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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1年第4期|林渊液:一条虫子的旅程
来源:《天涯》2021年第4期 | 林渊液  2021年07月08日06:59

新冠疫情爆发一年多以来,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当前,随着各国广泛开展疫苗接种,我们看到了疫情终会过去的曙光。而因疫情带来的某些思考,仍会持续深入——比如说,我们怎么看待生命?本期《天涯》推出“我们的生命观”讨论小辑。林渊液、李壮、江子从各自的经验出发,在微生物、口罩、疾病、个体生存等切面上,体察例外状态的多重可能,在构建新的生命观的过程中,呼应我们时代的对话范式转向,期待以关于生命的思考抵达理性之境。

现推送林渊液《一条虫子的旅程》。

一条虫子的旅程

林渊液

微生物

午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只有空气在鼻息中微微泛动。有那么一刻,我顿时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这是十分诡异的体验。似乎,生是一种需要见证的事情。在无人之境,这件事情的确认变得无比困难。一个人的存在、呼吸、生长与爱,竟然都是不属于自己的。

可是,难道真是无人之境么?在这扇动的鼻翼和鼻毛,在胸口和手掌心,在脚下的方寸之地,在不远处的花篱,在更远处的隔离栏,还有,那路灯、那广告牌、那路牌、那桥、那笔直的通向远方的路上,那无处不在的空气里,千千万万的微生物突然充塞着我周遭的世界。常常地,它们不声不响,不形不影,不香不臭,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是,这一刻,它们竟然全部奔涌过来。你闻得到它们的气息,听得到它们的扑翅声或脚步声,像渡过红海的沙漠蝗虫,像坦桑尼亚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像从北美洲飞往南美洲越冬的斯温氏鵟,它们来势汹汹,似乎随时会扑打、撕咬或叼走你的一块鲜肉。

我定了定神,重新看看周遭,依然空无一人。

奥登的环

在这个依循传统

要盘点人生的日子里,

我向你们全体——酵母菌、细菌、病

毒、喜氧微生物、厌氧微生物——

致以节日的问候:

祝大家新年快乐,

你们看重我的外胚层,

亦如我倾慕中土。

如你们这般大小的生灵,

我会让你们随意挑选住处,

因此,你们可以在

感觉最适宜的地方安家落户,

毛孔的池塘,或者腋窝

和胯部的热带雨林,

前臂的荒漠,或者

头皮上的荫凉树丛。

……

每二十四小时就会刮来两次飓风,

当我穿衣服或者脱衣服,

那些紧挨着角蛋白筏子的城市

就会被卷到空中遭遇毁灭,

而在我洗澡的时候,洪水

又会把你们全都烫死,对此,

你们的牧师会用什么样的神话

来作出解释?

之后,或迟或早,

灾难性的一天就会来临,

到那时我的体表突然之间

变得非常冷、非常臭,

胃口大开的你们变成了

某种更凶猛的捕食者,

我,一个过去的存在物,百口莫辩,

褪去了光环,必须服从审批。

——节选自奥登《新年贺辞》

英国诗人奥登的这首诗《新年贺辞》,我是在萨克斯的科普名著《致命伴侣》看到的。节选部分展示的是微生物与其寄居的人的关系,后来找他的诗集才看到这首诗的全貌。奥登所写的微生物与人的关系只是表层,它还象征了人类及其寄居的地球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同时作为本体与喻体的人,把一切串联起来,微生物与地球的深层次关联,使得这两层关系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环。

当我在奥登的诗里,把自己安放在那个生生不息的环上,一切似乎安妥了,午夜幻觉终于消失。我知道的,新冠疫情终将过去,那些具象的或抽象的伤害终将过去。可是,被我们遗忘了的一些事情却需要重新被认知。

未知

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我们低估了未知的体量,也低估了未知的广度和深度。已知其实是极小的,我们以为它的占比很大,并以它来解释未知,以为这就是全部。

人类与微生物是从远古携手而来的,在漫长的岁月中试探、交缠、敌视或青睐、潜伏、共处、密战或宣战,终于达致动态的平衡。这两个物种之间差异太大了,相互所知甚少。这原本并不是问题,问题是科技发展太快了,人类在虚拟与便捷高效的频繁转接的生活方式中,产生巨大的精神幻觉,以为掌握了宇宙的生杀予夺之权。对此,大多数人的认知是不足的,而人类中心主义和沙文主义像雨后的韭菜兰,噗噗噗在原野上开满了花,每一朵都带着欲望的恣肆和张狂。

在生物链中,人,到底是处在哪一个链环?如果还有站在人类之上的物种,那一定是微生物。至弱之物也是至强的。人类对野外未知病毒的估测,是二百万种这样的一个量级,我们所知道的不及百分之零点一。

在未来世界中,我们将经常性地处于不知之中。这是可以预见的。

惊蛰

庚子年惊蛰,那一天我发了两条朋友圈,第一条是关于惊蛰节气的。惊蛰三候,桃始华,庚仓(黄鹂)鸣,鹰化为鸠。一候二候都容易理解,这第三候,有些意思。古人以为鸠和鹰是一个物种的两种形态,春天为鸠,秋天为鹰。这个朴拙的反智思维背后,其实说的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现象:春天来了,好斗的鹰也收拾起壮志,谈恋爱,哺雏育儿。第二条朋友圈是关于对中医的理解。我看了周东浩的《中医:祛魅与返魅》这本书,他对中医文化的现代性阐释,刚好与我的理解十分契合。这本书出版于2008年,而我竟然迟至2020年才有幸遇见。他乡遇故知是一个空间概念,时间的他乡,却也充满了遇见的惊喜。我们的中医,确实到了祛魅和复魅的时候了。马克斯·韦伯说过一段被不断引用的话:“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那一天,恰好是惊蛰。大地回暖,春雷始鸣。

据说,蛰伏着的虫子是听不到雷声的,是自然的节律、季节的嬗变使虫子苏醒。

我的医生身份正是在这个时节复苏的,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虫子。

文学界的朋友和一些读者,也知道我曾经当过医生,但他们对我的这个身份和专业知识是不抱期待,甚至有暗暗质疑的。事实上,虽然我只做了四年多的临床医生便脱离一线,但一直在卫生系统工作,而且是一个从不敷衍的专业技术人员。也就是说,作为医生和作为写作者,这两个身份是分裂的。

新冠疫情来临之时,我苏醒过来的意识,一开始是极为含混的。战士长歌入汉关,看着援鄂同行远去的背影,心内的感觉是悲壮而清凛的。只是我自己,多年远离临床,那勇气那能力已然丧失,既遗憾又庆幸。那段日子,欢娱是不敢过分的,没有谁在监视你,是你自己在压制着自己,类似于“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当年选择离开临床,委实是有更深层的缘故。我心内那个隐秘成长的自我,终于在某一天探出头来。那些奔突不停的想法,是一个医生的表达方式所不能胜任的,我必须当一个写作者。这事情很令人崩溃,就如一个指腹为婚的人,发现自己有了真爱,而他已经身在婚姻围墙之内。这两个专业之间的转换,并没有太好的通道。我只能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寄身于医疗行业,这么多年来,我从事过医学杂志编辑、医学信息、健康教育等工作。这两个身份的拮抗我很长时间无法直视,在早期写作中,从医经历甚少出现在笔端。人到中年之后,对身体、对疾病、对死亡有了更多的思考,那个作为写作者的我终于对那个作为医生的我有了新的顾盼。

命运像一条河流。我愿意相信命定的东西,也愿意以流动性和延展性来理解它。

一个人的墨菲定律

我生在中医世家,祖父、父亲都是中医,现在我儿子也读了中医学,我更像是家族里的一个变异菌株,读的是西医。我是独女,一出生便被设定为衣钵传承者,父亲从未与我有过针对这个职业的探讨和协商,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这是一只手机的出厂配置。甚至在四五岁时,他便安排我学习书法,为的是将来可以用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开处方,就像祖父那样。他当然预料不到,现在我们的处方是开在电脑屏幕上,连硬笔也几乎废弃了。关于笔这个意象,背后是有隐喻的。在女儿的职业选择上,父亲更喜欢因循和回溯,而时代这一趟列车,并不顾念和体恤个体的意愿,轰隆隆地往前疾驰而去。因为父亲的执念,我高考报考的基本都是中医院校,唯一一个西医院校是备用的。只是,墨菲定律对我施与了魔法,最终我被录取到了西医院校的临床医学专业。

撕裂

在朋友圈转发过大量的有关疫情的帖子,医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其中中医内容是最容易产生撕裂的。有时,就在我的帖子底下,两个朋友就着某一话题互掐起来,文字激越铿锵,有着金属性,一来一去慢慢地演变和升级,竟至于面目狰狞。也有嗅到恶战气息戛然而止的,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一个朋友说,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话题有:转基因、中医。

新冠疫情带来的信息战,其实是一个庞大的魔镜。像放射线或超声波一样,照见了一个人的心肺、肝胆和膀胱,也照见了一个人的心智心量、意识层次和精神面向。医学是专业性极强的学科,我听到的关于中西医的论争,大多是不规则的噪音,而且,常常是截然的二元对立。

在民间,对中医的认识一直是含混散乱的,神化者有之,践踏者也有之。究其实,真正认识中医的人极少。大多数人对中医的认识,是街坊邻居去看过病的一个老中医,是同事的三大姑四大姨去哪里求得的一张方子,是去医院门诊找到一个帮忙挂号的年轻中医,是谁人得了绝症,死马当成活马医,去乡村旮旯里找到的某一个神医,是电视里那个广告得人见人爱的中成药,最终,它被爆出是一个骗局。

反思西医(之一)

这是一个对我有很大影响的病案。

患者,男,七十岁。因车祸导致胫腓骨折而入院。这个病案非常普通,在医学上毫无学术探讨的价值。他对我的影响是在哪里?

患者与我的关系我得交代一下。他的妻子蕴玉是我的忘年交,大专读的是护理,在她所处时代,这是护理学的最高学历。她从事过多年临床护理工作,后来调到行政部门,从事卫生管理。这是她的专业背景。蕴玉与我的交往颇为有趣,我们的性格和兴趣,有着诸多先天性共鸣。她是生活经验的先导者,我是生活哲学的提升者,我们的生命有类于一桩有着合作伙伴的实验。她常会把生活细节剖给我看,然后两个人就像站在尸池边上解剖课,阴暗的、斑块的、阻塞的,什么都聊起来,聊过了,也便治愈了,或者有了精神免疫。她因为我而笃定,我因为她而不惧老。这个过程,我们的三观也一直在丰满和校正。

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厄俄斯迷上了英俊的提托诺斯王子,为了跟他永远在一起,央求宙斯赐予他永生。宙斯答应了,可是,厄俄斯发现了一个问题,提托诺斯虽然得到了永生,却依然会衰老。他慢慢失去了英俊和智慧,遭到了厄俄斯的厌弃。最后,她把他变成了一只蝉。

关于生死问题,我和蕴玉达致几个层面的共识。第一层,是对客观的认知。人类寿命的平均值,也是躯体价值的衡量指标,这个年龄是七十五岁。具体到个人,岁数可能有波动。但作为个体,我们觉得没有必要用外力去增延,特别是,纯粹由ICU和呼吸机撑起来的生命,是必须放弃的。第二层,是对主观的认知。在生命接近终结,个体应该有自觉的主宰意识,而不是任由其泛滥。比如,在身体发生问题时,应该选择最惬意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社会主流引导的生活方式,这个选择的结果与生命的长短可能是相佐的。第三层,是关乎死亡风格。我们更倾向于植物性死亡,也就是慢慢枯竭,而不愿意动物性杀伐,所以,手术的选择会十分审慎。这就是我们谈论这个病例的背景资料。

那一天,蕴玉的先生行走在步道砖上,他要去买厨房配料,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那样。他对这场灾难一无所知。那辆小汽车像一个疯了的天外来客,撞坏隔离栏,然后撞上他。

第一个最大的问题,走不了路。那是腿骨折断了,连不懂医学的人都知道的。腿骨折断,送到综合医院骨外科吧。这是一个多么正常的逻辑。因为全身状态严重,入院后进行了检查和观察,并没有急于做骨折手术。第二天,蕴玉发现,出现了无尿。第一次发现时间尚短,她敏感的观察得不到人家理会,当天傍晚,她感觉很不安,再强调了一次,终于获得重视。一旦重视,那便是疑为急性肾功能衰竭,主管医生刚刚做完手术,顾不得休息,开始忙乎起来,为他做各种监测,并请ICU会诊。ICU医生认为休克、挤压综合征、血容量不足,都可以引起急性肾衰,如果肌酐继续飙升,必须做血液透析。当此时,救命重于一切,脚是否能够站起来是无关紧要了,先转到肾脏内科吧。肾脏内科的用药比起骨外科,明显地十分大胆,虽然患者有应激性血糖升高,用葡萄糖输液需要避忌,但扩充血容量更为重要,医生在葡萄糖里加入了胰岛素。急性肾衰死亡率极高,肾脏内科主任说,如果再慢一天,肌酐升到1000多umol/L,不知道是什么后果。所幸处理得相当及时,治疗一周后,肾功能好转了,转回骨外科做手术。手术一共做了两场,期间的惊险略过不表。就在他们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切等待时间便可恢复时,又出现了新的状况。一天晚上,他们病房来了探访亲友,患者还在说着话,突然间,面色苍白,头晕、胸闷、气急,深夜查了血常规,本来已经提升了的血红蛋白又下降了,只有8克,大家都知道是出血了,但不知道哪个部位,消化道呢还是呼吸道?蕴玉凭着多年的临床经验,觉得不可能是消化道问题。深夜做了肺部CT,是有少量积液,但是达不到引流标准。怀疑、揣测、观察、探讨,邀请心胸外科医生来会诊两次,最后一次是医生之间私人邀请的,最后终于同意引流。引流出来1700毫升的积血。真相终于大白,车祸中,被折断的肋骨残端始终在作祟。这一次,转到心胸外科,做开胸手术,固定肋骨。术中发现还有出血2000毫升,这是大家始料不及的,CT的结果与术中所见并不相符。手术前,连备血都没有。手忙脚乱去配血、输血,然后终于把手术做成。他们认为是,胸腔粘连之后,血液分腔了,分布在不同的小房子。

这是一个多么幸运的患者,他的陪护是懂得专业的,每一个环节都是符合规范的,每一个医务人员都是认真的,每一个转接都是及时的,每一个治疗都是成功的。上苍保佑,三十五天后,蕴玉陪着她的先生终于出院了。这些天,她惊涛骇浪的陪护生活,被我简化为短短数百字,只有我们懂专业的人才知道,那内里隐藏的是什么。

遭遇车祸的是一个人,可是,他在医院是被分隔为若干系统的:运动系统被分配给了骨外科,泌尿系统被分配给肾内科,呼吸系统被分配给心胸外科。他遭遇的车祸引发的问题是同时性的,但他接受的治疗因为症状发现的先后分为了三个阶段,在最后节段的胸腔出血、积液,已因时间迁延而产生了组织粘连,给诊断和治疗带来了更大麻烦。更要命的是,我们所信赖的辅助检查,那些冰冷而昂贵的器械,比如CT,它是完全有可能有负所望的。它从来就拒绝与人类沟通,也从来没有对人类作出承诺,我们单方的强烈信赖,不知道源于什么。

步道砖上行走的不管是谁,这都是他的宿命。换成蕴玉,她回避不了,换成我,也是。

这世间可供选择的路径,很少。

反思西医(之二)

这个病例没有那么幸运。它是一位老诗人讲给我听的。

那一年,临近春节了,诗人的弟弟从美国回来,他是一位医生。他们的老母亲八十多岁了,膝盖不好,靠轮椅活动,弟弟坚决要送老母亲住院治疗。在一个家庭当中,医生对于疾病的话语权是属于霸权级别的。尽管老母亲非常不情愿,可是,所有的人都支持弟弟的决定。诗人已多年不写诗了,他年轻时,就是那种可以把孤独化作力量,要带着它,连同行囊、身影与手杖,走向不知名的地方的人。可是,在疾病面前,他什么都不懂,就是一只待宰羔羊。

那就送往医院吧。老母亲原来有高血压,医院嫌弃她用的那个药太老了,停掉,重开了医嘱。第二天,新的降压药没有压得住,老母亲的收缩压一下子窜到了190毫米汞柱,查房时,医生说那再加一联降压药吧。第三天,那血压倒是降了,但收缩压降到了90毫米汞柱。这一升一降,诗人说,老母亲整个人的状况垮掉了六成。血压,它如果不是一个医学名词,反倒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就像水管里的水压,一会儿剧烈地撞击,一会儿缓慢地流动,似乎没有了动力,只不过,承受着这一切的,不是钢铁管壁,而是一位老人的动脉和心脏。之后的三天,不管如何殷勤照料,老母亲都没有缓过劲来。然后,她发生了院内感染,这么虚弱的体质,一旦发生肺部感染,医院就下了病重通知。全家人进入一级应急状态,可是,她的身体终于还是一天天坏下去,紧接着,又下了病危通知。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她走了。

很长时间,诗人和弟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他们确凿地明白,不去医院的话肯定不会那么快失去母亲。膝盖老化,那不是一个老人很正常的问题吗?他说,一个老躯体,就是一座老房子,这里修补一下,那里撑一下,就平稳了,它哪里经得起大风大雨?

美国医学家刘易斯·托马斯曾经写过,什么东西都会死亡的,我们周围的一切,树木、浮游生物、苔藓、老鼠、鲸鱼、苍蝇、线粒体,概莫能免。……苍蝇并不是因疾病缠身而死的,它们只是衰老、死亡。

像苍蝇一样死亡。多么美好的理想。

想起诗人年轻时写过一首诗《冬至,妈妈端来一碗汤圆》,他写道:

一颗颗没有光泽的珍珠

这一个个浸在羞愧中

虚度的年华

反思西医(之三)

看了徐文兵的《字里藏医》,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识不识字。

我不认识皮肤。皮和肤是不同的。皮就是表皮,覆盖身体表面,生长毛发。肤的繁体字是“膚”,是皮下覆盖的组织,是皮下脂肪、毛囊汗腺。

我不认识饥饿。饥和饿是不同的。饥是身体性的,客观的,是摄入食物不足。饿是属于心的,主观的,是进食的强烈欲望。

我不认识消化。消和化是不同的。消是物理变化,是量变。化是质变,是化生。

我不认识性命,不知道这两个字为何连缀在一起。命是根本,是基础,是恒定不变的。性是心生,是活着的心,是情感、意识、思想、智慧。

我不认识疾病。疾病两个字都带着病字头,病字头是床的意思。医生看病,叫作临床,原来出自这里,我白白当了那么多年的临床医生。疾是病在初期,在浅表之处。病是加深了加重了,不容易治愈了。

我是在此时重读《韩非子·喻老》中“扁鹊见蔡桓公”这段出名的故事。初见,扁鹊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蔡桓公说:“寡人无疾。”这时候,他的病还很轻,他们用的都是“疾”字。过了十天,扁鹊又见他,说:“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又过了十天,扁鹊又见他,说:“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在肌肤、在肠胃,他用的已经全是“病”字。等到又过了十天,扁鹊望见蔡桓公就走了。这时候,病已入膏肓,也就是病入骨髓了,没得救。

这是一个收入中学课本的故事,以前不知道读过多少遍,可是重读之时,却是心内一震。我们都在故事里看到一个又蠢又妄的蔡桓公。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当下,蔡桓公式思维无处不在。

我有一个亲戚,患上子宫肌瘤,看过妇产科医生,医生说瘤体还小,没事回去吧,等到瘤体大了就来做手术。问医生,一直出血怎么办,医生说,吃安络血啊吃云南白药啊。这是对症的止血治疗,身体本身是得不到调治的。由于经常性的出血,她产生了漫长的畏惧和恐慌。身心双重打击之下,眼见着一个丰盈的身体慢慢地委顿了,像秋后的爬山虎,枯黄的残叶在风中瑟瑟发抖。这当然并非孤例,甲状腺瘤、乳腺纤维腺瘤、肝局灶性结节增生等等,都是如此。还有,手心发热了,口干口苦了,这些身体的细微感受,这些小疾,如果去医院,一律被告知是没有问题的。

精准与模糊

现代医学是一种精准认知,以新冠肺炎为例,它需要明确病毒名称、结构,并以此研发抗病毒药物和疫苗。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单位和极庞大的资本。显然地,疫情的急骤并没有预留了研究时间。而且,疾病和疫情的复杂性,不可避免地带有模糊性。比如,新冠肺炎流行时正是流感多发季节,很多病例单凭患者临床表现是难以确诊的。西医的诊疗常规是以非特异的抗病毒药治疗的,这些抗病毒药对流感有效,而对新冠无效,这也意味着,对于这一部分患者,只享有其副作用。这当然是一个权宜之计。而中医是模糊哲学,它不必考究致病原是流感病毒还是新冠病毒,从天地人中获知信息,望闻问切,辨证施治,便可取得疗效。

战与不战

不论中西医,几乎所有的方案都充满了军事隐喻。现代医学是以杀戮、狙击、切除等手段为主,对新冠病毒,是杀死病毒,对癌症,是杀死癌细胞。它的策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作战经验之后,人类开始抢在外敌入侵之前,注射疫苗:新冠疫苗,预防宫颈癌的二价、四价、九价HPV疫苗,等等。

而中医,以提升机体正气来获得免疫力,秉持的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并使“邪有出路”,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谋攻》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历史的镜面

回过头去看医学史,其实是有很多荒诞历程的。西医也不例外。比如,结核病在当年被认为是绝症。肖邦、契诃夫、卡夫卡、雪莱、梭罗等人都是因肺结核而离世。在检测到结核杆菌获得病原体确认,并获得链霉素等抗结核药物之前,欧洲很多医院是以切除感染的肺叶作为治疗措施的。同样作为未被认知的绝症,当有一天我们发现了癌症的病理机制,并获得精准治疗,谅必也是极为简单的。只是,这个过程不知道有多么漫长,我们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药物发展史上,也有一系列的乌龙事件。海洛因刚刚研制出来之时,它是被宣传为一种代替吗啡的药物。广告上说,海洛因能提亮肤色、清醒头脑、调节肠胃,真是健康的完美领路者。很多医生自己也把它当成补品。近百年后,它的成瘾性才渐渐被发现。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难以否认的是,很多西药所标注的副作用,是囿于我们目前认知所及,它还需要漫长的时间验证。从1835年西药登陆中国以来,总共用过七千多种西药,但目前尚在临床使用的仅有一千余种,其他的六千多种都被淘汰。这背后是一种“假说—实践—否定—再假说—再实践—再否定”的断代性的模式。

我不是否定西医。

我是在就读现代医学课程时,接受了严整的科学训练,并获得科学逻辑能力的。可是,我分明觉察到了它的局限性。从朦胧感知到明确觉察,从对某一个病种的认识,到对两种医学体系的理解。我心里的那条虫子一直在蠕动和啃食,慢慢长大。

我觉得自己必须做一点什么事情。

网状复魅

各种机缘相助,我住到了龙口居,以广州为据点,开始了中医文化生态的系列采访。

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是一个注重内宇宙写作的人,向来怵于与陌生人交往。这背后的推动力,当然还有精神性因素。我对中西方文化、中西方哲学的差异十分感兴趣。有朋友认为,在我的身体里,同时有着两股文化的交织。这境况让我充满了思考的原动力,却也时有焦灼。我觉得中西医文化差异正是中西方哲学差异的最直接体现,而且,对于中医的深度认识,其实也是东方文化复魅的重要入口。这么多年来,我对潮汕本土文化和佛教文化的探寻和甄别,也是祛魅和复魅的立场。现在,在新冠肺炎疫情当中,我深深感到我们的世界里同时生活着古代人、近代人和现代人,所谓的赋魅—祛魅—复魅不可能是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复杂的网状结构。于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文化识见,更是确立个人精神性及价值观的依凭,也是我与世界形成新的关系的柱础。

从医的那段经历,那些因为主体性不被尊重而在成年之后长期漠视和搁置的知识、体验和时光,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窜上我的身子,与精神合二为一,成为新的骨骼。我变成一条有骨骼的虫子,开始了这个旅程。

摸象

又到惊蛰。万物周而复始。

我完成了采访,开始整理札记。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中医是什么样的,我只能说,它是一头大象。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在盲人摸象,只摸到它的局部,对它充满了误解,只有少数的人能以智慧幻化出它的全貌。作为一条虫子,我摸到的也极可能是象腿、象鼻子、象耳朵,好在我可以一路向高人借光、借智慧。在旅途之中,我的思想意识一直在发生激烈的冲荡和改变。作为一个有着实证主义倾向的西医医生,我对中医的每一步的考量都是严苛的,这也意味着,每一个改变都可能经历过万水千山。它可能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微小的关乎身体和健康的理念,关乎疾病的认知,也可能关乎人生哲学。有学者提出“象思维”是东方文化的主导思维,用带有直观、形象、感性的特点来认知世界的本质规律,中医正可以归结为一种唯象医学。而脉象,恰好是中医辨证的重要依据,它既被遮蔽又被神化的命运,与中医学科深刻相关。

“摸象”这两个字,是一朵复瓣的花,既有多层花瓣或花轮,又曲折、重叠,繁复如谜。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有缘来看山》《倒悬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