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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5期|李文俊:雪霁的早晨(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5期 | 李文俊  2021年07月07日07:35

1

清明节前夕,一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人们从窗子望出去,感觉阿拉达尔吐嘎查消失了一部分。“死人不见了,活人也不见了……”哈敦巴拉掐灭手上的香烟,又喃喃自语:“该下雨时下起了雪……”如此反常的天气,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爷爷生前叮嘱哈敦巴拉自己去世后要葬在博格达乌拉山脚下。爷爷去世后,哈敦巴拉无论多忙,每年这一天,总要风雨无阻地去爷爷坟地,他认为,只有这一天上坟才灵验。

屯子离博格达乌拉山还有一定距离,他往年都是骑着电动三轮车上坟,现在那条唯一通往博格达乌拉山的简易土路,已被大雪掩埋,他只好徒步前往。

雪虽然停了,但太阳依然裹在云层里,天色灰蒙蒙的。

哈敦巴拉始终对博格达乌拉山有一种敬畏之心,爷爷活着的时候说:“博格达乌拉山通往过去和未来……”

爷爷曾经是全旗有名的萨满,年轻时游走在无垠的科尔沁草原上。后来走不动了,在阿拉达尔吐定居下来。

他告诉哈敦巴拉:“博格达乌拉山上有一座古城,只有进了这座古城,才能到达过去和未来,要想进入这座古城,必须等到夜深人静、繁星满天之时,而太阳一出来,古城立马就成了一片废墟……”

“爷爷,我要跟你去古城……”他当时还很小,认为“过去和未来”一定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爷爷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在六月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带着他上山了……

博格达乌拉山向东北延伸逐渐降低,分为前后两列,前列为大博格达乌拉山,后列为小博格达乌拉山。爷爷说的古城,在大博格达乌拉山上。

哈敦巴拉记得,那一夜,星星很多,天上有,沿途的苞米地里有,夜游的马背上有,甚至每一棵树的叶子上都有,似乎伸出手,就能抓到一把亮晶晶的星星。

爷爷骑的马,名字也叫“星星”,乌黑的躯体上,布满白色的五角斑。

“星星”疾驰如飞,哈敦巴拉感到自己不是在人间,而是在一个妙不可言的空间中穿行,星星也变得五彩斑斓,如梦如幻。他开始有点恐惧,后来渐渐变得兴奋起来:“爷爷,我们不是去博格达乌拉山吗,怎么上天了?”

“孩子,我们不是在天上,是在草原上。”爷爷回答道。

“那为啥前面是一群一群的星星呢?”哈敦巴拉不解地又问。

“噢!那是马群,天上的星星对应着草原上的每一匹马,如果有一匹马死了,对应的星星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爷爷说。

“我懂了……我还奇怪哩,天上怎么老有星星掉下来。”哈敦巴拉拍着手说。其实他对爷爷的话,总是似懂非懂。

哈敦巴拉转瞬又看到,他们进入一片森林,兴安落叶松、黑桦、白桦、玻璃红、大五角枫、小五角枫和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树,都闪着奇异的光。

爷爷说:“古城就在这片森林的最深处,那里是宇宙的中心,森林里的每一棵树,也都是经过成千上万年修炼而成的,它们都是星星的化身。”

“爷爷,古城里人多吗,都住着些啥人,一定和我们不一样吧?”哈敦巴拉好奇地问。

“城里住的都是星星,有土星、木星、水星、火星和金星。”爷爷答道。

“那我懂了,我们也都是星星……”哈敦巴拉说。

“嗯哪!世间万物都有灵性,都是星星,有的黯淡,有的光芒四射。”爷爷肯定了他的话。

哈敦巴拉感觉到,他和爷爷骑的不是马,而是一股奔跑的风,这股风带着野花、百草、山泉和泥土的芬芳。有时他又觉得,他和爷爷是在经历一次从有形到无形的转变过程,“星星”将他们带入到了更大的虚无之中。

他正在胡思乱想,前方岀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物,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这座建筑物类似于古代的宫殿,可细细观察,又不是很像。整个建筑物好像是用石头砌筑而成,气势恢宏,重檐歇山式屋顶上,黄色琉璃瓦微微闪光,石筑的城墙环围着主体建筑。城墙的角楼,结构更为复杂、奇巧,各部分比例协调,檐角秀丽,造型玲珑别致。他们骑着“星星”到了城门口,城门自动打开了,里面是一条用光铺出的道路。哈敦巴拉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柔和的光,其色彩也不为人间所有。他们骑着“星星”,顺着光一直往里走,过了星星闪烁的大殿,又越过一道门,眼前忽然变得如同白昼,哈敦巴拉看见,在博格达乌拉山下,绰尔河穿越由森林、绿草和鲜花构成的原野,蜿蜒而去,两岸牛羊遍地、祥云环绕。

他们下了山,信马由缰,在草原上飞奔……

像是刚刚下过雨,空气湿润,半人高的牧草上,水珠晶莹透亮,各种野花竞相绽放,天空被映照得五光十色。

“爷爷,真漂亮,这是啥地方?”

“哈敦巴拉,你不认识了?这就是我们阿拉达尔吐啊,那不就是屯子后面那座山……”

“屯子后面那座山上不是种着苞米和谷子吗,现在怎么成了一座开满花的山头?”

“爷爷忘记告诉你了,我们回到了二百年前,那时的阿拉达尔吐没有开垦种田,还是一片草原……”

哈敦巴拉一脸狐疑地望着爷爷:“二百年前?”

“你现在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等你长大,你就懂了……”爷爷笑着说,在他的印象中,爷爷永远没有忧愁。

他们过了屯子后面那座开满红杜鹃的山,一片更为开阔的草原呈现在眼前……

爷爷在一座蒙古包前勒住缰绳,下了马,把哈敦巴拉也抱了下来。哈敦巴拉顷刻间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绿草如茵的四野,梅花鹿、马鹿、黄羊混在羊群里吃草;绰尔河岸上白天鹅和丹顶鹤在云雾里起起落落、若隐若现……恰在此刻,蒙古包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气质不凡的老人:“欢迎远方的朋友……”他边说边掏出一个鼻烟壶,递给爷爷。爷爷也将自己的鼻烟壶递了过去,他们各自吸了一口,又将鼻烟壶归还给对方,看样子他们很熟。

“一路辛苦了,进包喝茶吧……”老人将爷爷与哈敦巴拉让进蒙古包。

哈敦巴拉进包才发现,这是一座由16根哈那、8根柱子支撑的大蒙古包,黄色绸缎围帘和波斯地毯,彰显了主人与众不同的地位。

“仁庆王爷,这是我孙子哈敦巴拉。”爷爷恭敬地说。

“一看就是个好小子……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明天草原上有一场盛大的赛马,一定参加哟……”这个被爷爷尊称为仁庆王爷的老人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不行,我们来看看您,一会儿就得往回赶。”爷爷依然毕恭毕敬。

“不能走,不能走……”仁庆王爷一边挽留,一边又对哈敦巴拉说:“这次赛马冠军将会赢得科尔沁最美姑娘的芳心……好小子,我相信你长大了也一定能成为一个赛马英雄,等到了那一天,我让孙女高娃为你牵马……”

多年之后,他讲起和爷爷的这段传奇经历,希恩尼根以为他又喝多了,无疑是在说醉话。

哈敦巴拉把嘴凑到希恩尼根鼻子前,吹了一口气,证明自己并没有喝酒:“那咱俩赌一把,如果我输了,给你买一箱好酒……”

“赌就赌……”希恩尼根认为哈敦巴拉输定了。

那一天夜里,星星像是在博格达乌拉山积攒了二百年,或更长时间,一下子喷涌而出,落得到处都是,绰尔河上漂满了星星的碎片。

哈敦巴拉和希恩尼根跑了一天,走遍周围所有的屯子,没有借到一匹马。

“唉!现在养马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哈敦巴拉有点忧伤。

“可不是嘛,养马不挣钱,还不如养猪哩。”希恩尼根说。

“借不到马,我们只能步行上山了。”哈敦巴拉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博格达乌拉山,星星爬在山脊上,向他们这边眺望。

博格达乌拉山有很多奇峰、怪石、峰丛、峰林、石林、球状风化石和锅穴等罕见的地质景观,也有很多传说,但希恩尼根还是第一次听说山上有一座古城。

山上的桦树、橡树、杏树、兴安落叶松、樟树、山丁子、玻璃红和其他树木,没有被破坏,依然保持着原始森林的自然状态。

森林里黑魆魆的,他们踩着脚下一尺多厚的腐叶,向山上攀爬,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你说的古城到底靠谱不靠谱,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座古城?”希恩尼根喘着粗气说。

“甭说你不知道,全旗除了我爷爷,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就是这座古城的神秘所在……”哈敦巴拉靠在一棵树上,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瓶扁瓶二锅头,抿了一口,递给希恩尼根:“省点喝,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希恩尼根也抿了一口,把酒瓶揣进了自己的裤兜。

森林越来越静,好像寂静是由黑暗产生的。他们顾不上多说一句话,一门心思赶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森林里突然响起一阵恐怖的笑音,希恩尼根停下脚步大叫:“鬼!鬼……”哈敦巴拉竖起耳朵听了听,哈哈大笑:“这是猫头鹰叫哩,看把你吓成啥样了,胆小鬼。”希恩尼根说:“森林中有一股阴气,我真的很害怕,你在前面领路吧,我跟着你走。”哈敦巴拉抬起头,才发现茂密的森林开始稀疏,头顶上渐渐出现闪烁的星光:“哦!快到黑毛里哈达山顶了。”可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古城在半山腰上,我们怎么跑到黑毛里哈达山顶上了,肯定是迷了路。”

黑毛里哈达意为“运气岩”,是博格达乌拉山的制高点之一,海拔1158.8米。他曾听爷爷讲过,过去历代旗王爷在农历五月,都要登上黑毛里哈达顶端,放飞运气幡,祈求山神保佑。

刚才受到猫头鹰惊吓的希恩尼根,还未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说:“那咋办呀?要么我们回去吧,那箱酒不要了,哪怕我给你买一箱也行……”

“你的意思好像我输了,”哈敦巴拉性格执拗,有点像他爷爷,“找不到古城誓不罢休,我们先登上黑毛里哈达山顶,辨别一下方向。”

哈敦巴拉和希恩尼根登上山顶,长长出了一口气。“快累死了……”希恩尼根说。

“还是山顶上空气好……”哈敦巴拉刚说了半句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古城在尤格斯尔山洞一带……”

“我知道这个山洞,应该在博格达乌拉山北坡,我们是从南坡上来的,正好走反了方向。”希恩尼根说。

“我说怎么找了一晚上找不到呢,原来走错了方向,”哈敦巴拉伸出手,“酒……”

希恩尼根从裤兜里掏出酒瓶,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递给哈敦巴拉:“我是又困又乏,现在一个美女站在面前,也无能为力了。”

“别瞎扯淡了,快点走吧,天亮了古城就会变成一片废墟。”哈敦巴拉说完,把剩余的酒一口干掉,转身开始下山。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呼呼的风声,撕破了博格达乌拉山的静谧,天上的星星也被吹往山下。

博格达乌拉山上山洞很多,有“仙人洞”“佛母洞”“无底洞”,还有一些洞没有名字,据说“尤格斯尔洞”很神秘、诡异,有人曾在深夜听到洞中僧人的诵经声。

哈敦巴拉和希恩尼根找到“尤格斯尔洞”的位置,天已经亮了。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到在秋风中起伏的田野和远方影影绰绰的山脉。

哈敦巴拉一拍脑袋:“好像再往下走就是古城……”

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一道用长方体花岗石砌成的城墙,横在眼前。不过城墙已经坍塌,可残存的墙体仍有两米多高,挺拔牢固,它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向北延伸至几公里之外,如同一列脱离时光轨道的列车,城池内宫殿式的建筑物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断壁残垣。

“爷爷说过,到了白天,古城就会消失,我们只会看到一片废墟……”哈敦巴拉绝望地说。

希恩尼根呆呆地站在废墟中,像古城里仅剩的一根没有倒下的石柱。

2

哈敦巴拉深一脚浅一脚、嘎吱嘎吱地在雪地中向前移动着身子,他暗自估算:“这样的速度,恐怕中午也到不了坟地……”可他面对一尺多厚的雪,实在无能为力……

他想起那一夜,他和希恩尼根未能回到两百年前的科尔沁草原,只找到了古城遗址,带着遗憾,各自回了家。

哈敦巴拉家在屯子南边,五亩多大的院子里,荒草凄凄,落叶纷飞,一幅衰败景象。

哈敦巴拉进了屋,翻遍厨房所有储存食物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可以充饥的东西。他决定蒙头睡到晚上再解决肚子问题,可他刚躺到土炕上,手机就“嘀嘀嘀”地响了。他伸出手,抓起手机:“喂,你找谁?”

“是哈敦巴拉吧,西旗有一户人家想雇一个羊倌,包吃住,一个月3000块钱,那边你熟……”哈敦巴拉还未等对方把话讲完,就对着手机吼道:“滚蛋!我哪儿也不去……”放下手机,他对自己刚才的言行感到吃惊:“我这是怎么了,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屯子里的人都知道,哈敦巴拉不爱种地,只喜欢放牧,他看见那些牛羊,比爹妈还亲,他的妻子高娃就是他在西旗给别人放羊时认识的。

当时,他25岁,要么26岁,他对数字不敏感,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只知道在他出生后,草坡绿了25次,还是26次。

高娃是这家户主的远房亲戚,在另一个嘎查居住,经常骑着摩托车过来,和户主女人学习制作奶制品。

哈敦巴拉第一次见高娃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盯着她,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喊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高娃很美,肤色白皙,一双干净如绰尔河水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忧郁,她冲着哈敦巴拉嘎嘎嘎地笑着说:“你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公羊!”

哈敦巴拉不明白她说的话是啥意思,只是跟着她嘿嘿嘿地笑。

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她。

为了博得高娃的欢心,他每天都要在放羊时采一抱野花,在她必经的路口等她。

有一天,他像以往一样,提前10分钟到达那个路口,可高娃并没有在那个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高娃还没有来,他放弃了等待,悲伤地走回他居住的小牧屋。第二天,乃至以后的几天,高娃都没有出现,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以为高娃遇上了麻烦。

第二周的第三天,他对此已不抱什么希望,而当他快走到路口时,看见高娃站在玫瑰红的夕光之中。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哈敦巴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高娃又是一阵嘎嘎嘎大笑:“怎么会呢……”

哈敦巴拉和高娃无意识地走向草原深处,一路上看不到任何建筑物,只有被风吹动的一波高过一波的牧草。

哈敦巴拉经常在这个时候,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地上看落日。落日有时硕大,有时很小,但它的光芒,倏忽直抵他的内心。他甚至坚信,落日后面,一定有一种他看不见的东西,他可能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来到了新巴尔虎草原上,他和它,都是寂寞的、孤零零的。

“落日真美啊!”哈敦巴拉望着落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又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完落日后,总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高娃嘎嘎嘎地笑着说:“哈敦巴拉,你一定是想家了吧,我有时出远门,想家的时候也想哭。”

“我是一个孤儿,是爷爷一手把我拉扯大的,现在爷爷也走了……”哈敦巴拉说。

“真是一个可怜人……”高娃停住脚步,忍不住掉下眼泪。

从那一天傍晚开始,他们如影随形,宛若两个奇妙的半圆,将这个星球拼合起来。

哈敦巴拉也不时被一种近乎偶然的、纯粹的意识所袭击。有时他想,他只是一个到处流浪的、一无所有的牧羊人,高娃跟上他能幸福吗?甚至怀疑,高娃仅仅存在于他的幻想之中,可当他把高娃一把揽入怀中,抚摸着她,望着她的眼睛,他确认,他已经离不开她了。他最终鼓足勇气,向高娃吐出了憋在心里一年多的话:“给我当老婆吧!”高娃与以往一样,又发出一阵嘎嘎嘎的笑声,转身跑向落满星星的草坡,哈敦巴拉追赶上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试图把她抱起来,反而摔倒了。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嬉闹,直到破晓,任凭夜风轻抚着他们年轻的身体……

哈敦巴拉和高娃结婚后,他还是决定回故乡生活:“只有踏上埋葬亲人的土地,我心里才踏实。”他用几年积攒下来的工钱,购买了35只基础母羊,带着高娃,一起返回了故乡。

阿拉达尔吐属于典型的半农半牧区,屯子的每一户人家,都连着农田、牧场和白云。

哈敦巴拉家那17亩地和20多亩草场,无法养活他的羊群,他在院子里搭建了一个养羊的棚圈,在地里种上了谷子。

“小米价钱比苞米贵,谷子的秸秆又是羊最爱吃的……”哈敦巴拉嘴里叼着钳子,一边用铁丝捆绑棚圈的围栏,一边说。

“羊越来越多了,咱家那点地产不了多少秸秆,明年再租上几十亩,也种谷子。”高娃接着他的话说。

“嗯哪,将来我们再建一个马圈,养上几匹马……”哈敦巴拉仿佛看到几匹骏马向他驰骋而来……

那一天的阳光灿烂、温馨,照在两张容光焕发、洋溢着青春的脸上。

他和高娃结婚三年多了,仍旧如胶似漆,羊也在第三年发展到了100多只,他家成了屯子里养殖大户。

第四年,高娃生下一个男婴。哈敦巴拉经过几个晚上苦思冥想,为男婴取名:朝鲁,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但朝鲁出生不到一年,他们就发现了问题,孩子经常口唇青紫、气喘、身体肿胀,而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

哈敦巴拉到镇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拉上高娃和孩子直奔盟医院。

医院门诊大厅如一个大集贸市场,人们挤挤挨挨。哈敦巴拉让高娃抱着孩子,自己赶紧排队挂号。到了儿科,医生开了一大堆化验单,他和高娃又抱着孩子,楼上楼下不停地跑,直至中午下班时分,诊断结果才出来:“孩子患有法洛氏四联症,也就是紫绀型先天性心脏病,急需住院治疗。”戴眼镜的女医生开了一张住院单,递给哈敦巴拉:“下楼交5000块钱押金。”

他们走到楼梯口,哈敦巴拉像遗忘了什么,突然把怀中的孩子交给高娃,转身折回儿科:“大夫,我儿子的病严重吗?”

“嗯哪,孩子的病情很严重,不能耽误啊……”戴眼镜的女医生正准备下班,边换衣服边说。

哈敦巴拉走出儿科,怔怔地站在走廊里,足足有10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意识到自己首当其冲的任务是筹措5000块钱押金时,拨通了希恩尼根的电话:“希恩尼根,我现在在盟医院,孩子病了,要住院治疗,急需5000块钱押金……”

希恩尼根是哈敦巴拉无话不谈的朋友,爷爷去世后,他给了他很多无私的帮助,每当他遇到困难,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希恩尼根。

希恩尼根很快筹足押金赶到了盟医院,把钱交给哈敦巴拉:“你放心照料孩子,家里的事交给我吧……”

儿子朝鲁在医院住了四个月,医生还是未能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哈敦巴拉感觉,死的不是儿子朝鲁,而是他自己。回到家,他变得恍恍惚惚,半夜总能听到有人敲门,“是儿子回来了。”他说,可他推开门,没有人,天空在星星的亮光里高耸着,他又倒了一杯酒,“我一定要等到儿子回来。”

他已经忘记,儿子朝鲁死的时候,正在蹒跚学步,还不会走路哩。

“哈敦巴拉,你不能天天这样醉生梦死的,要振作起来,”高娃将他拉进卧室,“睡吧,你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孩子没了,可我们的路还很长……”

“不!他会回来的。”哈敦巴拉悬在幻想和现实之间,一会儿抱头呜呜地痛哭,一会儿又放声哈哈大笑。

“儿子没了,羊群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哈敦巴拉大吼大叫,“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是屯子里最穷的人家!”他又哭道,“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熬头!”

“难道喝酒能改变你的命运?如果能改变,我陪你一起喝。”高娃从哈敦巴拉手里夺过酒杯,摔到了地上。

哈敦巴拉为了给儿子治病,把辛辛苦苦养了四年的羊全卖了,还欠了五万多元饥荒。

儿子死后,高娃也变得少言寡语,再听不到她无忧无虑的嘎嘎嘎的笑声……

过了几个月,草坡又由枯黄变得嫩绿,哈敦巴拉从早到晚,仍然醉醺醺的,像一个影子在屯子里游荡。

高娃早晨起来,脸色苍白、眼圈乌黑,她将昨晚喝得酩酊大醉的哈敦巴拉叫醒,要与他长谈一次,她已经想好了,倘若哈敦巴拉仍然我行我素,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哈敦巴拉,你能戒了酒吗?我们回到从前,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高娃又镇定地说,“我们还很年轻,不能一蹶不振,孩子走了,我们可以再要一个。”

哈敦巴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了她半天,声音低沉地说:“不!我戒不了酒,让我戒酒,还不如杀了我……”

高娃绝望地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彼此慌乱地交错着,她听到了他们各自内心所迸发出的杂音,她断定,她说出的那些话,已经丧失了她说服他的意义。她最后避开他的目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悄悄掩上房门……

3

哈敦巴拉没有去追赶高娃,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跑到窗户前,看着她走出院子,渐渐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了生机。他无力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上去,久久呆坐着,几乎麻木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手里握着的空酒瓶,也随之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或许是瓶子破碎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穿过家门和院子,往博格达乌拉山而去。

这是一个寂静的时刻,连树木也隐藏在了寂静之中,他只能看到鸟儿扇动着翅膀,却听不见它们的鸣叫。有那么一刻,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行走还是在飞,自己是一只野兽还是一个人?突然,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像身边某种事物坍塌的声音:“哈敦巴拉,你要去哪儿?”他定了定神,发现眼前站着的是希恩尼根,“上山找我爷爷。”

“找你爷爷?”希恩尼根吃惊地看着他,拽起他的胳膊,“我看你又喝多了,反正是醉了,走,到我家再补两杯……”

进了希恩尼根的家,哈敦巴拉看到,屋子里已有两个男人喝得天昏地暗,一个是大光棍海宝,另一个人他不认识。希恩尼根赶忙介绍:“这是查干牧仁的包海山,人很仗义。”哈敦巴拉接过这位新朋友的敬酒,一饮而尽,又回敬了一杯。他让大光棍海宝往里挤了挤,自己挨着他坐下。按照以往的惯例,哈敦巴拉和希恩尼根各自补了三杯酒,原本昏昏沉沉的哈敦巴拉,三杯进肚后,感觉自己顷刻间,轻松自在,心醉神迷,他飘啊飘,慢慢地降落到博格达乌拉山上,穿过满天星光的古城,到达一个没有痛苦、悲伤、恐惧、疾病、瘟疫、战争和死亡的地方。一开始,他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啼哭的婴儿,后来迅速成长为一个脱胎换骨的大人。他听到一个人说:“欢迎你进入未来!”声音犹如一种奇妙的音乐。

“未来?”他惊奇地问。

“是啊!这就是1000年之后的阿拉达尔吐,想不到吧,人类经过一千多年的进化,用自己的精神世界,为自己建起一个理想的家园……”那个声音从他的右耳飘到他的左耳:“这里没有物质的东西,只有精神的东西。”

哈敦巴拉想:世界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缺一不可,屯子里的人更注重物质,假如没有物质,人岂不会被饿死?

那个声音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继续说:“只要你达到一定境界,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改变了,你同时会发现,物质是不存在的,它源于你的贪婪和幻想,正是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诱惑着你一步步走向深渊……噢!对了,在你家现在的位置上,有一个超级购物中心,你可以进去看一看,如果你购买了某种商品,等到一千年之后才能使用……”

哈敦巴拉跟着这个声音穿过一片枫林,在枫林的右边是一个人工小湖,左边则是超级购物中心。他过了似乎与人工小湖融为一体的小桥,走进超级购物中心。他没有想到,这个超级购物中心如此巨大,比原来的屯子大几倍,以至于他走了半天,还没有穿过它。

超级购物中心销售各种理想、幻想、臆想和梦想,可没有一名工作人员,如果你喜欢某一款产品,只要轻轻地按一下红色按钮,这款产品就归你所有。

他进入梦想区,看到梦想产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至少一千多种。

一个女声甜甜地说:“这是您梦想成真的地方……”

哈敦巴拉问道:“这里有没有体验室,我想体验一下梦想成真。”

“先生,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体验,”那个女声又甜甜地问道,“先生,您想体验什么?”

哈敦巴拉说:“我想见一见爷爷和儿子朝鲁!”

“那您在梦之旅开始前,先闭上眼睛……”那个女声好像在一个空谷里回荡。

他微微闭上双眼,仅仅过了几秒钟,他听到那个女声说:“先生,可以睁眼了,您的梦想之旅已经启程。”

哈敦巴拉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与刚才有所不同的世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超级购物中心,在他的脚下,那片枫林以一种深秋的色调铺满群山,像燃烧的火焰。爷爷抱着朝鲁骑在一匹马上,他们身后蔚蓝的天空和头顶V字形南飞的大雁,成了他们轮廓的外框。

“爷爷……”哈敦巴拉一见到爷爷,像受了很大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爷爷,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爷爷的声音很遥远,如同穿越了几百年:“我们在寻找丢失的草原,牛羊不见了,牧场不见了,原始森林不见了,美丽的河流和小溪干涸了,我们被困在了钢铁和水泥建造的世界之中……”

“爷爷,带我一起走吧!自从您离开之后,我像没有根的落叶,被风吹来吹去,到处游荡,可刚有了一点温暖,孩子没了,高娃也离我而去……”哈敦巴拉泣不成声。

爷爷对此充耳不闻,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朝鲁……”他又开始喊儿子的名字。儿子好像不认识他,惊惧地望着他。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爷爷骑的那匹马的屁股后面奔跑,企图追上他们,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与那匹马永远保持着一种不变的距离,像隔着几个世纪一样难以逾越。他有点灰心丧气,停下脚步,那匹马也咴咴嘶叫着,止步不前……

“爷爷!您怎么不搭理我呢……”哈敦巴拉又哽咽着对儿子说,“难道你也认不出爸爸了吗?”

他的声音瞬间被一阵嘈杂的打斗声掩盖,“哈敦巴拉醒醒,怎么睡得和死猪一样……”至于后来那个人还说了点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大光棍海宝与包海山扭打在一起,他顾不上多想,迅速扑上去,死死抱住大光棍海宝,希恩尼根将包海山拉到一边。

“……看……看在他俩的面……面子上,今天放……放过你……”大光棍海宝醉意蒙眬地指着包海山说。

“怎……怎么……你还敢整死……整死老子?”包海山也不甘示弱,将脑袋伸到大光棍海宝面前。

大光棍海宝挣脱哈敦巴拉,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空酒瓶:“看,看老子……敢……敢不敢……”话音未落,他猛地将空酒瓶砸向包海山的头颅,包海山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快……快到屯子卫……卫生室包扎。”希恩尼根说完,和哈敦巴拉一起搀扶着包海山出了门。包海山依然边走边含混不清地骂:“有……有种……就不要走……等老子回……回来再收拾你……”

这一天晚上,月亮仿佛也有了醉意,摇摇晃晃地悬在博格达乌拉山上……

......

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5期

李文俊,主要作品有诗集《雪马梦影》《李文俊诗选》,长篇纪实文学《高原赤子》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并被译成英文、韩文、蒙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