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无法返回的生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则臣  2021年07月08日11:53

《无法返回的生活》

作者:徐则臣 著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6月

ISBN:9787570220229

定价:36.00元

辑一 当家园只剩下籍贯

水晶八条

这些年在外面跑,总要被问同一个问题:桑梓何处?我答:江苏东海。再问:东海在哪里?靠东海?我答:靠黄海。他们就纳闷:“东海”靠黄海?他们不明白。这很正常,中国如此之大,谁也没义务把每一个地方都装进脑子里。我就跟他们解释,此东海非彼东海,虽然东海的确也靠着黄海,但我不能住在水上;我们这个县在哪里哪里如何如何,对了,我们东海产水晶,老人家的水晶棺就产自我们那旮旯。对方于是拊掌大悟,哦,东海水晶,知道了知道了。必须说到水晶他们才能明白。既然水晶比地图好使,我就学乖了,逢问再答,一律简短应之:水晶和老毛可也。屡试不爽。但是,也有一些求知欲比较强的朋友想继续学习,问: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水晶?我就开始揪头发,惭愧,我对水晶知之甚少。东海也很大,我家住的地方不产水晶;东海很多人吃水晶饭,我家不吃;东海很多人懂水晶,我不懂。不过我也尽我所能,说点水晶的周边经验,聊备参考。就有了以下八条:

1很多年前,我还小,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外婆家,途经一个房舍井然、颇有富庶之象的村庄。我问:他们为什么比我们村有钱?父亲答:他们这地方有水晶,挖了可卖大钱。我又问:水晶是什么?父亲答:一种石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水晶,很疑惑,石头竟然可以卖大钱;跟着也向往,什么时候能看看这石头长得啥样,最好自己能有一块大的。

2念初中时在镇上,校门前是石安运河。每天上下学我都坚持沿着河边走,为的是捡水晶。河滩上沙多,水一冲就会淘出很多没发育好的小水晶块,最大也不过小拇指尖大小。但我坚定地相信父亲的话,老想着哪天红运当头一脚踢到块大个儿的,就能提前过上好日子。兢兢业业差不多捡了三年,床底下磕磕巴巴藏了一堆,初中毕业时全扔了,没一个大过拇指头。我还是个穷人。

3念高中在县城,算是这些年里跟水晶靠得最近的一个时期。县里举办水晶节,要我们去现场举标语。那是第一届还是第二届东海水晶节,我记不得了。光顾兴奋了。节前我们就看见美术老师在操场上写大标语,在一张张巨大的纸上写一个个巨大的美术字,应该是“欢迎”“水晶”“成功”“腾飞”之类的字样。这些巨大的字最后贴到板子上还是巨幅的红布上,我也忘了,只记得那天举标语时下了点毛毛细雨,庆典在县城西北边的运动场举行,现在那运动场好像不在了。坐在水泥台阶上觉得有点冷,我们都希望尽快把标语举起来,活动一下暖和暖和,也可以用标语牌遮风挡雨。旁边有人一声令下,举!我们整齐划一地把标语举过头顶,对面主席台上的领导和嘉宾会看见一个个汉字从南到北像水一样流成一句句振奋人心的口号,我们在标语底下窃窃私语,一边冷得哆嗦一边兴奋。那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飞机就在头顶上飞,低得几乎抬手就能把它拽下来。那架很小的直升机盘旋在运动场上头,有个人探出半个身子往下撒欢庆的彩纸。

4有一天我在街上走,老远看见一辆卡车上载着一件形状诡异的东西,此物之大,占满了整整一个车厢。卡车停在路边,我跑过去侦察,竟然是一块巨型的水晶团,无数的棱锥状晶体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发育成熟的部分正往各个方向折射阳光;没成熟的、被包裹在石头内部的那部分水晶,正安然沉睡,等待时光和匠人的手将它们唤醒。那是我唯一一次面对面看见如此巨大的水晶,与我想象中的水晶相比,这个巨无霸让我感到了超现实的震撼。过去大大小小见过的水晶很少比鹅蛋大,那种大小我觉得哪个地方往地底下挖几米都可能挖出来,但现在这个大家伙让我信了,水晶的确是产在我们这里。它被铁链子五花大绑在车厢里。

520世纪90年代初,我念高中的前后,县城里好像有无数的水晶加工小作坊,两三台机子放在院子里,切割、打磨、抛光,都在磨水晶项链。我姑姑家就做过,抛光粉是绿色的,落到地上,满院子都在春天里。我很佩服磨水晶珠子的姑娘,能把一颗小珠子磨出那么多面,每一面都斩钉截铁光光亮亮。听说有个老师家里也请了几个人做水晶,一两年挣了十万块。那时候没见过大钱,万元户都是劳动人民的楷模,十万对我来说当然就是天文数字。这数字像当年父亲说的“可卖大钱”一样,又让我神往了一阵子,是不是哪一天我也可以弄点水晶赚它两票呢?

6当然,我至今也没有把任何一块正儿八经的水晶拿在手上超过两分钟,即使别人听说我从东海来,美好地误以为我是行家,让我鉴定一下真伪。我把水晶项链、眼镜或者其他工艺制品装模作样地在手上转两圈,对着太阳看一看,一定会在一分半钟之内还给人家,说:如果不是假的,那一定就是真的。说真话,我懂的不比任何一个门外汉更多。

7不懂水晶不代表我对水晶没兴趣,我说的不是靠它发财的兴趣,而是写它的兴趣。我知道现在很多父老乡亲靠水晶发了财,我们有最大的水晶交易市场。去年回东海和老同学聚会,在县城里堵了半天车,车挨车,车挤车,同学说,咱们私家车太多。堵车不是个好事,私家车多不算坏事,起码说明咱们日子真的好过了。遥想当年,我们坐在冰凉的运动场里冒着毛毛雨举起的那些关键词,“成功”“腾飞”之类,现在一一实现,还是很有点成就感的,觉得自己像个预言家。如果真像古希腊的老头子们说的,诗人、作家啥的都是个预言家,那我觉得我现在操持的这份文字工作算势在必然——回到我的兴趣,接着说写水晶。我的确在一部叫《水边书》的小说里写到水晶:在运河边上,一个叫陈小多的人和我当年一样,企图在水边捡到钱。不同的是,我只是低头弯腰去找,他却扛了把铁锹来到沙滩上,挖得很辛苦,两只手磨出了泡,结果还是和我一样。我很想让他替我发一回财,但没办法,河边本来就空空荡荡。

8前段时间去美国,在爱荷华大学的聂华苓老师家,看见一个鸡蛋大小的圆锥形水晶体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风里摇摆旋转,每一个棱面都闪着五彩清凉的光。聂老师问:认识水晶吗?辟邪的。水晶能否辟邪我还真不知道,但水晶我认识,没准这还是从我老家来的。聂老师就问我老家哪里,我说东海,老毛的水晶棺就是我们那里出的。聂老师一拍手,说:呀,东海!

——很管用,就是在地球的另一面,你只要让东海和水晶接上头,别人就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2010-12-2,知春里

祖母说

从十二岁时出门,读书,工作,再读书,一晃又是十二年。每年回家两次,名为归乡,实是小住,总是鬼撵着似的匆匆去来。回到家也难得外出,关在房里读写,偶尔出去也只是房前屋后遛上一圈,漂泊不得安宁的心态常让我感觉自己是故乡的局外人。除了周围的邻居,稍远一点儿的都在逐渐陌生,那些曾是我的同学和少时玩伴的年轻人,多半已经婚嫁生养了。生疏是免不了的,要命的是他们的孩子,完全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与这个村庄无关。

尽管这样,我依然没能太深地发现村庄的变化,大约是这种变化正在缓慢进行,而我一年两次的还乡多少也对此有些了解,孩子们的成长与谁家的一座平房竖起来并不能让我惊奇。都是生活的常识了,有些东西的确在人的心里也展开了它们的规律,它们的生长节奏不会让我们意外,也就无法把它称作变化。我常以为我的村庄是不会变化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相同,院门向南开放,白杨和桑树还站在老地方,后河水的荣枯也只是遵循着时令的安排。当我从村庄后面的那条土路走向家门时,沿途的景物让我失望地一成不变。我就想,还没变。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模样,故乡却像脱离了时光的轨道,固执地守在陈旧的记忆里,生活仿佛停滞不前,一年一年还是老面孔。

若是从生活质量论,现在的乡村绝不是一片乐土。小城市正跑步奔向小康,大都市早已在筹划小资和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乡村,比如我的家乡,多年来依然没有多少起色。当看到他们为人民币深度焦虑,而将正值学龄的孩子从教室里强行拽出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它也能与时俱进、富足祥和啊。那些田园牧歌的美誉,那些关于大自然的最矫情的想象,加在乡村的枯脑袋上是多么地大而无当。生存依然是日常最重大的话题的村庄,要田园牧歌和大自然的想象干什么。看到他们和若干年前一样扛着茫然的铁锹走进田野,我常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想起诗歌是一种罪过。他们当然需要诗歌,但更需要舒服滋润的一日三餐,和不再为指缝里的几个硬币斤斤计较,需要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把粮食高高举过头顶。

可是祖母说,村庄一直在变,一天和一天不同。她又向我历数我离家的这半年中村里死了多少人。祖母越来越执着地谈论死亡了。这几乎是年迈的一个标志,在乡村像老人斑一样不可避免。祖母八十了,有理由为众多的生命算一算账。祖母说,东庄的某某死了,才六十八岁;南头的某某得了癌症,没钱治,活活疼死掉了;路西的某某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一早醒来身子就僵了,那可是个能干的女人,六十五岁了还挑着一担水一路小跑;后河边上的某某也死了,一个炸雷轰开了柴门,把他赤条条地劈死在床上,那声神出鬼没的雷怎么找到他的呢,不到六十,刚刚把白胡子蓄了两寸长;还有卖烧饼的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刚得了个儿子没满三岁,莫名其妙地一头钻进烧饼炉里,拽出来人已经烧焦了。

祖母坐在藤椅里,在阳光下数着指头,讲述死亡时只看天。她说日子一天一个样了,他们那一代人差不多都没了,出门满眼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都走了,少一个人村子里就空出一块地方,能感觉出来院子里的风都比过去大了,没人挡着,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来来往往都不忌讳了。

这是祖母的变化。村庄越来越让她不认识了,世界因为死亡在一点点地残缺,她所熟悉的那个村庄在逐渐消失,属于他们的往事和回忆被死去的人分批带走了,剩下的最终是面目全非的别一样的生活。在祖母变化的生活里,不停地走进陌生的面孔,那些身强力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这正是我所不解的,他们像血液一样奔突在村庄的肌体里,但是为什么多年来故乡依然故我,连同我们的土地都要为粮食焦虑?

半个月亮爬上来

狗又叫了起来,无数的狗,零散地从大平原上发出声音,不是遍地是贼的狂咬,而是缓慢的、梦幻般的遥远的吠叫,更像是叫声的影子。这是我在夜晚听见最多的声音,也几乎是唯一的声音。夜幕垂帘,好像黑暗把村庄从大地上一把抹掉,只剩下这些孤零零的狗咬,和清白的台灯下半个明亮的我的房间,一张书桌,一沓纸,一支握在手里的笔。

白天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情绪是明快的。太阳很温暖,漫无边际地把金黄色的光洒遍村庄。光线清澈,把我的房屋顶上的天空抬得很高。一片明净,白杨树光秃高拔的树梢伸向蓝天。漆黑的夜和沉沉的睡梦终于过去了,我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头一歪看见金色的窗户。母亲在院子里说,快起来,多好的天,冬天里的大太阳。

难得的好天气。我出了门就看到高远的青天,兔子在院子里追逐跳跃,我得把棉袄的另一个袖子穿上。草草地洗漱,吃了点早饭,我没有按照原定的想法去读书写作,而是决定好好地在阳光里走一走看一看。昨天晚上村庄给我的是一个冷清的黑脸,沉寂的冬夜让我难过。现在好了,把那些黑的、冷的东西翻出来,就像晒被子一样拿到太阳下照一照。

我只在房前屋后走了走,没有越过岸边堆满了枯枝败叶的后河。后河水将要干涸,亮出了泛白的河底,河对岸是田野和庄稼地,铺展着平坦的麦苗,麦苗之上挺立着瘦硬的枯树。好多年了,我只在寒暑假时节匆匆地在家小住,用母亲的说法,屁股还没把板凳焐热就走了。短短的时间里,我很少走过颓废的后河桥去到对岸,再向北走就是我家的菜园子。我也很少去,尤其在冬天。我知道这时候的菜园子形同虚设,一畦畦田垄了无生气,只有几株瘦小的菠菜和蒜苗,因为寒冷而抱紧了大地。无数年来菜园子们都是这么度过它的冬天,可是此刻,我总是能发现它们的陌生。而阳光是多么地好。

祖母坐在院子中的藤椅里,半眯着眼,阳光落满一身。多好的天,祖母说,照得人想睡觉。然后自顾自说起话来。祖母也许知道我会坐下来认真听。我喜欢听她讲述那些陈年旧事,尤其从写小说之后,特别注意搜集那些遥远的故事。对我来说,祖母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十分陌生了,对于今天的世界,那是些失踪了的生活,如果祖母不在太阳下讲述出来,它们就永远不会回来了。祖母讲的多是这个村庄里多年前琐碎的恩怨情仇、奇闻怪事。每一位祖母都是讲故事的好手,这绝非作家们为了炫耀师承而矫情编造的谎话。祖母们从她们的时光深处走过来,口袋里的故事我们闻所未闻,更具魅力的是她们讲故事的方式,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哪说到哪,自由散漫,间以咳嗽和吐痰的声音,不时拍打老棉袄上的阳光,然后就忘了刚刚讲到的是谁家的事,提醒也无济于事,她又开了另一家人的故事的头,从老人的死说起,从小孩的出生说起,或者从哪一家迎亲时的牛车和一个大饼说起。那些已经有了霉味的故事被抖落在太阳底下,也像被子那样被重新晾晒。

祖母年迈之后,讲述往事成了她最为专注的一件事。听父亲说,祖母睡眠很少,夜里一觉醒来就要把祖父叫醒,向他不厌其烦地讲过去的事。那些事祖父要么经历过,要么已经听过无数次,反正他已是耳熟能详。但祖父还是不厌其烦地听,不时凭着自己的记忆认真地修正。他们在回首过去时得到了乐趣。人老了,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往后退,蹒跚地走回年轻时代,想把那些值得一提的事、那些没来得及做和想的事情重新做一遍想一次。他们想看清楚这辈子如何走了这么远的路。祖母显然常常沉醉在过去的时光里,或者真是太阳很好让人想睡,她讲着讲着就闭上了眼,语速慢了下来,仿佛有着沉重的时光拖曳的艰难,讲述开始像梦呓一样飘飘忽忽。

午饭之后我又听了半个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太阳依然很好,我也挺不住了,不得不回到房间把推迟的午觉捡起来。

一觉混沌。醒来时已经五点多,天色黯淡,夜晚迫在眉睫。阳光消失不见了,我大梦醒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满足感陡然败落,心情也跟着坏了下来。真想闭上眼接着睡过去,以便在一片大好的阳光里重新醒来。但是此刻睡意全无,母亲正张罗着晚饭,让我起床,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看来夜晚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