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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女性的认同变迁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 | 申霞艳  2021年07月07日08:56
关键词:创业女性 城市

摘要:移动互联网产生的深广的社会意义正在逐步彰显,如通讯、消费、支付和生产边界的泯灭,工作、社交和娱乐的一体化,主体和客体的难舍难分,等等。城市的开放性、互联网的延展性使生活方式逐渐转型,消费和生产互相转化,传播变得越来越重要。科技的支持、与都市消费文化的契合使女性的创业实绩日趋卓著,创业成就人生价值。文学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契机,通过珊映(陈谦的《无穷镜》)、朱灵境(笛安的《景恒街》)、滕纳蜜(张欣的《千万与春住》)等创业女性形象顽强追求自我实现的历程,表现出女性自我认同的变迁。她们逐渐掌握对生活的主导权,更改了传统的价值观。

关键词:认同 城市 互联网 创业女性 消费

 

一、女性创业自主性的提升

移动互联网来到世间,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其改变之巨难以估量。漫长的农业文明塑造了安土重迁的民族品格,但由于出嫁,女性对家的认同始终有变化,如先是父家、后是夫家等观念变迁。这就使得女性认同容易与全球化时代的流动性合拍,从早期留学生文学中聂华苓与白先勇对故乡的书写中很容易看到男/女对家园认同的差异。相对于故乡、大历史,女性更容易认同当下的生活,这也对她们抛开包袱、勇敢创业有所助益。在亦舒笔下,那些在爱情和家庭中遍体鳞伤的女子于事业开创中得到抚慰;新一代海外华人作家陈谦、广州作家张欣笔下的女子在创业中建构了主体的自我认同。这些貌似零星的创业故事如果集中在一起,就能反映出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端倪。在高科技的帮助下,互联网给女性带来了新天地,她们的自立、自主和自由都更前进一步了,创业女性带给世界的精神能量正在被重估。

当代文学里有一首很短的诗《生活》,正文只有一个字:网。池莉在小说《烦恼人生》中以“梦”对这首诗进行了戏仿,网与梦对应着意识与潜意识。这样的诗歌是大写意,但好的诗歌仿佛是预言,时代做了诗歌的注脚,网络时代如约而至。媒介预言家麦克卢汉早就以蛛网来形容思想和信息的高速公路。伍尔夫则将小说比喻成蛛网,总是附着在人生上。中国人则比较强调人际关系网。综上,网基本是一个限制性的意象。移动互联网来到世间,打破了我们对网的刻板想象,网络将地球连接为“地球村”,固然有限制的一面,更多的却是连接,是向自由延伸的一面。

网络迅疾而猛烈地介入我们的生活,微信、微博、抖音、快手等平台广受追捧。我们很容易发现,有了移动互联网的帮助,女性创业变得更普遍了,创业的难度和意义都随之发生变化,女性的认同也发生了新的转型。

互联网带来了通讯、工作、生产、社交和消费一体化,我们已到了人、机相连的临界点。各行各业都受到挑战,科学界正积极讨论机器人的伦理问题。马尔库塞所批评的机器对人类奴役的状况和程度到今天应该被重新思考。移动互联网带来的数字革命比以蒸汽机为标志的工业革命更便捷地宰制我们,从手的“延伸”变成心的延伸、大脑的延伸,给人带来方便的同时,使抑郁、狂躁等心理疾病增加,焦虑、怅然、不安的情绪如此普遍。网络可谓利弊交织,毁誉参半。从长时段看,我们甚至很难说清是芯片大脑化还是大脑芯片化,二者互渗互仿。

移动互联网是全球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中间物”,网络与手机的结合进而让网与物结合,它既是科技革命的产物,也是进一步刺激新思想革命的催化剂和生产地。肇始于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最终带来全球化,让整个世界纳入全球资本主义。地理大发现是对全球新大陆的发现和殖民,移动互联网则是对虚拟空间的发掘和长驱直入,这是更为激荡的现代转型。在社会学家鲍曼看来,流动是全球化的重要表征,“流动性登上了人人垂涎的价值之列:流动的自由(它永远是一个稀罕而分配不均的商品)迅速成了我们这个现代或后现代时期划分社会阶层的主要因素。”漫长的游牧文明强化了人类渴望流动的基因,但游牧生活总是隐隐地受到饥饿的威胁。生命的本能是让基因流传下去,在这个意义上性本身获得超越爱的优先性。基因保存在一切法则中占上风,故农业文明牺牲了游牧文明的流动性仍被认为是人类一大进步。漫长的农耕文明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安土重迁的性格和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所以现代转型对中华民族而言,历史上是一个被动而屈辱的蜕变过程。流动伴随着未知与风险,我们至今处于这一艰难重重的历史进程中。

移动互联网拓展的空间与弗洛伊德发现人类的潜意识结构相似。意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潜意识才是未露出浩海的八分之七,联通着汹涌起伏的大海,无限地深、无限地广、无限地延绵。网络接通了一个超越肉眼的宇宙,其链接出来的多重折叠空间极大地延展了我们的生活世界,让我们的生活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相关;网络将我们的心眼固定在屏幕上,千变万化的信息蜂拥而至,真相有时像芥川龙之介的经典短篇《密林中》一样莫衷一是。移动互联网支撑起足不出户的生活,宅成为一种时尚。网购、快递、粉丝经济、虚拟货币、云会议、云课堂等新兴行业提供的体验和服务有很大一部分是无形的,与原来的实物生产、面对面的服务截然不同了。人变成一串数据隐匿在机器的后面,机器人成为介乎机器和人之中的一个新物种,挑战了既定的人类伦理,人、机的交互体验促进文学想象和叙述的更新。生产力和科技的高速发展,使人类的欲望被大幅度打开,我们对精神生活的丰富性要求越来越高,如何想象和引导消费转化为生产已经成为当今时代的新课题。

游牧、农业文明时代,创业几乎是勇气和体力的专利,男性高大强壮的身体明显占优势,所以乡土文学中女性亦认同“夫为妻纲”“从父从夫”。现代教育鼓励女性克服性别恐惧,勇敢地走出家庭进入社会公共空间。都市消费文化的柔软性、梦幻性让女性的创业梦想受到鼓励,她们变得自信,创业实绩日趋卓著。严肃文学、通俗文学、网络文学、影视剧等领域兴起一股表达创业题材的热潮,尤为可喜的是塑造出一批新的创业女性形象。她们自强自立,有独立的价值观,对生活拥有越来越多的主导权,如陈谦《无穷镜》中的珊映、笛安《景恒街》中的朱灵境、张欣《千万与春住》中的滕纳蜜、亦舒《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等等。这些作品对应的叙事空间分别是硅谷、北京、广州、香港,无不是商业繁盛、人口流动频繁的国际化大都市。女性的创业历程叙事展示了文学和时代的新质,而且她们的独立自主将促进社会的进一步解放。

二、创业加爱情

陈谦的《无穷镜》和笛安的《景恒街》书写网络时代女性的创业之路。《无穷镜》呈现了华裔女性在硅谷的高科技行业的创业过程,有坚实的细节支持。《景恒街》创业其表,情爱其里。故事发生在北京的金融中心,通过风险投资经理朱灵境与粉叠创始人关景恒、男闺密潘垣以及有身体交往的老板刘鹏错综复杂的关系,表达了移动互联网时代创业的诸多变化,尤其是粉丝经济的虚拟性、空幻性和不可理喻性。过气歌手关景恒利用自己的残余人气创业,设计APP“粉叠”。笛安直觉到粉丝几何倍数的叠加效应,以“粉叠”隐喻网络时代传播的重要作用。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自媒体,粉丝本身乃是一个传播站,每一个主动的传播会转化为再生产,消费和生产在媒介传播过程中互相转化,所以今天粉丝体量成为融资的重要依据,这与过去创业追求产品质量有了差别。

关景恒渴望以重金吸粉来击败对手,同时与风投经理之间产生了暧昧的感情。笛安熟稔地将叙事方式设置为创业加爱情。创业让自我与现实世界发生深广的联系;爱情让人意识到自我内部是一个隐蔽而神秘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以不同甚或相反的逻辑运行。创业要求人遵循社会规则,与更多人和谐合作,建功立业,而爱情则要求专一,要求我们回到自身,服从内部自我的召唤。二者所包含的冲突就是人的社会倾向与自我倾向之间的冲突。在《景恒街》中,朱灵境与公司领导刘鹏已发生性关系,与关景恒的搭档潘垣又是男女闺蜜,所以关景恒和朱灵境的爱情一开始就遭遇职场法则和道德的双重困境,突破了职场回避原则——创业方和融资方必须关系清白。关景恒以股权变更等各种计谋逼合伙人出局,并孤注一掷让大家非理性地哄抢“粉叠”,渴望赢取粉丝争夺大战,但最终无法挽救“粉叠”走向衰败。关景恒与朱灵境间的爱情也随之枯萎。

笛安善于刻画网络时代用情不深的身体关系,但对创业的复杂性和企业内部的实操经验了解不足,故《景恒街》更像爱情小说。不可否认,消费时代性观念日益开放,爱情与创业的互动关系赋予了朱灵境一些新质,这与革命加恋爱的文学的逻辑有内在一致性。爱情,作为一种至关重要的力量被文学史再三歌颂,但现实告诉我们爱情不具备反抗的能力,权力资本有归根结底的制约力。在消费社会,资本成为权力再度凌驾于女性的主体性之上。波德里亚早已察觉:“在性革命的影响下,冲动变为革命养分,潜意识变为历史主体。解放那种作为社会现实的‘诗歌’原则的初级过程,解放那种作为使用价值的潜意识:这就是体现在身体口号中的想像。人们可以看出,为什么身体和性承载着所有这些希望:因为身体和性在我们的‘历史’社会曾经有过的任何秩序中都受到压抑,它们变成了彻底否定性的隐喻。”无论是政治意识形态还是市场意识形态的支配,爱情一直是作为自我最深的替代物活跃在文学艺术里,而自我像钟摆一样在抗争与妥协的变奏中晃动,在超我与本我的对话中摇摆。

中国传统婚恋依据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义是门当户对。《无穷镜》的新颖之处在于启动了一种新的矛盾结构——创业与爱情的时间分配矛盾,这使得人物更深地走向自我的世界,深入内心来做选择。我们已经熟悉阶级叙事、性别叙事、殖民叙事的矛盾设置套路,阶级斗争的发现构筑了革命小说的矛盾机制。农业文明面对的是一个实物世界,土地是最大的社会资源。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的资源是匮乏的。休养生息政策让人口可以成几何倍数增长,但食物无法成倍增长,有限的资源使很多人处在饥馑的威胁中。资源总量不变的前提下,垄断土地就意味着占有食物,没有土地的人就得忍饥挨饿,所以有“为富不仁”“奸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说法。可是网络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可以承载精神需求的虚拟空间,电影、视频等电子数据资源几乎是可以无限复制的。从理论上说,世界各地的人可以在不同的地方通过网络终端同时欣赏同一资源。无穷的复制和分享改写了实物一次性消耗完毕的逻辑。受众之间不再仅仅是竞争、对抗甚至压迫的关系,而可以变成共享关系。网络时代是提倡资源共享的时代,网络让贫穷地区亦可能分享优质的教育。新科技致力于让大众都可以分享美好的感官体验、精神享受和柔性服务。“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逻辑遭遇挑战,正如麦克卢汉的判断“媒介即讯息”,网络的瞬时传播可以让多方共赢。数据生成资源,成为个性化服务的助手,也更深地将程序员、快递等从业者困在其中。《无穷镜》中主角珊映遭遇的就是这种矛盾——创业与心灵生活争夺时间与热情,这来自新的时代经验,也来自作家自身的工程师经验。

网络时代的创业未必仍是办工厂、生产可见的产品,完全可能生产虚拟的产品,提供无形的精神服务。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温饱支出占比下降,休息时间增多,由单休到双休,以后甚至三休,人们需要更多的精神服务。陈谦就在正面碰触这些新事物,小说主角珊映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全新的形象,她站在世界最前沿的舞台上。珊映研发的3D眼镜,让人宅家就可以坐拥世界,享受上帝的特权,而渴望知道上帝在干什么曾是人类发明望远镜的动力。科技的优势压倒了性别、族裔劣势,她超越了性别和种族成为独特的“这一个”。当然,她也承载移动互联网的困境,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时常会感到体力精力的极限,这是创业带来的矛盾,即个人时间、精力的有限性与高科技产业结构革命对效率无限追求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落到女性创业者身上,就转化为创业与家庭亲情、婚姻、生子之间的矛盾。集体与家庭的利益冲突曾经被《创业史》加以表现,突出的是农业合作化时期老一代农民和社会主义新人之间的信任危机。在陈谦笔下,华裔留学生背负着古老绵长的宗族伦理,同时经受了西方现代文化的洗礼,原生家庭共同体认同逐渐被城市的个人认同所取代。

在崇尚实现自我、“成为你自己”的文化熏陶下,科技创业者认同硅谷意识形态,将有限的人生投入争分夺秒的科技转化以及利润兑现的竞争中。硅谷取代了海外华人文学的标配——唐人街,成为陈谦最主要的叙事空间。硅谷被称为世界科技的“珠穆朗玛峰”,“号称平均每天产生六十三个百万富翁的地方”,让人爱恨纠结并形塑了中西文化的对话网络:一方面塑造商业的正面价值,让我们重新认识“科技乃第一生产力”;另一方面也刺激科技工作者的无限潜能,见证他们烟花般灿烂的青春,为奋斗的人生呐喊。科技渐渐成为一种新的信仰,支撑线性时间观给人类带来一种茫然而懵懂的信心。科技的逐新与人类的怀旧也滋生出叙事的张力。基于此,硅谷也成为陈谦反思和逃离的对象,变得迷离、深邃而丰盈,它至少具有三重意义:叙事空间、对话镜像和意识形态。全球化时代,科技与人文日益融合却依循不同的伦理:科技的逐新汰旧与人类的怀旧和不朽……陈谦就在前沿的科技和古老的人生难题的起伏之间展开叙事。一边是以事业为标志的陌生自我的激活,一边是爱情这个原始自我幽灵的盘旋。在硅谷,爱情与创业竞争、与时间竞争、与生命竞争。爱情要求陪伴,创业追求效率,它们共同掠夺时间。陈谦捕捉到二者之间的矛盾,并以烟花和燃香的意象分别对应创业的璀璨和生活的绵长。

在《爱在无爱的硅谷》中,陈谦将一男二女的经典文学模式扭转为一女二男:成功商人利飞与落拓画家王夏分别象征商业和艺术两种不同性质的生活方式,刻画现代女性在婚恋关系中变被动为主动。苏菊,具有良好的学识、娇美的容颜和卓越的工作能力,“在硅谷,公司是真正让她精神有所寄托、有归属感的地方,它包涵了她职业生涯的全部内容”。对“铜臭”味的厌腻让她逃离硅谷去追逐爱情和远方。如果不用“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结尾的话,爱情总是经不起现实的挑衅和时光的碾压。可贵的是,陈谦看到传统儒家伦理对商业的贬抑,依然正视商业对儒家文化的汲取,儒商利飞作为一种积极的形象被建构;同时小说也努力打破市场与艺术的对立,着力展现二者之间的渗融、互惠互哺,商业也给艺术提供创作源泉。

陈谦致力于发掘科技对人的解放意义,肯定现代女性的生命潜能、职场竞争力以及对自己生活的主导权。从宗教角度看,职场劳作乃接近神祇的方式,是领受神恩成就天命的方法。劳作是人类的天职,但男权文化阻碍女性进入公共空间。高科技对于女性乃是空白领域,珊映与王镭(《望断南飞雁》)就是率先进入此领域的新女性。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响彻云霄之际,王镭的名字是对居里夫人的隔空致意。珊映为梦想远渡重洋,“样样都要争先,样样都要第一”。导师尼克则吸收了中庸之道的智慧,懂得人生的奥秘在于平衡,在逐梦的过程中要停下来闻闻玫瑰的馨香,让生命张弛有度。

越是大都市,科技越发达,为女性提供的机会越多、空间越大,女性越有可能与男性共享社会进步和人类文明的成果。女性的飞扬与进取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础上;同时女性彼此之间也惺惺相惜,她们能从彼此共同经历的奋斗和丧失之痛中找到共情。而流产、丧子就成为陈谦着力逡染的情节。在萧红的《生死场》、张爱玲的《小团圆》等作品中,血腥可怖的流产、生产细节是指向男权的批评利器。如今,生育观和养儿防老的观念变了;现代社会激烈的竞争将大家规训为秒秒计较的人,怀孕的时间成本必须被纳入人生重大规划中。“过劳时代”也给现代女性带来新的人生难题:如何对待生命本身?过度自我中心、不断延宕生育契机导致流产甚至不孕的悲剧。流产成为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也是男女审视双方关系的契机,在神奇的新生命面前最能检索男女的责任感和人生观。

陈谦对以自我实现为内核的硅谷意识形态的理解有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硅谷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人物的初心,召唤她们压抑很深的梦境并赋予她们精神的双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观念早已镶嵌在民族无意识中,吃苦、忍耐化为我们的精神支柱。出人头地的传统欲望与硅谷炽热的竞争氛围“金风玉露一相逢”,烟花梦剧烈燃爆,引发猝不及防的连锁反应。工作和爱情成为幸福的两只脚,缺一不可。创业竞争固然激烈,但个人仍可凭努力所致;而爱情的褪色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人类没办法弄懂爱情的迷狂,大家都是爱情的囚徒。

三、网络时代的创业女性及其认同变迁

21世纪是城市的世纪。“随着城镇的心灵的形成,唤醒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经济生活……具有决定性的一点是:真正的城里人不是原始的土地意义上的一个生产者。他与土地或经过他的手的物品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他不同这些东西生活在一起,而只是从外面去看它们,并参照他自己的生活水准去评价他们。”生活在城市,人脱离了土地,以更超脱的眼光看物所包含的价值和象征价值。移动互联网的到来进一步刺激人的欲望,消费变成了鼠标轻轻一点,网购快递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双十一硬生生成了购物节,网瘾宅居正日益加剧,新的消费构筑新的生活模式。

女性创业经验和消费经验正构成城市文学的重要风景。创业让女性长驱直入地进入生产领域,进入公共空间,认识社会的内部结构。这样,女性的主体性才能更充分地建构。女性以写作为职业是“五四”之后的事情,总共才一百多年,而中国的历史已经几千年。相对于漫长的历史,女性文学所积累的经验太少,随着越来越多女性开始进入职场,从事写作、教育、出版、传媒等文化事业以后,更多的经验将会不断被积淀、被更新。我们可以期盼女性文学有更好、更繁荣的未来,这些是拜城市的活力和科技的发展所赐。都市人口密集、职业繁多,在这种高密度的氛围中人们更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更容易找到兴趣共同体,人的创造力和潜能也更容易被激发出来。同时,都市的生活方式还让我们增添了忍受孤独的力量,这又便于我们培育个人兴趣。都市生活的流动多变、多层次和人的丰富性对于写作尤为重要。

戴锦华指出:“都市确乎给女人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文化舞台,使女作家们得以在其中展露女性文化经验、性别创伤并再度反观自身。”贤妻良母、母凭子贵、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主内、女人应该成为房间里的天使……这些旧时代的规训统统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女性的自我追问深化了。女性的身份认同由“我是谁”变为“我要成为谁”,“我是谁”由“从哪里来”——家庭、籍贯、性别、种族、文化等既定的因素所决定,但“我要成为谁”则更多地取决于自身的努力,通过创业与爱情来重新铸造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要成为谁”通向“到哪里去”。从长时段考察历史,古典时代女性基本上是从属性的,她们没法单独回答这些基本的哲学问题。现代女性则可以独立思考、选择自己的人生。“认识你自己”的命题延伸为创造你自己、生产你自己,父母只是将我们的身体带到世间,女性得自己让灵魂起舞。另外,女性进入社会公共空间的历史不长,重大的革命、战争、社会巨变等问题往往不曾落到女性的肩膀上,她们不曾思索国族大事。整体来说,女性积累的思想资源和创业经验都十分稀薄,这些女性成长道路上的羁绊也是塑造创业女性形象时不得不考虑的。

《伤逝》中子君曾经喊出“我是我自己的”,这一声穿透整个世纪,至今振聋发聩。捍卫自我是文学古老的母题,也是成长小说的中心。有研究者将美国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概括为:“天真—诱惑—出走—迷惘—考验—失去天真—顿悟—认识人生和自我。这个过程也就是所谓人物成长的‘心路历程’。”诱惑、考验往往与爱情和事业息息相关。《简·爱》经久不衰的魅力建立在女性对男女平等的追求和抗争的基础之上,“生而为女性,命中注定在分配给她的有限空间内,身不由己地领受男性的照料。”所以在漫长的时段,女性的独立是从自由恋爱开始,崔莺莺、杜丽娘等人物至今光彩照人。鲁迅以子君的悲剧提醒大家“爱情要有所附丽”,20世纪初并没有为女性提供相应的生存空间,所以“娜拉”出走后面临种种困境。“娜拉”成为20世纪最经典的形象,提醒陷于浪漫幻想的女性,珍贵的希望不能寄托在他人身上。

改革开放让女性逐渐摆脱家务的桎梏,分享全球化成果,参与到各行各业的创业和建设中,与男性一道被消费社会规训为消费者,被网络驯化为网民,女性自我教育的渠道多元化了。时节如流,亦舒成长于经济发达的香港,她书写精神飞翔的同时关注经济、金钱、物质的力量。在琼瑶讲述爱情的纯洁与浪漫、三毛歌颂诗与远方的时候,亦舒反其道而行之,告诉我们生活必然含有眼前的“苟且”。莲花是从淤泥中生长出来的,稗子将自己夹杂在禾苗中。亦舒深谙金钱对人和世间一切美事的奴役能力,人与此时、此地无法割舍的关联以及历史对潜意识的宰制,“女人的依附性是内在化的:即使她的行动有表面上的自由,她也还是个奴隶。”小说《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行走在奴隶的延长线上,原本渴望出嫁从夫,安乐地躺在婚姻的温床上坐享其成,维护贵妇人的位置,结果却在人生中途被丈夫嫌弃,不得不重入职场,反而发掘了一片崭新的天地,真是塞翁失马。被抛弃没有摧垮子君,反而逼她走出舒适区,走进职场。创业让她找到了新的认同、新的人生。

张欣认同亦舒的价值观,塑造了一系列不屈不挠拓展生命边界的独立女性。《黎曼猜想》中家族企业“青玛”的掌门人就是女性,新作《千万与春住》的滕纳蜜做教育培训也是无心插柳,她由于人事分流受到排挤,却意外赶上了重视培训的热潮。时代为女性关上一扇窗,却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滕纳蜜将培训学校的后院打理得生机勃勃、繁花盛开,这是另辟蹊径的空间隐喻,也是对广州美誉花城的如实描绘。滕纳蜜在创业之余打理庭院也是对农耕时代耕读传家生活方式的现代改写。子君能够重起炉灶,滕纳蜜能开辟新天地,直接得益于大都市的活力。广州生活最感人的场景就是从菜市买菜回来,很多人左手拿菜、右手拿花。我以为菜、花并重就是梦与现实、生活与艺术的平衡,是日常生活艺术化,这种生活孕育了张欣和她的创作。花卉、绿化也成为消费社会一个巨大的产业,为“无土”的都市提供勃勃生机。女性漫长的持家美家经验、育子扶老经验都可能在大都市的商业土壤中得到转化,成为职业,让女性在被需要中产生新的认同。正如《上海文学》的一则编者按所说:“在当代都市生活中,松动的男权价值体系比之几千年僵硬的男权价值体系,向女性提出了更具有挑战性与尖锐性的考验。在这种考验面前,都市女性更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并不是抗争,而是自处问题,是在繁华世界中的如何自怜、自珍、自强与自卫。”创业激活了子君、滕纳蜜的潜能,让她们对自我产生积极的认识。新的生活方式覆盖了失宠的感伤与失意的哀愁,改写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扭曲认知和刻板印象。

“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也是亦舒、张欣等女作家寄予女性角色的现代品格——不再依附男性,不再以飞短流长打发时间,而是努力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为女性的兴趣生活。有了独立的经济基础,女性也可以从事思想探索和一切有难度的思考,这是时代的进步和包容。“成为你自己”不再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而是做好自己。在乡土中国,“我是谁”跟家庭、社会地位息息相关,一出生就在君臣父子的伦理罗网之中。今天,“我是谁”逐渐由我的职业、身份和我一生干了什么来界定,可见人的自我认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认同决定我们将热血和精力投向哪里。对于王安忆、张欣、亦舒等来说,她们花在写作上的时间可能远远超过家务,作家成为她们的核心认同。

创业于女性曾是陌生的、异质的号角,日新月异的职场唤醒了女性的雄心、被压抑的初心。梦、欲望,乃人的根本特征。梦的内容是不同的,但每个人都有梦这一点是相同的。逐梦,成为一个绝对命令贯穿陈谦以及诸多女作家的书写和创作中。陈谦以科技时代的梦想改变了现代主义主人公无所事事、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在国内很多文学作品表达失意、丧、颓废、无聊的时候,陈谦以饱满的能量塑造创业女性珊映、科学家王镭等在高科技领域与男性一决雌雄的新女性。她们信奉科学,信奉行动哲学,内心充满能量,精神积极昂扬,谱写壮丽的诗篇。她们智慧、勇气并具,自幼即被父亲宠爱夸奖并将自己未遂的人生愿望加倍寄放,要活成黑夜最璀璨的烟花,以瞬间的爆炸照亮整个夜空。她们改写了女性柔弱安静的刻板印象,她们眼神清亮、打扮得体、语言干练,骨子里透露出自信,对自身建立了新的本真性认同。从飞翔到烟花,这是陈谦对现代女性梦想的归纳,高空飞翔是一种自由的自我之境;烟花,让夜空绚烂之极,点燃的那一刻就是为了让人观看、赞美、眩晕,烟花与观众/读者构成邀约关系。而烟火是要消融在空气中,将淡到无形的香气默默地氤氲进日常生活中。在陈谦早期的许多作品中,女性会因各种想象逃离硅谷,而《无穷镜》中,珊映对硅谷的回归成为典型的象征,人终将回到理想的怀抱,是理想将渺小的个体同比自己大得多的环境、空间联系在一起,让自己变成漫长历史链条中的一环,参与到翻腾不息的时间长河中。

张欣、陈谦等女性作家的都市文学创作始终面对新的时代、新的环境的历史起点,相比性别特征的束缚,她们更多地强调时代环境对女性的刺激和解放。当女性的成长被置于崭新的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会发现人物的主体性建构也获得了充足的历史能量。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问:我是谁?我要成为谁?乡土文学植根于“我是谁,从哪里来”,而移动互联网则放大了“我要成为谁”。是梦想让我们独一无二!独创性原则让我们更深地理解自我、爱情与创业:“在本真性文化中,自我发现和自我肯定必须把关系视为关键之所在。爱情关系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现代文化普遍强调应当满足人的各种一般需要,而且因为内在发生的认同就是在爱情关系这个熔炉里诞生的。”在自我认同中,爱情更像一个常数,见证着创业这个变数。从家庭出走到受革命的洗礼,再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职场创业,这是一百多年来女性认同的变迁轨迹。我们能从这些镜像中看到女性不断扩张的自我,看到女性艰难跌宕甚至回流的主体性建构历程。当然,这也是现代民族精神中不可或缺的璀璨部分,会像烟花一样打破暗夜的沉寂,催人奔跑、奋发。从创业视角中我们看到,都市文学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有橡树亦有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