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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吴克敬:害喜(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吴克敬  2021年07月12日07:25

编辑推介:

“害喜”是个女孩的名字,她的命运由害喜来,又由害喜终。起初不能害喜的养父养母抱养她后,生育了四个儿子。自此,完成“招子”任务的害喜再也不是一个个体的人,而成了为弟弟们遮风挡雨的姐姐,替养父养母承担家庭重担的工具……当为了绵延子嗣,养父养母把她的弟弟们一个个推给她时,不堪羞辱的她,只能死在自己心爱的男人坟前。作家善于在简约的叙述中隐藏风雷,遭受苦难的女性如一片无声无息的叶子,消陨在残酷的飓风中。

害喜

吴克敬

害喜是害过喜的,只是嫁给金宝宝后,便再没有害喜。

凤栖镇几千口子人里,叫引弟的有几个,叫招弟的也还有几个。她们或者引弟、或者招弟地被叫着,无分老少,全都是女孩子。这么说来就好理解了,她们的爸妈,起名叫她们引弟、招弟的想法,其实都很纯粹,就是她们的爸妈重男轻女,期望她们的出生,能给她们招引个弟弟来。她们有人很幸运地招引来了弟弟,有些则十分悲催,始终没能招引来……那么害喜呢?

害喜则是另一种情形了。凤栖镇东街村的她,独自可怜地顶着这样一个使命。

她的养父、养母着急的还不是引弟、招弟的问题,而是他们还都没能开怀,没能害喜。害喜的养父、养母万般无奈了,这才从别家母亲的怀里抱养了害喜,因此在给她起名的时候,想的自然不是引弟、招弟,而是希望她能带给他们幸运,让她的养母能够开怀害喜。

还别说,害喜进了养父、养母的家,在他俩的怀抱里,受了他俩一段时间的宠爱,便使命必达地让她的养母开了怀,害了喜。

害喜的养母不仅开了怀,害了喜,又还招引来了弟弟,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她的养母一胞生了两个男孩子……当时在养母怀抱里享受宠爱的害喜,被养母感恩似的亲了一口,这就把她推出怀来,任凭她如何啼哭,如何闹腾,从此就再也没能钻进养母的怀里来。养母当时所以要深情地亲她一口,是因为她很好地完成了她的使命,她不负养父、养母的期望,使养母害了喜,生了双胞胎的弟弟,她有资格获得养母那深情的一亲。养母把她亲过了,推出了她的怀,还不能说养母对她无情,是因为养母的怀抱实在太满了,左搂右抱两个她的弟弟,确实是没有空间给她了。这是害喜要适应的呢,管她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是必须适应没有养母怀抱的生活了。

害喜因此哭哭闹闹地适应着,慢慢地,就也适应了。

就在害喜适应着没有养母怀抱生活的日子里,养母又大气豪迈地害了喜。养母十月怀胎,到要生产的时候,像她头胎一样,又再落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害喜的功劳大了去了,她的养母高兴,她的养父更高兴,他们夫妇为害喜带给她的四个弟弟起名了,先把老大叫了宝宝,加上姓就是金宝宝,老二叫了贝贝,加上姓就是金贝贝,接着有了老三、老四,他们高兴开心地便又把老三叫了阳阳,加上姓就是金阳阳,老四叫了亮亮,加上姓就是金亮亮。

害喜自然也姓金,在家里时,养父、养母叫她害喜,出了家门,养父养母叫她金害喜。

金害喜使得她的养母害了两胎喜,生养了两胎双胞胎,她长了大双胞胎的宝宝、贝贝三岁,长了小双胞胎的阳阳、亮亮四岁多,她自然地成了四个弟弟的姐姐。

是为姐姐的金害喜,必须要有姐姐的样子。她的养父、养母经常这么教导她,开始时她不怎么清楚,姐姐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与金宝宝、金贝贝、金阳阳、金亮亮四个弟弟玩在一起,她就必须让着他们,不管他们多么顽虐,多么调皮捣蛋,多么叫她难堪,做姐姐的她,都得无条件地让着他们。让就让吧,害喜习惯了让,养父从集市上买回一把麻花,分给他们大家吃,宝宝、贝贝、阳阳、亮亮把分到他们手里的麻花,三口两口地吃了后,便围住害喜,来夺她手里的麻花了。女孩儿的害喜,吃什么东西都慢,几个弟弟把麻花吃光吃尽了,而她手里还有一多半。她的弟弟来抢,她是不想给他们抢的,可她嘴上抗拒着,而手里的麻花,却已被几个弟弟抢夺了去,又还抢呀夺呀地吃得一点残渣都不剩。养母从集市上买回一根甘蔗,拿回家来,用砍刀剁成等份的五截,分到他们大家手里,他们像吃麻花一样,害喜的几个弟弟,三口两口就都嚼碎榨干了甘蔗汁,吐得一地的甘蔗渣子,而害喜的手里还剩多半截,几个弟弟会怎么样呢?依然会要一拥而上,围住她,抢夺去她手里的甘蔗,你一口他一口地嚼碎咽尽甘蔗汁。

这样的情形,养父、养母是看得见的,他俩看见了也是会说说四个小子儿的。

养父、养母说,你们是老虎豹子吗?总是抢夺姐姐的好吃好喝。

养父、养母这么把四个小子儿说过了,转脸暖暖地还会对着害喜说说她的。

养父、养母说,做姐姐的,让着弟弟就好。

总是让着弟弟的害喜,使她的弟弟们得寸进尺,玩到不可收拾时,做得就很过分了。最过分的一次,他们四个弟弟,发现他们是都长着牛牛的,聚在一起不知羞臊地互比大小。他们自己比就比吧,却还把躲避着他们的害喜拉了来,要看害喜长的什么,有牛牛吗?长了他们几岁的害喜,是已知道男女之别了,而且有了女孩儿该有的羞脸了。她坚决地抗拒着他们,可她一人难抵四个小子儿的蛮横霸道,愣是被他们解开裤腰带,扒下她的裤子来。她能怎么办呢?只有痛心痛肺地哭了。她的哭声引来了养父、养母,把她从四个使坏的小子儿手里解救出来。不过呢,他们却没有责备四个小子儿,反而说了害喜。

养父、养母说,大惊小怪,你是姐姐,他们是弟弟,两小无猜你知道吗?

养父、养母这么说了后,还分别说了两句话。

养父说,长得大点儿了,你拉他们玩儿都拉不来哩。

养母说,可不是吗,再长几年你看看。

害喜承认养父、养母说得对,真的没过几年,他们几个弟弟就不怎么与她玩儿了。他们是因为长大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四个那么淘气的东西,与姐姐害喜不仅不怎么玩儿了,而且还生分了许多。这是为了什么呢?害喜想不明白,也就不去多想了……多年后,害喜朦胧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恍然大悟,那是一种血缘上的生分呢。可在当时,害喜什么都不知道,她能知道的,就是不管她在什么时候,面对四个小她点儿的弟弟,她必须要像姐姐一样,劳苦在前,吃亏在前,而享受又必须在后。

一项既严重,而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给养在家里的两头架子猪割猪草,或是捡西瓜皮了。

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姐姐害喜带头做了。

害喜每天都得挎上个大大的竹筐子,带领四个弟弟到镇子外面的田野中去割猪草,玩心重的几个弟弟,根本不把割猪草当回事,他们只是觉得田野上有许多新鲜的事情,和许多好玩的事情,吸引着他们去赏玩了……一朵一簇的花儿,是蓝色的,一朵一簇的花儿,是黄色的,一朵一簇的花儿,是红色的。他们觉得稀奇,便你追着我,我撵着你,满田野地去采摘那些花儿;五颜六色的花儿,会要吸引来同样五颜六色的蝴蝶,翩翩然然而来,他们感觉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舞着,比各色各样的花儿,还要稀罕,于是又会把采摘来的花儿,纷纷乱乱地扔掉,然后像他们采摘花儿一样,再去追逐蝴蝶,而割猪草的事情,便都落在了害喜一个人的身上了。

两头架子猪呢!可是太能吃了,害喜喂不饱架子猪的肚皮,就不能歇下来。

最后的结果呢,只能是害喜先割上一大竹筐的猪草,扛回家去,倒给圈在猪圈里的架子猪,口渴了,肚子饿了,她来不及吃喝,就又得紧锣密鼓地赶往田野里去,再割一大竹筐的猪草,扛回家来给猪圈里的架子猪吃了。在这期间,她的四个弟弟,结起伙来,只顾玩他们自己的,没人给她帮手。不帮就不帮吧,害喜自己费些工夫,劳些力气,是都可以做到的……费神劳力的害喜,期待的是瓜果上市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凤栖镇街市上,就有卖瓜的瓜贩子,从乡下用架子车拉来一车子又一车子的西瓜,于西瓜车子前架起一个架板,用一把亮闪闪的杀瓜刀,一牙一牙地杀开来,售卖给馋嘴的逛街人吃了。吃瓜的人,狼吞虎咽地吃去香甜的西瓜瓤,随手即把西瓜皮丢在瓜摊子旁。

西瓜皮可是喂养架子猪的好饲料呢。

赶着这个时候,害喜就不用去到凤栖镇外的田野上割猪草了。害喜守住一家西瓜摊子,就能够捡拾到喂养家里两头架子猪的吃食了。这个时候,害喜的四个弟弟,表现得要比在田野上割猪草好很多,他们四个人,四双眼睛,四双手,围绕在一家西瓜摊子前,至少能够盯得住四个吃西瓜的嘴,在他们把西瓜瓤吃光吞尽,欲往地上扔的一刹那,赶到他们的跟前,接住那块西瓜皮,然后颠颠地递到害喜的手上,看她排进原来装猪草的大竹筐里。这种时候,往往也有失手接不住的西瓜皮,而这也是不要紧的,掉在了地上,四个弟弟中的一个,伸手利索地扑爬下来,去追颠颠颤颤的西瓜皮,西瓜皮扑在了人的脚下,追着的弟弟就往人家脚下扑,颠颠颤颤的西瓜皮扑进了拉西瓜的架板车下,弟弟们也会争先恐后地钻进架子车下,把沾泥染土的西瓜皮捡拾起来。

在田野上只知道玩儿的弟弟,所以在西瓜摊子前表现得积极,还又耐劳,这是有其原因的。他们把捡拾到的西瓜皮,拿回家里来,可以挑选内瓤厚的,抱着啃一啃。

凤栖镇人老辈数下来,谁不是啃西瓜皮长大的呢?大家一个样,没人笑话谁……害喜自然不会笑话人,当然也不怕人笑话她和她的弟弟。不怕人笑的害喜发现,她的弟弟们捡拾西瓜皮的积极性是非常高涨的呢,为了鼓励他们,她还天才地发明了一种新鲜吃法。亦即捡拾回西瓜皮来,挑选出内瓤厚点儿的,放进一口干净的盆子里,打来井下的清水,把西瓜皮冲一冲。冲的效果非常明显,不仅冲洗净了西瓜皮,更是对西瓜皮的一种冰镇,然后找来一把小刀片,把西瓜皮的外皮削了去,撒上些许白砂糖、红砂糖什么的,让细碎的糖粒儿,慢慢地化入内瓤中,来让她的弟弟们吃了。这个时候的弟弟们,不会忘记她这个姐姐的重要性,他们甜甜地吃着时,会要客客气气地让她这个姐姐也如他们一样来吃的呢。

家里的白砂糖是有限的,家里的红砂糖也是有限的。

害喜不能总是给她的弟弟们用白砂糖、红砂糖调制甜甜的西瓜皮的。吃上瘾的弟弟们,翘首企盼着姐姐害喜,她该怎么办好呢?心灵手巧的害喜,又天才地想出了个调制西瓜皮的方法。那就是用锅灶上的食盐来渍浸了。害喜把从集市上捡拾回来的西瓜皮,像她用白砂糖、红砂糖来调制时一样,先把内瓤厚点儿的挑选出来,削去外皮,打来井水清洗冰镇,完成这一基础性的工作后,便是一番有别于白砂糖、红砂糖的调制方法了。这种方法是开创性的,害喜做得有条不紊,她把清洗过,又削去外皮的西瓜皮,用刀子切成一小条一小条,备在一边,再用她用习惯了的盆子,接上新的井水,从锅灶上拿把小勺,撮上些细碎的食盐,投入清新的井水里,均匀地化开,然后把备在一边的细条西瓜皮,完全渍浸进去,稍稍地等上一会儿,就能随意地从中捞取入口咀嚼了。

这种淡盐水渍浸过的细条西瓜皮,入口吃起来,比白砂糖、红砂糖调制的西瓜皮,似乎更有一番滋味在舌尖,有甜有咸,甜中带咸,咸中含甜,咸咸甜甜,甜甜咸咸,其味之妙,妙不可言,其味之绝,绝不可说。害喜让她的弟弟们刮目相看了,他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这个时候,害喜认识了祁少男。

无论害喜自己,还是她的弟弟们,以及祁少男,都是凤栖镇上的孩子。他们都知道,在外乡人的眼里,他们是都要被叫成“街皮”的。这可不是个恭敬的叫法哩,其中多有讽刺贬损的意味。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凤栖镇上的孩子呢?“街皮”就“街皮”吧,“街皮”比乡下的小孩子脸皮厚,不怕羞,譬如他们满大街捡拾西瓜皮的事,乡下的孩子就拉不下面皮,而他们则乐此不疲。正因为此,在捡拾西瓜皮的凤栖镇伙伴里,害喜认识了祁少男。在害喜的眼里,祁少男与满大街凤栖镇上的孩子有点不一样,别的小伙儿为了一块西瓜皮,会争、会抢、会夺,而他不会,有的时候,那块西瓜皮距离他最近,几乎是伸手可得的呢,可是别的孩子把手伸过来,他就会让他一分,使他捡拾到。看着祁少男的这一种姿态,害喜为他着急,着急的同时,又会为他而顿生别样的一种情愫,以为他与众不同,是位特立独行的同龄人。

祁少男所以特立独行,都在于他已进入到镇子上的小学读书了。

祁少男读书的镇办小学,他的父亲也在其中,是一位从教多年的民办教师。不知他父亲还有没有别的名字,总之在害喜听来,凤栖镇上的人,谁见了他,都把他叫祁民办,而他答应得也很自然,仿佛他就享受“民办”两个字的意义似的。他儿子祁少男,在街市上捡拾西瓜皮时的文质彬彬,是受了父亲祁民办的影响了吧。害喜没有征求别人的看法,她是自己这么想了的,因此看着文质彬彬的祁少男,想他的父亲也该是文质彬彬的呢。因为此,害喜瞅空儿还去了祁少男的家。她到他们家里来,是想把她发明啃食西瓜皮的方法,传授给祁少男的。害喜所以这么做,不能说她心里没点儿自己的小九九,这是因为她的年龄,虽然比祁少男小那么一点点,祁少男上学读书了,而她却还没有,她是想要见见祁少男的父亲祁民办,问问她可也能如他儿子祁少男一样,去到小学读书?

在祁少男的家里,害喜很顺手地教会了他啃吃西瓜皮的新方法。

用害喜教给他的新方法啃吃西瓜皮,让祁少男欢喜不已。就在他那么啃食着西瓜皮的时候,在小学做民办老师的他父亲回家来了。回家来的祁民办,似乎早知害喜的心思似的,没等害喜自己说出来,他就先给害喜说了。

文质彬彬的祁民办走到教他儿子用新方法啃食西瓜皮的害喜面前,抬手在她的头顶上摸了摸,先就问了她一句话,多大了?

害喜老实地说了她的年龄。祁民办听着惊讶起来。

惊讶了的祁民办说,你和我家少男一年大呀!那你咋还不上学呢?

害喜回答了祁民办一句话,我小你家少男两个月。

祁民办笑了笑说,小两个月不算啥,你是也该上学读书了呢。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陕西书画院院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西北大学驻校作家,长安大学、石油大学、西安外国语大学等院校客座教授。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文学奖等奖项。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你说我是谁》获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长篇小说《初婚》获中国城市出版社文学奖一等奖。《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等四部作品改编拍摄成电影,其中《羞涩》获美国雪城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长篇小说《初婚》改编的电视剧热播,并获全国电视剧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