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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7期|朱宝昌:币险1948(节选)
来源:《芒种》2021年第7期 | 朱宝昌  2021年07月12日07:05

1

方一戟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一张纸条,纸条很快燃尽,被扔进垃圾桶里,一股纸灰的气息在客房弥漫,仿佛投出一个巨大的影子,装满东北流通券的十几辆汽车裹进这个影子里,将隆隆行进。他与200万嘉阳人的身家性命注定捆绑在一起,并将历经一场生死厮杀……

他小心地推开窗户,窄窄的缝隙中露出嘉阳市陌生的街角,早上的阳光照射进来,几只麻雀倏地掠过。纸条上“浑河晚渡”接头地点,让他感觉有一股凉风吹过。他迅速关上窗。

纸条是小胡送早餐时垫在餐盒白瓷碗下面的。小胡给方一戟送来玉米粥、火烧、咸菜,还有一个纸箱。

方一戟草草吃完,打开纸箱,会心一笑。十几分钟,他破例照了镜子,鬓角下是浓黑的络腮胡须。这扮相让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楼下的人力车夫小胡见没人注意,从车角翻出一个三角形玻璃片,将阳光反射到一楼窗户上,晃动了几下,提示:该动身了。小胡没有带枪,玻璃片就是防身利器。

街道上远处有两个警察在巡街。方一戟走下楼,跨进车,人力车像一张拉满的弓,裹着呼啸的风,向城南射去。

赵庆康先到了浑河晚渡,改在这里接头,是他的决策。本来在掩护身份的中街益生堂接待临江使者显然更方便,那有一个密室,但如果暴露难以脱身。近几天,警察局活动频繁了,探头探脑的便衣也在增多。

昨天下午,他派小胡化装成车夫,在嘉阳南站出站口等候下火车的方一戟。人流中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穿藏青色长衫的男人,礼帽上贴着貔貅模样的饰纸,他就是小胡要接的人。

快滚开!

四个黑衣警察拨开人群,腰里别着盒子枪,领头的警察局支队长相貌丑陋,上下牙咬合反常,是十足的“地包天”。

“地包天”踢了一脚讨饭的半大小子,给乞讨的脏兮兮的聋哑汉子一记耳光,小胡也被他推搡到一边。

说你呢,站住!“地包天”蛮横地断喝。

方一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停住了脚步。

“地包天”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像警犬一样蹿上来,搜方一戟的身。周围的人迅速闪开。

折腾了一通,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地包天”还是不甘心。从北边来的,帽子上还贴了个貔貅,我看像接头的暗号,你小子不是乱匪,就是共党!他武断地命令,带走!

有人悄声议论,这年头,这模样都像共产党,奇了怪了!旁边的人急忙提醒,别瞎说。

“地包天”被激怒了,谁不要命了,敢跟老子争辩,把你一起抓起来!他向人群扫了一眼,一时找不到目标。

方一戟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拜占庭圆顶的嘉阳大饭店,申辩道,老总,是来做生意的。好吧,我跟你们走。他整理了一下皮箱,拎起来。

小胡焦急万分。人刚到,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了,凶多吉少。他拉开车在后面,跟着警察,眼见着警车开动了,拼命追赶,心狂跳得要蹦出胸口,忽见一个公共电话亭,急忙把车放到一旁,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的赵庆康如雷击顶,但马上稳定了情绪,嘱咐小胡到警察局附近转转,有情况马上报告。小胡转身向一千多米外的中山广场奔去……

过了一小时,方一戟从警察局高大阴森的黑漆铁门出来,右手仍拎着那只皮箱。没见什么异常,小胡长嘘了一口气,拖着车迎上前去,拉上方一戟疾风一般离开了那里。

太阳已经西沉。方一戟在南站偏南的一家客栈住下。小胡送来晚餐,还带来一瓶高度数的白酒压惊,方一戟把酒还给了小胡。

赵庆康望着奔涌的浑河,享受着难得的宁静,一抬头,小胡的人力车已经到了,方一戟走了过来,赵庆康微笑地迎接他。不远处是小胡,二百米开外,跟赵庆康来的小马戴着一顶旧草帽,在岸边垂钓,望风。

两人靠近了河岸,拉开间距,赵庆康把脚下简陋的鱼竿交给方一戟一支,挂好了饵料的鱼钩接连被甩进了河里。

对眼前的浑河,方一戟比赵庆康多了一些新奇。

一戟同志,见到你真高兴!赵庆康说,看得出,你对浑河情有独钟。三百多年了,这条河真不愧是黄金水道。1910年,周副主席当时12岁,随伯父从天津乘船到嘉阳的奉天省官立东关模范学堂求学,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方一戟说,听说,30年代,辽河开始水土流失,河道淤积,浑河从此失去了航运的功能。眼前,堤岸衰败荒凉的景象,印证了这一点。

不错。可惜了,“浑河晚渡”那时就成了历史。赵庆康说,对了,昨天警察局那帮狗没伤害你吧?

方一戟轻松地说,我亮明了生意场上的身份,苏俄信达金融跨国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专门做黄金首饰生意,一份事先做好的银行证明,加上一串串俄文,他们哪里弄得懂?怕他们不信,我还提了邻省一个金融大亨的名字,我说是他的外甥。不信的话,让他们去查。

真有你的!瞧,鱼上钩啦。赵庆康扯动鱼竿,一条两斤多重的鲤鱼挣扎着跳出水面,被拽到岸边的丝网里。

方一戟侧脸看着赵庆康,说,我这次来的使命就是尽快搞清嘉阳市敌人在金融方面搞破坏谁是主谋,顺藤摸瓜挖出临江银行周边的潜伏特务,为解放嘉阳扫清道路。然后将十多辆汽车的东北流通券运到嘉阳。

赵庆康侧脸注视着方一戟,说,明白。蒋介石几次飞来督战,驻防的207师战战兢兢。

方一戟说,在临江市也听说了。

赵庆康说,今天就是想传达一个情报。前几天,警察局和保密局协助绥远在嘉阳抓捕了几个人,他们其实是来搞笔会的,被说成是到嘉阳接头的中共地下党,被押回绥远了。

方一戟调侃说,为了“指鹿为马”这点事,嘉阳的警察局、保密局是不是还要开庆功会啊?

赵庆康说,让你猜着了,他们明天晚上要在北市场今乐门舞厅举办庆功酒会。

方一戟说,一定有利用的价值。

赵庆康轻松地说,我已经筹划好了,让你们渗透到活动里,寻找机会。

方一戟称赞道,不愧是大都市地下党负责人,办事井井有条啊!

赵庆康淡然地说,有了你的历险警示,我让小胡特意买了站台票去接霍挺三人,是钻一公里外的铁丝网进的城,已安顿在离你不远的客栈,你们很快就将会合。

说话间,又有十条大小各异的鲤鱼、鲢鱼被收进丝网里。

时候不早了,就此道别吧。下次如何会面,我会事先通知你。赵庆康说罢,与方一戟沟通了进城时的应对话术,人力车一前一后返城。

嘉阳警察局行动处处长苟秦夫手下的人在嘉阳南站,除了遇到个有来头的生意人,一无所获,开始在交通要道、主要街路增加人手盘查,今天,他派支队长“地包天”到入城的南口设卡。

人力车在距离警察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赵庆康毕恭毕敬地下车,行礼,给警爷请安!脸上堆着笑。

“地包天”满脸狐疑地问,干什么去了?

说话间,一股鱼腥味飘过来,两只青绿色的苍蝇循着气味嗡嗡地飞过来,围着人力车打旋,一头飞了进去。

钓了点鱼,警爷。赵庆康声音低沉地说。

后面车里是你什么人?“地包天”警觉地问。

赵庆康解释说,我这个表弟替我姨从内蒙古来为我妈奔丧,第四天突然中了邪,像傻了一样没有表情,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我在北市场让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他命里缺水,给他钓点鱼,让他亲眼见到河,兴许对他的病有效。

“地包天”一听,有点儿好奇,近前一看,坐在里面的男人果真胡子拉碴、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对赵庆康暗示,吃得了这么些鱼吗?

赵庆康马上笑着回答,有一条就够。

几个警察上前将九条鱼抬出了车,送到警车上,围上来看鱼,议论个头大小。等他们回头想找人力车时,已无踪影。

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吉普车,一个黑衣男子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掉转车头开走了。

“地包天”望着那辆车,说,这是保密局贾小山的车。心想,他来这儿干什么?

2

5天前,临江市的早晨秋凉不知不觉地降临,江风夹带通透的爽。方一戟从岸边的简陋宿舍出门,赶往南岗的临江市银行上班。

中央大街上,法国梧桐墨绿色的叶子层叠依偎,一阵风刮过,几片黄叶飘落,静静躺在青石路上。清洁工挥动扫帚收拾干净。

几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在跳皮筋,念着童谣:“跳皮筋,我第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几个穿制服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去,举着小旗挥舞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啊,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啊……”

街角的小吃摊豆浆、油条香气扑鼻。几个市民坐在小桌前美美地享用。两个犹太男人一边啃着列巴,喝着热豆浆,一边谈论。

方一戟赶到银行食堂,草草吃了点儿,早早地赶到办公室。一会儿,他要和主持工作的崔秋枫副行长研究南下送款的筹备工作。

昨天半夜,银行班子决定先将新币装载到两辆车上,今天上班了在市区试试车况。车是前天从别的单位临时借来的,有些老旧,容易熄火。崔秋枫昨天借来了一位汽车修理工郭师傅,请他检修保养。郭师傅憨厚实在。崔秋枫安排他晚上住在了银行宿舍。一大早他背着工具箱赶到银行,吃了点早餐,在方一戟到之前,已经钻进一辆货车底下干上了。

时针指向了上午八时三十分整。

轰!轰!

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接着,院里两辆车燃起了大火。崔秋枫、方一戟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到了惊心动魄的响动,两人箭步冲出去,楼梯缓步台上的窗玻璃因烈焰灼烤发出爆裂的声音,腾起的火光伴着黑色的浓烟噼啪作响,将两人的脸庞映照得血红。

行办于主任先跑到一楼大厅,拿起了电话……

救火车、救护车赶到之前,两辆车已烧成了废铁,新币化成了灰烬。郭师傅没能救出来。崔秋枫眼泪流了下来。方一戟痛悔进大门时怎么没去问一下郭师傅,垂下头,用拳头不停地砸自己的右腿。临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安东带着侦查处处长、一名法医迅速赶到。看见两位难过自责的行领导,安东说,在楼下我们刚刚勘查了现场,初步断定,这是特务实施的一起有预谋的破坏案件。我们已经正式接手了。

当天下午,临江市公安局召开了专题会议。崔秋枫、方一戟被邀请参加会议。

坐在主发言席上的安东副局长神情凝重地说,经专家和法医鉴定,两辆车的损毁都是由定时爆炸装置引起的,既小又隐蔽,就是冲着车上的新币来的,非让它化成灰不可。

崔秋枫很困惑,安副局长,这事蹊跷啊!昨天半夜开会定的事,半夜装的车。只有班子人员,行办、值夜班的人,保安人员知道。

方一戟说,我们内部出了奸细?!

安东说,可以这么断定。他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说不定在会议室偷偷安装了窃听器。

崔秋枫身体轻微地激灵一下,说,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挖出来。

方一戟说,好在车上只放了一大包真币,其他的都是纸。

安东说,你们还留了一手,损失不大就好。主管公安的梅副市长决定,郭师傅的后事由政府负责。你们银行也抚恤一下家属。

崔秋枫、方一戟点了头。

安东说,崔副行长,接下来你的担子要更重了。

崔秋枫说,有安排请指示。

安东说,近日,我们截获了一个神秘的电台信号,共十个字:“南方有烈鸟,黎明将起飞”,是从嘉阳市地界传出的。银行里这个潜伏特务受命于嘉阳的主子,果然行动了。

崔秋枫说,需要银行派人手参与破案吧?

安东微微一笑,说,我和方一戟都到苏联莫斯科留过学,我们公安刑侦共同课的教授捷切尼科夫传授了不少真经!

大家的目光投向安东,期待着饶有趣味的内容。

安东接着说,捷切尼科夫教授讲过一个真实案例:一战结束后,英国总参谋长亨利·威尔逊声称,我们现在的敌人不是德国兵,而且布尔什维克。从1917年到1921年,英国军情六处在苏俄建立了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为的是颠覆苏俄政权。英国“王牌间谍”西德尼·赖利和洛克哈特被指派参与暗杀列宁。两人秘密会见对布尔什维克不满的军官,密谋1918年9月人民委员会在莫斯科大剧院开会期间发动武装政变。不过,两人的间谍网从一开始就在布尔什维克反间谍领导捷尔任斯基的掌控之中。间谍网的许多人是全俄肃反委员会安插的线人。不过,当时与布尔什维克对立的社会革命党成员卡普兰打乱了两人的暗杀计划。

听着安东的讲述,方一戟仿佛重温了他熟悉的往事。

安东卖起了关子,说,方助理,你接着讲吧。

方一戟说,8月30日,列宁到莫斯科郊外的米赫尔松工厂向工人演讲时,被卡普兰近距离射中3枪,伤势严重。她的刺杀行动促使捷尔任斯基提前收网,赖利出逃,洛克哈特被逮捕。

崔秋枫问:后来呢?

方一戟说:由于未能证明卡普兰是受他指使,洛克哈特被释放了。

安东说,梅副市长对我说起方一戟,他从苏联留学回来,把真经都用上了,一人单刀赴会,化装深入日伪潜伏特务中获取了情报,配合市公安局粉碎了敌人企图烧毁运钞车、炸毁临江市银行的图谋。苏俄的案例今天在我们的土地上反其道而行之,又要上演了。这次梅副市长下达指令,让行长助理方一戟同志加入我们的侦破小组,担任组长。方一戟是革命者的后代,干的是金融,但他有坚定的信仰,无畏的勇气,新的对敌斗争会让他更加成熟。

方一戟急切地说,安副局长,这担子太重了!

安东回答说,为稳妥起见,我们为你选派了三个助手,共同完成任务。

安东站起身来。一个穿警服的英俊小伙子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安东说,这是霍挺,刑侦处处长,是局里的得力干将。

两个小伙子大步走到跟前。安东说,这是小董,那是小庞。1946年,他俩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在嘉阳北部的秀水河子歼灭战,打击过国民党的嚣张气焰。到市局后,他们很快成了公安骨干。

安东下达指令,你们赴嘉阳,使命是摸清敌人的真正目的,挖出主谋。嘉阳现在还没有解放,国民党军警特三股势力在败退前会联起手来,更加疯狂,大家要有心理准备。武器由嘉阳地下党负责提供。你们要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金融商会也是我们的人,必要时借助他们的力量。

崔秋枫对方一戟说,你放心去吧,我和孙助理会处理好善后工作,把家看好,挖出特务。

安东转头对方一戟说,我们为你编了一个假身份,证明材料也备好了。祝你们成功!转身离场。

霍挺将车票递给方一戟,说,我和小董、小庞晚一个车次去,以免人多被盯上。嘉阳地下党已经知晓,会派人接应我们。

方一戟与崔秋枫乘车回到临江市银行,崔秋枫刚下车,看到了女儿崔莺莺,笑了。她挟了一件旧大衣,转头向方一戟笑了笑,说,方哥,我来给爸送一件大衣,怕他晚上加班着凉。

方一戟夸赞说,有你,当爸的有福气!

崔莺莺说,我妈走得早,我得照顾好爸爸!她跟随崔秋枫上了楼。

方一戟停下看了看院子。两辆车出事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但他的眼前仿佛又幻化出早上冲天的火光和噼啪的爆燃声。

崔莺莺透过窗玻璃注视院子里这位她爱慕已久的男人,一丝丝甜蜜掠过心头……

3

北市场是嘉阳市的风流之域,三教九流云集光顾,贩夫走卒困苦谋生,达官贵人纵情享乐,风尘女子青楼博欢……

街边的戏台上正在演出评剧,几个脸上描了油彩的男女演员演绎才子佳人的姻缘故事。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站着观戏入了神。不远处,戴瓜皮帽的男人巧舌如簧,卖力地兜售他的拉洋片,几个小孩儿好奇地围着他。

一个报童一边跑一边吆喝:看报,看报,国军在长春、嘉阳的城防固若金汤,共军出其不意在锦州发动了辽沈战役,范汉杰15万守军被分割围困。重大新闻!

一身藏青色西装、戴一顶礼帽、一副墨镜的方一戟从报童身边经过,看了一眼怀表,离活动时间下午六点还有半小时。

先生,买一张报纸吧,上面有大新闻!接着乞求,先生您能把昨天的报纸也买一张吗?这样我就能吃上一个窝头了。我太饿了。行行好吧!

方一戟怜惜地蹲下端详他,小小的年纪竟然没有头发,脑袋亮亮的,还长着几块癞疮。

你的父母呢?方一戟关切地问。

病死了!没人管我,卖报才有口饭吃。别人都叫我小秃头。报童的表情麻木,仿佛在讲别人的身事。

方一戟摸了一下他的脸蛋,从衣袋里掏出钱,多添了一张纸币递给他,接过报纸。

谢谢先生!小秃头鞠了一躬,夹着报纸跑开了。

方一戟推门进了一家咖啡厅,在一个角落坐定,点了一杯咖啡,透过窗玻璃,看到了霍挺穿着黑色警察制服,腰里挎着枪。小董、小庞穿着旧衣服,斜倚在墙边东张西望。

进门证件和行头都是赵庆康派小胡送来的。

方一戟从咖啡厅出来,走进今乐门舞厅,找了一个左后排的位置坐下,端着托盘的服务生已经站在他面前。方一戟拿了一杯咖啡。唱机传出周璇的歌声,婉转清扬又不失细润。

歌声停了。一个三十岁上下、胸牌写着贾小山的男人上场清了清嗓子,宣布庆功酒会开始。他请出保密局嘉阳站站长、少将窦北坤讲话。

窦北坤谦恭地说,非常荣幸请到各位。本次庆功酒会由保密局与警察局共同举办。207师师长傅克铭长官因军务繁忙特派他的副官和他的公子傅一郡出席。

他说,最近我们捉住了几个流窜到嘉阳市的共党组织骨干分子,交给了绥远,战果丰硕,感谢各位社会名流赏光参加庆功酒会。这里我们与警察局一起拜托大家,积极举报共匪的蛛丝马迹,挖出重磅的共党分子还有重赏。

让我们共同碰杯,开心庆祝。干杯!

下面响起高脚杯清脆的碰撞声。

窦北坤的兴致明显高涨起来,说,为了办好这次庆功会,活跃一下气氛,下面请一位小姐为我们大家表演北美洲的踢踏舞,给大家助兴。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此时霍挺已经进入大厅,站在后排。

容貌姣好、身材迷人、穿着北美风格服装的年轻女子登场了。

乔欣娅!

方一戟几乎叫出声来,眼前迅速闪现1947年莫斯科秋季里这个女子的倩影。

方一戟在苏联莫斯科大学进修金融的第二年,学校在大礼堂召开年会。

离开会还有半小时,一位不速之客——中华民国《中央日报》的记者采访学校,声称免费宣传莫斯科大学,让中国的青年学子来这里享受世界一流的教育。校长痛快地答应了,她和男助手被安排在现场旁听。

校方领导讲话后,代表金融系的方一戟上场畅谈学习收获,他说,到莫斯科学习不仅让我们贴近了普希金、列宾,还让我们在金融方面收获满满。学习的终极目标是去战斗。柏拉图说,心怀信仰去战斗,我们就有了双重的武装,无畏的秘密就在这里,一重武装他的能力,一重武装他的信仰……

坐在下面的乔欣娅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地张开,因为出神,手里的笔差点儿滑落到地上。身旁的男助手俄语不好,不知道台上帅气的小伙子说了什么让她中了“邪”。

会后,乔欣娅向校办表示,会议的内容在面上已经足够了,她想单独采访一下金融系那位上场发言的方一戟。

午后的采访被安排在校园的长椅上。秋季的莫斯科仍旧绿荫如盖,繁茂中掺杂着些许黄色,点睛的红叶掩映其中,像一颗颗燃烧律动的心。

方一戟和乔欣娅一边攀谈,一边欣赏周围的美景。助手见采访的内容走题,感到自己有点儿碍手碍脚,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两个人突然沉默无语。方一戟想打破这种局面,又要避开敏感的话题。乔欣娅流露出姑娘的羞涩,说,她最想了解他的身世,让他大感意外,也触动他思乡的心弦。

方一戟从记事时起,就没有见到父亲的面,母亲带着他在乡下的外公外婆家生活。他见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陪伴,自己却没有。夜里,他向母亲要爸爸,却不知在莽苍的小兴安岭,冲锋、呐喊、战旗的挥舞,血刃的拼杀,狂呼的枪弹,身为抗联团长的父亲带领战友死死地与日寇周旋,伏击,对抗,拖住,用红的血染尽了白的雪,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了。母亲的泪光在油灯下异常悲苦。

清明到了,方一戟在母亲、外公、外婆带领下在坟头上见到被泥土埋没的父亲。

一个男人赶到了墓地,对方一戟的母亲说,嫂子,我是崔秋枫,你丈夫的战友,现在的公开身份是临江市银行职员,从事党的地下活动。组织上派我与你们取得联系。日本鬼子不管多么疯狂最终必将被赶出中国,“满洲国”也迟早要覆灭。方一戟是抗联的根苗,不能没有文化,将来革命胜利了,他要成为有用之材。

外公接上话茬,我当过老师,来负责教他。一戟现在十岁,我用六年教会他小学和中学的课程。

崔秋枫说,那我们约定,六年后我来接他到临江市读高中。

母亲喜出望外,这回一戟有希望了。谢谢组织,老方的血没有白流!

崔秋枫跪在坟前点燃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说,方团长,你儿子一戟的将来交给我们吧!我告辞了。

方一戟尽管还小,但听懂了爸爸的战友承诺的含义,扑通一声跪下,向崔秋枫远去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六年过去了,崔秋枫如约接方一戟到临江市读上了高中,让他寄宿在自己家。崔秋枫有一个漂亮娴雅的女儿叫崔莺莺,方一戟把她当成自己的干妹妹呵护。

临江市于1946年4月解放,方一戟被安排到银行工作。他到乡下给爷爷、奶奶、父亲上了坟,把母亲、外公、外婆接到了临江市安顿好。组织上后来把方一戟送到莫斯科大学留学深造。此时,崔秋枫已经任临江银行主持工作的副行长。方一戟与崔秋枫情同父子,对一同长大的崔莺莺也产生了感情,只不过崔秋枫还蒙在鼓里。

一只喜鹊的喳喳叫声将方一戟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他的身世绝不会向一个国民党媒体记者披露,但明显意识到乔欣娅对自己萌生了情丝,甚至怀疑校方的这种采访安排是一个错误。他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有崔莺莺在,他怎能再坠入情网?碍于面子,他还不好说破,能做的就是让这次采访戛然而止。他礼貌地与乔欣娅分了手。此后,彼此音信杳然。

嘉阳北市场的偶遇让方一戟太意外了。南京与嘉阳远隔几千公里,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她离开了新闻界,另攀高枝了?凭她的容貌、天资,做到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

衣裙在舞台上摆动,双腿的闪转、碰跟,那双真皮的军靴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当年的记者身份是伪装的!她和助手说不定都是特务。对踢踏舞了解得那么精深,她一定去过美洲,那么她就更加深不可测了。下一步需要深入了解……

踢踏舞表演进入了尾声,随后场内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和掌声。有人送来了鲜花,乔欣娅礼貌地致谢。

方一戟去了洗手间,霍挺也跟了进去。两人分头出来时,酒会的冷餐开始了。方一戟与金大尊会长热情地打招呼,攀谈了几句。霍挺离开了现场,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

庆功酒会结束了,嘉宾陆续离场。乔欣娅捧着一束鲜花走出来,依稀看到人群中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影好眼熟,怎么有点儿像留学苏俄的方一戟,在北市场怎么会遇到他?

她刚要上人力车,小秃头跑了过来,礼貌地说,阿姨,有人让我将这个纸袋送给您。您可收好了!

乔欣娅俯身接过来,摸了摸孩子亮光光的头。

天色已晚,乔欣娅把纸袋装进衣袋里,坐进了人力车。车消失在夜幕里。拉车的是北市场的车夫王黑子。

霍挺和方一戟站在不远处目送,乔欣娅手捧的鲜花的香气飘了过来,两人不自觉地嗅了嗅,对视笑了笑,一行人坐上了人力车返回住处。

4

方一戟与霍挺在北市场今乐门舞厅卫生间里确认周围没人,低声商定下一步的目标锁定乔欣娅,投石问路,看对方反应如何。

霍挺走出去掏钱让小董去百米外的太平电影院买了两张预售票,那里正上映意味深长的影片《北非谍影》。霍挺派小庞去找那个报童小秃头,方一戟在咖啡厅门前与小秃头的对话,霍挺都听到了。

小庞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正卖报的小秃头,顺便买了个冒着香气的烤地瓜塞给他。面对这个穿着破旧的大哥的馈赠,小秃头不知说什么好,他慌乱地鞠了个躬,地瓜被三口两口吞进了肚里,脸上绽开了消失许久的笑容。他按小庞的要求,找来他干爹——拉人力车的王黑子。

王黑子在拉车的行当里,是最认干的,一次汗涔涔的没及时洗澡,后背长了痈,发烧不退。小秃头听说后,就拉着当郎中的父亲给王黑子看病,父亲熬了中草药。王黑子喝了很快退了烧,把命保住了,十几天后又能拉车了。

207师师长傅克铭的岳父曾连幛是嘉阳有名的豪门财主,对北市场小秃头家的药铺门市垂涎三尺。他仗着女婿的势力强占了房子和财产,把他全家赶了出来。他翻修了房子,装了新门脸,经营起玉器。

小秃头父亲悲愤不已,几次上告无门,曾连幛放话,他女婿在嘉阳就是法。小秃头父母一气之下双双病倒在街头,临终时,父母将小秃头托付给王黑子。本来一头黑发的孩子变成了秃子,还长了癞疮。如果父亲健在,他不会秃头,即使得了癞疮也会医好的。小秃头擦干眼泪,七岁开始在街头卖报。

三十多岁的王黑子皮肤黑,单身一人,但心地善良,知道感恩,尽管自己穷,但有一口吃的,也会分给小秃头一半。他在祖上留下的宅院里种了土豆充饥,还收留了小秃头,两人相依为命,小秃头管王黑子叫干爹。

王黑子拉着人力车见到小庞就说,只要给工钱,去哪都行。小庞塞给王黑子一个烤地瓜。小庞问他平时吃什么。王黑子说,只吃得起土豆。小庞说,将来过好日子了想吃什么?王黑子摸了摸头,嘿嘿一笑,吃过了油的土豆,一定好吃!小庞说,我保证,一定让你吃上比过油的土豆还好吃的包子,怎么样?王黑子说,我想都不敢想,那我可赖上你了。

于是,小秃头将纸袋交给了从今乐门走出来刚要上车的乔欣娅,王黑子将乔欣娅送到了嘉阳南站不远处中山广场旁的住所。

有些疲乏的乔欣娅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好奇地打开纸袋,发现了一张明晚的电影票。她眼前闪过一个高大的背影,电影票证明不是空穴来风。这么说,方一戟的确在嘉阳,他从苏俄回国后到嘉阳也许来做大买卖,但从她的印象推断来看,他不像染上铜臭的那种男人。做生意是为了生存、富贵,难道选择发财就不是优秀的男人了?懂得生财之道究竟是境界太高,还是太低?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第二天傍晚,王黑子的人力车准时等候在乔欣娅的住处。她一身休闲装款款地上了车。

到达北市场太平电影院,她站在门口左顾右盼,没见到什么令她惊喜的人,只好先进去对号找到了座位,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来,心里焦躁起来,手无意中碰到了相邻的座位,触到了一只系着红绸带的圆东西。她拿起来,像触了电一样。

怀表!

打开盖,仔细看这块表,表针已经不动了。旧怀表……她意识到,今天来陪她的不是方一戟,是另一个人——霍挺!

十年前,与霍挺离别时,她赠送的就是怀表!那可是叔叔留给她的,这么珍贵的物件送给他是为了报恩。没有霍挺的搭救,她就会失去最宝贵的贞操……

电影院里灯光暗了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捧着两个纸包的烤地瓜从座椅间横移过来。乔欣娅吃惊得张开了嘴巴,来人不是霍挺,是方一戟!

乔欣娅把怀表握在手里,说,方一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那个霍挺呢?看场电影怎么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你们俩搞什么鬼?她嗔怪又惊喜。在动荡的年月里,着实欢欣的事不多,昨天在舞厅里跳踢踏舞,是被要求跳的,学自西点军校的女教官,宣泄的是空落落的无依感。今天让两个男人捉了迷藏,倒是有些刺激。她很久没有这种相依的感觉了。在现实中,她要时时提防军、警、特界酒鬼、色鬼对她的侵扰。

电影开演了。乔欣娅接过地瓜,入口的甜软,让她十分满足,显然肚子也有点儿饿了。

你挺好的吧?方一戟说,没你想得那么复杂。霍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那只怀表他让我带来,看见它就不算他缺席了。

乔欣娅点了点头,与方一戟肩并肩地紧挨着,了解了他的近况。方一戟告诉了自己的职业,乔欣娅对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感到羡慕,对他做的黄金饰品生意也颇有兴趣。方一戟问她干什么差事。她却刻意回避了,挣口饭吃而已。

影片正演到里克对伊尔萨的深情让他选择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爱人,在卡萨布兰卡机场,击毙了阻止维克多和伊尔莎离开的德国少校,目送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奔向自由……

突然,影院漆黑一团。放映员从窗口喊,停电了,看不了了。

两人相视一笑,相互牵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出电影院。外面夜幕沉沉。路灯也熄灭了。附近有人点燃了干树枝照明。借着微弱的光亮,方一戟说,明天是周末,我陪你逛一逛中街看看金店,怎么样?

乔欣娅心跳得挺厉害,知道这个男人抓住了一个女人的软肋。女人没有不喜欢金银细软的。她努力控制自己,摆出一种淑女的矜持,说,好吧!

方一戟说,我派车早上去接你。此时,王黑子的车已经停靠在身边。乔欣娅点了点头,把那只旧怀表还给了方一戟,上了车。王黑子拉车消失在夜色里。

霍挺从暗处走过来。方一戟对他会心一笑,把怀表递给他说,再深探一步,我已经约她明天去中街。

霍挺拿回旧怀表,用了10年坏了他舍不得扔掉,是因为忘不掉邻居乔欣娅与他之间的一段情谊,忘不掉自己少小离家漂泊到嘉阳缘于大伯霍相才。

父亲年轻时与大哥霍相才分手去了临江市闯荡。而大伯留在嘉阳跟着师父在北市场开武馆,九一八事变后,武馆被日本人取缔。大伯改行做起了烧酒生意,供应北市场的酒楼和小酒馆。大伯婚后无子,在家排行老三的霍挺,被伯父从临江市带到了嘉阳市小河沿边上的家寄养,让他继承家业。缘分让霍挺与长得端庄美丽的邻居女孩乔欣娅相识。一次,霍挺出门撞见一个阔少将放学回来的乔欣娅半路劫持到小河沿边欲行不轨,他尾随上去用计解救了她,并让阔少栽到了河里……然后,霍挺在烧酒铺遇到了解放军侦察员安东,他对这个年长他6岁的兄长一见如故。安东劝他走出去随他当兵,霍挺听兄长的,给大伯留了个字条动了身。在家门口等候的乔欣娅把舅舅给她的一只怀表赠给了临别的霍挺,约定再见到这只怀表,就说明他回来了。而那一别就是10年。

霍挺将旧怀表放进衣袋里。方一戟说,赵庆康站长派人传来消息,我们今晚就转移,金融商会金大尊会长给我们找了一个安全隐蔽的住处,在小津桥附近,是清代正黄旗将领后裔的空宅院。

霍挺说,好,我们回去就转移。

周日上午9时,乔欣娅准时到达了中街荟金楼。楼内的灯光通亮,折射出珠光宝气的奢华。三五成群的国民党军政警特要员的太太、富豪款爷的娘亲说说笑笑地聚集在这里,选购心爱的金银器物。

一个穿旗袍、披着紫色缎子披肩的官太太对另一个太太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听说战事吃紧了,钞票又这么毛,我家先生傅师长嘱咐我,储备点金银要紧,不知道啥时候就变天了,就是跑路,手里也得有些硬货啊。

那个太太随声附和说,你和傅师座就是有远见,听你的,我也多买点。

乔欣娅瞧着橱窗里的金品银器,方一戟快步走过来。乔欣娅看中了一款金镶玉坠,他就讲解了其中的材质、工艺,头头是道。然后,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说,就选它了,快给包装好了,我去结账。

乔欣娅心满意足地带着心仪之物,与方一戟离开了荟金楼。

方一戟说,听说中街还有一个金银胡同,有民间的金匠制作的金饰品,与这里的不分上下,要不要去看看?

乔欣娅点点头,依偎着方一戟向中街的东面走去。

金银胡同虽然没有金楼的富丽堂皇,但金匠展示的金品熠熠生辉。方一戟扫了一眼周围,霍挺穿着一身旧长衫,礼帽檐儿压得很低,在胡同远处装出等人的样子。小董和小庞各穿着一件长衫,扮成顾客。

突然有个金匠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这条胡同讲究的规矩是,行看不行摸,要摸坐下说。他的话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就继续说道,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方一戟清晰地听到了联络暗号,走近他,坐在他前面的马扎上,说,乐也活,愁也活,活着无钱不快活。小金匠,我对得如何呀?

金匠心领神会地说,这位大先生对得工整贴切,看来也是大彻大悟之人。看看我的货吧,如果还不满意,这单子上的货包您满意!

方一戟对提盒里鲜红的大绒上黄灿灿的物件端详了一会儿,说,你刚才背的是《红楼梦》的诗啊,一个金匠肚子里还这么多墨水。你的货看了,但还是没找到最相中的,你拿货单子来,我再仔细挑一挑。

他向身边的乔欣娅看了一眼,乔欣娅没搭话,只点了头,生怕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哪句话不得体而露怯,还容易暴露身份。

金匠们扭过头向这边张望。方一戟把货单子装进衣袋,拉起乔欣娅离开了胡同,霍挺三人也陆续离开。

王黑子拉着乔欣娅返回她的住处。方一戟四人要了人力车向小津桥驶去。

回到正黄旗后裔宅院,方一戟拿出药水刷出了货单上的情报:

嘉阳的敌人正在抓紧实施一个代号“烈鸟行动”的秘密计划,目标为阻止我解放嘉阳市,请速与金融商会会长金大尊见面研究对策。时间:明天早9点。地点:嘉阳南站东3公里,欧风银行二楼大客户室。

5

方一戟他们并不知道,离开胡同20分钟后,一群黑衣人幽灵般包围了胡同。苟秦夫的眼线发现中街金银胡同几个小金匠可疑,立即报告了上司。苟秦夫派出一个小队,“地包天”带队把五个金匠抓到警察局,在审讯室拷打。见到了血,两个人吓得尿了裤子,一个人当场晕了过去,一个人没有胆怯像是有什么后台似的,一个人哭爹喊娘地求救。最后,大家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共同指认,最可疑的就是孙保通,只有他将货品单子交给了一个客户,我们几个什么也没做。

抓来的几个人中唯独没有孙保通,“地包天”差点儿背过气去。“你们几个谁认识孙保通的住处。不说,立即处死!”“地包天”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被吓尿裤子的金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长官行行好吧?我老婆快生了,正等我回家伺候呢!我知道这小子的住处,他生意比我做得好,我曾想找几个人把他绑架了,诈他点儿钱,偷偷地跟踪过他,后来事没成。但我有个条件,我帮了你们,你们保证马上放了我!

“地包天”喜出望外,张开大嘴,那一排丑牙暴露无遗,说,好!一言为定。快带我们去!要是敢耍滑头,要了你的小命!金匠连声说,绝对不敢!

“地包天”带几个手下,押着金匠开车向老鸹堡方向驶去。

这是一座城边的小平房。俩警察潜入孙保通的屋里蹲守,等了好一阵没见人影,刚打算撤离,这时,孙保通步履蹒跚地回来了。他开门进屋,把提匣放在地上,灯都没开,直奔水缸,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黑洞洞的枪口从背后顶住了他。

在车上等候的“地包天”见孙保通被逮住了,得意忘形,把告密的金匠从车上一脚踹了出去,金匠翻滚在地,一手遮住脸怕被孙保通认出来,一手摸了摸尿湿的裤子,落荒而逃。“地包天”留下三个手下在孙保通屋里守候,期望捕获来接头的共产党员,带人把孙保通押上车赶往城南的八王庙审讯。

途中,孙保通酒劲退了,像从梦中醒来,但冰冷的手铐告诉他,这不是梦!他脑袋埋在双臂里追悔莫及,后悔不该邂逅从大连来嘉阳的舅舅,陪他到中街买点心,陪他到慈恩寺烧香拜佛,陪他回家见父母过中秋节被他灌醉,自己晕晕乎乎,口渴难耐,赶回住处,根本没注意到200米远停着的这辆汽车。

八王庙是清军与明朝作战时羁押过明朝大将洪承畴的地方。后来洪承畴归顺清朝做了大官。光绪年间,朝廷拨出银两,让陪都的官员重修了八王庙。选在这儿审讯,就是想让孙保通学学当年的洪承畴如何识时务。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孙保通昏死过去却没吐出一个字。

天刚亮,“地包天”向保密局求援。保密局贾小山带来了一名军医。军医带来一小管神秘的针剂,给孙保通注射进去。

孙保通昏沉之中感觉有鬼魂缠身:快说了吧!说了就解脱了。我是洪承畴,当年要不是投降了大清,哪来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再撑下去有什么用啊!哈哈哈哈……

孙保通说,我和你相差几百年,无冤无仇,为啥缠着我不放啊……孙保通的声线拉高,陡然降下来,没了动静!人像死了一样。

贾小山对孙保通装神弄鬼地诱导,眼睛里露出一种邪魅的神情:孙保通同志,我信任你,告诉我接头的地点和时间啊?我得赶去开会啊!

现在几点了?神志迷离的状态下,孙保通与这个“冒牌货”对上了话。

刚刚晚上10点。贾小山扯着谎,进一步套话。

来得及,明天上午9点开会,你的记性好差啊,在欧风银行啊,别忘了。

贾小山与“地包天”同时看手表,已经早上8点40分了!

贾小山急切地说,快,来不及了,支队长快上车,去欧风银行!我去站里向窦站长报告,增援你们。你把孙保通押过去辨认共党。军医,你也去,让他快点儿醒过来!

车上,军医又给孙保通注射了一支催醒的神秘针剂。

赵庆康见孙保通没有到达两人约定的地点碰头,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让小马去寻找孙保通的下落。中街胡同,那里空无一人,其他几个金匠都消失了,孙保通的住处也没有人影,小马急忙返回来报告。赵庆康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孙保通会不会看望父母去了,老人的住处他俩谁也不知道。他和小马立即赶赴孙保通的住处想再探个究竟,看见三个警察进了孙保通的屋子,没了动静。赵庆康判断,孙保通已经暴露了,警察在“守株待兔”,下一个目标正是自己。

他和小马躲在隐蔽处。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渐暗,赵庆康决定不能再等了,他向小马耳语了几句,小马心领神会,转身走了。

两小时后,三个警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提匣里的三个金耳环,都被揣进各自腰包。屋里除了制作模具,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再说肚子也饿了。他们骂上司也不管他们死活,相互商量一下,派一人出去弄点儿吃的。

明月已经升高。一只野猫与一只野狗正争夺去咬门口的一个纸盒子,上面留下了齿痕与唾液,它们被推门出来的圆胖警察惊得闪退到一旁,恋恋不舍地跑了。

圆胖警察把纸盒子拎回了屋,口水差点儿流出来。一定是孙保通带回来的,忘在门口了。圆胖的家伙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块,就是有点哈喇味,三个人狼吞虎咽,月饼一扫而光。

两小时后,三个警察东倒西歪地昏厥过去。让他们中招的是蓖麻子。

赵庆康和小马爬上墙到房顶的另一侧,沿着房脊找到了外搭的鸽子窝,掀开油毡,电台安然无恙。两人取走电台,搜缴了警察衣袋里的金耳环,便离开孙保通的住处,开始想连夜找到正黄旗后裔宅院报信,但他们电台在身,目标太大,必须避开街上巡逻的警车,就改变了主意。

分手时,赵庆康指示电台、金耳环由小马带回安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第二天分头行动,小马去报信,赵庆康直奔欧风银行参加会议,告知孙保通的被捕可能危及会议安全。

6

第二天早上,小马急匆匆赶到那个宅院,走到正门一看,已经上了锁。他来迟了一步。

赵庆康在新的藏身住处啃了两块凉透了的玉米饼子,喝了几口水,出了门。没料到,大街上警察设卡检查。赵庆康摸了一下身上的手枪,只能绕路去了,结果走着走着,前面又遇到了关卡,他感到了异常,无奈之下,钻起了胡同。

小董、小庞化装成随从,叫了两辆人力车,陪同方一戟、霍挺赶赴欧风银行。路上遇到哨卡,方一戟下了车,说了一通俄语,霍挺上前说,这位是大不列颠领事馆外交官,准备到欧风银行参加活动,请放行!

几个警察见来人器宇不凡,想着少惹麻烦便放了行。

方一戟一行8点45分到达。金大尊比他们提前到达,请欧风银行董事、行长马丁·翰斯安排好二楼大客户室,室内恰好放置了一台收音机。

金大尊和马丁·翰斯是老朋友,欧风银行刚到嘉阳落脚盖银行大楼的时候,金大尊向政府为他们做了工作,行了不少方便,马丁·翰斯心知肚明。

选在这儿碰头是金大尊的有意安排。金大尊打开收音机,调到短波波段,实为担心被监听而进行干扰,保证接头谈话的绝对保密。

9点到了,赵庆康没到。

金大尊说,他没到,说明他可能遇上了麻烦,马上开会,不然随时会起变故。

方一戟说,目前,我已经接触乔欣娅,她有军方背景,但言谈中她避开话题。

金大尊自信地说,乔欣娅并不知道你的底牌,对你有戒备心是正常反应。应继续保持与她接触。

霍挺说,我相信乔欣娅会倒向我们一边,军方与警方一定有横向信息沟通。

金大尊说,警察局是配合部门。保密局的窦北坤阴险狡诈,性情多疑,想渗透进去了解行动计划难度极大。

方一戟问,那还有什么好办法?

金大尊说,我的意见是,你们再向乔欣娅确认“烈鸟行动”的指挥归属,如能确认是保密局嘉阳站,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干掉窦北坤,阻止其行动,为解放嘉阳提供保障。

方一戟坚定地说,深入龙潭虎穴,尽管我们人少,但有嘉阳地下党和金融商会的支持,为了嘉阳的解放,危险重重也要做。

此时,一辆吉普车行驶到欧风银行,在靠近正门处停下来。车上,两个警察将孙保通夹在中间,一个军医在车上。

路边的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历经周折的赵庆康从欧风银行大楼的北侧快步走来,边走边警惕地观察周围的动静,发现了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孙保通正在从昏沉的状态苏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正与踏上正门台阶扭头的赵庆康四目相对,赵庆康从他惊异的眼神中读出了危险警示:快走!

赵庆康转身往回撤,飞跑起来,要把敌人引开。

“地包天”猛然认出这个男人,正是在城南入口坐人力车给表弟钓鱼治病,后来给溜了的那个人。他让车后面留一人,军医也留下,其他两人跟着他去追。

此时,下楼去接应赵庆康的小董、小庞刚好从大门出来,“地包天”刚从他俩的视野里移开,后面的两个警察正拔枪追赶,小董、小庞意识到他们在追赶赵庆康,两人拔出匕首飞了出去,两个警察中招倒地。小董、小庞接着又飞出三把匕首,吉普车里传来惨叫声,匕首已经用尽,必须马上去报告敌情,恋战会惊动更多的敌人,两人转身急匆匆奔向银行二楼。

一个进城不久挎着菜篮的50多岁妇人路过,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嘴不敢作声。

“地包天”跑得飞快,接近了赵庆康。赵庆康边跑边摸枪,并打开了保险,停下转身瞄准正要扣动扳机,突然背后有人用枪顶住了赵庆康的后脑勺,来人是警察局行动处处长苟秦夫。他过来亲自坐镇,参与抓捕行动。两人一前一后把赵庆康堵在了中间,缴了赵庆康的枪,给他戴上了手铐。赵庆康知道自己人就在楼上,他们见自己没到,一定会警觉起来。

三把匕首飞进车窗后,两把分别扎进了看守的警察的前胸和军医的脖颈,一把刺到孙保通的左肩,好在他当时侧着身子,只是刮了点皮,旁边家伙的脑袋结实地倒在他身上,血渗出来。孙保通拔出了肩膀上的匕首,把他推到一旁,夺下了他手里的枪。

从苏醒到眼前的一幕,孙保通经历了瞬间的迷惑到醒悟,车上被匕首刺死的军医露了馅:一定是敌人使用了药物让自己在昏迷中说出了开会的地点,走到这种地步不仅是因为敌人的卑鄙与狡诈,还因为自己手无寸铁而任人宰割。他曾向赵庆康申请配枪,赵庆康考虑他平时就在金银胡同传送情报,带上武器一旦暴露,反而会让敌人坐实他的地下党身份,因而拒绝了他。

而此时,孙保通想,现在手里有了枪,可做想做的事。他知道,赵庆康跑不了太远,一定会被留活口,押回车让他辨认对质其身份。赵庆康被捕,组织上一定会认定自己是变节者,叛徒的罪名是铁定的。而手里的枪能扭转乾坤。他心一横,握紧枪,打开保险,瞄向窗外。

苟秦夫和“地包天”把戴上手铐的赵庆康夹在中间向吉普车快步走来,发现倒在地上的手下吃了一惊,抬头看到了孙保通黑洞洞的枪口更是大惊失色,想躲开已经太迟了。

孙保通的枪响了。

“地包天”中弹瘫倒在地,他怨恨留在车上的手下就是废物,让手里被折腾了一宿的“猎物”夺了枪,还把自己当“猎物”给袭击了,他已无力气举枪还击,一口污血从嘴里喷出,毙了命。苟秦夫肩上中弹后将赵庆康也带倒在地上,第一个念头就是结果了身边的共产党,抓个垫背的,他一边向车上还击,一边掉转枪口开了两枪,赵庆康胸部中弹停止了呼吸。苟秦夫与孙保通各自的最后一颗子弹,分别击中了对方的头部。

此时,警笛声大作,警察局和保密局车队由远及近驶来。

小董、小庞回到二楼的大客户室,报告外面几个敌人已经被匕首解决,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方一戟一挥手,大家向门口冲过去。此刻,突然楼外枪声大作,大家停下了脚步,意识到,赵庆康遇到了危险正在与敌方枪战,枪声让大家听得心如刀绞。

霍挺急切地说,我带小董、小庞冲出去拖住敌人,你们再设法出去。

金大尊说,枪声过后,来的敌人得有百十号人,你们三个冲出去,根本顶不住。

方一戟说,以卵击石,定了的任务谁去完成?不出去也是坐以待毙……

突然,马丁·翰斯不顾一切地推门进来,镇定地说,先生们,请原谅我没敲门闯进来。楼外发生的事,我都看到了,我不关心你们开会研究了什么,警察应该是冲你们来的,从正门撤离不可能了。我有办法拖住他们。

大家的心里升起了希望,目光都注视着他。

马丁·翰斯接着说,听好了,先生们,必须按我的指令才能脱险。你们跟着我的助手,用20秒走到防火楼梯,再用20秒下到院子的窨井里,那里有一个秘密通道通往外面。我们早就做过演练,为的是预防不测。要快!行动!

一脸络腮胡子的助手推门进屋,他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一个撬棍,一个手电筒。大家来不及多想,跟着他迅速撤离大客户室。

警察和特务的大队人马已经把欧风银行团团围住。窦北坤握着一把毛瑟手枪,高声叫门,下楼到达大厅的马丁·翰斯大手一挥,大门徐徐打开,十个端着卡宾枪的保安人员站成一横排,与闯进门的一群警察冷冰冰地对峙起来,双方荷枪实弹,一触即发。

不许开枪!窦北坤神色紧张地吼道,对站在对面身材高大一脸大胡子的外国人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行长马丁先生。

正是。马丁·翰斯正颜厉色地质问窦北坤,为什么你带人包围我们银行,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我的六个军警要员,在你的楼前殉职。我要捉拿凶手!窦北坤不甘示弱。

我要保护我的客户安全,这是我的天职。楼外发生的一切与我的客户毫无关系,请你们离开!马丁的话音更高。

马丁先生,窦北坤舒缓了一下语气说,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外国商人所作所为,但我要捉拿的是中国人,藏在楼里的中国人,他们可能是嫌犯!

你可以跟我看一看,哪个像你们说的嫌犯?如果没有,你可要为今天的举动道歉。马丁·翰斯也咄咄逼人地回敬他。

好吧!我带一个助手跟你看,窦北坤回头对警察喊,还不放下枪?!手下把枪收了起来。

马丁·翰斯也挥手示意,保安们放下了卡宾枪,他们来自印度和泰国。

马丁的助手领着大家从800多米外一个院落墙角的窨井中爬上来,金大尊上来就确定了方位,隔壁应该是当过热河省主席的汤玉麟公馆的外墙。他的姨太太曾在公馆居住。他们远远地望见,欧风银行被警察、特务重重包围了。附近的关卡已空无一人。大家迅速撤离。

马丁的助手脱掉衣服,抖了抖尘土穿上,若无其事地装作从外面办完公事回到了银行。

窦北坤在银行里没有搜到一个中国人,不得不向马丁道了歉。

回到办公室,窦北坤对损失惨重的结局暴怒不已,气得把桌子上的物品一股脑推到了地上,高脚杯里剩了一半的红酒溅到了一个报告情况的手下的皮鞋上。

有屁快放!窦北坤不耐烦地吼道。

报告,设卡的岗哨说早上遇到几个人,其中一个人说是大不列颠领事馆外交官,去欧风银行开会。后来派人与领事馆核实,他们今天根本没有参加会议的安排。本想向苟秦夫处长报告,他已殉国,岗哨就上报给了保密局。

冒充的!共匪终于露出马脚了,让他们描述一下长相,画成画像赶快通缉!窦北坤下达了指令,希望这条渺茫的线索给他带来惊喜。

……

(全文见《芒种》2021年第7期)

朱宝昌,中国人寿辽宁省分公司机关党委委员,高级政工师。中国人寿2019年度全国系统百名“国寿工匠”之一。著有短篇小说《梧桐》《昙》。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特写刊登于报纸杂志等。散文《明月慰风尘》荣获中国散文网第六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诗歌《我在西半球深情想你》荣获中国诗书画家网第八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