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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7期|刘元林:重修家谱 ——《刘氏家谱》序
来源:《美文》2021年第7期 | 刘元林  2021年07月13日07:33

我爷去世时,我三岁,对他老人家没有任何记忆。爷有五个儿,我大(父亲)行四。坡嗲(底下)谚语:“爱大的,护碎(小)的,中间夹着受罪的。”是说在孩子多的情况下,父母的爱并不均等,通常两头受重视,中间受冷落。这话用来解释我爷,大体不差。曾经,爷的日子还算不错,有三十多亩薄地、几头牲口、一挂马车,土改时定的是“上中农”成份。据说多亏家里没有雇过长工,否则就是“富农”了。

爷只供两头的大伯和五爸读了书。大伯刘东淮师范毕业后成了公家人,当过县级公安局长、农业局长,属于“一头沉”干部,大妈和儿女都在农村。他退休后回到家乡,除了像农民一样辛勤劳作以外,最用心的一件事,就是寻根问祖,重修《刘氏家谱》。那些年,总见他骑着自行车,奔走于周边村寨,寻访老者,查考资料。他身后留有一本《刘氏家谱》的初稿。

据大伯查证,坡嗲刘家,发源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宋元之际先祖迁徙到陕西关中。与坡嗲相距十五里地的周至县集贤镇刘家堡,是周边刘氏的大本营。明朝,刘家堡出了个刘文通,外号“马瓜子”,官至镇殿将军,相当于首都卫戍区司令员,传说那是刘家的老先人。刘家堡关于“马瓜子”的传说很多,说他力大无穷,母亲做饭时,要他找个烧火棍,他就把门外一棵树随手折断拿回家;晚上去看戏,别人带个小板凳,他却夹着一个碌碡……大伯为了佐证这些传说,专门买了一套《明史》详细读过,却没有发现有关刘文通的记载。

明初,刘家堡刘氏一脉迁至坡嗲北面的大堡子千户村。我上初中三年,天天出入千户村,村口有一座庙,依稀可见雕梁画栋,但已残败不堪,老人说,这就是刘家祠堂,文革时作为“四旧”被破坏了。千户刘家为拓展生存空间,我的高祖(曾祖父的父亲)刘大亨二十世纪初带着家眷南上秦岭北麓开荒,并安家于此。一百多年间,坡嗲刘家已绵延六代,24户,132人,是村里的第一大姓。

大伯弥留之际,给其子刘树生(族中行三,我叫三哥)留话,让他把修家谱的工作接着做下去。三哥离休回乡后,不负父命,进一步调查、求证,上起五代高祖,下及黄口小儿,人人“过关”,无一遗漏。他还组织了对五代高祖以下刘氏各系的查考工作。现在,一本体系完整、考证严密、资料翔实的《刘氏八代家谱》即将付梓面世。刘氏家族像一棵树,根深叶茂,果实累累,刘氏子孙打开这本家谱,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根系和枝叶,明白自己的身世由来。在此,我们衷心感谢我大伯、三哥以及为这本家谱辛劳付出的同宗亲友。

这几年,三哥每与我谈及修谱事宜,也有困惑,因为族内有人不理解,认为家族是封建的东西,家谱是陈芝麻烂谷子:分田到户几十年了,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家谱,也不缺吃少穿的,还重修它干啥?人们这样想也正常。时代发展了,思想多元了,做一件事,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理解叫好。不过我对修谱的事是理解支持的。借此,说说我的想法。

国家国家,无家不国。追溯人类的文明进化史,肯定是先有家,后有国。国从原始氏族部落演化而来,而氏族就是有血亲关系的一家人。国家分分合合,兴衰变迁,但无论古今中外,唯一没有变化的人类组织形式,就是家庭。每一个家就像一粒麦种子,会渐渐分支成一个家族;而每一个家族,不管现在多么庞大,当初都是一个小家。在家族的演进史上,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既是果子,又是种子。家谱,就是以最简捷的方式,为我们展示生命的坐标系和线路图。

长达几千年的传统中国,以儒家伦理支撑的家族制度曾经是社会的统治基础。在旧家族制度里,就像巴金的小说《家》所描述的,族长就是“准皇帝”,一言九鼎,对族中人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人与人等级森严,个人的权利受到很大限制。虽如此,家族制度也彰显过它合理的一面,就像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所描述的,它对于乡村自治、制约恶政、合力抗灾、兴教办学等都发挥过积极作用。传统虽然不是“正确”的代名词,但也不能与“腐朽”划等号。近代百年来文化激进,大破大立,改天换地的同时,也丧失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寻根问祖,人性使然;同宗相亲,人情使然。孟子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说人的爱是由近及远、由亲人而推及他人的。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亲人、子女都不爱,说他爱祖国、爱人民,多半是大言欺世。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族是细胞群,党和政府号召建设和谐社会,那么建设和谐家庭、和谐家族,就是对这一目标的分解和落实了。一家治,则一族治;一族治,则一县治;一县治,则天下治。

苹果长在苹果树上,李子落在李子树周围。从人类遗传学的角度讲,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携带着父母、家族的遗传基因,包括体质的、性格的、文化的。坡嗲刘家一支,男人晚年多患高血压,恐怕就有遗传的因素。人人都希望一代比一代强,怎么个强法?首先需要正确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认识先祖。作家王蒙说过:“我们要把‘父亲’拉到审判台上来。”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即我们要通过拷问先辈来认识自己。只有认识先辈,才能扬长避短;只有知道来处,才能清楚去处。

重修家谱,就像从荒草堆里拾起那只古老的瓶子。瓶子既有,装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再简单重复旧社会的做法,比如修祠堂、三纲五常、族长专制,显然已不合时宜。重修家谱的目的,除了“慎终追远”,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契机,加强同宗同族、各家各户之间的联系,建立平等、团结、互助、友爱的邻里关系。为此,我们需要借鉴、吸收先进的理念和制度,建设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型家族文化。

新的家族,需要确立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尊重法律、尊重人权的理念。人人生而平等,无论男女老幼,首先都是国家公民,享有宪法赋予的一切权利。在新时代,“家法”不能超越国法,“族长”不能自比法官。反思坡嗲刘家,既有很多优秀传统,比如克勤克俭、自强不息、遵纪守法,也有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打骂妻子、打骂子女、不尊重妇女和子女的权利。“棍棒底下出孝子”,当下还颇为流行;“糟糠之妻不上桌”,还是常见的情景。我们需要通过学习交流,普及新观念,除去旧风气。

新的家族,需要采取民主议事的制度。三哥曾提议,以重修家谱为契机,建立家族联谊会,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负责人不叫“族长”叫“会长”。会长人选,不必拘泥于传统的“嫡长制”,通过民主评议,把有精力、有能力,既热心、又公道的人选出来,同时推选委员若干。对于日常的家族事务,联谊会实行民主协商、民主决策,不搞“一言堂”“家长制”。

新的家族,需要倡导有益身心的交往方式。农民平日各自讨生活,分散如土豆,渴望交往交流、学习提高,家族联谊会在这一方面可以做许多工作。近年春节,坡嗲刘家开展的轮流坐庄酒会,对于增进了解、增强团结起了很好的作用。但我觉得内容还是单调了些,吃喝唱了主角,精神享受不足。我很怀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年夜,同族子弟围炉守岁,听族里的文化人说书讲故事,增知识开眼界。我觉得刘家除夕夜的故事会还可以恢复。农闲时节,也可以唱唱秦腔自乐,搞些有益身心的文化娱乐活动。

我是刘家子孙,北漂求学工作近三十年。回首来处,先辈给了我很多财富,比如健康的体魄、自强的精神、做人应有的正直善良。无需讳言,我的身上也有源自家庭、家族的诸多缺陷,但在感情层面上,对于家庭、家族,我唯有感恩。通过这次重修家谱,大家群策群力,倡导新的家族文化,形成良好的人际交往,让刘家的下一代生活在平等、和谐、友爱的家庭和邻里环境中,帮助他们健康成长,以期各有作为,这不只是家族荣誉之所在,也是公民责任之所系。故此,我不揣浅陋,奉上个人意见,以就教于族中各位尊长。

刘元林,关中土著,资深北漂,媒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