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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7期|王华:大娄山(长篇小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7期 | 王华  2021年07月07日11:53

大娄山

王华(仡佬族)

楔 子

2010年的某一天,大娄山下某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被告多达近40人的案件,近40名被告,共被指控30宗罪:非法开采黄金、非法占用农田、瞒报重大安全事故、非法买卖枪支及危险物资、故意杀人、洗钱等。因为涉及的被告人数多、犯罪时间长、犯罪行为也多,公诉机关宣读诉状就花了两个半小时,庭审时间长达一周之久。

这是一个在大娄山横行了十多年的犯罪团伙,从1997年以来,他们通过行贿、拉拢腐蚀娄山县部分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将组织成员安插到党政部门和公安机关任职,建起“以黑敛财、以财贿官、以官护黑”的黑社会组织。这帮人垄断着当地黄金开采和经营,霸占着整个娄山县的黄金矿山,称霸一方。以至于号称“中国金山”的大娄山长期乌云滚滚,民怨沸腾,悲声载道。

这次打黑除恶行动甚是大快人心。最是大快人心的,是长期一手遮天、时任省领导的“大娄山之王”落马。

大娄山下县县有黄金,于二十一世纪之初得名“中国金山”。从1996年至2002年,娄山县连续七年保持全省“黄金万两县”的称号,其中连续四年名列全省黄金产量榜首。然而,大娄山下辖的八个县中,有三个为国家级贫困县,有四个为省级贫困县,娄山县,便在“国家级贫困县”之列。

1

空气中充满了青杏的味道。大娄山正值阳春三月,杏子正在发育。姜国良要到娄山县任县委书记、县人民政府代县长。书记县长一肩挑,原本是件春风得意的事情,可他更多的却是忧心忡忡。娄山县也不过是大娄山脚下的一块地方,对于他这个大娄山人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不疏远。他出生于土平县,后来又一直在土平县工作,除去上大学那些时间,他就没挪过脚窝。这次工作调动,无非是把屁股搬到了隔壁,就像从原来住的房间搬到了隔壁另一个房间那么简单。

早起出发半个小时,司机小刘就说:“书记,已经进娄山了。”

姜国良“唔”了一声。

是不是已经进娄山,他还不知道吗?他无意间瞟了一眼小刘,发现那张年轻的脸上倒是满当当的意气扬扬。他十分羡慕年轻人的那份简单,此次能跟他一起到娄山,似乎也被小刘看成是一种荣耀。或者说,他跟的领导得到了提拔,就相当于他也得到了提拔。

高速路限速120,小刘一直没少过130。

姜国良说:“你跑那么快搞哪样?”

小刘说:“10%以内不罚款不扣分的。”

姜国良笑笑,说:“我是说,你不用那么着急。”

小刘问:“不急?”他蹙着眉,满脸的怀疑。

任命会定在下午三点,市委组织部黄部长要吃过午饭才从市里出发呢,的确不急这一会儿。但姜国良没跟小刘解释这个,前面500米正好有个出口,姜国良说:“我们从这里下高速。”

小刘说:“这里是牛坝镇。”

姜国良说:“它属于娄山县。”

小刘蠕动了两下嘴唇,车已经滑进了匝道。过了收费站,小刘问:“去镇政府?”

姜国良说:“随便走走吧,我还要在下午那个任命会后才是娄山县委书记,现在去镇政府搞啥?”

小刘抿嘴笑了笑,前面出现了一个岔道,一条小路蜿蜒向山里伸去,他想都没想就选了那条小路。姜国良暗自笑笑,这年轻人如此了解他,倒让他很是欣慰。

司机按下车窗,让姜国良享受春风拂面的惬意,可他看上去并不领情,满脸心事重重。

他在想“娄山黄金案”,想黄金与老百姓的关系,想藏着黄金的大娄山那贫瘠的皮肤,再往远处想,他想到了大山深处那个家,那个家徒四壁的家,家里有个放牛娃,一到冬天,脸上便尽是癣斑。从那个家里走出来后,他曾害怕过冬天,怕癣斑又回到脸上。这一路走来,癣斑倒是再没回到他的脸上,可他却总能在别的孩子脸上看到它们。那些孩子,那些虽然生长在新世纪却依然生活在温饱线下的孩子,一到冬天,依然是满脸的癣斑。

正走神,小刘自作主张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口停了车,姜国良醒过神来,想问他为什么停车,末了又觉得停得正好,便下了车。

这户人家看上去不错,房是一排两间,墙上是新腻子粉,瓦也是新瓦,铝合金窗框上的保护膜还没来得及撕,一看就知道是刚改造过的,远远地就能看见门框上贴了一红一白两个纸牌,这是建档立卡的标志。

院子里的景象也不错,竟然有三五只鸡歪那儿晒翅膀。听到动静,门里走出一位中年汉子,花白的平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依在门框上,眼神木木地看着这边,并不打听他们是干什么的。

姜国良冲他笑笑,他被动地咧了咧嘴,但那并不像笑。

姜国良问:“老乡吃饭没?”

汉子看上去很努力才理解了他这句话,点了点头。

姜国良兀自笑笑,心里把他当成个傻子,不再费力地跟他说话了。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农民的圈棚,放牛放猪长大的,对家畜们亲。这汉子家也有一列圈棚,用圆木拦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顶梁柱已经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似有再来一股风就将崩溃的危险。他自作主张向猪圈走去,汉子就跟过来了。汉子又不像傻子了,因为他的眼神里浮着一层警惕。

但圈是空的。三间都是空的。

于是他问紧跟在身后的汉子:“没养个把猪?”

汉子说:“卖了。”

原来汉子是能说话的,而且你完全可以从那低沉的声音中感觉到智慧的影子。

姜国良问:“养羊没?”

汉子反问:“你收羊?”

姜国良和小刘相视一笑。既然圈棚里没啥看的,姜国良便不再留恋了。他转身回到门口,想进门去看看,汉子却抢先站在门口,把门堵住了。

“屋里没羊。”他说。

小刘在一边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想解释点儿什么,但姜国良一个眼神让他打住了。他掏出烟,拈出两支来,随意将它们捻成个“八”字递过去。汉子不接,很警惕地盯着他的脸。姜国良终于给他盯得满脸芒刺,转身将一支烟抛给了小刘,余下那支自己点上。

点上烟,姜国良顺便瞄了一眼门框上的卡片,知道他家是有三口人的。回到院坝中央,他踩在了一泡鸡屎上。之后他便一边蹭着鞋底上的鸡屎,一边问:“屋头其他人呢?”

没见回答。

他抬起头,发现汉子还站在原地,眼神里的警惕已经退隐,那里又是一片木讷了。

“他们……下地了?”

还是没回答。

“你……身体不好?”姜国良揣摩着问。

“我身体好得很!”汉子没好气地说。

姜国良抱歉地笑起来,说:“我是看你脸色不好,你看你,比我还白。”他想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缓解一下自己的难堪,毕竟这些年来,他还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况。

“你到底想打听个啥?”汉子终于生气了。一气之下,他反倒赌气倒起了葫芦,“不管你安的是啥心,我也不怕跟你说,我就是刚从牢里出来,要搞哪样?”

他倒出的是铁坨子,掷地有声。

姜国良傻了。

2

龙莉莉正做着一个梦,梦里十多只大狗排成队站在一架板车上,也许是一个木台子,反正是一个类似的地方,而她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甚至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点儿都不清晰。最清晰的是那一队大狗,和她的喊声,她一直在喊:大野兽!大野兽!她喊一声,便跳下一条狗,就像它们是在接受她的点名一样。她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便醒过来了。耳机还塞在耳朵里,但手机已经没电,所以火车刹车时的吐气声还是很响地进了她的耳鼓。火车刹住的时候,车厢连接处会前后晃动两下,这两下把她彻底晃醒了。我为啥要喊“大野兽”,而不是“大狗”呢?她很为自己那个梦纳闷儿。

广播在报:这里是新化。列车员过来开车门,大着嗓门把这里的人全都叫醒,说请他们站起来,为上下车的乘客让道。于是,身边的张美凤和她儿子口袋也都迅速醒来,并都听话地收腿起立。

下车的人把这个地方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只能努力扁着身体贴着墙壁。

“到哪了龙书记?”张美凤半眯着个睡眼问龙莉莉。

她说:“好像是新化。”

“我们还有多远?”张美凤问。

“应该不远了。”龙莉莉说。她想看看时间,但手机没电。张美凤明白了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看了看,告诉她:才八点不到。

龙莉莉说:“那就还早。”

到站的乘客终于下完了,过道上开始穿行着一些刚上车来的乘客,或者像他们一样是无座票的,或是到另一车厢关照亲戚或朋友的,他们总有各种理由不好好地坐下。周皓宇也是无座票,为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也蹭到了这里。他的目光本来是直的,像电筒光一样晃来晃去,晃到龙莉莉的时候,就弯了曲了。他冲她笑笑,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了。他惊讶于龙莉莉那头齐腰的黑发,这个年代这样的长发实在是罕见,就连农民工大妈都染发烫发了。

他的目光总投向龙莉莉的头发,龙莉莉给看得不自在,伸手拢了拢,这就把耳机线扯掉了一个,她索性把另一个也拿掉了。

“听的什么歌?”周皓宇搭讪道。

龙莉莉把没电的手机给他看看,没说什么。

“我有充电宝。”周皓宇说着拿下背包,取出充电宝给她。不知道为什么,龙莉莉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美凤。张美凤闪电般笑了一下,继而又恢复到原本的木讷状态。而她身边的儿子,比她更显得麻木。

龙莉莉充上手机的电,谢了周皓宇。又说:“这站停车时间太短了,下一站我可以下去买一个。”

周皓宇说:“没关系,我这个电足,你可以把手机充满。”

又说:“路上买的可不好,全一次性的。”

龙莉莉笑起来,因为她很认同他的说法。

出于礼貌,她问他去哪里。周皓宇回答说:“去前面,就下一站。”又问龙莉莉是到哪里,龙莉莉说:“我们到贵阳。”

“你们……”周皓宇看了看她身边的张美凤和口袋,“是一起的?”

龙莉莉说:“一起的。”

周皓宇本来还想打听他们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会凑到一起,想想又觉得不好,便改变了话题。“你们贵州我也有个朋友,还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说。

龙莉莉笑。她没问他那个朋友是谁,两人还没熟到那一步。

“我最近可能也会去贵州,因为我好久都联系不上我朋友了。她的微信号可能被盗了。”周皓宇说。

龙莉莉又笑:“没手机号?”

周皓宇摇摇头。末了又说:“不过我有她一个网店链接,但最近那个网店好像也关着,客服从来都不在线上。”

龙莉莉刚想说什么,一个电话就进来了,对方一开口就气咻咻的,问她怎么一直关机。她怕接电话影响到旁人,特意走到另一个车门边才回话说,她的手机一直开着的,只是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电,现在刚充上。对方是村里的同事,跟她一起到村的下沉干部,也是一位年轻姑娘,本来是有好好的名字的,但因为性子急,遇点儿事儿就沉不住气,同事们干脆都叫她“火炮妹”。

火炮妹说,临时接到通知,新书记到任,要下村检查,问她到了哪里,能不能及时赶回,赶不回,他们又该怎么办。

龙莉莉一听她急就想笑,所以笑着回说:“检查就检查吧,怕什么,新书记又不是老虎。”

那边更急,说:“你倒说得轻松,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怕烧屁股啊?”

龙莉莉说:“工作我们努力在做,上面检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检查出问题,接着努力做好就是了,你急啥呢?又说,急也没用,火车又不是我开的,我想赶快就紧踩油门开飞车?”

那边泄了气,问:“那你不在,我们该咋办?”

龙莉莉说:“我不在,不还有你们在吗?”

又说:“你们先准备着,书记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查到我们那里,我下午五点多就到贵阳,晚上准能赶回。”

挂了电话,龙莉莉转身冲周皓宇笑笑,说:“幸好你借我充电宝,不然我同事都给急出毛病了。”

周皓宇开玩笑说:“看来我也可称‘及时雨’了。”

龙莉莉开心道:“就算是吧。”有人要过路,为了让道,她回到原本的位置。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阳光外向,再加上互相又都对眼缘,岂有不聊下去之理。

周皓宇问:“你才多大?”

龙莉莉白眼反问:“你问这个干啥?”

周皓宇开玩笑道:“别急,我还没准备向你求婚。”

龙莉莉大笑。刚笑起来,又觉得场合不对,赶紧抑制住。

周皓宇用下巴指指斜对面的张美凤他们,说:“他们告诉我,你是他们村的第一书记,我有点儿不相信。这第一书记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

龙莉莉严肃地反问:“你看我像随便什么人吗?”

周皓宇赶忙说对不起,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只是觉得她太年轻,在他的印象中,第一书记虽然可以很年轻,但看上去起码也应该老气横秋土了巴叽。

龙莉莉刚笑起来,电话又进来了,又是火炮妹,请教她迎检资料的问题。这个电话还没结束,又有电话进来,一看,是母亲打来的,赶紧跟火炮妹交代了几句,又接通了母亲的电话。

一年前父亲死于肝癌,父亲前脚走,母亲后脚就滑进了更年期,身子弱,再加上丧夫之痛,更年期综合症一开始就差点儿要了她的命——有一天,她竟生出了跳楼的念头。那感觉令她十分奇怪,她明知道那是个危险的念头,而且自己也怕死得要命,但那个念头就像只疯猫一样在她的心里头撒着泼,她差一点儿就给它泼得失去理智,照着它的意思做了。

从医生那里,除得到了几盒价格不菲的缓释片以外,还得到了对付更年期综合症的经验:认清更年期综合症的本来面目,不搭理它。医生打了个比方,说,就像有人要恶心你,要给你不舒服,你要是生了气,就正中下怀了。说,当别人骂你,最好的办法不是骂回去,而是不搭理。你一不搭理,生气和无措的人就换成对方了。所以,医生在要她按时服用缓释片的同时,还要保持心情愉快。至于怎么才能保持心情愉快呢?医生又支了个招:多找人说话,别一个人闷着。

母亲听了医生的话,从此就变得絮絮叨叨了。白天在单位,跟同事们絮叨,晚上在家,跟龙莉莉絮叨。有时候,缓释片没起作用,睡不着了,或半夜给心烦得醒过来了,她也只能找女儿说话去。好在女儿孝顺,爱听不爱听,都做出一副在听的样子。要是遇上母亲的电话,无论那会儿她是在干什么,她都会接。尤其是女儿二十多天前被下派到村里去以后,她的絮叨便大多数情况都要靠电话来实现,所以,龙莉莉随时都可能接到她的电话。

因为只顾着心情愉快,母亲打起电话来会忘记时间,会没完没了。这个电话还没完,周皓宇已经到站了。她忘记自己手机后面插着人家的充电宝了,他跟她挥手,用唇语跟她说再见,她也挥挥手说了“再见”。周皓宇下车后又跟她挥了一次手,她也挥了,但她依然没想起充电宝来。

最终是母亲的电话终于结束了,她才一下子想起了人家的充电宝。可那个时候,已经是火车离开站台五分钟以后了。

她说:“完蛋了,人家的充电宝。”

口袋说:“你赚了。”然后傻笑。

3

姜国良在顺路的那些村子里转悠了一个上午,午饭时间到了县政府。他没有去政府食堂吃饭,而是在政府大楼旁边的小馆子里要了两碗粉,和小刘对付了一下。两点半和市委组织部黄部长见上,三点钟准时召开了他的任命会。

将黄部长送出会议室,姜国良示意小刘通知参会的干部原地留下,马上召开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会议。

必要的感谢话说过之后,他说得很实在:这个……我们都很熟了哈。笑笑,又接着,大家都清楚,我就是这大娄山土生土长的人,这些年又一直在土平县工作,来之前,我先把这边的情况做了一些了解,我先说说我了解到的情况,不足的大家后面补充一下。

姜国良不喜欢按常规开会,他开会要么就是他一个人发言,其他人全听着,要么就是其他人全发言,他一个人听着。他发言也是一绝,从不要发言稿,但涉及数字的时候,他从不出错,哪怕数字带着小数点儿,小数点儿后面还有好几位数。他对数字非常敏感,记忆力又超强,这是了解他的人都不得不叹服的一绝。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暗自引以为豪。可他知道,如果这一点不是建立在干实事的基础上,那也就是个花架子而已。实事要干,花架子也要有,这样才完美。他打小就追求完美,同样是放牛娃,他从不让鼻涕挂过河,他也黑,也满脸癣斑,但他的头发从来都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尽量保持干净,耳朵后面从来没有芝麻壳。同样是牛,他的牛身上也没干牛屎壳,鼻绳也是他用铁片或者捡来的砂皮打磨过的,牛绳也没牛屎味儿。放牛时他也和大家疯玩儿,不过是玩儿完了,总要比别人多干一件事情,就是找把野草,或者找点儿水把身上收拾干净。这一点,曾一直遭到嘲笑,看不惯就等他收拾好后再把他按进稀泥巴里,这样他就得跟人打架。该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含糊。打完架再把自己收拾干净,才回家。

刚做上公务员那会儿,他曾买过一身笔挺的西装。他曾穿上新西装照了十来分钟的镜子。他身高180,不胖不瘦。他浓眉大眼,脸部轮廓清晰,外加一头茂密的黑发,西装上身,他便从自己身上看出一番仪表堂堂来。可他发现自己太黑了。他发现即便自己走出了大山,还是没能变成别人。一个地道的山里人穿着一身西装,不仅不完美,而且很别扭。他发现自己还是一身休闲装更协调。那套西装从此被他放进衣柜,一直到结婚那天,才又穿了一天。那之后就再没穿过。

现在,他是县官中少有的不穿西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村里,常常不被那些孤陋寡闻的村民当县领导认的一个原因。他也喜欢一眼就被人认出来,喜欢一上来就受到恭敬,但那种让人恍然大悟后从内心生起的肃然起敬则更令他开心。在土平县他被老百姓称作“羊县长”,就是因为一开始老百姓都以为他是牲畜局的人,兽医一类的,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他们的县长。第一次听说老百姓背地里叫他“羊县长”,他就笑喷了饭。

他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平时会比别人暗下很多功夫,多学很多硬本事。他喜欢在人前不显山不露水地耍出真本事,让人不得不佩服一把。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虚荣,但这种虚荣其实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谦卑。

娄山县受过“黄金案”重创后,班子一直没法凝聚和振作,这次要他来这里书记、代县长一肩挑,他不先耍两刷子,就很难把众人目光凝聚过来。就像街头卖艺,你要是不先在头上拍碎一块砖头,就不会有人留下来看你耍枪棒。

现在,娄山县总共多少人口,贫困人口有多少,建档立卡贫困户有多少,哪些是深度贫困村,全县目前已脱贫多少人口,未脱贫人口还有多少,贫困发生率下降多少,已出列多少,未出列多少等等,他如数家珍,就像他一直在这里任着县委书记,就像他从来就是这里的县长。

这便是他在卖艺前拍碎在头上的那块砖头,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叫“下马威”。

这的确有效。一开始,会场上的目光虽然都向着他,也都闪着光,但他知道,那全都是因为,这是他到任后召开的第一个会,大家那份精神头,是为给他面子强打起来的。当然,他还清楚,这闪亮的目光还意味着它抱有期待,你要是接下来没有绝活儿,四周的目光很快就会暗淡下去。

他把娄山县的情况抖落个透彻后,又把土平县的情况拿了出来。两县一比较,各地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差距有多大,接下来,其他人就都有了发言的积极性,也知道该怎么发言了。

后半场他一声不吭,只管听,听完了就喊散会。看着大家陆续走出会议室,他又将县委组织部部长陆枫和副县长陈晓波拦了回来。

“你们别走,我还有话。”姜国良将两臂张开,像拦羊一样拦着他们俩说。

三人回到空空的会议室,姜国良先叮嘱陆枫:“既然明天北京下挂的同志要来,你就不用跟我下村了。接待好,安排好。晚上我回来给他接风,我私人请客。”

陆枫客气:“我请我请。”

姜国良说:“那你就带酒。”

陆枫点头连说了三声“好”,告退了。

转过身,姜国良看着既是副县长,同时也是生态移民局局长的陈晓波,问道:“你刚才说,你杀了一位副镇长?”

这话把陈副县长吓得不轻,当场就面如死灰。他心慌地解释:“姜书记,我说的是‘杀鸡儆猴’。”

姜国良哈哈大笑起来,说:“那‘鸡’不是一位副镇长?”

陈晓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讪笑着说:“的确是。不是副镇长震不住人哩,主要是他工作不力,才导致拆迁工作无法推进……”

姜国良打断他说:“这个你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因为他大哥家的房子在移民新村规划区,大哥成了阻碍拆迁的‘钉子户’,你给了他一个‘亲情包保’的任务,要他去做他大哥的思想工作,结果他没能做通,所以就将他停职停薪,作为反面教材,让大家都引以为戒,是这样不是?”

陈晓波赶紧点头,却又暗自担心,怕挨新书记的烧,于是又赶紧补充:“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当时李书记也很赞同……”李书记就是前任县委书记,平时跟姜国良也都是开得起玩笑的,即便不能算好朋友,也是老相识了。

姜国良看这位副手这么经不起吓,还没挨打就把领导卖了,心里未免有点儿瞧不起,所以也就没跟他扯下去的兴致了。他问这位副镇长现在在哪里,陈副县长说肯定在家里,因为他们规定他不能离开娄山,要离开就得同时给三位县委常委请假。

姜国良不动声色地一连点了几下头,嘴上说:“我晓得了。”

那之后他突然显得很不耐烦。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你安排人给他个信,说我找他谈话,请他有时间了来找我一趟。

陈副县长连连点头说着“要得”,姜国良已经走了。

他走以后,陈副县长就急了,如果这位新官也有“三把火”,那他已经给火焰燎了一下屁股了。没等姜国良的背影走远,他就打电话安排局办公室通知周以昭,要他赶紧到他办公室一趟。

周以昭,就是那位被用来儆了猴的“鸡”,马鞭沟镇的副镇长。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他是作家,既然停了职,他就在家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一年多来,他装修了房子,让老婆怀上了孩子,还写了八百多万字的网络小说。生态移民局办公室打他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他正文思泉涌,手机是静音,没接着。打第二个的时候,他正坐在马桶上叼着烟苦想下一个情节,手机依然在静音,还是没接着。打第三个电话的时候,他刚好从卫生间回来,看到手机闪亮,拿起来接了。电话里要他去见的是他的仇人,他不想见,所以接完电话也没去。放下手机,他又开始了新一轮文思泉涌,这一涌就到了晚饭时间,老婆喊他吃饭,才被生生截断了。

老婆来叫他吃饭的时候,习惯性地拿起他的手机看,这就看到9个未接电话。前5个是生态移民局办公室的,后4个是陈副县长的。

老婆说:“这种阵仗,怕是要请你出山?”

他说:“出屁,我的一年半时间还没到呢,不晓得又是哪股屁眼儿风来了。”

他拿过手机,扔书桌上,吃饭去了。

老婆说:“你还是回个电话,人家县长给你打电话哩,你不要不识抬举。”

他说:“县长个屁,副县长好不好?”

老婆说:“副县长也是大官,你当初当个副镇长还尾巴一翘一翘的呢。”

他瞪眼唬老婆:“你再说一句试试!”

但他还是拿起手机拨了回去。

那边一上来就气呼呼的,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他很瞧不起一个副县长竟然这么没城府,在电话这边瘪了瘪嘴,才说:“我写小说哩。”那边一听更是气炸了:“写啥狗屁,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这里却慢吞吞送了一口饭进嘴,含糊不清地问:“嗯?我的停职时限到了?我记得还差两个月哩。”那边给气得把电话吹得“啪啪啪”的,说你想好事儿哩,是新书记到了,要找你谈话。他怔了一下,也就半秒钟时间,然后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新书记召见,那肯定是要大赦天下了。”说,“请领导放心,我吃完饭去就是了。”那边说:“你先来我这里一趟,然后再去。”他说:“是怕我乱说话吧,放心吧,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决不说假话。”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老婆在一边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刚放下电话,她就扑上去打他的头,说你是憨的呀,怎么能这样跟县领导说话呢,你不想回去混了啊?

他也不生气,吃饭。也许老婆说得有道理,但他这人身上两百多块儿骨头,没有一块儿是贱骨头。

他一边吃饭一边咕哝:“你放心,我以后写小说养活你们。”他指了指老婆的大肚子。

老婆瘪了瘪嘴。眼下他虽然写出了八百多万字,但并没产生可观的经济价值,所以对于他的未来,她不敢像他那么乐观。

他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给我时间。”

那之后,他花了半顿饭来跟老婆贫嘴,逗她开心。吃完饭又洗碗,这是老婆怀孕之后,他主动承担下来的家务之一。洗到最后一个碗的时候,他又来了灵感,擦干手便又泡电脑上去了。

老婆吃完饭就看韩剧去了。一连看完三集,哭鼻子把身边的纸巾用完了,到这边儿来找纸巾的时候,才发现他还在家里。她惊得跳了起来,像她看到的不是她老公坐在那儿,而是一个盗贼。

“你咋搞的还在家里?!”她几乎是在呵斥。

她把周以昭也吓了一大跳,他差点儿跌下椅子。

周以昭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记了,听老婆这么喊,他还一脸迷茫地问:“我不在家里,该在哪里?”

老婆“啪”地给了他头顶一巴掌,吼道:“你该去见县委书记!”

可那时候都快到十一点了。他咬着牙犹豫,是去还是不去?

老婆却很坚决:再晚也要去!

他点点头,出了门。

4

龙莉莉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深夜十一点半到了家。这个家,指的是张美凤家。这个张美凤,命也算是苦到了家。嫁个男人,男人脑子像是给牛踢过,生个儿子,脑子又像是给门夹了。那些年,娄山县到处是非法开采金矿的点儿,这里挖几个洞那里刨几个坑,是人不是人都炼黄金,于是就催生了一群盗金贼。张美凤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男人叫巴二,因为在他家排行老二。他们家两兄弟,两兄弟都是老实农民。虽说是人不是人都可以在大娄山开金矿,但那也没轮到老实农民那里去。他们要想跟金矿沾边儿,就只能做盗贼。于是,他们家老巴和巴二就都做了盗贼,整日做着天马行空的发财梦。可黄金哪是那么容易偷的,又不是像粮食一样装在木板做的粮仓里。黄金没偷着,老巴先让人家用一颗非法的“花生米”送了命,就地埋葬在矿场地底下了。就这也是后来的猜测,实际情况是老巴一去就没了音儿。这种猜测也是有根据的,因为那年头娄山县的天空都是那帮黑社会矿主罩着的,可谓暗无天日。案发后,他们有一桩不是“故意杀人”罪吗,单他们故意杀之的就有二十多人,何况杀一盗贼呢?

可就这样了,巴二还要去偷。这明摆着是拿命去送,当初张美凤死活不让他去,抱着他的腿不让出门,可没想到这家伙只认黄金不认老婆,一脚把张美凤踹昏死过去,自己做贼去了。

那一脚,正好踹在张美凤的胸口,跟着又是男人挨抓的消息。张美凤从此落下心口痛的毛病,吃了十几年各种各样的草药丸药都没能治住。巴二果然有去无回,这一回,他好歹偷的是国企,偷盗国家财产,被判十五年牢狱,但没被草菅人命,十五年后的今天,他还能回到这个家。十五年后的巴二,就是上午姜国良在他们家门口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身为一家之主,却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完全缺席,张美凤一个人艰难地拉扯着儿子,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偏偏儿子又是个傻瓜,用旁人的话说,是生了个猪脑子。张美凤一心想通过上学来改善他的智商,但他吭哧吭哧上到初中毕业,实在是上不动了。别人上完初中,好歹算得上是脱了盲,可他还被“文盲”苦苦拽着脱不了身。上不动学,那就出门打工吧,挣点儿苦力钱养活自己也不错。跟着村里的七七八八,先去了新疆,后又去了内蒙,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回来,说他被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了,家里要是不给钱,他就出不了门。张美凤哪有钱啊?不给。不给他就挨打,就他打电话的时候打,打给这边听。一打他就惨叫,叫的时候还喊“妈”。张美凤心痛,只好往那边打钱。以为打完钱儿子就能回来了,事实上是让对方得到了甜头。儿子成了别人手上的摇钱树了,哪有放走他的道理?要钱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儿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张美凤在这边哭,哭完了又去借钱。她已经卖掉了猪,卖掉了粮食,卖掉了鸡,末了又背上了几千块债务,儿子要钱的电话却没有个头儿。她原本是个勤快人,累点儿苦点儿都不怕。但儿子这一折腾,她已经养不起猪,也存不起粮了。她成了一个彻底的赤贫户。

别人说,她儿子是给骗去做传销了。她也不懂传销是个什么东西,只为找不到儿子和儿子为她带来的那个无底黑洞而愁苦。一有人跟她提起儿子,她就呼天抢地:何时是个头儿啊!

建档立卡的时候,村干部只在她家屋里走了一圈儿,什么都不用问,她就成了精准扶贫户。那之后,她的房子得到了改造,儿子的事情也得到了关注。

原先这碧痕村的第一书记叫娄娄,是本村飞出去的凤凰。因为母亲腿残,娄娄大学毕业后又考了娄山县的公务员,跟着便回到了碧痕村做上了第一书记。碧痕村属苗族村落,娄娄把村里体弱多病和有残疾的妇女(包括她阿妈在内)组织起来,开了一个“苗绣工艺厂”。她大学时学的是平面设计专业,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她设计模型,妈妈们照着加工,同时也加工传统服饰。她在淘宝和微信上分别开了两家店,专门销售她们的产品。

张美凤还能干重体力活儿,没有进这个工艺厂。娄娄要她种半夏,她帮她找销路。三口人的地,她拿一半儿来种半夏,拿一半儿来种粮食,富不了,但稳妥。张美凤最迫切的愿望是找到儿子,虽然她口口声声说,那不过是一个摆脱不掉的孽债。建档立卡后,她家成了娄娄的结对帮扶户,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娄娄的身上。

娄娄很努力,她找到乡派出所,请他们按口袋(张美凤儿子)的身份证和来电号码查找他所在的地理位置。这倒是管点儿用,但查找的结果是,一会儿他在湖南,一会儿他又在广西。传销本身就是躲在某个社会角落的一个地下组织,仅仅查到他们在哪座城市,根本没用。打比方你要找一只老鼠,只知道它生活在某座城市的地底下,是不够的。乡里的民警都是朋友,很乐意帮这个忙,但这种情况他们也只能拿“大海捞针”来打比方。

就这样,娄娄也没有放弃,她坚持每天抽时间百度一下关于传销的信息。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也不是没用,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条消息,称“江西南昌刚刚打击了一个传销组织,其中有两名传销人员来自贵州”。这可把她急坏了,她当即就查到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要他们查一下那两名贵州人中有没有一个叫赵口袋的。一查,果然有,比对身份证,正是他。她那天是在县里开会,当晚是要回碧痕的,但她等不及那个时候,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美凤,要她立马做好去接儿子的准备。

但那天晚上娄娄却没能回到碧痕。她在回去的半路上发生了事故。山路弯曲而且陡峭,春季夜间又多雾,她和她的“长安奔奔”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翻下了深谷。因为是晚上,山里过路的人和车都少得可怜,等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娄娄就这样没有了。

张美凤早都收拾好了包袱,等着第二天和娄娄一起去接儿子,可第二天早上她等来的却是娄娄没了的消息。

娄娄当时只告诉她,她找到赵口袋了,明天就和她一起去接他回来。她没有告诉她,赵口袋在哪里,她们要去哪里接。娄娄没了,赵口袋的线索就断了。她又是一个文盲,根本就想不起什么查找线索的办法。再说,娄娄命都没了,当时她也不忍心提及自家儿子的问题。那当口男人赵巴二也刑满出狱,回到了家。男人给关了十五年,变化很大。如果说年轻时他只是脑子有点儿木,有时候会转不开,现在则完全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有时候半天都不见他转一下眼珠子。但不管如何,他是回来了。男人回来了,儿子也有消息了,张美凤相信她的命运正在发生改变,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娄娄没了以后,龙莉莉来了。张美凤咬着牙坚持了二七一十四天,算是娄娄已经过了“二七”,她这才找到龙莉莉,提起了她儿子的事情。龙莉莉听完以后,就找娄娄的母亲要了她的工作日记。驻村干部每人都有一本工作日记,她希望娄娄会把赵口袋的信息记在笔记本上。果然不出所料,她留下的最后一页日记,正是赵口袋的信息:所在派出所地点,联系人,联系电话等。

于是,陪张美凤去领儿子的,就是龙莉莉了。

这一去一来,因为事情急迫,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讲究,遇上座位票,那是运气好,遇不上,那就买无座票。事实上他们去来运气都很差,都是无座票。龙莉莉是很年轻,也号称自己很能吃苦,但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是累瘫掉了。

为了迎接新书记的第一轮检查,村两委所有的同事都在加班准备资料,她一到,他们就像是见到了救星,一窝蜂全都拥上来把她围住,你看这个资料这样行不?你看看这个资料好像有问题?这块儿资料还是你来把关比较好,如是如是,她感觉脑子都要炸了,索性两眼一闭,就往地下蹲。同事们一吓,赶紧把她扶住。她当然是装的,但她又的确累坏了。她软塌塌地求大家:你们让我先睡一会儿,这四五天来我总共没睡上十个小时的安稳觉。同事们喊:你去睡觉那迎检怎么办?她说:怎么办?迎检又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把工作做好,让村民脱贫。火炮妹一听这种大道理就炸开了:话是这么说,但检查一旦出问题,你是第一书记,到时候有了纰漏你一个人兜起哈?她说,行,有纰漏我一个人兜,让我去睡会儿。说着话,闭着眼像喝醉酒样歪歪倒倒地去了寝室,和衣倒下了。

5

周以昭是骑自行车去的,为了赶快点儿,他骑得飞快。但楼下门卫啰唆了半天,实际上把他赶出来的时间又耽误回去了。他到书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是十一点半,姜国良正在洗漱。两人对上眼,他看书记嘴里正插着把牙刷,便问:“要不我明天再来?”

姜国良问:“周以昭?”

他暗自吃惊:“姜书记也晓得我?”

姜国良吐掉嘴里的泡沫,说:“哈,你可有名啦。”他招手让周以昭进了门,自己回到洗漱间草率地漱了漱口,出来了。

周以昭在沙发上坐下。

姜国良泡茶。

“我听说你很年轻,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姜国良端过茶来,放周以昭面前。

周以昭很简单也很真诚地笑笑。他知道自己有一张英俊的脸,笑起来会很甜,所以他特别爱笑。

“怎么样?被停职以后,都干啥呢?”姜国良扔了支烟过去,周以昭精准地接住了。

“写小说,造人,外加装房子。”周以昭点上烟,回答。

他“造人”的说法逗得姜国良哈哈大笑。

周以昭紧跟着说:“医生说了,我媳妇怀的是双胞胎。”

姜国良眼睛亮了一下,完了他说:“不错嘛,恭喜恭喜。”

周以昭说:“事实证明,我这人无论干什么都会干得不错,这一年多,我写了一部八百多万字的小说,造了一对双胞胎,还装了房子。装房子的时候,我自己打杂工。”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和挑衅。

姜国良一下就感觉到他这种情绪了。他轻轻动了动身体,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坐舒服了,才说:“那就说说你。”

周以昭问:“从哪里说起?”

姜国良说:“从头说起。”

周以昭迟疑了一下,说:“那……就从头说起?”

姜国良点点头。

周以昭开始了。

“我家住在这县城街上,小时候我就知道挣钱,我用锡壶提凉水搁街边卖,不放糖精的一分钱一玻璃杯,放糖精的两分钱一杯。一场下来,要卖一两角钱。

“我小时候就喜欢读书,我有个表哥是民办教师,他经常把学生的课外书(大部分是小画书)没收来放家里,我一去他家,就把他没收来的小画书全部收走。我自己平常也喜欢买小画书,后来就集中了很多小画书。于是我就自己在街上摆个小摊子出租小画书,一般的一分钱看一本,打仗的两分钱看一本。”

姜国良的第一支烟抽完了,周以昭的也燃到了尽头。姜国良要来第二轮,周以昭掏出自己的烟不容分说地递过去,然后把自己的也接上。

姜国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他便继续。

“上学之后我也是个好学生,但我心直口快,还是惹过祸。记得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据说那天下午的体育课上可以玩跳棋,我们好高兴啊,可好不容易等到了体育课,体育老师却说这堂课你们自由活动。跳棋的事儿,影儿都没有。大家都很失望啊,可别人都不吭声,就我没忍住。我们体育老师姓郎,所以我当场就来了一句‘狼心狗肺’。

“这下可好了,我为这句话付出了惨重代价:狠狠地挨了体育老师几个大嘴巴和一个飞脚,完了还要我写检查。

“说实话,凭我读过那么多书,检查我是知道怎么写的,可他既然都打了我,我为什么还要写检查?我不写,他就罚我站。我整整站了三节课的时间,155分钟……”

姜国良睡着了,手上的烟孤独地冒着烟儿。周以昭打住,吐着烟雾琢磨,是该悄悄离开,还是叫醒书记劝他休息?

姜国良又醒来了,烟灰嘎嘣断掉,落在他的衣服上,他赶紧拍。

“怎么停了?”他睡眼惺忪地问周以昭。

周以昭笑,笑完了又继续。

“初中的时候,我学习很好,为人各方面也好,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和我玩。那些讨嫌的人,也不敢来欺负我。因为我是街上的娃娃,讨嫌的人一般不敢惹街上的人。

“后来人们发现我和他们玩,但是我的学习好,他们的不好,于是就说不和我玩了。为了能和大家玩,我就故意不学习,每次考试都故意考差。

“初三的时候,我家有个亲戚老师看我玩,就善意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说:‘小以昭,儿咯,都快毕业了,你还给老子玩,还不好好学习。’

“因为我很喜欢这个亲戚,所以他的话我听。我开始静下心来学习。中考的时候,我考了我们学校的第二名。

“高中的时候,我就对文学特别感兴趣,一边学习,一边看各种各样的课外书,包括四大古典名著在内。不光看,还写,还投。我的字写得不好,我经常是请班上写字好的同学帮我誊抄,然后再寄出去。但我的投稿,几乎都石沉大海。

“后来参加工作当了副镇长,那帮同学还跟我开玩笑说,我天生就是当领导的命,从读书开始他们就给我当秘书。”

姜国良强睁着眼笑了笑,大概是他终于讲到点子上了。

可往下,他又讲回去了。

“高考失败后,我毅然放弃理科,选读文科补习班。我的想法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既然我喜欢文学,那就去读文科。这也是在逼我自己,自己跟自己赌气。第一年补习我考了一个师范专科,由于小学挨体育老师打那事儿印象深刻,我就没去。后来我和我爸爸谈判,求他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要考个大学。当时我家在街上已经有了两间门面,我开出的条件是,如果一年之内我考不上大学,那么我就放弃继承财产的权利,并且三年之内支付我爸爸5000块钱的赔偿。爸爸同意了,于是我们很认真地签订了一份合同,那份合同至今都还保存着。

“第二年补习,我当班长,我一个人抬张桌子坐在教室最后面全心全意读书。我给自己立下军令状:每次考试只准提高不准倒退,否则一天不吃饭。并且我还把头发留起,哪天考上大学哪天剪头发。

“长头发的时候,好多女生喜欢我。只要我到操场上去,就有很多女生来偷看我,后来我就不敢再去操场了……”

姜国良终于打起了呼噜。

周以昭停下来,等他醒来。倒也奇怪,周以昭唠叨的时候,他倒睡得香,周以昭一打住,他立即就醒来了。他想起明天还要下村走访,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便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我们明天晚上再讲?”怕扫兴,又说,“明天晚上你还是这个时间来,我们两个都不耽误。”

周以昭说:“那就明天晚上再来,书记早点儿休息。”

话没说完,人已经出门小跑起来了。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