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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三三:晚春(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 | 三三  2021年07月09日07:34

收到父亲来信,是晚春的一日。外面天气很好,阳光猛烈,扰人多时的湿寒似已祛除。沿街芍药翻香,脂粉调晃悠悠,从皱瓣里钻出来。行人也渐多,带着各自的目标与心事,往暖风中呼出小剂量的声音。我略微拉开窗帘,使房间与外界的光线连通。于是,四周之物变得可以辨认,原本被幽暗侵占的空间都还回来了。

信写得很古怪,用一种偏紫的墨水。字迹也潦草,与我印象中父亲的字不同,仿佛写于情急之下。信纸边缘,有两三处同色墨水的指纹,大概是不慎沾了手又拓下的。

润安:

父有难,乞速归。

见面需谨慎,来信一事切不可让雅红知晓。

父 清河

信在桌上摆了三天。水仙盆景正值凋敝,几日下来,不少焦炙的花骨落在信封上。

第四天,我清理掉覆在表面的碎花,叠好信,将它与一盒钉针同放进抽屉。中午,便买了车票,从北京回到杭州。

“回”字用得并不贴切,尾随它的宾语理应指向一处故地,一处曾与我相互紧攥,不时会触及哀愁根须的地方。杭州远不及此标准,只不过是父亲再婚后定居的地方。继母在江干区有房产,房屋虽老,面积近百平方米,维持一段中晚年生活也足够。他们的婚姻运转到第九年,其间我到过杭州数次,继母从未露过面。初时她羞赧,或担忧她的在场会打扰我与父亲的交谈,后来又受各种病痛、家务阻挠,始终没能与父亲一起出现。这些缺席的理由,往往都附随着本地特产,由父亲代为送达。

原本没打算住多久,只提一个旅行包的衣物。到清江路的旅馆安顿下,在地图里搜索父亲的住址,相距两公里不到。南方炽热更盛,树梢间遍是嘤鸣与由此波动的枝叶之声。走动时不觉得,稍一静立,虚汗从衣服布料下蒸出。在卫浴间冲洗一新,换上长袖衬衫,棉麻贴身如挠痒。因为担心父亲,我很快往他们家中赶去,中途买了一些水果做礼。

寓所位于一个老式小区内,多层建筑的楼房,一度在八十年代末流行。他们住在一楼,进出便捷,只不过每天日晒短暂。冬至凛冽处,阴湿之气把房子养成一个洞穴。我按几次门铃,无人应答,才发现门铃的接线被剪断了。敲门后,听见里面一阵走动声。我不禁心跳加快,配上手表里秒针的转响,形成一种怪异的内外二重奏。

一个女人开门,见到我,微微一愣。很快又热情起来,如一炬忽然被点亮的蜡烛。“润安吗?我见过你的照片。”

“你好,我来找我爸……”

我被她拉进门,不知所措,站在原处不动。门口的地毯很新,绘一只孟加拉虎,背衬浓绿的阔叶林。她蹲下来,在鞋柜中一边翻客用拖鞋,一边和我讲话。

“你爸爸出去散步了。”她把鞋递给我,领我到沙发前,“这里附近有一条贴沙河,你听过吗?是杭州城的护城河,唐懿宗年间开凿的,用来泄钱塘江的水。每天下午,你爸爸都要去那里走一程。”

我坐的位置恰与她相对,这时便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长得很美,瓜子脸,载了一套柔媚的五官。尽管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远小于实际年龄,但脸上集了一些居心叵测的皱纹,将她命中的艰涩外化为一种苦相,也挟带由此积成的阴鸷。所幸她秉性并不严肃,笑时则稍好:眼尾如浪蜷曲,卧蚕松弛,随移动而轻晃;她好像全神贯注地望着某处而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任由眼睛睁着——倒不是更显年轻,反而是凭美人迟暮之感,唤起了人们的宽容。“她本可以得到更多”,接着是一个遗憾却不可挽回的转折语调。

“五点前,你爸爸会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好的,谢谢阿姨。”我说。

“叫我雅红就好了。”她低头,又羞涩地笑起来,“雅红有点俗,你不要笑话。我刚工作时,给自己重新起过一个名字:沈临秋,取自‘东风临夜冷于秋’一句。我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你爸爸跟你提起过吗?”

“讲过一点,说你每年都评上先进个人,后来就不工作了。”我记得她当年离职与前夫有关,具体不便多问。

“抽烟吗?”她从茶几下挑出一包黄鹤楼雅韵。

“不抽。”

“真好,这样对身体好。除非客人来,我现在也不抽的。”我这才意识到,她说话很柔顺,像一层迎面而来的卷积云。

她把我买来的水果拎到厨房,先后传来水流、开罐、金属碰撞的声音。不久,她端一盆水果来,菠萝削得剔透干净,切成小块,滤过一层盐水;另半边盛樱桃,浑圆的一粒粒,摆盘像一种古代阵法。

“你真会买,这是‘春果第一枝’。”她指着樱桃,情绪似乎很好。

父亲回来得并不准时,进门已五点过半。乍一见,竟未认出父亲。他的整张脸向内陷落,皮肤紧裹在骨骼和动脉上,侧身时更明显。身体随之枯瘦,他伸手又缩回,举止木讷,与去年判若两人。仅仅用衰老,并不足以概括他的改变。他更像周游过一个神秘异境后,重新返回人间。

雅红责怪父亲几句,替他把拖鞋摆好,又转向我解释说:“你爸爸丢过好几次手机,现在干脆不用了。到时间还不回家,太让人担心了。”

站在父亲身边,雅红像一个晚辈,很难想象他们同榻的无数夜晚。雅红回身入厨房,父亲在门边擦完手,缓缓坐到我旁边。电视机正开着,放一场缭乱的综艺,镜头在几张稔熟的明星面孔上切换。父亲握住我一只手,一言不发。他的瞳孔周围一片悬浊,黏黄的膜若隐若现。当我试图和他说话时,他移开了眼睛。

雅红手艺极佳,从厨房端出醋鱼、油焖春笋、豆腐羹。因留了我一起吃饭,又多炒一盘虾仁。我时常一个人饮食,吞咽以效率为重。雅红嘱咐我吃慢些,说这都是时令杭帮菜,细品才入味。三十多年前,她从上海嫁到杭州,如今尽得钱塘气韵。见到她本人,我终于理解父亲当年执意娶她的原因。然而,事态似乎已暗中发生偏转——父亲浑身颓丧,当初的喜色荡然无存。他端着碗,手腕上间歇迸发出细小的抽搐,牵引筷子轻轻敲击瓷碗的边缘。白炽灯下,父亲水泥般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显得褴褛、死气沉沉,使人想起多纳泰罗雕塑的圣像。

在餐桌上,雅红问起我的行程。我如实相告,已请了剩余的年假,可在杭州小住十日。得知我入住快捷酒店,雅红有些懊恼,让我退房住回家里。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晚间新闻。等雅红吃完离席,父亲也停下进食,偷偷把饭倒进垃圾桶。

或许是时机不巧,那天夜晚,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晦暗,落在父亲、雅红的举止之间,则体现为疲倦与迟钝。八点出头,我起身告辞。父亲想送我回去,雅红记挂他的安全,面露难色。我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便也劝阻。往来几次,他只好悻悻妥协,但非要送我到小区门口。

我们从一条细道中穿过,父亲走得缓慢,似在用步伐把黑夜一裁为二。两侧有樟树夹道,走到中段,蜡梅香也急来送行。我又听见与下午相同的鸟鸣,一种不知名的品类。在北京,最多见的是灰喜鹊。偶尔也逢乌鸦群栖,叫声将狰狞从漫漫长夜之中刨出形状。我正想问父亲,来信究竟怎么回事,父亲先开了口。

“有一件事情,我先问你。”父亲说话时,反应似有解冻,比先前敏捷一些,“你能给我点钱吗?”

“多少?”我疑惑不解。

“我也不确定。五万,你有吗?”

“到底什么事?你怎么弄成这样,是赌博吗?”

小路上不曾设灯,除了高处零散的光线,月亮是眼下唯一的光源。父亲久久看着我,神色闪烁——像在辨认我,或是推敲这一场景在他命运中的意义。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儿时收集的一只蝴蝶标本,通体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隔许多年再找到,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

“是雅红。”父亲嗓音低沉,处于一种适合描述秘密的波频,“我怀疑,她在给我投毒。慢性毒药,每次一点点,最后我会死得像患病一样。现在家里全由她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手里也没钱。如果你给我一点,我可以自己找个地方安顿。接下去的钱,我再想办法。”

“你不要胡思乱想,投毒是犯罪。”父亲的说辞听来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因为他过于严肃,我根本不想和他讨论这些。

“从今年年初起,我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头晕、胃疼,有时还呕吐。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前在农村听说过,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和胃病差不多。”

“你有什么依据吗?”我打断父亲。

“没有,但我知道就是她。她这个人很古怪,一直没什么知心朋友,结婚后也不常出门。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往外跑,外面肯定有别的男人。”

“怎么会呢,你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我仍然半信半疑,不是信息的逐渐补全,而是父亲言谈中流露的恐惧,多少使我动摇。

“对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父亲忽然想起似的,“她前夫就是胃病死的。以前说胃癌,忽然又改口了,说是胃不舒服,腹泻、吐血死的,蹊跷得很。”

一九七二年是一道分水岭,平稳的生活被拦腰截断,自此分为此岸与彼岸。在踏入该年之前,他们就从历史的依据中得到信号,知道这一年要轮到他“上山下乡”了——孟清河,也就是我的父亲。半年以来,他们常在黄浦江边散步,谈论未来的趋向,从每一个微小的迹象中寻找提示。等待,似是唯一可做的事,而这个过程多少助长了他们的忧虑。当时雅红刚满十六岁,是父亲小学同学的妹妹。他年长雅红三岁,因与她哥哥关系亲近,几乎见证了雅红的成长。到了某一个年份,像突然掌握调试的诀窍,模糊的占有欲蓦地转向锋利、清晰,于是两人各自向对方赠献了初恋。

夏日收尾时,父亲收到通知书,他被分配到九江庐山的一个农场。相对而言,江西离上海近,寻常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生活条件也不致过于颠荡。那时,父亲还和几个姐弟住在老南市区的弄堂里。雅红在天井里站着,不肯进去。她拧开公用龙头,冲了很久手,水池底部的青苔浮游于水中。父亲在旧地图册找九江的位置,用食指将它和上海相连,示意雅红看。父亲说,很近的,每年都可以回来。为这件事,雅红已经哭了许多次,往后仍有许多哭泣的机会,但那天她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说,你自己好好生活,我会给你写信。雅红看了他一眼。临别时,雅红告诉父亲,她会一直等他回来。

父亲给雅红的最后一封信,是进农场后第四年写的。写时并未做告别的打算,潦草一段,也不长。紧接而来的日子里,农场突然忙碌不迭。父亲每日凌晨起来插秧,到夜里才休息;又逢开垦荒山,山中荆棘丛生,五斤重的开山锄常常被虬曲的根茎弹回。如此昼夜不停,攒一身酸痛。有时父亲握着锄头,双眼忍不住合上,迷糊之际一心盘算的,只有如何调往九江市里的工厂。等稍有空闲,农场里的青年们组织郊游,或隔三岔五回城看电影,父亲也热衷参与其中。一转眼,便已一年多没向雅红去信了。后来春节回家时,雅红托哥哥将父亲的信件、礼物一并归还,两人不再见面。

那些年里,父亲逐渐明白,那个笼罩他的世界已改变了侧重点。上海消沉于回忆之中,他的父母离世早,姐弟们各自撑搭生活的一角——那些饭桌上的絮语,从屋顶翻进果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偷窃,去遥远的北新泾挑菜,姐姐出嫁时房间里野蛮而温和的哭泣,像溺水前浮于眼中的幻景。它淡化、消逝,成为梦魇的一部分。而真实生活在这里,尽管他仍然想着有一天回去,但不可否认,只有这个农场才是可以感知的,是他一切生命力量复杂而强势的来源。

过了两三年,父亲如愿入职九江仪表厂。父亲年轻时仪表堂堂,又自繁华都市来,不少热心人为他物色对象。经父亲的一个同事介绍,他认识了母亲。没过多久,几乎是依循着一种顺理成章,两人懵懂地步入婚姻。

在我的童年时代,每逢父母剧烈的争吵结束,父亲便带我去看长江。我们望着水的尽头,一条深藏若虚的色线,消隐又呈现。青山与城楼相对出,架在浑浊的水面上。黄昏从宇宙的某一面远道而来,衬着翻浪的声音,仿佛世上一切都是松弛易碎的。父亲对我说起九江,“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如此反复地介绍。等很多年后的一日,我突然明白过来,唯有异乡人才会用那种端正的口吻谈论九江。父亲失去了故土,成为一层真空的塑料膜,只能靠模仿他人来抵达应有的生活。

父亲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他所体察到的,只是无尽的、矢量乱序的压力。他想做出改变,辞职、做生意、喝酒、认识朋友,但都无济于事,或者说有效性极为短暂。最后,离婚的提议在厮打之中落成,又终被双方接受。自此以后,我只在道听途说中知晓父亲的人生。

父亲回了上海。祖宅由大姐打理,念高中的侄子低头钻进矮门,与父亲打招呼。大姐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后打算,他注意到大姐眉眼间的算计——眼下,他是一个外敌,这个拮据的家庭决不允许他将户口迁入,更不会有他的安身之处。

那天夜晚,他独自散步到外滩。他曾热切盼望重回此地,可真的回来,上海早已面目全非。从前熟悉的店铺都被拆除,黄浦江沿岸增设了栏杆,再也无人下水游泳——隐形的新规则在此滋长,人群变得沉默而端庄。对岸浦东新建了高楼、电视塔,他往跨江望远镜里投了五毛,凑近一看,却发现投一元才能用。他摸遍口袋,找不到任何多余硬币。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

翌日中午,我与陈鹏约在凤起路见,想饭后可往西湖一游。陈鹏是我的本科同学,毕业以后,回杭州考了建设局的公务员。我则待在北京,通过相关专业考试,留任财务岗位。读书时,我和陈鹏曾为球友,每周参加篮球队集训,离校后却鲜有联系。

我赶到餐厅时,陈鹏已入座,身旁还坐一个年轻女孩。据陈鹏介绍,女孩叫小榛,目前在浙理工读研。我问起两人的关系,小榛一口否认为恋人,说只是在陈鹏办公室实习。陈鹏露出尴尬,却也未加解释。

店里人不多,仿古木雕的窗户一扇扇敞开。气候晴和,一枝翠绿斜逸过来,从里往外望,嵌入窗框,如点缀一幅画。他们已经点完菜,我加了一瓶啤酒。虽然和朋友叙旧,但心中总想着父亲老态龙钟的模样,便不觉对他们提起。我告诉陈鹏,此行主要是来看望父亲的。

“你和你爸不是……”陈鹏有些惊讶,“你们和好了?”

“说不上和好,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最多一年见一次。我告诉过你吗?后来他又结婚了,继母是他初恋,不过看起来过得也不顺心。”我想了想,还是没把父亲怀疑雅红投毒的事情说出来。

“你呢?混得风生水起了吧。”陈鹏笑道,“听说你在北京买房了?”

“陈鹏一直说,你是他们班里最有前途的同学。”小榛给我们倒酒,抬眼向我一望,轻声说,“能留北京真不容易,我毕业也想去北京工作。”

念本科时,我并非最出众的一类学生,只不过凭刻苦拿过几次奖学金。现在工作勉强算中等,除去租金、生活开支,尚有盈余而已,买房全然是妄言。但见陈鹏似对小榛吹嘘过我,怕扫了他面子,也就没多作解释。

午餐过后,我们移步湖畔。北山街三步栽一棵梧桐,正值好光景,满枝擎着鲜嫩绿意。虽然梧桐干茎粗粝,一眼望去,却徒生一种细弱的气息。北山街的一侧临湖,另一侧散布着商铺。正午,人声鼎沸,日光使店里零落的灯光变得不起眼。

踏入白堤,我们已气喘吁吁。小榛对我家里的事非常好奇,不断提问。

“所以,雅红怎么会原谅你爸的?”小榛皱着眉,仿佛过剩的日光惹恼了她。

“他们再次见面,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自然就原谅了吧。”我随口说,“也许她对初恋的真挚难以忘怀?”

“你没女朋友吧,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小榛笑出来,口气带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确信力,“我一直觉得女性比男性更叛逆,更倾向于靠仇恨而不是荣耀的记忆生活。怎么说呢,不是狭义的仇恨,你可以想象成一件精制器物上有一个缺口,女人们日思夜想,构建出几百种方式补齐这个缺口,哪怕不值得也会去做。正因为整个过程可能是无意义的,当有一天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人理所当然会索取弥补。”

“你想得太复杂了。当年我爸和雅红分开,完全是顺应时代的无奈之举。命运究竟如何形成,依赖的还是一种巧合。他们那代人经历、境遇都与我们截然不同,凭我们是很难猜测的。”我说,对小榛的长篇大论不以为然。

小榛神秘一笑,不再和我多谈。恰好陈鹏双手夹三瓶饮料,匆忙赶回来。他示意小榛拿温的,小榛偏挑了一瓶冷的。陈鹏拦不住,欲言又止。天气很热,春至晚境已炙烧起来,穿衬衫都汗流浃背。我们一路前行,突逢一段隆起的斜坡。在波峰稍站一阵,不断有行人、跑步者以各种速度从旁经过。

“我们去划船吧。”小榛拉着我的袖子,眯起眼睛。

“不愧是杭州,钟灵毓秀。”我不禁感叹。

“是还行。但我家在北方,受不了南方冬天。”小榛说。

夏至日渐接近,晚饭后往父亲家去,天色竟还有几分余亮。父亲在旧报纸上练书法,临的是魏碑《张玄墓志》,正写到“君禀阴阳之纯精”。父亲握笔太高,腾空时手依然颤抖不止,笔尖贴到纸面上则好一些。我对书法没有研究,见他端坐少动,好似一尊墓中陶俑。

我一进门,成为屋中一颗制造混乱的行星,把他们吸出了原来的卫星轨道。雅红像早料到我要来似的,殷切地揽我过去,一盘坚果与什锦糖已经摆好。儿时过春节,家中总有类似摆设,往往是母亲从超市买的散装零食。为一两毛零钱,斤斤计较半天,回家则迁怒于父亲的无能:城里来的人有何稀罕,什么都不会干。父母常年争吵不断,瓷碗筷摔过许多次,后来因舍不得浪费,全都换成了木制品。

“润安,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你就住家里吧。”雅红柔声说。

“但我已经在清江路……”我不知如何拒绝,望向了父亲。

雅红把我领进一间小客房,与上次参观时相比,房间焕然一新。原先空荡荡的板床上,已铺好席梦思垫子。一套藏青色的家纺品置于床上,淡淡的云纹四下舒卷,像广告里一样蓬松、惹人困倦。床头放着一套睡衣,与床单同色系。房间内也做了简单的调整,红曲柳木桌与书橱换了方向,采光得以增亮。桌上摆一个仿宋代的细颈瓷瓶,新簪几枝杏花。不久,父亲也踱了进来。

“外面哪有家里舒服。家附近有一个轻纺市场,这些都是新买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直接住进来就好。你和你爸爸见得少,难得来一次,多陪陪我们也好。”雅红拉着我,她的手透出一阵凉湿之感,我不由得一惊。

“住几天吧。”父亲说。

我勉强点头,却总有一股疑虑,或许出于步入一段复杂生活前自然产生的规避之心。趁雅红去洗漱,父亲小心地关上小房间的门,轻声告诉我,雅红很敏感,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既然住在家里,也可以借机察看家中情况,雅红究竟如何下药,外遇到底是什么人。

说完话嘴唇翕动,是父亲旧有的一个习惯。如今他整个人衰败,像一件划痕遍布的金属器皿,这习惯使他尤显寒酸。我注视着父亲,听他吐完破碎的词语,蓦地发现,自己已比父亲高半个头。我们最后一次去看长江时,我只到他肩膀。“上山下乡”的那几年里,父亲随知青们学了许多苏联歌曲,时常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只是每次歌词都有错乱之处。那天,他唱的是《永隔一江水》——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我还想和父亲说些什么,但他担心雅红察觉我们窃窃私语,就拧开门前去客厅。

我独自回了旅馆,与前台的女孩商量好退房。一天至此,过得疲乏不堪。刚想去淋浴,手机屏幕被小榛发来的消息点亮。

小榛说,我掉了个耳环,你在哪里看到过吗?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张两周前打车的发票。我回复她,我这里没有,长什么样子的?小榛说,是一粒葫芦,用珍珠串起来的,你今天没注意看吗?我说,记得不清楚了。小榛发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又接着说,都怪你,应该是划船时掉的。我想起下午时,小榛在船上因日光刺眼而后退,以至于差点被我绊倒。我想理应道歉,就说,真不好意思,过两天请你们吃饭。聊天框里显示小榛一直在打字,但很久才发出一句。她问,你觉得陈鹏这人怎么样?我回忆与陈鹏过去的交集,似乎能想起一两件具体的事情,例如一起在学校门口的拉面摊吃饭,或是球场上细小的摩擦——平淡,充满毫无意义的细节,却缺乏情感上的记忆。我忽然意识到,我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如此,相处仅作为一种物理上的陪伴。我回小榛,他这个人挺热情的,怎么了?她哼了一声,说,我家也在江干这边,不如后天请我去电影展?我想来也无所事事,就答应了她。

我躺在床上,虽熄了灯,昏昧的光线透过窗帘流进来。先前的疲倦演变为一种慢性病,让人犯困却失眠。过去家里一共两间房,父母住卧室,我睡客厅的沙发床。半夜常听见房里传出打骂之声,像拉错的二胡弦音,一阵阵摩擦的疼痛渗入脑神经中。久而久之,我不再信任夜晚,我是时刻想着从风吹草动中识别惊变的虚弱动物。

后来,我和母亲搬过几次家,转眼又入大学,留在北京。然而不知为何,我常在梦里回到小时候的家。有一次,梦见面泛莹绿的僵尸从墙里拥出来。我惊恐万分,甚至没察觉自己早就离开了这间房子。

依照雅红说的,我在地毯下摸到备用钥匙。圆形钥匙扣,上悬一块蓝色塑料片,表面有密集的波浪式弯曲。握在手中,薄片的边缘在掌心划下凹痕。

打开门,父亲和雅红都不在。房子的朝向整体偏东,这时日照早已移开。逢此时节,闷热像一种浓汤灌进每户封闭的人家,沉寂、窒息。我小心地走进阳台,把窗户推出一条缝,接着在房里四下环顾起来。

客厅的墙原由白漆刷成,因居住多年,墙上偶有淡淡的黄斑。家具实际上并不多,可他们喜欢用重木料,使整体氛围显得浑厚,房间像被某种力量压在地面。餐桌上,父亲前一晚练字的报纸还摊着,到“君临终清悟,神诮端明”就没写下去。“明”字的钩笔有些重,像一滴溅落的墨。桌子左侧摆一个立式长柜,高处有半杯水,杯上雕着鱼类的花纹。

我逐一打开抽屉。第一格中,一堆杂志整齐相叠。两三本与针织有关,其余均属文学类。虽然都是多年前的刊物,品相却十分整洁。抽屉底部有一个男式手表,已不再走动,指针停在十一点五十的位置。牛皮表带几乎烂尽,但仍可看出最靠内的两粒小孔是手工扎的,足见手表主人极其瘦弱。我一惊,想到雅红前夫——那个多年前死于胃病的男人。再看手表时,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瘆人。第二格抽屉则混乱一些,满是瓶装或纸板的药。我拧开一些小罐,彩色药片发出窸窣声响。因为缺乏医学知识,所见不过是一片眼花缭乱。正准备细读说明书,看是否真有砒霜一类的东西,猛地听见了开门声。

客厅正对大门,来不及细思,雅红已经提着两袋食品进来。我们面面相觑,惊吓之余,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抽屉半开着,此时像张口吹出一阵嘲弄。一部分已检查过的药,被我放在柜子顶部。我稍稍一动,旁边的杯中水荡起一层波澜。

雅红僵硬地移开脸,我瞥见她满脸苍白,血色尽凝于嘴唇。新烫的卷发垂在肩头,弧度夸张,仿佛她是一个等待觉醒的美杜莎。转身以后,她进了卧室。不久,柔弱的声音穿过门框而来。

“人年龄一大,就成了药罐子。”雅红慢吞吞地说,“这些都是你爸爸的药。有的早上吃,有的晚上吃,你根本没法通过外形看透一粒药丸。”

“他今年变化太大了,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快速把药放回原处,嘴上应承着雅红的话。

“什么病……”雅红重复一遍,传出似笑非笑的声响,“你知道他的,年轻时不注意休养,现在体质特别差。心血管有问题,去年血糖也开始不稳定。据说这和遗传有关,你爷爷奶奶有得糖尿病的吗?”

“不知道,我出生前他们就去世了。”我说。

“真可怜。”她说话声音本就轻,传播时又折损了一半分贝。

“没办法。也许因为我爸结婚晚,也许因为……”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从卧室出来的雅红截断。她穿上一身缎面睡裙,浅绿色,像经烟雨反复洗漂的新芽。裙体宽松,动作之间,她的肩胛骨忽隐忽现。这时我明白过来,刚才她在卧室换衣服,竟也没关门。熟悉的神韵重又焕发,一丛流焰,一盏新拧亮的灯火。她的面孔富于表现力,笑意从五官波纹中徐徐酿出。因背后意志力的掌控,节制之余,暗露一种机黠。

“你摸摸看。”雅红扶起我的手,从她的腰间滑至大腿,“怎么样,丝绸是杭州的特产,可以买给你女朋友。你有女朋友了吗?”

“暂时还没考虑……”一股咸涩在我咽喉里弥漫,如木料被烤得过于干燥后轻轻蜕皮。一开口说话,不自觉变得结巴。

“你要加把劲呢。”雅红低头,转而蹙起眉说,“我真担心你爸爸。他近来瘦得不成样,还总说吃不下饭,我看他是得了心病。”

“什么心病?”听她怪气地一说,似有言外之意,我顿觉心惊肉跳。

“最可怕的就是疑心病,他总觉得有人想迫害他……你知道他有肩周炎吧,上次陪他去医院做针灸,都坐在位子上了,他死活不肯让医生扎金针,说人家想把他弄瘫痪。”雅红摇头,尽显无奈。

我一时说不出话,雅红见我发愣,笑着捏了捏我的手臂。“你不用紧张。人年纪大了,糊涂,在所难免。我不是怪他,只是你有空儿可以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话。”

我点头,雅红一笑便走了。

良久,我回过神来,见阳台上的窗已开得最大。内外空气对流,一个个隐形的气体旋涡激涌又散去。外面一条窄道,鲜有行人,浓荫跋扈地统御了周遭一切。一只白鸟收身入群枝,如万花筒转动间变调的元素。蝉鸣更盛,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无穷的翼动究竟在召唤什么,只道夏日行将立威,而晚春即逝。

千禧年前后,一场嶙峋怪梦迸发于父亲的夜晚。父亲已摒弃深思的习性,只要有路,就往前走,同时将警惕织成一身铠甲——他是以这种步伐压住梦的边缘,旋即一跃而入的。梦境呈粉紫基调,色彩中暗含惬意、松盈,气氛像一个半娱乐性质的康复中心。一种近乎美的东西包围着他,以至于在空无一人之地,他突生与人们拥抱的激情。正当他随心所欲地飘荡之际,整片空间最远处的光线(在梦里,他清楚知道那一束光意味着二○○○年)蓄势袭来。就这样,一个年份化作一条光的长绳,紧紧系住他的脖子,将他悬吊在一棵很高的树上。四面黑暗莅临,如旧友重逢,他感到痛苦而安心。

在漫长的白日里,父亲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想象力。自从对劳碌而平庸的命运加以默许后,他身上的许多特性已被剥夺。那几年,他在老房子附近租了一间商铺。白天卖水果,晚上就睡在后屋。闲来无事,有些老邻居来看他,顺道挑走一些半烂的果品。他几次想要他们付钱,可总是说不出口。姐姐一家倒是从未出现过,或许在刻意避让他。

没有未来可想,甚至“现在”都只是“过去”的一种投影——这是父亲有一天突然明白过来的。这块区域除了童涵春药店,格局几乎改尽。药店对面,原有一家胭脂店,老板娘是他小学同学的母亲。儿时逢暑假,他和同学各拿一支冰棍,再去前面沪南电影院,花一毛钱买票进场。然而,回沪后又住了好几年,他却根本记不清现在药店对面是什么地方。和老邻居聊天,讲的也是早已消散的往事,以及那些除他们之外再无人认识的逝者。只要稍加出神(尤其夜晚),他会在家附近迷路,过去碎片式的干扰使四周更具迷宫的魅惑性。他踩在尚未干透的柏油马路上,脚底留下黢黑的印子……时代变迁的细小印记,人从这里来来回回,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父亲和老同学偶有聚会,关于雅红的消息,都是从她哥哥处听来的。雅红自师范中专毕业后,在小学当了多年语文教师。她向来是受风情青睐的人,随气质成熟,魅力更是不动声色地四溢。她似乎对教学颇为热爱,无论课堂或纸面文件,都能交出一份臻于完美的样本。学校领导赏识她,她的学生缘也很好。孩子们乐于赋予她牧羊人的权利,把各种心事倾囊相告,她也尽可能帮他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婚恋,她以没时间恋爱为借口,逐一回绝旁人的介绍。结果有一天,她突然辞去工作,嫁到了杭州。

父亲要了雅红的联系方式,休三天店铺,独自一人坐高铁去杭州。会打扰她吗?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好些年里,他为那么多咄咄逼人的命运攻势让了步,不想再替别人考虑了。更何况,他不过想见雅红一面,若她生活美满,他也可放生一些愧疚之心。

他趁夜色的庇护拨通电话,另一端传来嘈杂、聒噪、猛烈的鼓点,背景乐带动他的心跳速率。稍后,噪音下降,风声与雅红的声音混为一道,一种阴晴不定的温柔。他本没想当天就见雅红,但雅红给他留了她当时所在的地址——一家KTV俱乐部。他打车前去,穿过镜面球灯反射的彩光,像钻进一只苍蝇的复眼。中央舞厅里人声鼎沸,烟味和酒气随处助兴。另有KTV和桌球包间,他走了一圈,没看见雅红,或许见了也不再认得出。于是,他回到门口等候,发消息给她。

父亲蹲在门边,各色男女从旁进出,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弹跳着站起来,一双明艳而凌厉的眼睛紧盯着他,像要用目光将他固定在某处。他脑中有一个拼凑而成的雅红,拼图取自印象、推演、传闻,可是与眼前的人丝毫没有共通处,她的变化全然超出他的预期。雅红穿着一双玫红色高跟鞋,紧身裙,经风一吹略微发抖。她的脸上敷满白粉,浓妆并未如愿雕琢出美貌,反使她显得落魄。父亲一低头,胸腔里上涌一阵心酸。

父亲说,你怎么在这种地方?雅红半天不语,忽然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很多朋友都在呢。父亲问,你们要玩到几点?雅红说,早的话两三点,兴致好就通宵了。父亲一惊,经常这样吗?雅红瞥了父亲一眼,划醒火柴,点燃一根烟。她不屑地吸一口,像咽下一种平淡无味的食物,并把深红的唇印留在烟蒂上。雅红说,我现在又不工作,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泡吧、打麻将,你让我干什么去呢?父亲问,那为什么不找份正经工作?雅红说,你受教育受习惯了,很多事情都不懂。父亲问起她丈夫,语带磕绊。雅红出神地望着马路,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此恢复联系,但往来并不频繁。父亲第二次去杭州,天气转凉,雅红穿一件白色棉服,外形与气息都素净下来。在一间临湖的茶馆包厢里,他们久坐,断断续续地讲话。雨水乘浥云而来,淅沥沥往湖上洒一阵。他们看雨密集起来,水花像微小的流弹溅向玻璃,源源不断,一种怀有强烈表达欲的陌生语言。对外界的视角,被分割成了一滴滴水粒。一片湖景既经水光放大,又因多道水絮乱流而遭拆解—— 一个重重矛盾并立的世界。

临别时,雅红面露严肃,问父亲,如果我没结婚,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父亲有些措手不及,一愣罢,谨慎地点了点头。雅红凝视他,许久只说一个“好”字。

她双手掩面而上,捋过蓬松发亮的鬓角。父亲注意到她的下巴,微微向外突起,一具雅致却平凡的骨骼。接着,父亲听见雅红抽泣的声音。

不出一年,传来雅红丈夫病发身亡的消息。

又过两三年,父亲和雅红结了婚。因雅红在杭州继承丈夫的房产,父亲便迁居到杭州。

影展在一家大剧院举办,离我们住处不远。今年主题是好莱坞黑色电影,多上映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热门的几部早就售罄,余下几场里,小榛选了尼古拉斯·雷的《兰闺艳血》。电影原名作In a Lonely Place,直译“在孤独之处”,但那几年引进的黑色电影,总被起一些香艳名字,仿佛死亡、性本就装在同一个神秘祭坛里。

我们买了上午十点场,放映结束,小榛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往一家西餐厅走去。我食欲尚未展开,只点份意面,她根据自己口味把牛排、小食配齐。点餐完毕,她把菜单倒扣在旁边一桌,靠在椅子上发愣。

“亨弗莱·鲍嘉长得也太像杀人犯了,不管什么电影,我看到他都好紧张哦。”小榛说。她和我坐同侧,攥紧的手心有些湿热,像某种海洋动物喷出的黏液。

“那可以不选这部的。”我说。

“你不知道,这电影很邪典。女主角格洛丽亚·格雷厄姆和导演原来是夫妻,拍这部电影时,两人关系已经恶化到极点。拍摄期间,女主角时刻忍受着导演的折磨,恰好她在电影里演的角色,也是一个被丈夫的暴力倾向所恐吓的女人,这种互文性很微妙。你不觉得这个女演员很压抑吗?在应该高兴时,她也死气沉沉的,只靠挑眉毛等一些技巧强打精神。”小榛接着说,“还有一个巧合,现实生活中,男女主角后来都死于胃癌。”

我忽然想到什么,不禁皱眉。“你还记得电影开头的故事吗?一个女人爱上一个海员,于是想办法溺死了丈夫。”

“这没什么特别的,《聊斋》里也写过,最出名的不是潘金莲吗?”小榛不以为然。

“我在想,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可能很多,只是没人知道而已。”我说。

“这说不准。我同学爷爷去世后,家人总觉得当时爷爷还能救,是奶奶偷偷拔掉了输液管。不过都是瞎猜的,根本没什么证据。”小榛说。

“如果真的有所记恨,为什么不干脆离婚呢?”我说,也是我近来常想的问题。

“图财图利,不想失去眼下的生活……不过你想的有问题,离婚完全是两回事,程序正义意味着一种裁决。对故事里的女人来说,离婚就是让她暴露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想,她抗拒正大光明的途径,也许潜意识里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吧。”小榛推了我一把,笑着说,“故事里都是极端情况,想这些干吗?”

已上桌的菜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牛排刀的锯齿侧对我们,小榛用它顺着纹理切开肉。由于想借鉴小榛的看法,我对她讲了雅红的事情。小榛专注地嚼咽嘴里的肉,我转过脸等她答复,却只看见她的颧骨带动下颌做着一场撕拉运动。终于,她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在触碰问题前已预知了它的解法。这种表情我似乎在别处也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多半是你爸瞎想。不过,你可以带我回家,我来看看这个雅红到底什么货色。”小榛说。

下午,小榛回学校办事,我步行往家的方向去。

天气清怡,为了在春意中浸享得久一些,我绕弯从滨江公园里穿过。散步的人不少,三五成群,自说话语调到步伐都怀藏一种绵柔。树木以一种高于寻常行道规格的密度,叠种在路的两侧。法梧、香樟、栾树、掌形的枫香树,由于风为漫天飞絮提供燃料,便可知不远处还有柳树。日光与树枝的影子像一种针织法,罩落于晚春形形色色的衣衫上。在北京,尽管公园里也有清闲的老人跳舞、谈天,但节奏全然不同,不像南方市民自带一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气质。

我走了一路,越来越多的心事垒在体内——小榛是家庭之外新的一笔,骆驼背上一根紫红色的稻草,使我只感到自己相较于外界美满的疏离。走出公园,我隔着刷过漆的铁栅栏向里回望:整个公园发着光,看上去遥远、动人,而我是一粒脱离这个星系的变异原子。

我回到父亲住所的门口,摸钥匙时,与正在张探的邻居打了照面:一张3D地图般沟壑横生的脸,乍看难以区分性别。头发向后梳拢,几近雪白一片,细辨才从头发长度上认出她是女人。她一开口,更佐证了这一判断。

“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她朝我笑,还算客气。声音像卷着砂砾,让人想到她喉咙深处翻滚的某种液体。

“我是……孟清河的儿子。”我犹豫着说。

她发出一声又慢又长的“啊”,转而又问:“你准备搬来这里?”

“不是,就住几天,来看看我爸。”我说。

“没事,来吧。”她怪异地一笑,像要开导我似的说,“这个女人不好相处,有点疯头疯脑,但对你爸还算可以。有一次你爸在拉面店和人吵架,她冲过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哎哟,特别狠。”

这时,我已打开门,向她唯唯诺诺一番便进去了。

她说的女人想必是雅红,仅看这几天,根本难以想象雅红破口大骂的模样。我倒了杯水,困惑地徘徊在房间里。又打开抽屉,把她那些杂志大致翻了一遍。一个人的过去像一道涡流,以至于他者与其最深的共鸣不过是一阵痛苦的晕眩。

为了跟踪雅红,凌晨六点,我就循着细弱的动静醒来。我屏抑呼吸,动作尽可能轻,迅速换上一身低显色度的灰衣裤。床头柜里,藏着提前准备好的口罩、棒球帽、一本供低头时看的书。听见雅红外出关门的声响,我连忙佩齐装备,掐算好时间,尾随出行。

我对这一带已相当熟悉,快步走上直通小区大门的捷径。这一日算不上晴朗,阳光淡得像被稀释的黄油。因是熟人,我尝试和雅红保持二十米的距离,再远怕跟丢。此前,虽然也在电影里见过跟踪,但亲身躬行还是很紧张。我一边紧跟,一边说服自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只是白日街道上的一个幽灵。

雅红的路线有一个常规的开头:一家农贸市场。雅红挑了一点鸡毛菜,又蹲下选西红柿。我佯装闲逛,跨过一个又一个摊位,绕向远处。跟到海鲜铺位时,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我担心身上异味会引起雅红的注意,便去菜场对面一家咖啡店等候。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看见雅红的踪影。我不由得焦躁起来,唯恐她在我出神之际已经离开。我坐立不安,却也无他处可去。如此又过十分钟,雅红挎着袋子往外走,手中还捧一把韭菜。

接着,她去了一趟超市。我格外注意雅红经过药店时的反应,其中有一家,她往里看了一眼,却也没走进去。十一点出头,雅红回到小区里的运动区域。她把手中食物挂在一旁,一抬步,踩上太空漫步机。四周没有人,她费力迈开步子,全神贯注地对抗着机器。我躲在丛荫里,她的喘息声被风隐隐推来,而她始终没停下。

虫群寄宿在绿植之间,此时已在我皮肤裸处留下许多红印子。我匆忙退出树林,为了制造和雅红的时间差,就去外面吃了午饭。

等我下午回家,雅红正在擦地。雅红极爱干净,但她不相信清洁工具的除垢能力,非要每天亲手擦一遍地板。她把头发扎成一束,有一两卷从额前滑落。看见我,她抬头一笑。

“你爸爸在里面睡午觉,这个人哪,睡着的时间比醒着还多。”她匆匆往房间一指。

“他要是先去世,你打算怎么办呢?”话说得鬼使神差,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想要我怎么办?”她已结束手头的事,搓完抹布,坐到我身旁。为了不影响父亲午睡,她凑得很近,说话如吹气,我这才发现她笑起来嘴有点歪。“老实说,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我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人各有命,不能强求,我总要自己生活好的。你放心,就算真那样,我每年也会去看他的,锡箔、香烛、瓜果,一样都少不了。”

她语气平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我竭力装作平静,回答说:“你能想通,是好事。”

“只要你理解,我就满足了。”雅红说。

她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一种痒扩散至我全身。我们坐得太近,她几乎贴着我的手臂,我笨拙地往旁边挪了一些。

“我女朋友也在杭州,过两天能来吃个饭吗?”我想拿小榛来救场。

“好啊。”她有点惊异,但很快压了下去,面色呛得泛白,“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没想到你真行,口风紧,我一点都不知道。”

“嗯,有了,昨天电影就是和她看的。”我说。

“电影好看吗?”雅红斜目问道。

“还行,五十年代的黑白电影。讲一个女人爱上别人,就把丈夫杀了,伪装成游泳溺死的样子。”我故意本末倒置,改编了故事,一面偷觑雅红的神情。

雅红站起来,低叹一声,凝重如雾凇在她眉目间结起。从我所在的角度看,一种腐蚀性的沉郁使她双目浑浊,似在刹那间露出年龄的本相。雅红轻声说:“可怜的女人,一定是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了。”

父亲有一个随身听,深蓝铝壳,款式过时。每日沿贴沙河散步,他就公放音乐——都是几年前他自己用口琴吹的旋律,苏联歌曲。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喀秋莎》《红莓花儿开》等。他不喜欢《三套车》,说曲调太悲凉。

父亲按下关闭键,音乐戛然而止。静阒环绕上来,慢慢地,我们才重新听见自然界正常的声音。大风逆向吹来,捋过耳膜时如一声声闷鼓。父亲走得很慢,我想扶他,但他推开了我的手。父亲问:“怎么样?”

“我把家里的橱柜都翻了一遍,没找到哪儿藏砒霜的。也跟了雅红几天……”趁着单独散步,我本就想把情况告诉父亲。

“我是问口琴吹得怎么样。”父亲不自觉紧张起来,似有一根暗绳,猛地抽束他全身。见他如此,我也没再谈论音乐。我们默不作声走了一阵,父亲终于又问:“你看见她和什么男人在一起吗?”

“没有。”我往跟踪的回忆里确认了一遍,对父亲说,“她喜欢在每家店里待很久,对着展示柜反复看,有点奇怪。但我跟了几次,没见什么人和她一起。”

父亲低着嗓子“嗯”了一声。河道似进入景观地带,亲水平台替代了此前的围栏。再往前,竖着几块立面水波纹护栏,上面刻了苏轼游望海楼所作的绝句: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近黄昏,西侧有橙色的光斜来,把湖面染得神秘莫测。

“我不相信她,我从来都不信她。”父亲忽然快速地说,“她这个人很情绪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直有点怕她。”

“那怎么结婚了呢?”

我思忖着和雅红相处中的别扭之处,不管投毒是否为无稽之谈,雅红都是一个过于孤独的人——那些对外表的悉心维护,那些怀藏目的的取悦,还有看不见的盘算,对于尚未发生的遭遇的种种预防,或许她也在担心衰弱、失控、再次被抛弃。这点恐惧,足以让她变得凶狠不可测。

“我没别的选择。”父亲叹气,带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缓缓说,“当时没钱,没地方住,生意也做不下去。想想来杭州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重新开始’,听上去多好啊。”

父亲恍惚地继续说着,絮絮叨叨。“有时候,我怀疑是自己的问题。我也不相信上海的亲戚,手足兄弟,为点利益就断了联系。我十九岁到庐山,后来又去九江、上海、杭州,没有哪里算得上归宿。周围一起玩的人,换了又换。在九江的时候,别人都回去了,我因为结了婚不能走。厂里老师傅劝我,我还记得他怎么说的:人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他们总是把当下所在的地方看成终点;要往前看,以后路还长。但现在没什么路了,我每天都在想,大概自己离死不远了。这辈子浑浑噩噩,到底做过点什么呢?每次都弄得一塌糊涂,是我自己的问题,怪不得别人。”

“也没人怪你。”我宽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湖边消散,像出自另一个人之口—— 一个疲惫而无能为力的人,靠痛饮安慰剂,以对痛苦背过身去。

“其实还是在九江最安心,不过当时没感觉。”父亲嘿嘿一笑,“你小时候,我一直带你出去玩的,你记得吧?”

只有长江边那些模糊的画面,人来人往,我们在一个嘈杂而开阔的避风港里。忘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倾危,忘记同样的困境还会循环发生。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年轻时他很喜欢晚春的黄昏,感觉世界正向无尽之处延展,野火烧亮每一道深渊。他说的想必是更年轻的时候——真正的年轻,你不会在意现实中暗藏的任何棱角,受伤也不过是诸多体验的一种。然而,父亲并未意识到,说这话时,其实他也正年轻,坐拥对人生走向的选择权。

“我好久没回去了。”我说。

“你妈身体还好吗?”父亲谨慎地问,多有犹豫。自从离婚以后,除了微薄的抚养费往来,父亲从来不过问母亲的事。只要不谈论过往,就会有命运真的被重置的幻觉。

“挺好。她把房子卖了,现在和她二姐一块儿住。”我说。

本以为父亲会追问,或借此表达对这段误入生活的歉意,但他只是背着双手走路。忽而,父亲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说:“没关系,至少你赶上了好时代,到处都是机会,好好珍惜。”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你和雅红。”我问。

“和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讲完这些以后,父亲似乎舒畅许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开一个玩笑。

十一

等我开始为这场约定后悔时,早已错过了制止的时机。

在小榛的催问下,我不得不把住址发给她。小榛在陈鹏单位的实习期尚未结束,说下班过来。自上回游西湖后,我和陈鹏再未见面,联系寥寥——或许这是老同学最适宜的社交方式,偶尔一见,平时互不相关。在此之前,我自认与小榛只是一段模棱两可的关系,可不经意间,它已制造出了责任。照小榛计划,她一毕业就来北京求职,同我一起生活。她说得果断又率真,好像除此以外别无可能性,这使我无法回绝。

为了迎客,雅红早就开始筹备:从房间细部的清洁做起,摆置水果、零食,洗切晚饭食材。她穿行于几个房间,偶尔匆忙地向我瞥一眼。临近五点,雅红突然想起还缺饮料,便让我去附近超市一趟。

得益于跟踪雅红的经历,我熟知那个超市的位置。白天,卷帘门缩在顶部,锈迹模糊而遥远。往里走,几乎没有人,空间被一排排货架整齐切割。以前来这里,只顾靠货架遮蔽自己,以免被雅红看见。直到此时,才有机会观察每一层的物品——这些日常生活的切片,雅红也曾迷失其中,反复逡巡而不知所需。我想到小榛将与雅红见面,她又会做出何种评判?这场暗涌丛生的晚餐让我心悸,我却无力阻止。

回杭的这些日子里,我逐渐意识到,也许自身的怯懦正是从父亲这里继承的:真正阻止我们改变的,是基因里不祥的代码,天性中的某种毁灭性;而命运,只不过是一种用以印证的介质。

由于在超市耗时过久,回到家,天色已暗淡。卧室的门都关着,客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一种古怪的沉寂砌在屋里。小榛还没来,父亲似乎也不在家。雅红独自坐在桌边,连衣裙很宽松,完全掩藏住她的身形,使她看上去只剩一颗头颅。幽暗的蓝色从窗外溢进来,渗入雅红冷峻的面孔。她的五官本就立体,如今显得格外生硬,阴影往脸上投射。

僵持三五分钟,我勉强开口问:“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直视雅红,假装往桌上放饮料。许多餐盘已搁在那里,大部分是熟的,但已无热气,还有一两盆生的,泛腥味。一瞬间,强烈的失措令我体感内陷。我对外界无所知觉,却能感到血液在肢体里流动,以及各处神经同时微微膨胀。

“她不会回来了。”雅红说,声音很轻,如同一种幻听。

“谁?”我吓一跳。

“那个女孩。”雅红说,“你为什么骗她?你在北京哪有房子,你自己户口还在九江呢。”

我本想解释,可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和她乱说什么,都没关系,但是你记住——”雅红继续说,“男人永远不能骗女人,否则要遭报应的。”

或许因为房间里太安静,雅红的话激起一阵回音。语调阴柔,像一把针轻轻刺进来,我不禁头皮发麻。猛一寒战,想到小榛可能已把我对她说的全盘托出,雅红知晓一切,此刻她俨然是一个审判者,正在计量我和父亲理应受到的惩罚。

我只觉毛骨悚然,呆立在原地,浑身贯穿一种历经山崩地裂后长久不息的麻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7期)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花城》《收获》《钟山》等杂志,部分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杂志转载。曾获二〇二〇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