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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1年第7期|杨献平:南太行先贤记(节选)
来源:《海燕》2021年第7期 | 杨献平  2021年07月07日06:49

拜谒宋璟碑

1991年冬天,与我同去巴丹吉林沙漠参军的,有数位战友原籍为河北沙河市十里亭镇东户村。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的家乡如何好。最后落在出过那些历史名人的话题上。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战友说,他们那里出了一个宋璟。关于这个人,我在历史课本上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一些事迹,但从没想到他的家乡竟然在我们沙河。沙河这个地方,隋代之后名为温州,盖因山中有温泉之故。元明时期有刘秉忠、郭守敬、张文谦等科学家和官要。清朝至今,似乎就没有了如此的贤人俊杰。以至于当地人所引以为豪的,也只是宋璟和张文谦。我惊诧之余,趁探亲的机会,专程去拜谒了位于东户村中学院内的宋璟碑。

这宋璟碑,现在是残缺了的。时间的铁锤总是在敲打和磨碎。站在宋璟碑前,我深深鞠躬,然后抬头仰望。那碑文出自颜真卿,书法也是他的。颜真卿之声名,不仅是书法艺术上的超绝,还有在安史之乱中的宁死不屈与坚决抗击安禄山所部。其书法艺术与人品,也算是当世无匹,流芳后世。宋璟在洛阳去世之后,著名的颜真卿撰文并书写,这对于宋璟来说,肯定是皇帝赐予谥号之外的另一种荣耀。

《新唐书》说:“(宋璟)耿介有大节。”“风度凝远,人莫涯其量……宋璟刚正又过于崇,玄宗素所尊惮,常屈意听纳。故唐史臣称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此天所以佐唐使中兴也。”这等人物,以及政治影响,尤其是他在世时候的杰出作为,竟然出自我们邢台大地,太行山下,起初,我真有点不敢相信。邢台乃至沙河之地,似乎少有这等人杰降生,明清之后,数百年似乎没再有过令人钦敬之贤者能人和不二俊杰,类宋璟这般旷世人臣,似乎只有巨鹿县的魏征和隆尧县的后周皇帝柴荣。

宋璟(663年-737年),字广平,邢州南和(今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区)人 。唐朝名相,北魏吏部尚书宋弁七世孙。博学多才,擅长文学。考中进士,授上党县尉,迁中书舍人、御史中丞、吏部侍郎,官至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开元十七年(729年),拜尚书右丞相、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进爵广平郡公。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卒于洛阳,享年七十五,追赠太尉,谥号文贞。

魏征之劝谏,有时候是顺势而为,比之宋璟的令玄宗“素所尊惮,常曲意逢迎”,似乎少了力度。柴荣之英武亲民,东征西讨,也有一番作为,无奈盛年早逝,江山拱手归于赵宋。宋璟最令人敬佩的,便是他的耿介方直。天下臣子,多的是上有所好,善解上意的“揣摩”与“奉迎”,也多的是审时度势的“进谏”和舍得一命的“死谏”。宋璟的令皇帝忌惮和尊崇,首先从人格上,已经超越了以上诸人及其做法。宋璟之大,在于他的天下为公,行不藏私,俯仰天地之间,无所愧对。他的这一人格,使得后人追念不息,但极少人能够承其衣钵。公元1750年秋天,作为后朝另一皇帝的乾隆自南京返回,至今河北沙河十里亭时候,闻听此处乃是唐代名相宋璟故里,先朝时期又建有梅花亭,遂驻跸停驾。梅花亭如今还在,还留有乾隆抄写的宋璟《梅花赋》和梅花画作数幅。

公元687年,宋璟尚未步入仕途。他和叔父羁旅在今四川剑阁,住在驿馆之内。那个时候,正值北方萧瑟,万物雪藏,而川陕交界之地仍有梅花盛开,娇艳吐芳。宋璟睹物思情,心有所感,作《梅花赋》,托物言志,以文表情,一时广为流传,至今仍为赋梅文章之翘楚。在梅花亭中,我逐字逐句默诵宋璟《梅花赋》其情其才其志之清洁、俊朗、高远,令人肃然动容,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暗涌。人生何其倥偬,短短几十年,多数人为生活奔波占去多数,再为政,若能耿介方直如初,独有政治能力和远见,且加以实施、践行和贯彻,当可称之为毕生幸事。

最能照见宋璟之耿介个性的是发生在公元703年秋天的一件事。斯时,还是武则天在位时期,广阔的天空下,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一向耿介的宰辅魏元忠被张易之等人构陷下狱。张易之还有个弟弟,名叫张昌宗。先是效命于太平公主,后被太平公主敬献给其母武则天。为了彻底扳倒宰相魏元忠,张易之又贿赂了当时的凤阁舍人张说,为他作伪证。张说不仅是高官,也是诗人。他们想着,这一下必然一击就中,置魏元忠于死地。

可他们没有想到,另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时任监察御史,后迁凤阁舍人的宋璟。见到张说,宋璟说:“张大人,名义至重,不可陷正人以求苟免。缘此受谪,芬香多矣。若不测者,吾且叩阁救,将与子偕死。”张说闻听此言,满面羞惭。当日廷对,张说放弃了为张易之作伪证的想法。魏元忠无罪。在此之前,魏元忠就被来俊臣等人构陷过一次,依仗自己的战功和刚直的为人为臣的秉性,才化险为夷。朝臣之间的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这背后,隐藏的是权力的分配与争夺。

在封建时代,王朝的兴衰有一个根本铁律,那就是,如何用人,用什么样的人。自张柬之等人逼宫,武则天不得不退位还唐之后,唐帝国也经历了一场梦幻般的历史。李隆基夺得帝位,盛唐的气韵才逐渐蔚然升腾起来。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姚崇宋璟张九龄等能人贤臣以自己的品格和才能,全力投入到了缔造盛唐的伟业之中。

李隆基时代,边将求战功而谋升迁的事情经常发生。前者有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后来有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幽州节度使安禄山。姚崇、宋璟以为,边将最好的做法是积蓄实力,据外夷于边外,倘若为个人前程而妄开战端,于民休养不利,于国稳定亦不利。在姚崇宋璟执政时期,姚崇规劝李隆基不必要引导和苛求边将谋求功业,宋璟则直接不建议皇帝大肆赏赐边臣。这一做法,实际上是在忧患边臣坐大,自称其功,以此要挟朝廷,进而形成风气,尾大不掉等恶劣后果而采取的政治策略。

事实证明,姚崇和宋璟的这一施政理念,确实是超前的。倘若不是李隆基过于注重边臣战功,甚至鼓励边将出战,以至于后来对安禄山无限度的赏赐和信任超乎寻常,进而导致“安史之乱”毫无悬念地爆发了。《新唐书》说:“(姚)崇劝天子不求边功,璟不肯赏边臣,而天宝之乱,卒蹈其害,可谓先见矣。”导致安史之乱的另一个因素,便是杨国忠等人与安禄山“争宠”。朝臣之间,为的不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之福祉,以天下为一己之私,这是李隆基执政后期昏聩至用人失当,导致唐帝国犹如弓弦崩断,乱箭流矢,顷刻满国,生灵涂炭,若不是郭子仪、李光弼、李嗣业、李泌、颜真卿等人的运筹帷幄与全力恢复,李唐帝国便再也难续其江山国祚了。

在如此的政治环境下,宋璟显然是一个冠绝群伦的读书人,一个在政治生涯中独善其身,且保持了鲜明个性的治世能臣,一个操守高洁的高级官员,一个心有锦绣的诗人和文章家。宋璟生于我乡,又归葬于故里,对我们这些后辈而言,实在是一个永久的荣耀。从宋璟碑再到梅花亭,去宋璟墓前祭奠,我全身心都是鼓荡的,也是虔诚的。还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时间的谱系和虚空里,我们的心灵永远都在追慕人世中“独标自高”的先贤和楷模,也总是会被某些同类的旷世作为的政治成就与践行“人间正道”的完美人格而引领,因此导致众人的渴慕之情不断洋溢与迸发,大致是最美好的了。

紫金山怀“五杰”

其实我早年间去过那里,今河北邢台县白岸乡前坪村,也看到过那里壁立千仞的红石崖。但没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紫金山书院旧址所在。那时候,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人们的心思都转到了如何发家致富这一俗世要求上,对文化乃至历史遗迹之类的东西,除了可以卖钱的文物,大抵是不感兴趣的。及至很多年之后,在《元史》上读到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张易、王恂等人的事迹,方才惊呼,原来我们偏僻的南太行乡野,竟然也有过紫金山书院这等闻名全国的书院,出自该书院的紫金山五杰,名动元代且为一时之学术、文化、思想之标杆,此等人格与伟业,于家乡后人,何其幸也!

刘秉忠原名刘侃,随其祖父刘泽由今辽宁绥中县迁至河北邢台。七岁,刘秉忠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金国元帅府,十五岁,及他的祖父病逝之前,以孝养之名回到邢台,并在府衙内做了一个小吏。少年时期,刘秉忠便就学于紫金山书院。这个书院,因为处在太行山中,四面高崖深涧,道路崎岖且艰险,在辽、宋、金以及后来的蒙古等军事力量逐鹿的北方,算是一个读书治学的安全之地。古来读书,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安宁不可长效。尽管培养出了刘秉忠和张文谦,以及后来的郭守敬、张易、王恂等当世名臣和影响至今的学问家、科学家,但紫金山书院的开创乃至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的师承源流则无从查考。

情况雷同的是,《元史》上也略去了刘秉忠和郭守敬的父亲名讳与生平,只记录了他们祖父。刘秉忠祖父大名曰刘泽(世仕辽,为官族。)郭守敬祖父郭荣(“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但这两位“老人家”,都是有远见卓识,且自身科学水平和文化修养至高的人。刘秉忠和郭守敬自小便具备了较好的教育和就学条件,及至入紫金山书院之后,两人在天文、数学、水利,包括阴阳五行、卜占、历法等方面的学术水平和实践能力愈加精深与超绝,为他们先后从政,加入到元朝统治集团(忽必烈幕府,称为“潜邸”),为其出谋划策,进而成为蒙古帝国的继承人,随军作战,力劝忽必烈大汗止杀、改变屠城之旧制,休养生民、典章立制等方面,起到了卓越的作用。

当然,无论是刘秉忠,还是张文谦、郭守敬、王恂、张易等人,他们最大的功绩还是在科学研究方面。如王恂用天元计算高次方程,与郭守敬、张易、许衡等合作编制《授时历》,参与水利建设与元大都的设计营造等等,在当时,都可谓是开先河的人物。元朝的“元”则也来自于刘秉忠的直接建议,取“元亨利贞”之“元”的本意。刘秉忠所推荐的官员,皆是元代名臣。刘秉忠自始至终都是紫金山五杰之核心人物,从最早入忽必烈“潜邸”为谋士,到当朝为官数十年,这五个人也是团结如初,无论是做官,还是为人,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个整体,也可以说是一个团队。《元史》上说:“秉忠以天下为己任,事无巨细,凡有关国家大体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听,帝(忽必烈)宠任愈隆。燕闲顾问,辄推荐人物可备器使者,凡所甄拔,后悉为名臣。”

这里面的因素,主要是刘秉忠的个人品质在起主要作用。这个“风骨秀异,志气英爽不羁”的少年,曾辞去官职,于今河北武安山中隐居。信佛(曹洞宗),又修道。自号藏春真人。写诗,也始终关心天下大事。一直到老,位极人臣,刘秉忠都是好学不止,且“斋居蔬食,终日淡然,不异平昔。”

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在元代虽有朋党的嫌疑,但刘秉忠等人恪守的是“天下为公”的正道,并没有以权谋私,公器私用。其他四人,也都如刘秉忠一般。张文谦也是如此,郭守敬之科学研究与治水功绩,在当朝也是令人钦服,且惠泽一方,泽陂后世的。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吾乡先贤郭守敬,今河北邢台市有“郭守敬大街”,也建有纪念馆并塑像等。但我仅仅以为,郭守敬只是一个单纯的科学家,根本没想到,在他背后,还有如此雄厚的紫金山书院和“五杰”。也难怪,自我记事起,故乡南太行山一带的人们,虽然看重文化并竭力培养子女,可是从根本上,在乎的是读书入仕的效应,在乎的是文化知识对于现实生活的助力。这也无可厚非。也是孔子“学而优则仕”理念的有效践行。可如果将这种想法与做法和“紫金山五杰”相比,则显得境界低下了,尽管如此,崇文向善,毕竟是一个好的想法和行为,不可苛责。

刘秉忠大致也是紫金山五杰中最富有才情的,他不仅为人简朴散淡,以汉族臣子身份位列元代“三公”,他的襟怀与境界,思想和作为,当然也是令人服膺的。关于他的文学创作,从政之余,有诗集《藏春散人集》传世。其中,散曲《木兰花慢•望乾坤浩荡》堪称其代表作:“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东风吹遍原野,但无言、红绿自纷纷。花月流连醉客,江山憔悴醒人。龙蛇一曲一还伸,未信丧斯文。复上古淳风,先王大典,不贵经纶。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张文谦为人也刚直,他的止杀与力主改“屠城”旧制,以及参与的“四海测验”和治水等科学工作,也堪称旷世功业。王恂、郭守敬、张易、许衡等人的《授时历》《推步》《立成》《上中下三历注式》《修历源流》《仪象法式》《二至晷景考》《五星细行考》《新测二十八舍杂坐诸星入宿去极》《新测无名诸星》等,无疑是最了不起的,超越当时世界水平的科学创造。

这样的五位人杰,治世能臣,与科学大家、大知识分子,实在是令我这个后辈同乡骄傲不已,也倍感欣慰。人之为人,始终应当是有理想有作为的,也更应当为大多数人着想的,倘若有能力,也该“忧患天下,心系众生”。这是古代知识分子和仁人志士一直坚持和发扬的一个美好传统。“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姜子牙《六韬•武韬•顺启第十六》)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确实皆为有道之人。不过,在彼时年代,紫金山五杰也是受限的,他们的内心和精神也可能是极其矛盾、纠结的。但从根本上说,他们的实际作为和取得的成就当中,包含了顺势而为与积极进取,尤其是怜悯众生,科学探索,俨然成为了全人类的共有财富。

无论在什么时候,民族等因素都不应当是壁垒和某种区分的依据。紫金山五杰及其平生的非凡作为,后世极少有人提及,连我这个同乡,竟然也不甚了了,若不是近些年来好读古书,无意中得知,恐怕还以为吾乡偏僻简陋,缺少人文传承,是为历史的“荒野”与“遗漏”而自惭形秽。

时隔数年,我再度去到紫金山,在书院的残碑与旧址之间流连与怀想,只觉得了一种清朗、辽远之气,缭绕弥散,虽不见其形,但能够感知到当年此地之学术研究氛围,以及紫金山五杰所遗存下来的“大道正气”。前些年,邢台县也将之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又增加了“韩仙子洞”“天坑地瓮”、怪峙、观象台等景点。游客熙攘,指指点点,各种言语迸溅不已,我站在其中,遥想数百年前的紫金山书院,一定规模宏大,书声琅琅,那些莘莘学子,峨冠长袍,清秀谦逊,游走或静坐在这山崖的某一处,他们讨论和默诵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之作为,虽时短而效长,虽一朝而泽陂万民。他们所秉持的,是华夏文明甚至人类之心。他们于太行山中段乃至整个冀南平原的后世影响,无形却巨大。

……

全文见《海燕》2021年第7期

附:

个体经验与文学地理

——《南太行先贤记》创作谈

文/杨献平

“很多年以前,南方人到咱们这里,采走了‘万年声’。”所谓的“万年声”,即就是沟谷之内的“回声”。这个说法是爷爷告诉我的。他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致认为,人在沟壑中大声呼喊,或者石头滚下、天空炸雷等等时刻,沟壑内之所以有回声,是自然中神秘的“万年声”存在的原因。那时候的我,对此也信以为真。爷爷嘴里所谓的“南方人”,通常被他们称作“南蛮子”,但是一个褒义词,意思是聪明、有本领,而不是如今字面上的具有地域性歧视的蔑视性称谓。当年,如此的说法还有很多,如村子内外某些庙宇的来历,爷爷会告诉我,那地方是龙脉所在,皇帝专门派人来勘察以后,用建庙的方法,把龙脉镇住,防止再有像皇帝那样的人降生。

如此带有神秘色彩的话语,流播于乡野民间,充斥在大地众生口舌,千百年来,成为了民间的一种带有臆想性质的自娱自乐与口口相传的文化传统。当时我年纪小,对于诸如此类的说法,听得一脸茫然,脑子里尽是不可思议的神奇与懵懂。读书后,方才知道这些都是民间的一种传说,很多东西与科学规律相悖。多年之后,我也是一个知天命的人了,每次回到家乡,走遍了亲戚朋友,便喜欢一个人再到村子后面的深沟里去走走看看。

这条山沟,虽不太深,但也曲折蜿蜒,两山耸峙,南山谓之阴坡,北山为阳。村人习惯性称之为“后里沟”,这其实是一个很随便的称谓,意思是很深的一条山沟。山沟中间是一条堆满石头的河沟,无数的红褐色石头被年复一年的暴雨洪水冲刷得棱角全无,圆滚滚地堆在山沟中间,不下雨的时候,河水变小,石头悉数裸露出来,人在河边行走,进山放牧牛羊、打柴或者收板栗、庄稼和柿子等等,慢慢形成了一条小道。

2020年初秋,我再次回到故乡,即河北沙河市西部山区,这里与武安市、邢台县以及山西左权、和顺两县一衣带水,同气连枝。当年,我将之命名为“南太行”,也算一个文学地理,涵盖了太行山在山西东部、河北南部、河南北部等区域。之所以这样命名,我内心的想法是,一个人的写作必定是有根的,而所谓人的根,则是与其出生成长之地有着密切而又深刻关系的。在文学这条路上,真正的天才极其少,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写作其实就是一种练习,而且永远都在练习当中。因此,有一个文学地理作为依托,于写作者而言,是一个自我意义上的建立,也是有效的催发与蔓延。

当年我放牧牛羊,一次次在沟谷和山坡上犹如岩石一般移动,头顶蓝天,脚踩浮云的旧时影像再次浮现。几乎每一条山岭沟壑,我都爬过,每一块石头,我都路过甚至倦怠地依靠过。那些年,因为村人多,出外的极少,每年秋冬之际,打柴的人割光了满山坡的黄荆,整个山坡就像被推子推光了的头颅,一片荒凉与鄙薄。可到春天,黄荆再度满山生长,整个后里沟,就又是草木葳蕤,众鸟鸣叫的绿色之地。自然的生生不息体现的是天道的轮回与生命的坚韧。可现在,整个后里沟却是荒草埋旧径,草木遮众生,俨然一个荒芜所在了。飞鸟依旧脆鸣,虫蚁各自纷纭,据说消失多年的野猪和狼也都返回了,其中一些,公然侵入村庄肆意毁坏。这令人欣慰。以前守着村子的人,凡是能够出去挣钱的,都出去了,能够搬到城里的,也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六十岁以上,以及实在没有进城能力和身体或智力存在障碍的人了。

现在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舍弃了生养自己的地方,去过所谓的好的生活。而自然和大地的本能,又趁机将先前被人砍伐和破坏掉的“本相”迅速恢复了起来。走在其中,草木牵绊身体,比成年人还高的荒草呈现出一种繁茂的荒凉,山坡上不断有石鸡的咯咯叫声传来,还有它们突然振翅低飞,翅膀扇动的零散声响。如此情景当中,我竟然有一种落寞感。差不多三十年前,这山里到处都是人,打柴的,放牛羊的,挖药材、捉蝎子的,不管在哪里,只要大喊一声,就会有人回应。而现在,锦绣之地,却只有正在枯黄的植物,亘古无垠的晴天蓝空,流云如绸;山坡上的隐蔽的狐狸、野兔和黄鼠狼等等。

忽然听到一阵沙沙声,这种声音我极其熟悉,是有人在用䦆头刨地。我一阵欣喜,快步走过一片高密的草地,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只见一座池塘横在河沟中间,两边都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墙,还都是崭新的,整整齐齐,跟建房子一样。南边山坡上,有一条小路,铺着石阶,一层层弯曲,蜿蜒直上高坡。再看,还有一面较为宽敞的坝子,连通了两道大山根部,还搭建了两顶茅草屋。正惊奇,突然看到一个人,抡着䦆头,正在刨山坡。我大声咳嗽了几声,那人停下,回身看我。哦,原来是堂哥杨志。他呵呵笑,我也是。笑过之后,我叫了他一声哥,又打趣说,你这是在修风景点啊!杨志呵呵笑说,可不,没事了,咱也弄个旅游区玩玩儿。

杨志虽然和我辈分相同,可与我父亲算是同一代人。村里把荒坡分到个人之后,为多打些粮食,杨志就整天在后山抛坡种庄稼。每到秋天,为防止野猪糟蹋他的血汗粮食,便和老婆住在这里,以鞭炮哄赶那些青面獠牙的山中猛兽。数年之间,先前岩石嶙峋且深嵌的这一带,便被他整理成了世外桃源的模样。

杨志喜欢说笑话,说故事。我问他在这后里沟有没有遇到啥稀奇古怪的事儿。他笑了笑说,哪能没有呢?随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某日正午,他们在这里做饭,刚把铁锅架在火上,又添了水,柴火熊熊,不一会儿,铁锅吱吱作响,水也冒起了白气。其妻正在切菜擀面条。忽然一阵响动,他的铁锅居然倒扣过来,浇灭了柴火。以此判断,绝对不是铁锅没放好翻掉的原因。他惊异,他想可能刚才没放好,遂继续加水,再点火。谁知,又到水就要开了的时候,铁锅又无故倒扣,水尽火灭。

我问:“你不害怕吗?”杨志说:“有啥怕的,见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又向他妻子求证,她妻子笑着说:“你哥这个人,啥时候说过假话!”

这类的事情,我以为在乡间完全消弭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环境跟随时代的进步大幅度改变,甚至进入到了另一个时空。类杨志这般仍固守乡土和传统生活习惯的人,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已经屈指可数。农耕文明及其方式正在慢慢消失。杨志的“故事”,让我想起少小时候在爷爷身边的那些日子,我没想到,那些已经断根了的民间传说和趣事,特别是带有深厚传统烙印的思维习惯和认知衍生的各种古灵精怪,竟然在杨志这里复活。这使我蓦然想到,文学创作的原点,一定是纯粹属于个人和个体性别的独特的经受与感知,进而运用他们自己的识见和判断,提炼为一种可供参考、想象、理解、萃取的公共经验。

地方不在于大小,只在于人群的独特性、丰富性、复杂性。事实上,大地的每一处,只要有人,就是一个绝好的文学场域。这些年来,我的散文和小说书写,除了从军的巴丹吉林沙漠及河西走廊和成都之外,用力和书写最多的还是南太行乡域。它很小,也很偏僻,其中的人们,思维和思想,乃至整个文化传统,仍然是守旧的,和南方一带的开放与灵活形成了鲜明对比。甚至,其中还残存着愚昧、封建,也有暴力和狭隘,偏见与愚妄。

我的部分小说和散文呈现和挖掘的,正是南太行奇崛山地中的世道人心与幽邃人性,也相信,他们不是个例,而是人类的一部分,或者说整个人类。或许它们显得有些陈旧,距离时代的核心和现场有些遥远,但不可否认,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乡域,怎么样的一群人,他们都是人,都应当作为文学书写的对象。而文学的本质,似乎并不必要去迎合主流和主题,给予这世上每一个人以文学的、道义上的、思想上的、生存生活上的和精神灵魂上的尊重,我觉得是作家诗人应当自觉做好的事情。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南太行纪事》《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及诗集《命中》等著作。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