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冯艺:古老运河的娃娃们(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 | 冯艺  2021年07月09日07:47

冯艺:现任广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曾任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文学院院长等。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花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美文》等报刊,出版诗集、散文集十余部,其中散文集《朱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分别获得第四、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五月的淮安,乍暖还寒。

清晨,料峭的春风带来入心的凉意。古老的大运河水光潋滟,岸边杂树苍劲挺拔、葱茏茂密。河中不时传来航运的汽笛声,唤醒我早已安静的血液,点燃我对这方水土的期待。看着这条先人开凿出的大水道,最早交通江淮,使得一江春水北上南下,浇灌和滋养了韩信、枚乘、枚皋、吴承恩、梁红玉、关天培、周恩来等绝代英华,可歌可泣。我确信,大运河留给今时今日的灿烂文明和世世不朽的开拓精神,至今还在催生着新力量的繁衍。

伫立岸边,我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八十多年前,曾经有一群娃娃给抗战时的文化城桂林带来一股勃发的气象。小小的他们编报纸、办展览、搞演出,举办“岩洞教育”,慰问抗战阵地……他们,就是来自这条运河边上的新安小学“新安旅行团”。

新安小学,一九二九年陶行知先生创办,并任校长。一九三五年,继任校长汪达之,一位“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青年,以践行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理念,以修学旅行的方式,锻炼学生品德意志,培养学生独立思想。于是,新思想如同运河不舍昼夜滚滚而来的浪花,充盈着娃娃的脉管,向上,向外,向远方……心被摇撼着,他们渴望以清纯的热血和求知欲望,走向大千世界,走向未来。

是年十月十日,细雨纷飞,新安小学十四位娃娃共揣五十元钱,每人脚穿蒲草鞋,身掮一挎包,手持油纸伞,在汪校长的带领下,沿大古运河,踏上漫漫征途。他们走向广袤平原,进入深山僻野,足迹遍及草原等地,穿沙漠、渡黄河、过草地,风餐露宿。一路上,新安旅行团以戏剧、电影、美术、演讲、写作、歌咏等形式,组织青少年,动员多地民众,宣传抗日救亡,用脚步度量着生命的意义,也在社会中学习成长。

淮安区西北街,新安小学还在。

“新安旅行团历史纪念馆”橱窗里,一张发黄的民国报纸,登载十三岁的药品管理员张敬茂的文章《出发了》,文中这样写道:“就要出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我们的行装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八时许,我们便开了一个誓词典礼。如下:某某某愿意参加本团生活,誓死忠诚,谋团体生活发展,为生活教育努力,为民族生存奋斗,如有违反团体生活,不忠诚于团体生活行为,愿受团体严厉裁制,此誓!”

这是一种燃烧着的热量,人生其实有很多可以选择。诚然,他们在《告全国小朋友书》中说:“亲爱的朋友,我们是手足,我们是兄弟,现在国家多难,世界多难,我们唯有互相勉励,互相帮助,挽转人间狂澜,我们都有责任啊!”告别大运河的那一刻,也许一辈子再难见面,风雨飘摇,生死未卜,他们在向着另一条生命的大运河前行,无止无尽,有人可能会失去生命,更多的是凤凰涅槃。

十二岁的曾兆寿说:“我们都是自觉来投身旅行的,当中大部分人家都是温饱无忧的。而我们却选择了艰苦的生活,吃到的是玉米粥、窝窝头,基本吃不饱。粥是每人两勺,有人掌勺的,但分不了那么匀,到最后的人分不到一勺。”我深知,每一个人都是母亲身上的鲜肉,每一个母亲都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娃娃。此时,运河岸上的母亲们都知道,“孩子,你这一走,是要吃苦的呀”……然而,她们知更鸟般期盼黎明,她们达地知根,那个颠沛流离的岁月已安放不下自己孩子的一张书桌,娃娃们只有具备昂扬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才能在大江大河中获得自由翱翔的胆识,才能真正使自己成长。她们湿润的眼睛,饱含着坚强的支持与长长的牵挂。

一九三八年底,武汉、广州相继沦陷,偏僻的桂林成为西南政治、文化的一大中心,巴金、茅盾、郭沫若、艾青、田汉、欧阳予倩等上千名著名文艺家和学者云集,国防艺术社、孩子剧团、戏剧春秋社和抗敌演剧队等一大批艺术团体纷纷驻扎。此时,辗转三年多,征程三万五千多里的新安旅行团,也风尘仆仆地来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

浓郁的政治与文化氛围,以及亚热带充沛的阳光雨露,给娃娃们光与热、知识与抚慰。他们看到满大街都是出版社和报刊社,到处都陈列着放光的瑰宝。政治的、经济的,特别是文艺的书刊种类繁多,还有从香港来的、从一些神秘地方来的。负责旅行团报刊编辑的徐志贯表示:“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让他们激昂,让他们笑,让他们歌唱。”娃娃们兴奋不已,一如他们的兄长艾青在此地此时举起民族的“火把”,于是,“数不清的”“耀眼的”火把,纷纷汇聚到保卫民族的战争中。

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是一幅曾经贴在桂林国民戏院门口的舞剧《春的消息》的海报。“这是我为他们十二岁以下的少年儿童排演的舞剧。”我记得著名舞蹈家吴晓邦这样说过。舞剧由《冬》《布谷鸟飞来了》《前进吧,苦难的孩子》三首曲子组成,表现的是一个寒冷季节,一群娃娃在大自然的风雪冰封中,小小的脸上,凝固着苦难的表情,五官因无法舒展而蜷缩着。焦虑、悲伤,清晰地堆积在眉宇间,使人心情沉重,欲哭无泪,这样的画面至今还浮现在我的心头。《布谷鸟飞来了》,娃娃们唱起布谷鸟的歌,冰雪消融,大自然苏醒了,和暖的春风吹拂着娃娃们的面庞,大家随着布谷鸟的歌声,欢快地跳跃起来。于是,苦难的孩子们虽满脸稚气,却发出昂扬奋进的声音。被娃娃们感动的文化大家,如田汉、欧阳予倩、叶浅予、戴爱莲等,都纷纷到少年们排练《虎爷》的场地,以及其他活动现场给娃娃们鼓劲。

彼时的桂林文化城日益兴旺,而日本的轰炸也日益疯狂。巴金先生就眼睁睁看见一个被敌机炸中的人,在大街上滚动着燃烧的身体,他痛苦地直呼“桂林在受难”。此时的中国,多么期盼娃娃们所向往的“春的消息”。九岁的陈伟用方言演唱《源头水》,是作曲家刘式昕谱写的童谣:“源头水,山下流,流到山村野渡头。渡头有个小娃娃,又会唱歌又会耍。唱什么?唱家乡,家乡茶饭甜又香。耍什么?耍刀枪,刀枪磨好上战场。上战场,保家乡,赶走鬼子享安康。”忧伤而愤激的童声,流露出娃娃们怀念苏北老家和继续抗战的心情,唤醒了人们脉管里沉睡的血液,安静的观众和雷鸣的掌声,给了娃娃们在这个世上前行的勇气。

于是,敌人的炮火越猛烈,他们越是要勇敢地来到南宁昆仑关血战的前线,为将士们演出。“一天,日寇迂回包抄突破防线,我们正处在敌我之间。拂晓,突然听到枪炮声大作。一位战士看过我们的演出,很受感动,特地帮我们撤退。刚走不远,天色大亮,敌机就对着我们猛烈轰炸扫射,飞得极低,连鬼子飞行员都看得一清二楚,炸弹爆炸,机枪扫射,碎片弹头就落在我们身边。”

一种超凡的精神荡漾在那个时代。在桂林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我曾诵读过田汉等人为他们创作的《新安旅行团团歌》的歌词,聆听过王洛宾谱曲的《新安旅行团进行曲》。激情洋溢的旋律,曾经在流血疼痛着的土地上响起,一种盈动的气息飘向历史上曾晦暗的中国天空,抵达今天我的身体,我感受到生命的震撼,感受到精神动人的纯度。这些娃娃啊,这些前辈啊,他们给了今天的我们太多太多。

一九三九年五月,同样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乡北上的运河娃娃,时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南下桂林,专程前往市郊东安镇小学看望娃娃们,亲切地对他们说:“家乡出现了你们这支抗日儿童团体,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努力工作!”

“没有先生带,父母也不在。谁说小孩小?划分新时代!”陶行知先生如是说。这样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这样的生活,才是真的生活,孩子们一定觉得自己更切实了。人的一生苦难过、坚强过、哭泣过、欢笑过,就一定会活出光彩。一如古老运河岸边的娃娃们,只要心里流淌着这条大运河,生命就会怀有这条大河的磅礴。在时代浮沉中,他们用生命刻下的痕迹,晶亮剔透,深刻绵长,穿越时空。

…… ……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