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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 | 李晁:花匠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李晁  2021年07月13日07:23

小编说

一个并不精通园艺种植的花匠,因厂区墙上不时出现的淫秽涂鸦展开了一场隐秘的探查,当最终捉到可疑之人并将其扭送保安大队后,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导致嫌疑人死亡,花匠登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必须承受来自受害人家庭的怒火。可他尚不知其中蕴含着得以对自我生活中疯长已久的乱枝枯叶展开修剪的契机……小说深入探索主人公的内在心理世界,以较高浓度的文字清晰描摹出主人公的来时路并对其今后的生活也展开适度开放的期待。

花匠

文/李晁

花匠不大认得花草,他对草木的知识不比常人多。比如电厂种了很多芭蕉,他是认识的,不认识就荒唐了,还有围绕整个厂区的法国梧桐和松柏,这些大树,花匠也认得,难度最大的是那些小型花草,花匠只认得一些简单的,譬如血红的鸡冠花,电厂办公大楼照壁上的爬山虎,要么是穿廊边的牵牛花,再就是荷花池里的睡莲,这些花匠都熟悉,杂草也有几样,狗尾巴和苦蒿。若是有人冷不丁买回一盆盆景让花匠去认,花匠就吃力了,花匠不可能主动去请教别人。

说起来,花匠成为花匠和他掌握了多少草木知识无关,电厂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去打理那些不断生长的植物,让草坪保持平整啦,给树木修枝啦,刷刷石灰浆啦等等。花匠不用去种什么新的物种,他成为花匠那天,电厂每个角落里的草木都已各就其位,只要他不发疯除掉它们,几乎不用操太多的心。

花匠是个大胡子,这里的人很少有长这么浓密的胡子的,不是三国里关云长那样的美髯,又长又飘逸,花匠的胡子是络腮式的,这张脸除了核心的眼鼻唇加油亮的额头,其他地方都见缝插针地长着胡子,这是花匠的独特标志,好像他这张脸比平常人要肥沃一些,胡子就如杂草一样遍地丛生,这样的人不做花匠实在可惜啦。

花匠两年前才离婚,在开发公司做后勤的妻子跟上司搞到一起,关于妻子的风风雨雨这些年花匠听说了一些。开发公司是电厂的上级单位,在城里。离婚是妻子提出来的。花匠问过,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妻子愤怒,真的又怎么样,你现在才打听是不是晚了点?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啊,钱打个水漂都要冒个响,你连个屁都没有!妻子的话倒像是责难了,花匠百口莫辩。花匠从城里把女儿接回来。

花匠的遭遇受人同情,也有人看不起花匠,说他这么大块头,还张飞似的长了一圈胡子,脾气竟可以这么小,小到连妻子在城里乱搞也不敢声张。花匠没有把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怎么样,这让人失望,花匠怎么能这样软弱!平常他可对出没电厂的孩子颇为严酷,只要他们破坏了花匠认为不能破坏的东西,用弹弓打掉路灯啦,从荷花池里连根拔起睡莲啦,花匠就会抽一根黄荆条满马路追那些小子。这些年花匠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是他戴着草帽在花草间劳作,而是他一路撵人的形象。

人们说,这个花匠,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花匠以前可不是花匠,也不住在这里,花匠的父亲是电厂老人,之前在工程局做机修工,水电站修好,电厂组建,缺人手,老头就被工程局推荐留下。那时花匠还在湖南老家和母亲生活,老头子稳定下来,一家人才跨山越河迁过来,这么算作了电厂子弟。

花匠初中毕业就去念了中专,为了赶回厂政策,否则按花匠家这种单职工家庭,要想回厂,难了。花匠进厂第二年,只有双职工双退才能保下一个名额。花匠不知道这算幸还是不幸。起初花匠被分在父亲待过的机修队,可因失手导致一个当地合同工被电机砸断了两根手指,花匠在队里就待不下去了。倒不是上头压力,而是花匠自己内疚,那可是两根鲜活灵动的手指啊。花匠一次次梦见那两根手指掉在地上的样子,指根处翻出筋络,一弹一弹的,像是控诉,年轻的花匠受不了这画面。后来的工作也连连失误,掉了魂一般,任是简单不过的活儿都下手犹豫。在旁人看来,这只会制造更大的风险,给自己也给别人。同事们很快不满,不断挑花匠的刺,对他冷嘲热讽。花匠只好主动申请去其他部门,也因为这个,前方哪个部门都不愿收留他,花匠就被调往了后勤处。花匠在这里认识了妻子。妻子当然怒其不争,机修队可是最牢靠的部门,是吃技术饭的,福利劳保和奖金要高出后方部门,后勤处只是个做杂事的地方,等于吃软饭。有什么出息?妻子抱怨。妻子想让花匠重回前方,花匠不乐意,他已经厌倦和机械打交道了,每次穿过长长的山体隧道进入厂房,面对轰隆作响的发电机组,花匠的头皮就发麻,他宁愿窝囊地缩在后勤处,做个别人眼里的“耙耳朵”,比起前方,这里清静多了,可后勤处也满人满员,塞满了各种关系户,正好老花匠退休,无人顶替,花匠就成了花匠。

花匠成为花匠后,妻子一怒之下,托关系,去了开发公司后勤部,没几年就和花匠分开了。母亲去世前对花匠连连哀叹,都说人往高处走,你啊你啊,怎么就做了花匠呢,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的爹哟。

花匠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觉得这倒轻松了,没人管束,落得个逍遥自在。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再因为失误而导致谁的厄运了。植物,到底不是人呐。

赶上周末,女儿总是回城,来了就这样,花匠连一个周末也留不住她,他知道女儿还是不喜欢这里。从前可不是,偶尔妻子带她来这里过周末,女儿可是舍不得走的,总是搭最晚一班厂车回去。花匠一次次送母女俩,一家人步下曲折的楼台,女儿总是走到一半说,我东西忘记啦。这是女儿的把戏,妻子在,这伎俩就毫无作用。在广场边等车时,女儿的眼神才逐渐忧郁,上车前一再对他讲,爸爸,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这里。那时女儿还小,才上小学,小辫子扎了一头,像个仙人球似的,花匠的心就一次次被扎中。花匠心酸,表面还得笑,伸手刮一记女儿汗涔涔的鼻子,说,你要上学啊,等下礼拜再来看爸爸吧。小人儿眼里就灌满了泪水,直到身后的女人搡了一把,提醒她抬脚上车,女儿才边淌泪边对他挥手,再见,爸爸。

现在,一切颠倒,女儿大了,只是想逃离这里。

吃过晚饭,女儿还不让花匠送,她把书包填满,作业啦随身听啦衣服啦塞了一包,就走了,没有告别仪式,连一句话都没有。房间里顿时冷清,等重新坐下,花匠才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迫不及待点上,让烟雾快速缭绕,填补女儿消失的空间。

女儿一走,花匠又是一个人。

花匠闲不下来。周末来厂区闲逛的人多,雾水人都把电厂当自家后花园了,任意进出。这里也当得起花园这样的称号,花匠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做出的规划设计,不过听说第一任厂长是苏州人,花匠就明了了。电厂大小草坪就有四五块,最大的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草是草坪草,细小密集的叶子最是坚韧,有弹性,这里也是人们最愿意待的地方。花匠没有权限驱赶任何人,只有见谁忍不住拔了一根花草,哪怕出于无心,花匠才会过去往人跟前站一站,站得对方心神不宁。次数多了,一见到花匠,人们就厌烦起来,更有谈恋爱的年轻人见他来了,干脆早早拍屁股走人,一脸晦气。有时花匠晚上还在外溜达,特别是游泳池上方的斜坡草坪,那里的野鸳鸯更多,从草坪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眺望江水,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夏夜里更有当地孩子翻过栅栏偷溜进游泳池,这本不是花匠该管的事,可花匠还是隔两天去游泳池里扫一圈,顺便沿着斜坡草坪走回来,不时用手里的电筒扫上一扫。花匠的这一举动被人恨得咬牙,没人知道花匠为什么这么做。有人背后猜测,花匠单身,精力无处释放,不出来撵撵人,心里就不平衡。当然,镇上的小阿飞们可不怕花匠,他来了,他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花匠的电筒一一射过去时,那些人也不躲,一两个人还会冲花匠离开的背影骂两句,照你妈×啊,电厂是你家的?花匠听见一半,也就不恼。

花匠不爱待在家里,妻子没走时,花匠在家吃女人嫌厌,女人抱怨花匠胸无大志,竟然忍气吞声做这个,你哪点像个花匠了?啊!你懂花吗?一个大男人做花匠,我都不好意思说的……做花匠有什么前途,你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你?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女人走后,花匠耳朵根彻底清净。女儿来后,也依旧如故,女儿不像她妈,话说起来没个完,她有自己的事做,花匠不打扰,花匠也是个不多话的人。

花匠更爱待在外面。

听说上坝公路摔死了人是女儿走后第二天的事。一早,花匠从食堂出来,就被一脸倦怠的保卫科卢队长拦住,问他昨天注意到什么没有。花匠问,出事了?花匠以为是平常的盗窃案,这是电厂的家常便饭。可卢队长说,出大事了,昨晚魏老三那帮人追一个外地人,赶到水文站下摔死了。花匠吃惊,这帮人闹事闹到电厂来了?卢队长说,凶残哟,大半夜,每人一把西瓜刀,把人逼跳了堤,摔得没一块好肉,跟他妈拍电影一样。对了,昨天我看见你家姑娘一个人在等厂车,你也不送送,以后多注意点吧。

卢队长走后,花匠顺着大路走,电厂厂区离大坝还有三四公里路,是从山体上开凿出来的,底下就是乱石堆砌的河谷,沿路上还砌着花坛,一路种着芭蕉,一直延伸到武警支队驻守的隧道前。出事的地方在中段,电厂水文观测站建在那里,从公路的护墩边伸出去的一架铁梯连接着水文站的混凝土圆柱。

花匠走上铁梯,脚下是钢板和铁丝网组合成的通道,能一眼望到谷底,沿壁是一个斜面,用混凝土浇灌,底下就是乱石的河滩,都是些大石,嶙峋着,垂直高度七八十米,人顺着岩壁滚下去尚且小命难保,何况从这里跳下去。花匠顺着栏杆往谷底望去,河谷里升着雾气,花匠看不真切,那些乱石阵扰乱了花匠的目光。

花匠走到水文站前,那门锁着,这里平常无人。花匠顺着河谷张望起来,水文站左侧就是隐在两座山崖间的巍峨坝体,清灰的坝身上布满了青苔,看上去也老了。河谷往前,就是镇子,拉拉杂杂地铺展开来,花匠不常去那里。

花匠没有看到乱石堆里的血迹。

女儿是坐七点半从城里基地对开电厂的厂车回来的,到厂里应是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女儿进门时是九点半,花匠就有些不安,问,怎么这么晚?

女儿说,和同学说了会儿话。

花匠有些警惕,哪个同学?

女儿有些不悦,同学就是同学,你管是哪个。

花匠说,是雪莉?

女儿说,还能有谁。

花匠说,你听说了?

女儿一下明白,听说了。

花匠说,以后你坐车还是我送你,你回来我接你。

女儿哼一声,说得好听,你今天怎么不来?

花匠一时语塞,倒不是女儿呛他,而是女儿说到点子上了。花匠自嘲地笑了笑,追着进屋的女儿说,以后你去哪里耍告诉我一声,我好知道,少出厂……

死人的风波还没停息,电厂又出了新情况。

花匠是在食堂外的护墙边发现那些淫秽画的,护墙一头是通往斜坡草坪的穿廊,穿廊的两头都种着石榴树,正是花开时节,花匠望着满树繁花像一朵朵火焰,现在还不到操心的时候,花匠难得看了一会儿。转身时,花匠才用眼角余光扫到了那些黑黢黢的线条。花匠凑上去瞧,才发现墙上画的竟是一对男女做爱的姿势,男的骑在女人身上,各自的性器赫然醒目,笔触上竟还有虚有实,用的是木炭,有刮空的痕迹,总之整幅画面影影绰绰又轮廓毕现,画面下还留了一行字,“有人日×”,字迹也很拙嫩,肯定是那些半大小子。花匠四下一看,从穿廊一头操起一把竹笤帚,对着画就刮起来。

有人路过,围过来说,老张,又搞起卫生啦,硬是要当劳模哟。

花匠说,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来人就笑,点醒他说,你才发现,我们这里出了艺术家,好多家属院都有这些画,有的是油漆,擦也擦不掉……

花匠就更惊讶了,你说真的?

来人说,骗你做哪样!

花匠说,狗日的些,胆子越来越大!

恰巧工会的肖婆娘走过,也凑上来讲,就是,电厂成什么样了,大小流氓都来撒野,我都不好意思看的,怎么就那么下作,我女儿昨天还问我,妈妈,那画的是什么,你让我怎么解释?我看要好好打击一下,保卫科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

有人狭促,打断肖婆娘的话,说,肖姐,你不用解释,只用说回家看爸爸妈妈怎么做就知道啦。

女人气得跳脚,当场啐那人一口,滚回你娘肚子里去,下流!我看你们都是一窝的,贼喊捉贼……

肖婆娘不分敌我地乱骂一通走了,有人在身后故意喊,花匠可不是啊!

众人笑,花匠却马着脸,下手更重了,墙皮被花匠刮掉了一大块。

转天,花匠行动起来,推出物资库里的推车,拌了半车石灰浆,开始沿各个家属院走,只要打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画,花匠上去就是两刷子,可这些画偏偏没个准儿,打眼不打眼处都有,花匠几天下来也没涂成几个,人倒累得够呛。

兴许有人故意和花匠对着干,他才刷过没两天的墙又冒出了那些画,还有人特地跑来告诉花匠,还变了花样唷,狗日的,越画越精彩!花匠气得胡子都竖起来,脑子里一次次浮现那些画面,画中男女的丑态激怒了花匠,稍稍冷静,花匠才怔忪,想妻子是不是也这样一次次躺进别人身下,花样百出……

花匠认为这是挑衅!

女儿睡了后,花匠出门,他得出去做点什么,不出这口恶气,花匠难受。花匠不挑大路走,专走那些灯光阴暗处,最热闹的地方花匠也不去,花匠常去的是电厂边缘地带,这里与其他地盘交接,最是人杂。花匠每晚都出来一趟,尤其周末,女儿回了城,花匠在外的时间就多起来。若是冷不丁遇见一两个人被花匠的影子吓住,花匠就会咳嗽一声,表明身份。也有人问他鬼鬼祟祟缩在这里做什么,花匠就在黑暗中一笑,捉鬼,捉小鬼。那些人就明白过来,速速远去。也有人呛他两句,我看你才像个鬼,老鬼,吓死人。

花匠在外越留越晚,他不知道那么多的声音都经过了夜色沉淀,再听时竟历历在耳。夜晚的声音大多属于女人,吼孩子的,吼男人的,吼老人的,还有吼家中猫狗的,吼得那么一致,那么有力。花匠每每听见女人尖利的声音打一扇扇窗里迸出,心里才迎来安慰,觉得还是自己好,不会遭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到深夜,家属楼里的声音才会一变,还是女人的叫声,不过这声音迥异于其他时刻女人的声响,仿佛一瞬间她们就变得柔弱起来,起初声音是收敛的,绵软无力又似有若无,好像之前的怒火全然熄灭,现在只是求饶,不用多久,这声音逐渐走高,却仍是抑制的,只有间或两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才会让花匠浑身一震。

声音寂灭,花匠怅然若失。

花匠一次次被这些声音吸引,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魂落魄。

连夜无功而返,花匠倒像是专来听女人叫床的,这让花匠不安。今夜也是,花匠准备回去,当他走下吊装队家属楼时,才发现一个小影子对着什么发呆,花匠一下警惕,他闪身到一株柚子树后,看那小影子对着家属院的杂货棚缓缓褪下了裤子。这排棚屋花匠记得,才来刷过,上面那些画尤其不堪。等到影子前后一动一动的,花匠就出手了,他直接从台阶上跃了下去,巨大的声响让小影子一吓,以为什么人不慎从上头摔了下来。花匠抓住时机,一个箭步迈过去,一把就揪住了小孩领口,老子看你往哪儿跑。果然是个半大小子,十二三岁模样,裤子还没拉上,被花匠逮个正着。起初男孩不动,没明白花匠意图,等到花匠的手越捏越紧时,男孩才在他手里扭动起来,极力想摆脱花匠的控制。放开我!男孩喊起来。花匠没有撒手,反而拖起男孩,男孩还想把裤子拉上,花匠说,你动动试试,老子把你裤子丢树上,在老子这里耍流氓,胆子比个子高——男孩不惧花匠威胁,双手很有经验地薅起裤子来,几下就让运动裤回到了自己腰上。你放开我!男孩一下恢复镇定。花匠看男孩得意地提起了裤子,脚下一绊就将男孩放倒,一个肘子就抵了上去,卡住男孩脖子。花匠用力,男孩就翻起白眼,花匠一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不是男孩的表情愈发奇怪,花匠不会松手。花匠一下惊惶,很快泄气,男孩也惊惶地挣扎起来,他哪见过这阵仗,浑身开始抖动,脚连续蹬着花匠身体,很有把劲儿的样子。花匠一下虚坐,把男孩坐在身下,双手捞过男孩裤管,一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就把男孩裤子脱了个底朝天,男孩的破球鞋也被这惯势弹得老远,男孩双腿一空,赤裸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才是个老流氓……男孩叫喊起来。

花匠捏着男孩空荡荡的裤管,笑了,你倒会倒打一耙,老子抓的就是你这个小流氓。

花匠大功告成,一手捏着男孩裤子一手牢牢拴住男孩的手,俩人拖拉着往前走,男孩的每一阵反抗都遭到花匠的无情打击,加上裤子在手,男孩根本无力反抗,男孩一时想抓回裤子一时又用手捂着私处,顾此失彼间,花匠赶着男孩来到了最近的保卫岗亭。

花匠喊了一声,把岗亭里昏昏欲睡的人喊了起来,保卫科的小陈瞪大了眼珠,很快清醒。花匠说,给你们抓到个小流氓。小陈连忙从岗亭里迎出来,老张,哪里弄来的?花匠说,吊装队,狗日的,脱了裤子耍流氓唷,被我抓个现行。说着,男孩被花匠一把塞进了岗亭。小陈说,还是你厉害,卢队长蹲了几个晚上,屁都没发现一个。话音刚落,男孩就从岗亭里冒出头来,大喊,是他耍流氓,他脱我裤子,我是要撒尿啊。花匠冲男孩笑笑,继续编,然后冲小陈讲,交给你了,告诉卢队长一声,好好审,没准儿有同伙。

小陈说,要得。

花匠放心地走了,男孩还在控诉,小陈倒来了精神,大吼一声,给老子闭嘴。

花匠睡了个好觉,梦里梦到了女人。

花匠哪想男孩会出事,会从保卫科二楼窗口爬下去,又不慎摔倒,男孩还是跑掉了,可他跌跌撞撞还没跑出电厂,就被一辆从山顶铁厂飞驰来的货车撞倒,再没有爬起来。司机主动投案,据司机说,男孩明显不对劲儿,我喇叭按得山响,他像没听见一样。

派出所的人是和卢队长一块出现的,一大早花匠横穿荷花池来到草坪边,发现草又冒了一脚高,花匠想是不是该除草了,然后就听卢队长远远喊起来,朝花匠招手。花匠穿过草坪,看见警察,这才警觉,出什么事了?

卢队长阴沉着脸,摆摆手,回保卫科说。

花匠在保卫科听完了卢队长的讲述,那个小警察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花匠没有管他,仍是不敢相信,目光死死地锁定卢队长,死了?

没人讲话,话都说清楚了,没人愿意复述,直到小警察说,卢队这边我了解了,说说你的情况。小警察边说边摊开了笔记本。

花匠问,能不能抽支烟?

小警察不耐烦地挥挥手,花匠掏出黄果树,没有给谁发,自己叼上一支,火苗在另一只手里抖动。

花匠狠狠咂一口,讲起昨晚经过。

小警察跟着问,你凭什么断定他耍流氓?

花匠看着他,面孔陌生,不是常来电厂的老程,要是老程倒好办了,他不会用这样的目光审视自己。花匠不知该怎么说,还是卢队长出来讲,最近厂里不太平,才死过一个人,又出了那些画,七号家属院还有人砸路过的车,厂里才进口的凯斯鲍尔,几天就被碎了玻璃,那些货车也是,好几辆出事,都是小孩干的……我看要严打!

卢队长哗哗讲完,小警察就敲了敲手中的钢笔,你说严打就严打,政府是你家开的?

卢队长尴尬,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这意思嘛,我们也紧张,都是为了少出事,我们没有动小孩一根毛啊,不信,可以尸检嘛。

警察哼一声,吔,还知道尸检,你出钱?

卢队长不吭声了,看着花匠,示意自己尽了力。

警察这才合上笔记本,起身对花匠讲,最近哪里也不要去。

花匠点头。

警察走后,卢队长和花匠还站在门口,等人走远,花匠才转身,卢队长在身后说,责任不在我们。

花匠回头,看一眼卢队长,又甩起步子,卢队长的声音还是追上来,晦气啊,不是我说你,整天撵那些小屁孩,老子就知道要出事……花匠眼皮跳了跳,走出老远,卢队长还在喊,你要有个准备——

花匠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准备?

花匠很快明白,还来不及喘息,就有人打上门来。倒不是保卫科出卖了花匠,保卫科也遭了殃,那伙人在保卫科门前摆起了花圈,放起了炮仗,弄得鸡飞狗跳。花匠的家是随后被砸的。花匠的家在三号家属区,是临荷花池和草坪的一块高地,从厂区公路边往上走百来级台阶,台阶旁有沿山体的护廊,几丛芭蕉翠竹沿路栽种,途中还有一个小空间,穿过一架月亮门,里面设着石凳石桌,还有一眼池塘,养着鲤鱼,鱼池旁种着一株桃树,花谢时节花瓣会一点点落满池面。到了顶上,是一座八角琉璃顶凉亭,可以俯瞰整个厂区的休闲区域和一角乌青的江水,再往上就是花匠的家,一栋被香樟围绕的六层小楼的一楼。花匠没有出门,女儿上学去了,花匠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伙人踹起了门,没想门虚掩着,带头的人用力过猛,一脚没收住,干脆摔了进来,一跟斗跪倒在花匠身前。花匠看着这突然跪倒的人,有些诧异,人群里很快传来笑声,花匠这才感到屋里一暗,更多人挤进来。

花匠摸向烟盒的手停住了。

有人指着花匠说,就是他,狗日的花匠。

话音刚落,人群就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水磨石地板上现出了一条狭长的光带,一个女人打这光带里现身。女人走上前来,看花匠一眼,就举起手,没有耳光,那只手在空中临时改了主意,就势冲花匠脸上抓去,好像这么一脸浓密的胡子,不抓就吃亏了。花匠没有躲,他像尊雕塑似的不动,花匠的表现激怒了女人,女人抓得愈发凶猛,双手不停,在花匠脸上狂轰滥炸,跟着整个身子扑上来,花匠几乎要被这个瘦小的女人按倒在沙发上了。花匠不让自己倒下去,倒下去还像什么话!花匠撑着身体任女人出气,没多久,女人手里就沾满了胡须。没有人说一句话。就在女人嫌厌地想甩掉手心手背里的胡须时,几双大脚才狠狠朝花匠射过来,女人被挤出了攻击线,花匠被人按在地上,所有人都想打花匠。

邻居们围在门外,没有一个上前,是雪莉父亲老苏带着警察赶来的,这时女人的咆哮才响彻整个院子,所有人都听见了,花匠是个杀人凶手,专吃小孩不吐骨头……

警察老程进门呵斥、驱赶,人群才开始松动,逐步往门口退,等人都退尽了,屋里光线才一点点填满原来的空间,好像比平常又多了些光,似乎经过这些人一挤,屋子陡然变大了几分。

花匠这才动弹了下身体,这一通拳脚让花匠险些没爬起来,双颊更是火辣辣的,像着火的密林。

花匠发现屋里只剩了一个人,是老苏,苏厂长。

花匠站起来,望着这个昔日老同学,当年一班读书,花匠成绩不比老苏差,老苏到底上了高中念了大学,风风光光回厂……老苏也与花匠对视,看他原本顺贴的胡子奓起来,零零落落,像只被斗败了的公鸡,身上的蓝色工装被人撕裂了一排扣子,老苏惊讶地发现花匠胸前一片光洁,连一根胸毛也没有。老苏意识漂移,再不说话就不得体了,老苏清了清嗓子,冲花匠说,你先休息一下,不要有负担,交给厂里,多想想女儿。说着朝门外喊起来,陈姐!后勤处的陈婆娘这才积极响应地踅进来。老苏说,屋里你帮着收拾下,我还有个会要开。

陈婆娘顺着讲,交给我了苏厂长,我来看着花匠,保证不会出事。

老苏睃了一眼女人,女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找补说,我收拾我收拾,当年新房还是我布置的嘛。女人说得更奇怪了,老苏顿了下步子,摇摇头走了。

花匠还是一句话没有。

花匠不动,女人也赶走了几个想钻进屋里的人,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等人散了,女人才兀自说起来,花匠,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别往心里去,生死有命,都是那个瞎眼的司机害的,那个婆娘我认得,桥头做裁缝的,是当地一个泼辣货,男人前两年就过世了的,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兄弟俩也是当地偷摸惯了的,那个当哥的才被抓进去,上次水文站追死那个后生,就有他哥一份儿,这个婆娘平时就凶,不找你出气找哪个?也是做给厂里看,无非想要几个钱,你就忍一忍吧……

花匠惊讶陈婆娘的信息灵通,张口就来。

花匠一时站不住,索性坐了下去,这才感到疼痛在身上发作起来,花匠咬了咬牙,嘴里满是血腥气,花匠咽了下去。花匠没觉得委屈,经了这一顿,花匠倒好过了些。

女人哪里知道花匠心思,由着性子就讲起来,我说你也该找个人了,这么大个男人,往后怎么过,只要找个人放屋里,谁还说三道四,我保你风平浪静……

这是花匠离婚后第一次有人向他提到女人。

女人收拾起被砸碎的玻璃茶几,又扫起地,让花匠抬脚,女人说,你好赖是个职工,找个女人也不是难事,你啊,要是一个人倒好办了,带着姑娘,想找个黄花闺女是难了点,找个对等的绰绰有余嘛。

花匠突然开口,什么对等的?

女人抬头看一眼花匠,眉眼里都是笑了,这就对了嘛,日子要过下去的,你也可以找个带小孩的,互不嫌弃,一来还热闹,你瞧瞧你屋里,冷清得什么样子,我闻着都一股子酸味,连串门的都没有……

花匠不吱声,女人见他又拉长了脸,还是一笑,肥硕的身躯也花枝乱颤起来,怎么,你还不乐意,你怕什么,带小孩也吃不垮你……

我帮你留心着,女人最后说。

晚饭前,女儿来了电话,说今晚住在雪莉家,不回来。花匠猜到这是老苏的主意,花匠恓惶,又是老苏!当年妻子调城里走的就是老苏这条线,花匠不知道妻子花了怎样的力气,总之事情成了。这次还是他,他本可以不来,这样的事还轮不到苏厂长出面,就该让那帮人冲自己来,怎么发泄,花匠都认。麻烦的是女儿,花匠很难和她解释,老苏能想到这个,花匠心里感激。花匠想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又是自己?花匠想自己是不是八字不好,身边人总是遭殃。

花匠想起哥哥。

来雾水那年,花匠六岁,哥哥十二岁。花匠内向腼腆,哥哥却是个孩子王,刚来电厂一年靠着在乡下练就的气力打了几场架就顺利成为孩子头。花匠也享受了一段狐假虎威的神气时光,只是好景不长,哥哥再横,也没有横过那些当地小孩。

哥哥喜欢游泳,来了雾水依然保持着对水的狂热,有时他也带上花匠,父亲就多次在电厂的油库下逮到过兄弟俩。哥哥就是在这里出的事。是个大水来临的季节,那天花匠也在,是后去的,此前他和哥哥在荷花池钓鱼,哥哥不知几时就溜掉了,等花匠反应过来,哥哥已在江里痛快地呼喊起来。花匠是从崖壁公路上下去的,穿过一片桉树林,拉着铁丝网的油库就建在公路下行的位置,看似险峻,实际离河谷还有不短的距离。花匠一路跑下去,果然看见乱石滩上七八个小孩的身影,绿得发乌的江水反射着盛夏的阳光,碎钻般的光芒让花匠也激动不已,他已感受到江水冰凉的寒意。花匠的眼角余光扫过左侧的大坝,那高耸的混凝土建筑在山峡间阻挡了那么多的水,下游的江水看上去就浅了,即便如此,每年夏天这水都会带走一两个沿岸的孩子,有时是成人。花匠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看到一股巨型水柱突然从坝身上射下来,然后才是一声巨响,大坝放闸了!这是花匠第一次目睹放闸过程,以至他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哥哥应该还在水里。花匠居高临下冲回水湾喊起来,放闸啦放闸啦。没有人回应花匠的呼喊,花匠心乱如麻,没有别的办法,花匠只能顺着乱石滩中的小路连滚带爬跑下去。花匠愈跑愈近,嘴里还不断预警,水里的孩子听到了花匠的呼喊开始纷纷上岸,只有一个脑袋离岸还远着,阳光耀眼,花匠看不清那是不是自家哥哥,他冲那个还在水里载沉载浮的身影大喊,哥伢子——这呼喊引来了其他男孩的哄笑,花匠初来此地,一口湘音未改。花匠怯怯地看了一圈身边人,个个陌生,都不是电厂子弟,花匠一下紧张起来,哥哥什么时候钻到他们中间了?就在这时岸边人围过来推搡起花匠,花匠才听到哥哥的声音,是一口当地话,哥哥比他适应得快,已经能学一口如假包换的当地音了,是一句骂人的话,意思清楚不过,是冲岸边那群男孩来的,跟着才又换了口音,是让弟弟快跑。花匠听得清清楚楚,可他怎么能跑,哥哥还在水里,他正奋力地想游回岸边。那些男孩发现了哥哥的速度,开始朝他游来的方向扔起了石头,石头雨点般飞落,连哥哥的衣服也被裹着石头扔进了老远的水里,哥哥调转身子又去捡衣服。这时间,花匠看到大水汹涌地涨起来。花匠慌了神,花匠哭起来,你们让他上来呀,让我哥哥上来呀。花匠几乎是哀求了,可他很快倒在一个比他高几个头的少年脚下,那人用脚狠狠踩着花匠说,给老子闭嘴,今天你哥别想上来,敢跟我们作对,找死——花匠在男孩身下扭动,看更多石头朝着哥哥的方向飞去,男孩们边扔石头边往乱石滩上跑,花匠也慌乱地往上爬,他还不怎么会水,看着卷着泡沫的大水越涨越高,整个回水湾都旋转起来,仿佛世界的中心,哥哥的身影一下被这大水抽离,花匠就边爬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哥伢子,你上来呀,你上来呀……

这是花匠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花匠忘记哥哥长什么样子了。

隔天,女儿进门。看见那个穿着裙子的身影打纱门前一晃,花匠才尽力表现出平常,对耳朵里还挂着耳机的女儿讲,小点声,对耳朵不好的。

女儿这才看清眼前人,一下愣住,以为家里来了陌生客。

花匠摸着剃得精光的胡子说,怎么,不认得你老子了?

花匠整张脸泛出青光,那些原本在脸颊上遮天蔽日的胡子现在一一变成了胡茬,像遭到砍伐的森林,光秃一片。花匠刚剃完时,也被镜中人吓住,望着那个青幽幽的面孔,花匠也有些不认得。这是哪个?花匠对自己的年轻感到震惊。女儿更是哭笑不得,眼神鄙夷。花匠也盯着女儿看,像是久别重逢,直到确定那件事、那个男孩没在女儿眉眼间留下什么阴影,才放下心来。是女儿先不耐烦起来的,看什么看,你不认识我还是我不认识你,剃了胡子倒不像个好人了。

花匠失口一笑,遮遮掩掩摆好碗筷,父女俩坐下吃饭。

女儿一看菜,眉头就拧起来,花匠歉疚,说,今天没打到蔬菜,都不好了,明天我早点打回来。

早点打还怎么吃?女儿拨动碗里的米,似乎想把它们一粒粒分开。

花匠说,是该学一下。从食堂打来的菜花匠总会再热一道,可热过的菜就失了味道,女儿不爱吃。

就你,还想学做饭?女儿撇撇嘴。

女儿没来厂里前,花匠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女儿来后,花匠才开始学着做些简单饭菜,什么冬瓜炖排骨,土豆炖牛肉,芸豆炖猪蹄之类,只需掌握火候,完全不要什么手艺。

花匠搛菜的手抖了抖,不好说什么,不说就更不行了,女儿只会更不高兴,花匠说,你要相信你老子嘛,要不我找个人给你做。花匠说得无心,女儿也没有接话,只是舀了一瓢冬瓜汤浇在饭上就扒起来,吞下那口饭才讲,你都不放盐的?

花匠一慌,筷子急速在碗里一点,再塞嘴里一咂,是有些淡,花匠一下起身,我去加点盐。

女儿说,不用了,将就吧。

女儿发了话,花匠就不动,房间一下安静,父女俩像是各怀心事,彼此小心翼翼起来。还是女儿先开的口,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想找人了?

花匠一口饭堵在喉咙眼儿,没有吞。花匠望着女儿,转眼,女儿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不是那个扎着一头辫子对他一次次说“再见,爸爸”的女孩。花匠无地自容,正要解释,女儿开口,等我走了你再找吧,还有两年。不等花匠作答,女儿又说,以后,你少管点闲事,被人找来打,舒服啊,做好你的花匠就行了。

花匠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虽是责难口气,花匠还是鼻子一酸,花匠用力吞下了那口饭,故作轻松,别听他们瞎讲,你老子我有分寸的。

女儿鼻子一翘,就你——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起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数十万字,收入多种选刊及选本,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出版小说集《朝南朝北》《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