收益瞬间打对折,这是他下潜前的状况。很可能,等他浮出水面,历来涨涨过头、跌跌过头的股票已进一步跌得他吐血。

俊代做手势告诉谷晓滔他准备进入有顶的船舱,谷晓滔一反常态,用激烈手势制止了他。谁都明白,贸然进入有顶部的封闭空间是休闲潜水的大忌,一旦发生意外,封闭空间会阻挡潜水员顺利升水逃生。往日,他俩常配合着冒险,但今天谷晓滔完全没心情,他心乱如麻,绝对不是个可信赖依靠的潜伴。

俊代在舱门口流连,不停探头进去,打着手电往里看。磨蹭了好一会儿,他才游离船舱,像一个认真却失望的日本人会做的那样,退而求其次,绕着沉船仔仔细细打量船体细节。谷晓滔忍住心头烦乱,漂到船舱入口。他握起手腕上悬挂着的潜水手电,打亮,往黑黢黢的舱里照射进去,心头一动。

回到宾馆,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俊代和谷晓滔照例各回各房休息。

俊代随口说他还需核实一些细节,在那本他重金搜购来的神秘潜水日志里,藏宝人设定了某种密码,需在冥想和静思中琢磨,方能解开。谷晓滔诚实地跟俊代解释今日股市的扰心事,此刻他要静下心看一看行情,核查股票的技术数据。

他俩的友谊从来就是两棵独立松树间松涛的应答。

回房间,俊代跌入沙发,瘫软地歇了半小时。起来冲凉,擦干身体,打开保险箱,拿出那本潜水日志。他光着上身走到阳台上,坐在迟暮夏阳里暴晒几分钟。又进房打开冰箱,掏出姜汁啤酒,回竹榻躺下,翻开日志。陈旧纸页上的花体英文字母透出古朴光色,像一颗颗宝石。

谷晓滔无心漱洗,先打开手机看股市行情。股票跌停板,死死躺在最低价上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直到收盘,他心猛然下沉。这种走势,除非次日有奇迹,否则还将遭受重挫。

很久没体验过的慌乱感瞬间占据了谷晓滔的身体,他从前既在股市获利出局过,也有过抽刀断腕求幸存的苦痛。他本已经上岸了,和股市投资,坦率说,是和股市赌博说过再见了。他曾想依靠银行投资理财的利息,加上自己作为专业人士的咨询费维持独立生活。

可银行吹嘘的旱涝保收的理财项目背叛了他,他有一年的银行理财不但没拿到利息,反而损失了百分之二本金。被剥夺自主权及被欺骗的感受逼他回了股市,股市又对他展现了好前景,让他持续获利。可今天,在很长的投资轻松期后,他又被套牢了。

套牢和套牢是不一样的,如今被套牢的谷晓滔比从前被套牢的谷晓滔老了十几岁。青春是唯一无惧风险的因素,他已不再拥有青春,荷尔蒙创造的激情和韧性已悄然随风。

何况,“愿赌服输”这四个字也不符实情。若市场正常波动,那无话可说(一般而言,谷晓滔的经验教训能帮他及时逃避市场的强烈波动),然而,这次的“黑天鹅”是交易所。

市场就是市场,讯息本是讯息,每个投资者公平得到讯息,自行做出投资决策,要你干预?谷晓滔无法追究交易所对他个人利益的侵犯,照他人此前的法律实践结果看,找律师起诉也不会有结果,个人只能吞咽苦果。

谷晓滔终于扔开手机,冲凉,换衣服。他在下午潜水后本要睡一小时的,今天实在睡不着。他带上荷包,推开门,踱步到海边酒吧,点了一杯伏特加。

刚喝下第一杯,正要要第二杯,俊代晃悠悠跑过来:“我要一杯威士忌加冰!”

俊代笑眯眯端着威士忌说道:“你猜怎么着?我破解了一小段密码。关于英文,我作为日本人,当然不能理解得十分到位,滔,你说,‘from beyond’到底该怎么解释?”

谷晓滔打个响指要来第二杯伏特加,再次一饮而尽。俊代人出了水,注意力仍留在那沉船周围上千个立方米海体里。看来,他乐于推算他尚不知为何物的宝物沉睡在哪个精确经纬度上。

那些宝贝到底是什么?珠宝,金子,还是文物?

俊代坦言不知道,需要逐步破解这个谜。

谷晓滔于是微笑了:“俊代,日本有很多寻宝电视连续剧吧?”

俊代抿着酒,不以为意:“你不信我找到了真正有价值的线索?我这本潜水日志,来头可不小。”

谷晓滔把空酒杯推到一边:“俊代,我们就照读硕士那时的习惯,逻辑推理一下吧。这条破沉船原先只是菲律宾土著运送日常物资的,怎么可能藏宝?”

“宝物并非船上原有的,是后来有人特意潜水下去安放的。”俊代说,“什么地方藏宝最安全?第一,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有宝的地方;第二,采取了保护措施,任何人不能随意破坏的地方。这条沉船符合上述条件,它是潜水景点,我们都被要求不去触摸它,还被禁止进入有盖的船舱。”

谷晓滔忽然间失去了讨论的兴趣,他想到了自己关心的某些与之不相干的逻辑。他追思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

“滔,你的股票怎样了?”俊代问。

“被套住了。本来盈利可观,一下子鸡飞蛋打。”谷晓滔皱眉头。

“这个不怕,既然决心投资,你耐心等段时间吧,我想你并不急着用钱。”俊代笑,“真急着用钱,我先借你,我有存款。”

“谢谢你的心意,看来我俩是真朋友。”谷晓滔笑笑,“问题不在于盈还是亏,问题在于这个股市的规则不合理。”

俊代摇头了:“不,滔,你说错了。日本的股市曾经套住全民,很多人受不了,可后来还是创了新高,几乎所有忍着当乌龟的人最终都获得了投资回报。股市并非赌场,你别去赌博,你需要长期投资,才能取得回报。”

谷晓滔的脸越拉越长,他从前和俊代一起念书时容忍度很高,没同别人急过,可现在他要和俊代急:“俊代,你说的可是日本,你懂中国股市吗?”

俊代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似乎急急想摆脱尴尬:“滔,把股市放一边,我们一起来研究海底宝藏吧。如果真找到了,还在乎什么股票?”

谷晓滔望着蔚蓝的天和钢蓝色海平面,扑哧一声:“你还不知道宝是啥呢。说不定你手里潜水日志的主人把老情人的信放密封铁盒里,埋进了海沙。”

俊代扬起手臂,吩咐侍应生再上一杯酒,放下手臂,他朗笑:“如果是情书,虽不能发财,也是浪漫故事!”

“我没什么胃口,今晚我就不同你一起吃海鲜了。”谷晓滔把酒一饮而尽,“我就吃碗面。”

俊代说:“我和你一同吃面,吃完面,我们去找女人。凡股市受挫的人,必定情场得意!”

第二天日上三竿,谷晓滔才睁开眼睛。他茫然望着宾馆房间的原木天花板,看见有一只粉红色壁虎趴在天花板正中。

壁虎?兆吉兆凶?

一看手表,深圳股市早已开市一个钟头了。谷晓滔摸到手机,翻开自选股单,望向自己那只股。

一阵惊喜!竟然开盘便猛烈反弹,此刻涨升百分之八点五,眼看就要涨停板!

谷晓滔登时浑身是劲,今天下午原本安排了去潜硬珊瑚花园,可以心情舒畅地去了!

要不要把股票抛出了结,免得再碰上惨跌?他仔细想了想,股价是被监管单位硬打下去,回升的力量则来自市场。回升的交易量虽没大到理想状态,但骤然遭袭后的回升多少总是小心翼翼的吧。既然已看准此股,投资了这么久,没理由因偶然打击就放弃吧?

想明白,他赶紧漱洗了,走到宾馆那望海的餐厅,等俊代一起吃午餐。心一宽,他渐渐感到饿得能吞下一只完整的烤鱿鱼——这海域出产的鱿鱼个头极大。

俊代比谷晓滔醒得早,他睡眼惺忪支起手臂,托住自己脑袋,歪头看躺在身边还在沉睡的女孩。在菲律宾海边搭识来自家乡北海道的日本姑娘,好是好,只是缺少异国情调。

“天已经亮了,白天我有白天的事做,每个小时对我都像金子一样贵重。等晚上,我再去看你。”俊代抚摸同乡女子的秀发,把一枚早就备下的红宝石戒指送她。女生如鹦鹉般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啼鸣……

温温柔柔打发走女生,俊代摇摇摆摆到餐厅来与谷晓滔会合,他想告诉谷晓滔自己夜里做的梦,那梦有关沉船,风格诡异。

谷晓滔笑吟吟坐在夏日微风里,风将他额发吹起,露出额头好看的皱纹。

“看样子,今天股市行情不错?”俊代笑道,“看来你不带女孩子回房是有原因的,也许碰了女人财运就不佳。”

谷晓滔兴致勃勃:“你怎么才来?我饿坏了。赶紧点菜。”

两人当场点了一条鱿鱼,一条侧牙鲈,六只菲律宾香料鸡翅,都放室外木炭炉上现烤。主食点了两份广东炒面。潜水前不适合饮酒,俊代做主,选两只大青椰子,刀斜劈,露中间水漉漉洞口,插吸管一吸,满嘴温雅清甜。

照例先上烤鸡翅,褐黄有焦斑,热腾腾,皮脆色醇,带一种草本淡香。谷晓滔和俊代互不谦让狼吞虎咽,不一时,只剩两碟鸡骨。

等烤鱼来,两人开始聊天。

“那条沉船上一定有奥秘,昨晚我梦见了。”俊代说。

“你身为东京雪域乐园财务总监,你的财富观必带童话色彩。”谷晓滔接过服务生手中瓷盘,放到台面中央,打量烤鱿鱼圈上的金色烤斑,斜睨俊代,“不会有什么绿巨人守着宝藏吧?”

俊代不理会调侃,他停下吃喝,歪头沉浸在回想起来的部分梦境中。是的,梦境没有童话色彩,而十分诡异。

“船浮起来,倒挂着,悬浮于澄碧海体中。我和你各背两只气瓶,潜入敞口向下的暗黑船舱。我们在空无一物满是锈迹的船舱里仔细搜寻,听见了歌声……”俊代摇摇头,像要把什么东西赶开,“歌声……有曲有调,但不是人类的。”

他不想再贸然描述这梦境。谷晓滔今天显得兴趣盎然,热衷于去游览当地完好无损的硬珊瑚群落。

他俩请了一位来自马尼拉、在小岛上打工的导潜艾崖,矮个儿黑皮肤的艾崖有点大舌头,一再向俊代和谷晓滔提示今天或许有横向海流,若碰到急流,大家要靠近崖壁稳定自己,但绝不能损坏珊瑚。

“拜托两位小心!损坏了珊瑚,导潜会被抓去坐牢的。”艾崖微微鞠躬。

下水前,谷晓滔确认四周景物,装上雅马哈发动机的螃蟹船离岛屿东岸大概一海里。他们马上要潜的正是这岛屿沉入海下直插深海的大崖壁,遐迩闻名的天然硬珊瑚群就盛开在这南北绵延几千米的海底峭壁上。

往外海的方向望去,海涛起伏,绿水渐化黑滔。极目远眺,能望见邻省岛屿的铁灰色海岸线。

三人同时背翻入水,在五米深处调整一番,熟练地扎猛子,向下潜到二十五米深处打蹼平游,艾崖在前头带路,谷晓滔和俊代隔开一米间距,东张西望地向北潜行。

阳光把海水照得透亮,缀满软珊瑚和海扇的崖壁仿如烂漫春花,海水有一种哧哧哧的喧闹声,仔细听,可以把这比成陆地上鸟鸣。这声音是海水和不计其数的海洋生物群一同制造的,绝不霸道,只让你知道自己没在死寂的月球上。

谷晓滔后悔中午吃得过饱,现在微微胀胃。吸气吐气间,凉凉的空气吞下去,本就不耐烦的胃更容易作怪。

他从前不是没在海里吐过,但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拿开呼吸器呕吐时得小心留下一小口气,否则呼吸器放回嘴巴很容易呛水。呕吐的话,呼吸器也会多多少少沾上呕吐物,若有洁癖,好心情就毁了。

吃得少,不甘心;吃多了,时时叫人不舒服。

谷晓滔暗摇头,这和做股票是同一回事。挣钱时总嫌买少了,等买得多,仓位满,股市一沉把人拖下水,人又后悔到眼发黑。

俊代用叮叮棒指了指左边斜下方,那里有只玳瑁伏在一个开口的洞穴里。

硬珊瑚群展现眼前了,一开始的单丛珊瑚叫人惊艳,犹如队伍前头走来个别美女,模样各有千秋,值得一个个打量。

这些硬珊瑚呈现淡可可色或奶白色,有的像巨大灵芝,有的像带条纹的平台……五色小鱼群生活在硬珊瑚上,时隐时现,海狼群和沙丁鱼群有时风一般卷过来……

等看不到尽头的珊瑚群落呈现视野,三个潜客举起低压管放气,好比三只大鸟落到珊瑚平原上方。看看电脑表,已接近休闲潜水四十米的极限深度。俯卧清澈海水里,俯瞰种类繁复的硬珊瑚。软珊瑚集群,如花园里百花迎风;而密密层层的硬珊瑚,没花草感,全是美妙蚀刻,是石质的森林……

强劲海流的确来了,艾崖招呼中国人和日本人猛力打蹼跟上他,他知道有一根用于系船的缆绳,牢牢绑住海底巨石,露出海面的一头系着浮球。

三人先顺流而漂,接着逆流猛游,伸手攥住暗黄缆绳。人体在强烈横向流中,下身向上漂,如风中蜻蜓飘尾巴,脚上的蹼飞过了头顶高度……

出水上船,谷晓滔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舒服。他叹息:“要亲近美丽的东西,都要付实实在在代价。以前我颇有些无须付代价的艳遇,回头看,只是延宕付款期。”

俊代说:“我从没先消费后付钱的经历,在日本,一切已完善定价,不存意外。”

“哦,是这样吗?”菲律宾人艾崖听了他俩对话,咧嘴而笑,“我们菲律宾人不想太多,每天有东西从天而降。打开盖子或包装,我们有什么拿什么。付钱也好,免费也好,从不问为什么。”

谷晓滔和俊代想想艾崖过的日子,何其遥远,又有点亲切感。

艾崖说自己把妻子儿子留在马尼拉,独自来岛上挣钱,圣诞节回去和家人团聚。节后呢?节后还没想过,到时候再想到时候的事。

“孩子怎么也会养大的,他会和我过一样的日子,就像我过我爸那样的日子。”艾崖摸摸深肤色的脸,露一口白牙狡黠地笑。

……

(全文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等刊,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山花》双年文学奖,作品入选“2019年收获文学排名榜”。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静安197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