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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曾剑:白鸽飞越神农架
来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曾剑  2021年07月05日11:10

一、烦恼紧跟喜悦而至

我要把鸽子洞炸了!赵黎明说。他站在鸽子洞口,戴着口罩,手握长把镰刀,像一位蒙面大侠。没人理会他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镰刀,知道他没胆量砍向他们。他们只是香客,并非罪不可赦。他们不回应他的话。他的话还不如野马河吹来的风哩。野马河的风,能给他们透着热汗的脸带来凉爽,他的话啥用没有。他们不相信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敢点燃炸药。他们不相信他有炸药。他从小就腼腆、内向。在石佛营人的记忆里,他连二踢响都不敢放。现在他大了,更不会去碰炸药,他的父亲当年就是死在这炸药上哩。这事且不提,单是从法的角度,他不会去制造爆炸事件。他是武汉某名校在校大学生,他应该懂法。炸鸽子洞,那只是他的一句气话。

走向鸽子洞的人,并不都是石佛营的人。他们无视他的存在,无视他手中那把长把镰刀。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来到洞门口。他们烧香、磕头、作揖。一根香被点燃,许多根香被点燃,缕缕青烟,升腾、扩散、弥漫。

洞里飞出一只鸽子来,又飞出来一只。这个洞很深,洞口两人高,像一张圆形的门,到里面就宽阔了,有两层楼那么高,深不见底。大洞套小洞。小洞碗口粗细,像蜂巢,密密麻麻排在洞壁。最里面那个洞,水桶般粗,黑得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没人进去过。他们对黑洞的深处,怀着好奇,更有着恐惧。

每个小洞里,都有一两只鸽子飞进飞出。整个鸽子洞里的鸽子,不说过万,也有数千。它们吃饱喝足后,就栖息在洞里。

一炷一炷的香迅速燃起,更多的鸽子飞出来。烧香拜“鸽神”的人,继续涌来。鸽子怕烟,怕香味。都是白色的鸽子。它们有时一起出来,在蓝天下飞舞,像一团团游走的云,很是震撼。可现在,不是它们自愿飞出,它们没有队形,阵势凌乱,仓皇而逃。逃命中的万物,都狼狈。待烟散尽,它们再进到洞里。近几日,烧香的频率高,四周的人,不远十几里,甚至几十里,都来了。他们不再囿于初一和十五,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时间是清晨。他们已影响到鸽子的生存。这么下去,美丽的白鸽不被熏死,也将被迫远走他乡,另觅生存之地。

昨天来了一批人,他们燃了香,鸽子都被熏出去了,结果突然来了一阵雨。鸽子对天气是有预知能力的,在这方面比人更有灵性。但这次,它们没有及时回,可能是怕香熏,它们就在马河梁的树上避雨,雨太大,它们遭受了雨。第二天,赵黎明去喂鸽子,有几只鸽子竟然死了。赵黎明不确定它们是受了风寒,还是被香熏死。他急忙回家拿了一些生石灰,撒在它们身上,再把它们铲走,深深地埋在河套,埋在河水冲刷不到的地方。

赵黎明与这些鸽子有感情。他能考上武汉城里的大学,的确有鸽子的功劳,但周围的乡民把这些鸽子奉为神鸽,则是过分了。他怨他们愚昧、迷信,更怨自己多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他写了一篇万字文,非虚构,题为《白鸽飞越神农架》,回忆他的小学和中学时代。里面写到一位叫苗雨泽的老师,是他的恩师。万字文里,他还写到一只白鸽,寥寥数语。白鸽只是这篇万字文里的配角。他把这篇文章贴在网上,没想到阅读量瞬间飙升,一天就突破了十万人次。他沉浸在喜悦之中,烦恼紧跟喜悦而至。某些网民断章取义,不为苗老师对学生的那片真情所动,居然盯上了白鸽,盯上了鸽群,盯上了鸽子洞。他们说那鸽子洞有仙气,说那些鸽子是仙鸽。临近乡镇的人,便来鸽子洞烧香拜鸽神,弄得鸽子几乎无栖身之地。正利用暑期在大学勤工俭学的赵黎明,听闻此事,赶回家乡,来拯救鸽子。然而,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说是看轻了他们,尽管他手握一把长把镰刀,站在洞口,像一尊门神,然而,他也仅仅像一尊门神——一尊画上的门神。他们无视他的存在,简直到了挑衅的程度。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他是拿他们没办法。他不敢也不能将手中的镰刀砍向他们,他也不能炸了鸽子洞,都说那是文物哩。损毁文物是要判刑的。他两眼迷茫。他们烧了香,下了跪,磕了头,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到石桥那边,就消失在浓雾里。他望着他们时隐时现的背影,脑子里那篇非虚构跳出来,那是他读大学前,十几年时光的记录。那些文字像天宇里的星辰,散发着光,也承载着夜的黑。那时的冬天那么潮冷,那时的春天却是那么温暖迷人;那段时光带着苦痛,也带着幸福;那时心里偶尔有怨,却没有恨,更多的时候,是被爱充盈;那时候,他是贫穷的,却又足够富有。那时候的经历,为他后来的人生做了精神上的储备。

二、就叫赵黎明吧

那年赵黎明八岁。那时他不叫赵黎明,叫小伢。早到了上学的年龄,直到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父亲没发话,母亲也没给他准备书包。也不知他们是忘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他去上学。大山深处石佛营,对上学原本就不太重视,随着本村小学的撤销,新小学距离出奇遥远,石佛营的大人们,对孩子上学的热情,降到冷漠的程度。

一个黄昏,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我叫苗雨泽,他说,让孩子上学去吧。

孩子太小,过两年吧。小伢的爸说。

他已经晚上学一年了,孩子的学习耽误不得。孩子小,可以让他住读,星期六下午我送别的孩子回家,顺带着送他。星期天我还可以来接他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小伢的爸就应了。他们留苗老师在他家吃晚饭,在这里歇息,免得老师明天再来接他,也免得他摸黑走夜路。太阳眼看着就落下了。

苗雨泽探头看窗外的天,山里的天暗得早,可不,暮色袭过来了。

苗雨泽是马河梁林场子弟学校的老师,也是校长。马河梁林场在石佛营西南,野马河绕马河梁的脚脖子,弯弯转转,流到马河梁林场,在那里再转个弯,接着向南流。关于野马河名字的由来,老人说,多年前,这里常见野马在河边饮水。野马河环绕的这道山梁,自然就叫马河梁。

现在的野马河,见不到野马饮水,家养的马偶尔能见。

从石佛营出发,抄近道翻过马河梁,就是马河梁林场,林场子弟学校依林场而建。

苗雨泽住西边小屋,睡小伢的小床。小伢一家三口,挤东屋那张双人床。黎明时分,小伢敲开西屋的门,怯声问:老师,我学名叫个啥?他身后站着他爸。苗雨泽坐起来,说了句:这还是个问题。

苗雨泽披上衣服,脸朝向窗外。月亮依然挂在天空,而太阳还未升起,窗外的天是蓝黑的,星辰在天宇闪烁。这是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颜色浅灰,那里有一道光亮,正在冲破云层,它很快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它会带来一个明亮的早晨。苗雨泽知道这是赵姓人家,他说:就叫赵黎明吧。孩子去读书,学习知识,知识是孩子心里的光。人心里不能没有光。那是黎明的光,会带来一个崭新的早晨,带来美好的明天。无数美好明天,构成美丽人生。

老师的话有些深奥,当爸的接不上。他说:赵黎明,这名字好,这名字听着就亮堂。

山里的黎明静悄悄。苗雨泽喜欢这里的黎明。他猜想赵黎明也一定喜欢,但喜欢并不一定就是要长期拥有。孩子们终究是要走出大山的。

苗雨泽以前不是老师,是林场工人,一个中专生,知识分子。马河梁隶属神农架林区,位置偏东。马河梁在神农架林区里,是很不起眼的一片山梁,足见神农架之辽阔。马河梁的树木又高又大,以松树、枫树居多,还有柞木、高大的杨树,品种繁杂。方圆二三十里。不知何年何月,这里设林场,来了一批工人,接着工人的妻子也来了,接着就有了孩子。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有学校。林场有的是木料,自盖木头房,建小学。小学建了,没有老师,场长让苗雨泽当老师。后来来了两位家属,是文化人。场长对她们说,当老师去吧,她们就都当上了老师。苗雨泽还领林场工人工资,那两位家属本无工作,就算代课老师,林场给些补助。孩子不多,不足二十,年龄上也有差异。同一年级,相差两三岁的,也很常见。

苗雨泽喜欢上了教书。他后来进城进修,读师范,大专。林场同事以为,他大学毕业会留在城里,他却背着他的行李回到马河梁。

几年后,马河梁设立初中,林场孩子们的教育就续上了。

石佛营像一处世外桃源,村子四周方圆数里少有人烟。马河梁林场相对较近,那也有十几里的山路。石佛营二十来户口人家,石头房依山而建。山叫石佛山。石佛山土层薄,石头多,树木长不高长不大,偶尔长出一棵松树,与那奇石相辉映,很是美丽,但美丽的地方往往并不富饶。美丽富饶,更多地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

山的顶端是一块巨石。那块巨石在这山顶屹立多少年,没人知道。突然有一天,有人说那块巨石,看上去像是一尊卧佛,于是所有人都说它像一尊卧佛。他们感叹大自然的神奇,也感恩佛祖的庇护,使得石佛营虽然穷,却也少有自然灾害,人少有病痛,老人长寿。这是村庄有“石佛”二字的缘由,至于那个“营”字,就更有来历。据说宋朝的时候,这里曾设有一座兵营,约是现在一个连的兵力。是否属实,没人考证。石佛营的人在敲山动土时,偶尔会发现有旧时的石头地基,有人还曾捡到过锈迹斑斑的矛、腐烂不堪的护心镜。也许真的驻过军吧,看这地形地势,易守难攻。

石佛营前面那条河就是野马河。在赵黎明的想象里,倘若站在足够高的山梁放眼望,能看见野马河将马河梁绕成半轮月亮,半轮月亮的一端是石佛营,另一端是马河梁林场。从石佛营去马河梁林场有两条道。水道坐竹筏顺流而漂,很慢,也危险。走山路近,需大半天,一个人行走,偶尔会遭遇豺狗。

野马河河畔一边是庄稼地,另一边是浅水滩,浅水滩有野生的水竹。各种水鸟在河面掠过,或在浅水滩觅食,或落在水竹上戏耍。浅滩往西是悬崖,崖上就是鸽子洞,石头铺成很窄的路,通向鸽子洞。鸽子在洞里飞进飞出。

几年前,有人在鸽子洞里发现了陶片,说这些陶片有七千年的历史,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历史,前推两千年,但似乎没有权威人士来鉴定,这鸽子洞里的陶片是不是文物,自然也就没有定论。

早饭后,赵黎明就跟着苗雨泽踏上翻越马河梁的路。一同去的,还有赵黎明的邻居杨春雪,她大赵黎明两岁。她七岁上学,现在读四年级了。苗雨泽背着两人一周的口粮,有苞谷面,有大米,有盐菜。苗雨泽没有骑车。越过山梁的路曲曲折折,有的地段人骑车,有的地段则是“车骑人”,苗雨泽干脆步行。他们踏上石头桥。桥是浅水桥,石头堆砌而成。盛夏雨水暴涨时,那桥就被水淹了,石佛营的人,需要挽起裤腿才能过。其他的季节,倒不影响人的通行。现在桥面没有水,水流从桥下并不规则的空隙流出。

其实子弟学校没有住读生。林场工人子弟读书,中午回家吃饭,晚上回家住,他们的家虽然是厂房,但对于赵黎明来说,那却是他羡慕的天堂。苗雨泽的爱人在城里工作,没有跟过来。苗雨泽就让赵黎明住在他家里。林场木头房不是特别挤,赵黎明拥有一间小屋。

苗雨泽给赵黎明支了一张小床。他伐木、剖板,这是他们林场工人的强项。苗雨泽将杨春雪安排在一对老工人夫妇家借住,在他们家搭伙。春雪勤快,忙前忙后,那家人倒也乐意。

两个孩子。星期六午饭后回,赵黎明的爸会来接他们,星期天吃过午饭去学校,则由杨春雪的爸去送。

春雪,咱们回;春雪,咱们走。赵黎明喊着春雪,声音甜美。赵黎明的妈,多次让赵黎明管春雪叫姐,赵黎明改不了。在他眼里,春雪与她差不多大,为什么非要叫姐?春雪叫着顺嘴。春雪对他叫不叫她姐,表现得无所谓,又不是亲姐,叫名字更随便,叫姐,反倒拘谨了,像在心里加了一道栅栏。

事实上,她在赵黎明面前,一直扮演着姐的角色。

马河梁林场工人子弟,与神农架林区别处的林场工人子弟一样,受教学条件所限,孩子们最后大都混个林业中专,子承父志,来到林场,当林场工人。林场工人因此常唠叨,为了神农架,他们是献了青春又献娃。

赵黎明天资聪慧,深得苗雨泽的喜欢。苗雨泽觉得他是一个人才,将来定会有出息,只是这儿教学条件太差,要多加培养。赵黎明自己也要培养学习兴趣,不要像林场这些工人子弟,满足于混到初中,接着考林业中专,像野马河的水流般顺理成章,连考个林业大学的志向都没有。

赵黎明爱学习。他对未来的展望是朦胧的,对很多事只有模糊的认识,唯有一点,他是那么清晰,那就是读书。他喜欢读书,就想这么一直读下去。他想他是可以这么读下去的。现实似乎也顺应着他,他读到了五年级。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像野马河的水,看似平缓,水波不兴,却是极快地就流逝了,眼见的,就那么几次水涨水落,水肥水瘦。

三、黑夜里的承诺

一切缘于那场事故,如若不然,生活应该像这野马河水般,按着它固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前行。那场事故来得太突然,石佛营村一下失去两个健壮的男人——赵黎明的爸和春雪的爸。赵黎明的爸帮春雪家打石头,出现哑炮,哑炮后来又响了,两人都死了。事情发生在周六的下午,赵黎明与春雪回家,刚踏上石头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哭喊声。赵黎明的心极速跳动,他以为是爸妈吵架了,妈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打,这样的事很少发生,但毕竟发生过。山里男女,这是避免不了的。他冲向院子。院子里围着一群人,未等他拨开人群,那些人自动给他让道。他听见一个人说,可怜,黎明回来了。

现实完全不是赵黎明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眼前的场景更残酷,带着血腥,呈现着死亡。那个场景就刻在小黎明的脑子里,再没消逝:他爸躺在一块门板上,额头塌陷,血在脸上结成痂,头皮上也有血痂。血痂拽着头发,头发像被束成数根东倒西歪的小辫子。爸的眼睛睁着,嘴微张开。妈跪在爸的身旁,趴伏在他身上,哭声从两个人身体中间钻出来,像钝刀行走在皮肉上。恐惧像一块巨石击中了他,他定在那里,寸步难移。会太爷过来,一手拉着他的手,另一手贴着他的后脑勺,说,去吧,可怜的娃,去看你爸最后一眼。

赵黎明完全蒙了,他眼前是血腥的、恐怖的,脑子却空白一片,以至于他其实并不知晓,春雪的爹也死了,她家门前也是哭声一片。

头顶的天空塌下来了。两个新寡的女人每天都哭,连饭也顾不得煮。三天后,邻居帮忙埋葬了两个死去的人。赵氏家族坟地在石佛山右边山坡,春雪她家的祖坟在石佛山左边山坡。一对好兄弟,活着时,两家隔溪相望,死后,同山而卧。

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日子还得过下去,只不过活着的人,生活状态、人生轨迹,会因死去的人而改变。比如母亲,一下子成了个病人,精神恍惚,头发凌乱而不去梳洗;比如赵黎明,他已无心上学。春雪这几天也没再上学校。出事后的第二天,苗雨泽听说此事,赶了过来。但他没能像几年前那样,将赵黎明带到学校。

头七过后的那个夜晚,春雪的妈来到赵黎明家。多年来,她与赵黎明的妈以姐妹相称。她说,妹子啊,黎明他爸是给我家打石头死的,我家欠你家一条人命。欠命还命,欠债还钱。我把我家春雪许给黎明,等她到了能完婚的年龄,我就让她嫁过来,与黎明过日子。

黎明妈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那光亮转瞬即逝,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是的,她喜欢春雪,拿春雪当自己的闺女一样,春雪将来当自己的儿媳,是好呢。可是,这样说出去,算怎么回事?虽然黎明他爸,是帮她家打石头被砸,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她家也遭受了灾难,这亲说不过去。可换个角度想,自家这么穷,娃这么小就没了爹,在这山里头,将来怕是难得找上一房媳妇。一个男人,没有女人,过的啥日子。看那会太爷,一辈子没娶,八十多岁,长寿有什么用,活着可怜呢。他倒是成天乐呵呵,不定夜里落了多少泪。

春雪妈知道黎明妈愿意,只是不好意思,她就给黎明妈台阶下,她说:好了,妹子,就这么定了,我也喜欢黎明哩。黎明妈回想黎明爸去春雪家干活的那个早晨,那天他起来晚,匆忙啃了两块米糕,喝了口凉水,拿起锄头正要下自家地,春雪爸隔着溪喊他,说自己要去石头窝打石头,让他搭把手。黎明爸当时有些不愿去,打石头又不是什么急活,什么时候干不行?黎明妈小声对他说:去吧,难得人家张回嘴。回忆这个早晨的情形,是在黎明妈的伤口撒盐,她觉得是春雪爸害死了自己的男人,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事后,她也问过春雪妈,春雪爸为什么事突然那么急着要去打石头?春雪妈说:哪个晓得?那天他就是疯了似的要去打石头,拦都拦不住。妹子呀,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赶着去死哩。她说着,那眼泪就又涌出来。这让黎明妈惊讶,春雪妈那红肿的眼里,竟然还能流出泪来,她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对于这门近似娃娃亲的承诺,黎明妈一直没应允,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定了,春雪妈说:我闺女听我的话,多大我都能当她的家。黎明妈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家欠她的,这么做,是为他们家赎罪、还债,也是为了让黎明妈放下这个事。黎明妈的心放下了,她自己心里压着的这块石头也就落地了。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得活着。既然得活着,就要好好地活,不能心里背块石头。春雪妈见黎明妈不点头,说春雪大两岁呢,怕是委屈了黎明。黎明妈说,大点知道疼人,委屈个啥呀,春雪这孩子,又不比别人差。黎明妈说着,鼻子酸酸的,然而却是笑了,仿佛她和她的儿子,已经熬出了头。

这是两个女人、两个母亲在黑夜里的承诺。她们的承诺自然要告诉黎明和春雪,他和春雪都默不作声。那个夜晚像墨一样黑,整个世界都罩在黑暗里,只有那句承诺,是黑夜里钻出的一道光。赵黎明不知道,一旦天明,阳光来临,他是否还能看到那道来自暗处的光。

父亲死了,一切都变了。风还在刮着,月亮依然是那轮月亮,它依然挂在高空,依然在云里游走。树叶在月光下的风里低吟浅唱。万物不变,变的是这个家。

父亲的离去,成为赵黎明永远的痛。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一把刀,时常从他脑海里跳出来,把他刚要愈合的伤口剖裂开,让它流血。是的,父亲尸体上的血干了,结了痂,而他内心的血,从未干过。

赵黎明决定不再上学。他那么决绝地要离开学校,他要帮助母亲支撑起这个家,不让它垮掉。苗雨泽知道他孝顺,心疼他妈。苗雨泽说:你应该读书,你是这块料。当他态度坚决,并且躲开苗雨泽向父亲的坟地走去时,苗雨泽冲他喊:我随时等你返校……

赵黎明以为春雪也会就此辍学,但她没有,她在母亲把她许配给赵黎明的第二天,毅然回到学校。

赵黎明晚上起来小解,看见妈妈披衣坐在暗处成一个黑影时,他知道妈妈睡不着,妈妈想他爸,她在等他回来。那一刻,他为自己辍学而感到明智。他害怕妈妈出事,他不知道自己不在家,妈妈能否正常生活。妈妈原本就有很严重的胃病,时常蹲在门前那块空地上吐酸水。

他也常有片刻宁静的时光想起父亲。他不喜欢寂静。寂静从来不是没有声音,他能听得见寂静,像鬼魂的脚步。他害怕寂静,却也不喜欢喧闹,喧闹只是别人家的喧闹,别人家的喧闹会让他感到家里缺了父亲的寂静。

星期六,春雪回来拿粮食。面对春雪,他有一丝羞涩,看春雪的目光有一丝躲闪。自从春雪的母亲在黑夜里给了他家一个承诺,他们两人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在,不像以前那么无拘无束。

星期天,春雪早早地走了。妈妈让他去送走她,他不去,等她走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除了帮妈干活,他就像村子里的一只流浪狗,这儿逛逛,那儿瞧瞧。晚上他不敢睡得太早,怕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百无聊赖之时,他拿出五年级的课本。其实这学期还有两个多月就结束了,剩下的新课并不多,他随便翻看。数学没上过的不太会。别的课本,看看,倒也就记住了。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看,似乎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

一个周六,苗雨泽来看赵黎明,给他带来一盒饼干,给赵黎明的母亲带来一个黄桃罐头。赵黎明搬出两张竹凳,一张小桌也被他搬出来。赵黎明把茶壶拎到小桌上,苗雨泽说:不喝了,把你课本拿来。如老师所料,赵黎明的课本有他翻过的痕迹。都会了吗?苗雨泽问。有些数学题不太熟。赵黎明说。苗雨泽就给他讲解。赵黎明悟性好,一道难题,经苗老师解说,很快就懂了。苗雨泽想带他回学校,看他母亲那种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声长叹,没有说话。赵黎明说:妈在吃中药,她慢慢会好起来。苗雨泽点头说:你先跟着五年级学生的进度走,你至少得把小学的学业完成吧。苗雨泽把手拍在他的后脑勺上,这个爱抚的细节让他心里一动,眼泪差点落下来。自从父亲去世,没有一个长辈与他这么亲近过。其实父亲活着的时候,也从没这么跟他亲近。

我下周六还来,有不会的告诉我。苗雨泽说。

要不我过去?你莫要太累。赵黎明说。

你还小,不安全,他望着赵黎明说,尽管赵黎明的身体已蹿高了一大截。

一只白鸽落在他们身旁的石头围墙上。它悠闲地走几步后,停下来,用漂亮的橘红的眼睛凝望着他们。它静静地候着,好像在等待他们授予它一项光荣的任务。

有了,赵黎明说,就让它给我们传递“情报”。赵黎明说出这句话时,舒心地笑了。它们都是他的朋友,它们就在南面那个鸽子洞里,他偶尔会去喂它们,它们到院子里来,他和母亲都会给它们撒些苞米,或者稻谷,尽管里面掺杂着秕谷。

也是性命哩。每次给它们撒吃的,母亲总是这么说。

赵黎明向白鸽走过去,鸽子没有躲避他,没有一点惧怕。他伸手轻轻抓住了它。他说,苗老师,你一会儿走时,把它带到林场,在它脚上系张纸条,看它能飞到我家院子里来不?肯定行。

那天黄昏,鸽子果然带着纸条飞到赵黎明身边。白鸽的脚上,绑着纸条,就一张纸,写了五六道题,用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却很清晰。此后的时光,鸽子每两天飞行一次。这两天里,赵黎明把不会的题誊正,绑在鸽子腿上。他把鸽子放在院墙的石头上,给它撒上一把苞米。它吃过后,咕咕叫两声。赵黎明抓起它,把它往空中轻轻一送,它就飞向他家门前的野马河,在马河梁上空飞行。它载着他不会的数学试题,载着他的梦想、他的希望。

苗雨泽就这样依赖这只美丽的白鸽,给赵黎明答疑解惑。赵黎明给白鸽做了一只鸽哨,那声音从一小截挖了孔的水竹里飞出,清脆悦耳。有了鸽哨,它飞到林场子弟学校时,苗老师即便在上课,也能听到。

赵黎明父亲的死让母亲受了惊吓,她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好在她生活能自理,也知道下地干活,只是不如往昔话多,喜欢不声不气地做事,或者默默地坐着。那天晚上,她头脑竟然特别清醒,她对赵黎明说:下次春雪回来,你告诉春雪别再上学。她不能再上学了。她将来要是考上了大学,就留在城里了,就不能嫁你。赵黎明说:妈,不会的,说好的事呢。你别考虑那么多,咱们先过好自己的日子。话虽这么说,他心里着实动了一下。自己不小了,满十二岁了,听得懂妈妈这话的意思。可是,他怎么能阻止得了春雪?读不读书,是人家自己的事。

见赵黎明没有答应,当妈的说:你不说,我去说,我这就去,找她妈去。

他没有强行阻拦母亲,他怕母亲受刺激。不久,母亲回来了,她的脸在灯光下绽放着红光。母亲说:春雪妈答应我了,她读完初中就不读。这么说来,也快了。

那个晚上,妈妈睡了个好觉,她没在半夜坐起来,没有在黑暗里坐成一个无声的影子。赵黎明却失眠了,他一直在遥想未来,却对未来一无所知,于是越发觉得未来靠不住。春雪!他脑子里出现冰雪消融的情景。春天的雪,随着春天的离去,总是要化成水流走的。

他陷入无边的惆怅,像陷入一张挣脱不开的网。

赵黎明其实很留恋学校。他羡慕春雪。每次春雪去上学前,他总是躲到房后的石佛山下。他安慰自己,春雪读完初中就完事。过十年八年,春雪就是他的媳妇,他虽然年少,思路清晰着呢。他得先帮着母亲,让日子好起来,攒些钱,过几年,得想办法把自己家房屋翻新。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先帮春雪家把房子盖起来,春雪的爸再来帮他们。父亲这个理想随着他的去世破灭了。现在,他是这两个家庭里唯一的男人,他要续上这个远大的理想,把两家的新房盖起来,先盖自家的,到了可以结婚成家的年龄,就把春雪娶进来,再帮她家把房子盖好。或者不盖春雪家的房,让春雪妈也住过来,与母亲做个伴。如果她不习惯和母亲住在一起,他家房子东面还有一块坡地,可以拿出来单独给他未来的岳母盖两间。他与春雪,将在这美丽的石佛营生儿育女。父辈们都是这么过的,他想他们也应该这么过。

为了显得慎重、正式,两个母亲选了个黄道吉日,弄了几个菜。菜也不是什么新鲜菜,只是平时没舍得放开吃的。赵黎明的妈杀了只鸡,炖得烂熟。她们请来喜太奶,还有会太爷,让这两个年岁长的老人当证人,把这亲事在石佛营公开了。

喜太奶很少到别人家走动。她白天移步出来看太阳,晚上坐在床沿看月亮。有时候,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赵黎明搞不清喜太奶奶活着的意义。她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或许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吧。

自从两人的关系被两个母亲确定,他们再在一起时,看起来还像从前,其实变了。那是细微的,需要静下来用心去体验才能感受到的变化。

春雪参加完中考回到石佛营。一个月后,春雪得知她考上了中专(师范),这在石佛营是一件通天的事。石佛营多少年来没有高中生,没有中专生,更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春雪就是石佛营的女中豪杰。石佛营的人知道穆桂英。他们说 :春雪啊,你是穆桂英呢,比男娃都强。

春雪怀揣通知书走的那天,赵黎明去送她。苗雨泽也来送,其实是来接她,她也是苗老师的学生呢。春雪到城里要路过林场,她首先要穿越马河梁。苗雨泽走在最前面,他推着自行车,走得快,已走过了石板桥。送行的人留下来,保持一定距离,给春雪和小黎明一点空间。

赵黎明知道,过了这个桥,就是另一个天地,他人虽小,心里清楚着呢。

他们站在桥上。大人们在离他们一两丈远的地方看着他们。苗雨泽在桥的那端回望。他们以为春雪会说几句叮嘱的话,毕竟春雪大一些。春雪没开口,凝望着黎明,那表情是复杂的,似乎没有生离死别的悲伤。那眼神是单纯的、透彻的,那里溢满爱,但那不是爱情,是关爱,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爱。赵黎明不小了,十二岁了,他读懂了那眼神。赵黎明聪明,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至少不会像预想的那样回到他身边,但他喜欢她、依恋她。那一刻,他眼前突然有一道闪电掠过,那是来自他大脑深层的灵感,他找到了挽留她的方式,那或许是唯一挽留她的办法。他陡地跪下去,跪得石板桥嗵的一声响。他拉着她的手说:姐,我叫你姐!今天我们结拜为姐弟,你今后就是我亲姐!姐,莫忘记了常回来看弟弟。

春雪拽起赵黎明。她涌出眼泪。对于赵黎明的要求,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不说行,也没说不行。她说:你好好照顾婶婶。你还是孩子,莫太逞强,莫把身体做坏了。他没有回答她,只一下一下点头。他没有落泪。

春天的雪,总会化成水流走的,赵黎明脑子里,再次出现冰雪消融的情景。

这天上午,赵黎明原本是要给两个人下跪的。他离开春雪,跑到苗雨泽面前,他哭喊道:苗老师!接着就要跪下去。苗雨泽拽住他,他就扑在苗雨泽的怀里。他说:苗老师,我要读书!他在苗雨泽的怀里,无法自控地抽泣。

四、重返马河梁

那天算得上赵黎明人生的分水岭。他一跪一哭。他跪下,再站起来时,面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哭泣,眼泪冲刷了过去。他按照苗雨泽吩咐,九月一日直接到马河梁中学读初中。苗雨泽告诉赵黎明,他已调到中学,他现在是初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他将从初一开始,跟着学生走,直到初三,将他们这届学生带到毕业。

这是令赵黎明兴奋的消息。

直接读初中,你没问题。苗雨泽说。

开学后,赵黎明还借住在苗雨泽家,还住在那个小屋里。晚上,该歇息了。黑夜来临,夜空宁静,月光皎洁,寂寥的星辰闪烁,但这美好的一切,总会有不美的东西相伴。小屋后窗外的栎树上,有猫头鹰瘆人的叫声,蝙蝠也来凑热闹,它们在灰色的天空飞舞。它们不像鸽子那么温和,他不喜欢它们,但它们无处不在。

这样的夜晚,父亲总静静地躺在门板上飘然而至,仿佛那块门板是飞碟。他额头塌了下去,血痂在腮边的发丛间。恐惧让他难以入眠。他走到苗雨泽的房间,他说:苗老师,我能跟你睡一间屋吗?苗雨泽问:为什么?他红着脸说:我一个人睡小屋害怕。事实上,自从父亲去世,他就没再一个人睡过一个房间,他搬到父亲母亲的屋子里,母亲睡大床,他睡自己的小床,说是照看母亲,其实是自己害怕。

怎么?长大了胆子反而小了?苗雨泽说。他没有回答。他想说,他眼前总有父亲那张像遭受破坏的面具一样的脸,但他没说,只是急得要哭的样子。苗雨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好,咱们睡一个屋,热闹。

两人将赵黎明的小床抬到苗雨泽的房间。苗雨泽的床靠着东墙,西面是办公桌,现在,他把办公桌移到靠窗处,把赵黎明的那张小床靠着西墙。孩子长个了,那张小床对于现在的他,只能说是勉为其难,好在林杨不缺木头,也不缺会修理木头的人。

赵黎明喜欢这里。他渴望将来能在这里当个林场工人,有规律地作息,穿得也干净,干活的时候,还有工作服。他说,我将来也想当个林场工人。他看见苗雨泽的脸阴沉了一下。他说:这不是你应该想的。林场的树越来越少,树林快养不起这些工人了。有些人下了岗,有些人正要下岗。

赵黎明心里陡地一沉。他看见灯光斜过来,打在苗雨泽的脸上,那张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赵黎明回家的这个星期天,苗雨泽同另一位林场工人给赵黎明打了一张新床,这张床的长度,可以睡下一米八的大个。

从家返回马河梁林场的赵黎明发现了这张床,是上好松木,裸露床头的松节,像一只只慈祥的眼睛看着他。他不断地吸着鼻子,闻松木的香味。那香味平淡,却沁入心肺。他简直有些陶醉了,接着是感动。他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就那么长时间坐着。那时天还早,阳光打在他身上,照着他那张少年却略显老成的脸。他总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父亲过早地离开了他,这是缘由,苗雨泽心里清楚。怎么形容他呢?就像一堆雪,经过冷风吹打,雪堆变得坚硬,但在雪堆的底部,有的雪正化成水,在悄悄流淌。正因如此,苗雨泽呵护他,又与之保持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适的距离,不让他觉得老师对他过于怜悯,以免得触及他内心的痛。

一夜无话。

天边泛出银灰色,银灰色包裹着一点红,那是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个黎明,“就叫赵黎明吧。孩子去读书,学习文化,文化是孩子心里的光。人心里,不能没有光。那是黎明的光”。

他时常幻想遥远的城,那里有个叫春雪的女孩,他叫她姐。

春雪走后不久,春雪的妈与村北头一个老光棍搭伙,过起了日子。村里不缺鳏夫。喜太奶劝赵黎明的妈,你也找个男人吧,把他招到屋里来,找个帮手呢,孤儿寡母的。赵黎明的妈不语。喜太奶知道她的心闭上了,没有缝。她怕娃受委屈。春雪妈不也是春雪走了,才找的男人吗?

赵黎明融入同学们中间,他的学习并无吃力之态,从未露怯,看不出他几个月没来学堂的劣势,这得益于苗雨泽给他补课,也要归功于他的勤奋,当然,还有那只漂亮的传递“情报”的白鸽。

他的弱项是英语,他不敢发音,不敢读出来。受苗雨泽鼓励,每天天刚亮开,他就到林子里读。这英语成绩,不多日也上去了。

进入秋收时节,山村最忙。这时候,黎明妈却病了,干重活吃力。赵黎明向苗雨泽请了假。苗雨泽带着几个大个子学生,来割野马河畔赵黎明家的稻谷,既是帮助赵黎明,也是带他们劳动锻炼。累了的时候,赵黎明停下收割,站在稻田里,手持长把镰刀,凝望着河畔穿梭的白鸽,神思飞扬:命运有时就这样,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产生某种关联。看似巧合,其实是某种必然,让人说不清、道不明,最后只能说是天意,是老天让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成全另一个人。

苗雨泽就是他生命中这样一个人。

五、一跪成永恒

赵黎明对于光阴流逝的感觉是奇妙的:每一天都那么漫长,三年时光却又似乎那么短暂,像是瞬间就过去了。

中考来临。

苗雨泽对语文教学深有研究,这得益于他的独立思考。他常常一个人走出宿舍,在枫树林中漫步。马河梁下留下他足迹无数。他竟然押中了作文,他没押对题,因为那次作文根本就没有标题,是半命题,但立意在他的猜想之内。他知道中考很少考议论文和说明文,他告诉赵黎明,多写记叙文,写真人真事,写那些能触动内心的人和事写最亲的人、最熟悉的人。

考点设在城里。马河梁中学最终决定参加中考的人并不多,共二十来人,考前自行前往。他们都由自己的父亲送去,赵黎明没有父亲,苗雨泽说,我送你。苗雨泽骑着自行车,赵黎明坐后车座。中间路过一个小集镇,他们把自行车放在熟人那里,再坐公共汽车继续前行。

第一科考语文。走进考场前,苗雨泽还叮嘱他,若是果真写一个人,你就写你爸吧,写他帮助邻居打石头出现意外。这是个伤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能打动阅卷老师,人都有同情心,都有怜悯之情。

走出考场,赵黎明哭了,不是痛哭,是悄然流着泪。苗雨泽吓了一跳,以为他考砸了。苗雨泽问,作文让写啥?他当然要先问作文,作文是大头。赵黎明带着哭腔说写人,写一个熟悉的人。苗雨泽松了口气,问:写你爸?他说:没有,我写的是苗老师。

赵黎明写作文时,往事被勾起,他哭了,是感动。

走吧,先去吃饭,然后好好睡个午觉,下午接着考,苗雨泽说。他的声音轻微震颤。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内心的那份幸福与满足表露出来。孩子知道感恩,而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任何一个老师,见一个可塑之才陷入困境,都会伸出手去拉他一把。

考生在考点在的学校借住一晚。一大间宿舍,住来自两个学校的三十多个男生,上下铺,床挨床。苗雨泽知道那样睡不好,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旅馆,标准间,两张床。他说,该复习的都复习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睡个好觉。

最后一科考完已是第二天下午,时间还早,太阳刚向西边移。苗雨泽带着赵黎明来到一个小酒馆。苗雨泽要了一小杯白酒。他给赵黎明倒小半杯。他说,庆贺一下吧。赵黎明说,现在庆贺还太早。苗雨泽说,应该没问题。他看出赵黎明精神上并未完全轻松下来,就说,先不说庆贺,喝口酒,放松一下。赵黎明就抿了一口,辣得他直吸气。苗雨泽笑,说,喝不了就别喝。苗雨泽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胃不好。

这是赵黎明第一次喝白酒、第一次下馆子。

苗雨泽带着他去了县城另一个地方——她女儿的学校——他们见到了他的女儿,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名小学老师。她与妈妈住在一起,妈妈白天上班,早晚照顾她的生活。女孩对苗雨泽说:妈妈说了,你再不调回来,她就要辞去工作,到山里当老巫婆。苗雨泽笑道:好呀,告诉妈妈我们欢迎她。女儿笑过,留父亲回家待一天再回,苗雨泽说:我得把赵黎明送回去。

他们回到那个小集镇时,天向晚。苗雨泽骑上车,让赵黎明坐上来,箭一样向着马河梁的方向冲出去。

半路上,在一片树荫下,他们停下来歇口气。看见苗雨泽满脸是汗,上衣都湿透了,赵黎明心里过意不去,便提出要骑车。苗雨泽笑道:你自己骑行,带上我,你还嫩着哩。苗雨泽前跨一步,背对着他撒尿,赵黎明害臊。苗雨泽说:解个手吧,别憋坏了膀胱。赵黎明就走到林子深处,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他们在溪沟边洗了手,接着前行。赵黎明说 :我想读中专,读师范,像苗老师那样,将来出来教书。苗雨泽说 :不,你要读高中,考大学。你若喜欢教书,读完大学再当老师也不迟。

到马河梁脚下,天已黑了,但还能看见山梁无边的影子。赵黎明已不像先前那样惧怕夜的黑暗。他感受夜露带来的湿润气息,这气息带给他久违的心舒气爽,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他眺望马河梁,眺望绵延不绝的神农架远影。他知道,他就要走出大山了。

姐。他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一声。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春雪写信,告诉她,他考得不错。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呢?万一是自我感觉良好呢?凡事不要说得太满。他决定先不告诉她,等拿到通知书再说。

几天后,他接到春雪的来信,她说自己会在九月以前回家看看。她说的是回家看看,而不是看他,这让他心里忧伤了一下,像是掠过了一阵秋风。

学校放了假,苗雨泽要回城休息。回城之前,他来向赵黎明告别,他说:二十多天后他回林场,那时候,录取通知书也该到了。

赵黎明的妈给苗雨泽包了十几只土鸡蛋,苗雨泽不要。赵黎明的妈生气了,说:你对黎明那么好,莫不我家几个鸡蛋都吃不得?她硬塞给了他。

赵黎明送苗老师。在村口碰见会太爷。会太爷身体硬朗,眼明耳锐,还能上山捡些枯树枝回来烧火。此刻,他背着一小捆干枝丫,也就二三十根吧,走在村口。赵黎明上前要去帮他。他说,不用,我正好活动活动,越不活动,人就越趴蛋。他走路不紧不慢,腿脚还算利索。他对迎向他的赵黎明说:明明,多好的孩子,可怜,爹没了。他又冲苗雨泽说:这先生和学生,越来越像爷俩。他思绪之清晰,令苗雨泽震惊。

不愧是长寿村,苗雨泽在心里说了句。

过了桥就是马河梁,绵延的山梁。苗雨泽停下来,说:别送了,我走了。赵黎明说:老师慢走。赵黎明递给他一把长把镰刀,防身用。他怕苗老师遇见豺狗。有时候野猪也伤人。

赵黎明焦急地等待通知书。他内心怀着希望,但总免不了有一丝担忧。他不停地帮母亲干活,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焦虑。

一天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个星期……一个月快过去的时候,苗雨泽来了,他来送赵黎明的通知书。石佛营交通不便,通知书就送到了林场中学。赵黎明考上了城里的第一中学。他考得特别好,马河梁中学总分第一名,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

当妈的却一脸愁云:为什么不是中专?苗雨泽知道她担心什么,他说:黎明妈妈,你不用愁,有政策,贫困家庭,学校免费。马河梁中学,还没出一个大学生,马河梁学校,会给黎明提供一些生活上的补贴,大家都希望他能考上大学,给我们马河梁中学争光哩。

赵黎明却是高兴的。他远跳野马河,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河水、河滩家养的马、河畔地里的向日葵、在洞口飞进飞出的鸽子……无不让他着迷,但这并不成为他不向外走的原因,相反,他要走得更远。自从春雪进城之后,他的心变得阔大,他向往的是省城武汉。

赵黎明留苗雨泽住下,他不住,赵黎明想到自己这样个破家,就没强留他。他说:天眼看就黑了,老师得走夜路,我送老师吧,正好,我想到林场待两天。苗雨泽说:行,林场辽阔,去玩两天。

原来师娘也在。苗雨泽从城里回马河梁时,她跟了过来。到底是城里人,气质高雅,言语热情,但神态依然孤傲。

赵黎明回到他上小学时住的那间小屋,他长大了,不再惧怕了。父亲还是经常在夜里光顾,有时是在赵黎明梦里,有时是在现实的幻景中,但已不再是他躺在门板上的情景,而是穿戴整齐、面露微笑,从赵黎明身边悄然远去。

清晨的阳光明亮地照耀着林场。几排房子静止在阳光下,树叶在阳光下放着光亮。苗雨泽说:这真是一个好地方。我们将来是要到这里来养老的,城里的空气太不好了。苗雨泽的爱人不置可否。她依然冷傲,却待赵黎明蛮真诚,亲自给他夹饺子,而且面带微笑,只是那微笑带着些许表演。那脖子和腰板挺得太直,这让赵黎明在这里待着有些不自在,他有些惧怕她。他吃过早饭就要走。说好要待两天,却急着要走,苗雨泽看出缘由,说你师娘就那样,表面冷,心里热乎着呢。这牛肉馅饺子,是她夜里特地为你包的,那时你正在小屋里呼呼大睡。

赵黎明坚持要走,他说要回去帮妈妈干活。孩子独自走山路,苗雨泽不放心,要送他。老师这句话让他忍不住笑了,这么送来送去,总在路上。他说:老师不用送我,我不怕。苗雨泽递给他一把砍刀。他说:你劈柴咋办?苗雨泽说:上隔壁借一把。他说:你还是把那长把镰刀给我吧,用起来顺手,要是有豺狗想咬我,我就用镰刀背敲它的脑壳。

进入林中小路前,赵黎明朝送他的苗雨泽喊:苗老师,你回去,不用担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声喊出,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男子汉了。

母亲在院子里忙碌。她把红蘑菇、黑木耳、野山榛摆到石头墙上晾晒。近两年,有城里人骑摩托车,到村里来收山货,不过价压得很低。赵黎明要自己拿到城里卖,母亲不放心他,但拗不过他,给他装了两布袋,除了野山榛,别的倒还不算重。去城里要经过马河梁林场,也就是他们学校。他早早地去,骑了苗雨泽的车,然后转汽车。

到城里,他不知怎么卖,找了个十字路口后,把山货摆出来。很快就有城管来,要没收他的东西。他急哭了。城管知道他是卖山货挣学费,就收了手。城管说:不能随便摆摊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城管就把他带到一个农贸市场。他的山货很受欢迎,不到一个钟头就卖完了,价钱是山里山货贩子的两倍。这类山货,后来成为他赵黎明高中生活的重要经济来源。

这是个特别的暑假。这年夏天,雨水多得出奇,野马河两岸泥泞遍布。雨后初霁,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成熟的大地,照耀着马河梁,照耀着鸽子洞,照耀着野马河滩的那片土地和天空……照耀着万物,静止的和飞翔的。赵黎明的思绪被眼前的景物左右,一会儿静止,一会儿浮想联翩。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时常想起。无一例外,他的思绪总会从父亲的身上跳跃到苗雨泽身上,像是由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

春雪有时也会走进他的幻景里。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向他走来,走着走着,隐入野马河的薄雾里,就像她在他梦里突然醒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苍白。事实上,春雪从未有一条白色的裙子。石佛营的人,甚至就没见过她穿过裙子。

春雪回来了,她说她赶回来送他。两人的目光相撞,他避开了她。虽然以姐弟相称,但儿时两小无猜的感觉还在内心深处,像春天的叶芽,只怕春风一来,还要萌发。他只能避开她,像躲避春天的风。

去县城上学的那天,在人们的送行中,他走上石桥。他深情回望石佛营,似乎将一去不再回。他仰望头顶,阳光从一片云朵中透过来,照在他身上,他突然觉得那片云特别像苗老师:恶劣天气里,苗老师为他遮挡着风雨;而一旦天晴,苗老师躲闪开去,让明亮的阳光倾泻在他身上。

他一下子跪在苗雨泽面前。三年前,他没能跪成,现在,他实实地跪在苗雨泽面前。他说:苗老师,我想叫你一声爸。

恩重不言谢,这么多年,他从未对苗雨泽说过一声谢谢。这天之后,他没再叫过苗雨泽爸,也没再跪过。他只叫了一句,这一句顶一万句;他只跪了一次,这一跪成永恒。

那天赵黎明叫苗雨泽爸,苗雨泽并没有答应他。他不是不想答应,他无法应声,他哽咽了,眼里噙着泪,嘴里被一股浓情包裹。苗雨泽后来说:赵黎明,你不要考虑太多。人这一生,哪能不帮人?我当年到马河梁林场当知青,才十五岁,是这里的老百姓养育了我。我后来回城上学,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忘不了马河梁,忘不了这林场——林场的风、林场的雨、林场的气味,这也是我后来二次下乡来到林场的原因。我舍不得这儿。

三年以后,赵黎明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他的分数都够上北大了,但他只报了武汉的这所大学,第一志愿是它,第二志愿还是它。他说,北京费用高,北京离家远。

去武汉报到前,他去坟地看了父亲。石佛山有着它的孤傲和神秘。父亲的坟,则只有孤独和冷清。他踏着秋天干枯的没了水分的落叶,内心是那么凄苦。

那所大学的樱花,他从没有刻意去欣赏,有名的东湖,他也未曾去过。他没有时间,他的专业是临床医学,七年本硕连读。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他不应该读七年书的,可当那张通知书来到手中,他就像拿到一件稀世之宝,舍不得放手。他对自己说,好好学吧,等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就把母亲接过来,带她游遍武汉三镇。

在大学校园,他无数次回想高中苦读的情形:他静静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窗户的地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人。他除了学习,默不作声。他的沉默源于自卑。他生长在大山里,穷,没有父亲,也没有够用的钱。很多次打开抽屉,课桌里有饭菜票,不知是谁给他的。那些饭票菜票跳入眼帘的同时,击中了他的泪腺,他总是无声地眼泪涔涔。他记得第一次拿到这些饭票菜票时,他没有走向饭堂,而是走到校园外的一片树林,倚着一株樱花树痛哭流涕。他接受了它们,接受了同学们的馈赠。

记忆深刻的,除了同学们塞给他饭菜票,还有自己去卖山货,然后才是学习。他时间抓得紧,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没回去这个星期天,苗雨泽回城里看女儿,会给他捎些菜,给他钱,有时三十块,有时五十块,他不要,苗雨泽硬塞给他。苗雨泽笑着说: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记上账,等将来拿了工资再还我。

春雪来过几次信,也给他汇过钱。她在信里管他叫弟弟。他没取那钱,直接让退回去了。春雪的妈日子过得不好,虽说找了个后老伴,那也是个病秧子。他认为她的钱应该给她妈汇去,至于他拒绝春雪的钱,还有无别的原因,肯定是有的,只是他不愿承认。

赵黎明考上这所大学,石佛营和马河梁林场曾一片欢腾,周边老百姓也奔走相告:他不只是考上重点大学,他的分数是够上北大的。县教育局来他家慰问,车进不了石佛营,慰问场所设在马河梁中学,慰问仪式上,县教育局奖励他一万元。石佛营的乡邻、林场那些老职工,都给赵黎明拿钱,一百二百的,硬塞给他,说这孩子好,机灵、热心,看见谁干活,放下书本就去帮忙。

和许多大学生一样,赵黎明对自己的未来也有过展望。他不想考研,他想早点工作,让母亲早些过上好日子,但他不能,学制就是这么设置的,本硕连读。临床医学专业,不读硕士很难找到工作。他不想留在武汉,城市大,生活压力就大。他想念马河梁,怀念野马河,他思念母亲和苗老师。他觉得奇怪,他曾是那么嫌弃那片土地,而现在,却又那么渴望回到她的怀抱。马河梁、石佛营,他斩不断的乡愁,他摆脱不了的根。他就盼着早点毕业,早些回到县城医院。他主修的方向是口腔科,那就当一名口腔科医生吧,拿工资,贷款买房,把妈接到城里。如果妈不愿意进城,他也不为难她,他每周回去看她,看野马河、看马河梁。他还可以站在野马河畔凝望鸽子洞,或远眺石佛山。

六、我并没有杀人

赵黎明已在武汉度过了两年时光,这两年时间里,他只回家陪母亲过了个春节,剩下的假期,他都在勤工俭学。这次回乡,他放眼望去,进入视野的,依然是那道宽阔的、望不到边的延绵的马河梁。野马河贴着他的脚下静静流淌。石佛营后山那只石佛,永远在那里,半卧半坐,似睡似醒。

但你若以为乡村没有变化,那就错了。那马河梁上,那石佛山腰间,高过百米的电信信号塔,是一面面旗帜,引领着人们,在虚幻与现实间游走。一条精神的河流,在乡民们心里流淌,其汹涌的波涛,胜过野马河。

网络的力量真是吓人,苗雨泽感叹说。他说得没错,年轻人、小孩子,人人抱个手机,在夜灯下,在树荫里,乐此不疲。也正因如此,赵黎明的那篇非虚构《白鸽飞越神农架》,才引来这么大的麻烦。尽管一再解释,鸽子洞里的那些白鸽,只是普通的鸽子,顶多是信鸽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神鸟、仙鸽,更无保佑谁家孩子考上大学的神力。然而,没有人听他的。他在这里守了三天了,每天依然有人来烧香、拜鸽神。赵黎明哭笑不得。他本来可以不管,可是,若任他们这么烧下去、拜下去,这几千只上万只鸽子,将无家可归。它们害怕香的烟雾和气味。

他没能阻止他们。有人拜完了走了,另一批人来了。他们过了石桥,沿着河边滩地,往鸽子洞走,人多得像一支小分队。雾浓烈而低垂,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子,只有头在雾的顶端钻出来。他们像老人嘴里传说的鬼。他们如此愚昧,如此祸害这些可爱的鸽子们,真的就是鬼哩。

我就要做个打“鬼”英雄。赵黎明对自己说。

然而,他下不了手。他也没有理由动手,他只是尽可能地阻止他们。当他阻拦一个老妇人往洞里进时,那个老妇人对他怒目圆睁,言语中带着一股怒火:你滚开!她身后的一个妇人,语气倒是缓和些,她说:这鸽仙可灵呢,他们石佛营一个学生伢,小时穷得没裤子穿,因为对鸽子好,现在都考上了武汉的大学了。他都考到北京去了,是他自个不去呢。她们显然不知道,赵黎明就是她说的那个人。

鸽子纷纷往外飞。白色的鸽子一只接一只,连成一片,像白色的被风吹得凌乱的云。新一轮的担忧与苦痛让他内心难以忍受,他努力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他说:叔叔阿姨、大爷老奶奶们,你们不能在这里烧香。

他们不理他,重复着老赵家一个叫黎明的孩子的故事。他说:我就是黎明哩,我考上大学,与鸽子没有关系。

近几年,山里的大人们开始重视孩子的教育。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养活不了他们。山里几乎没人种田种地了。他们空前地重视孩子的教育,这是他们离开农村走向城里的唯一途径。赵黎明知道他们的想法,也理解他们。但他们为了孩子能考到城里,跪拜莫须有的鸽神、鸽仙,他不理解。

阳光移到头顶,清晨逝去,晨雾没了,烧香敬鸽仙、鸽神的人离去了,鸽群落在野马河滩离洞口很远的地方,它们害怕洞里的香味,那些劣质的香散发出的香味。但它们不能走得太远,鸽子洞是它们的家。

赵黎明疲惫地走向石佛营。他回屋。母亲心痛地看着他。母亲说:你就别管了,你管得了吗?让他们去拜吧,拜几年,孩子还是考不上,他们就不拜了。看看你,搞得像个鬼。

母亲又说:回学校去。上面都不管,你管得了?上面也不是不管,他去找过他们,他们来到鸽子洞前,规劝烧香拜佛者。上面一来人,烧香者走,上面来的人一消失,他们又来了。他们执着,他们要做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他们惯于同他们眼里的“公家人”玩藏猫猫的游戏。上面后来就不派人来了。上面来的那个人说,法不责众,总不能把这些烧香的人都抓走吧?

赵黎明喝了一口凉茶,坐到院门外。溪水叮咚,身下的石头带给他一丝很舒坦的凉爽。他眼朝南,遥看野马河,看那鸽子洞。他想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他对着溪水冥思苦想。溪水的那边走来一个人,是苗雨泽。赵黎明起身,迎过去。

苗老师!他喊道,带着哭腔。

知道你会回来。苗雨泽说。

我也正准备早饭后去林场看老师。赵黎明面露愧疚。苗雨泽笑。赵黎明说:他们把鸽子洞弄得乌烟瘴气,这么下去,鸽子怕是要完。苗雨泽说 :我听说过,但没想到他们闹得这么凶。愚昧!

怎么办啊?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折腾,折腾一段时间没有效果,他们也就停止了。苗雨泽说。他的想法,竟然与母亲如出一辙。赵黎明开始怀疑自己。顺其自然,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赵黎明没法顺其自然,鸽子洞“香火”越来越旺,他们除了求鸽子保佑他们的孩子考上大学,还求鸽子保佑他们长寿。

他们说起石佛营,说那是长寿村。他们说石佛营的人长寿,与鸽子有关,鸽子是神,是仙,保佑着石佛营的人。这当然又是子虚乌有的事。石佛营的人,没觉得长寿村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那些外村的人,或城里来的人,吃饱了,喝足了,说长寿村好,说他们长寿。他们看到的,只是那几位百岁老人,他们看不到这个村子里,有几多人英年早逝,或意外身亡,比如他的爸、春雪的爸。

你们不要再烧香了,他冲他们喊,你们这样,不把鸽子熏死,鸽子也会远走高飞。

这是新的一天,清晨依然有雾。雾还没有散,赵黎明回望石佛山,石佛山像一座孤零零的岛屿。鸽子洞死一般沉寂,他感到有死亡的气息在升腾。

乡亲们,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们,你们真的不能再在鸽子洞里烧香了。

没人听他的,他的心绝望到冰点。绝望像无边的黑暗,静得能听见死亡临近的脚步声,像秋天的落叶那么轻盈。

这么下去,鸽子都会死掉!他大声喊。

疯子,大学生疯子!起先没人理他,当他说鸽子都会死时,有人开始回应他、骂他。

赵黎明的确像个疯子,守洞数天来,他不修边幅。他的头发凌乱,他的胡须几乎将他的整张嘴淹没。可是,那又怎样?没人怕他,即便他手中的长把镰刀寒光闪闪。

疯子,石佛营的疯子!这些话像风一样传得很远,都传到马河梁林场了。那天午饭后,他远远地看见苗雨泽向石桥走过来。苗雨泽说:我陪你一起战斗。他说:老师先回马河梁林场,需要老师时,我去找你。

赵黎明站到鸽子洞口不远处,守着那个洞。浓烈的香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他戴着口罩,手握那柄多年前陪伴他的长把镰刀,像一个蒙面大侠。时间长了,他站不住。他就坐下来,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得了瘟病的鸡,他太累了。

他们向洞口涌去。在他们眼里,赵黎明像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疯狗,口罩下的嘴唇颤动着,眼白大而亮。他的头发更长了,不但彻底遮住了耳朵,还在衣领处打卷。他胡须更浓密,从口罩里钻出来。他的衣服脏旧。他周身唯一打眼的,是他手持的那把镰刀,寒光闪闪。

一个老头走在最前面,他吼叫着,像是骂人,像是训斥。他说,我要敬鸽神,我今天死也要烧一炷香。

他说到死。

赵黎明去拦他。他必须拦住这个老头。一个人上去了,就会有更多的人上去。鸽子会因此而丧命。他爱它们,它们应该在鸽子洞里安然地生活着,自由地飞来飞去,而不应该被他们当神灵敬着,那样只会要了它们的命。

大爷,你回去。赵黎明不是凶狠之人,当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逼近他时,他的声音软下来,变成了恳求。老人不听,依然往前闯。赵黎明伸手去拦,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老人脚下一滑,瞬间倒下,接着滚下坡地。他滚动的身体,被一堆灌木阻拦,因而没掉进河水里。

赵黎明冲向那个蜷缩在河畔的老人。老人昏迷不醒。有人去喊乡村医生,有人打电话,叫了120。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有人逼过来,对赵黎明拳打脚踢。有人趁机冲上鸽子洞口,去燃上一炷香。这时候,苗雨泽出现了,他拨开人群,冲到赵黎明身边。苗雨泽抱着他,护着他。苗雨泽对他们说,乡亲们,他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考到武汉去读书的孩子,他就是你们说的,分数够上北大的那个孩子。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考上大学,不是鸽子保佑了他,他是怎样努力地学习,你们不知道。乡亲们,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也不能这么对待鸽子。

苗雨泽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个老人,他这才看见。

你!他朝赵黎明喊,你干的?

我没推他,是他自己滑倒的。赵黎明浑身筛糠似的抖着。

你不推,他好好的,怎么会滑倒?人群里有人喊。

警灯闪烁,警笛鸣响,警察来了。

赵黎明感到了风,他看到眼前美丽的乡村图景随风而至:曙光初现,或暮色降临时,沐着晚霞的野马河格外美丽。而鸽子洞有着更神秘的色彩。鱼在野马河里翻着浪,野马河的河水流淌。枯水时节,要静静地听,才能听见野马河流淌的声音。你若有足够的耐心,或许还能看到一两匹马,它们立在河滩,吃草、奔跑,或紧凑在一块儿,做着亲昵的动作。多少天来,赵黎明几乎不眠,只有很浅的薄如纸的睡眠。那几天他总做梦,梦见自己被水冲到野马河心的岛上,那里有很多鸽子,可是,它们死了,尸横遍野。他醒了,醒来后的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忧伤和愁苦。

出人命了。他瘫坐在地上,就那么看着缓缓流淌的野马河,像看着时间流逝。他自言自语,重复着自己的话:它们不是神鸟,它们只是普通的鸽子,普通的鸽子……它们是我们的朋友,它们不该被这样烟熏火燎……

他语无伦次。

我没有推他,我们只是衣袖碰在一起,是他自己滑倒的,是他自己滑倒后滚下去的。

120带走了老人。这两年,从马河梁到石佛营的路,略做修整,警车、急救车跌跌撞撞,倒也能开进来。

赵黎明将被警车带走。警察来别他的手臂,他说我自己走。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他们讲清楚,是苗雨泽的声音。他跑过来,拉着赵黎明的手。赵黎明看上去体力透支、疲惫不堪。师生俩向着警车走去,四只脚交攀着,一个扶着另一个,却像是一个人要把另一个人绊倒,但他们没有倒下。他们像战场上的两个受伤的战士,艰难而执着地走着。

离他们不远处,集聚了很多人。这里人烟稀少,赵黎明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涌出这么多人,像是从野马河里钻出来的。

你们不要抓他……喜太奶刀锋般尖厉的声音骤然响起,河面被震起粼粼波光。这位百岁老人是最后一个来到这里的,她不知道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受了重伤,她以为他们抓赵黎明,是他打了那些来烧香的人,是与他们纠缠得过了头。现在,她要劝他们回去。只要他们回去,他也就不闹事了。

她在山路上,能看出她步子迈得还算稳健。她的下巴努力向前翘起,嘴瘪成一个小圆圈,两只眼往里陷,但她并无蹒跚之态。她冲那两个警察喊:公家人,放了黎明吧。她又对人群里那些百姓说:你们回吧,那不是古陶哩。那是我带到洞里的哩。那也不是什么千年古洞。当年日本人打过来,我没地方躲,藏进这个洞里过日子。后来被日本兵发现,他们来抓我,打碎了这些坛坛罐罐。

人群里有人说:有这事?这么多年,咋没听喜太奶说过?喜太奶说:是真的哩,我没骗你们。我不能说哩,不能说啊。我那时还是个小媳妇哇,让日本人糟蹋了咧,我怎么说?我怎么说咧……他们要杀了我,我拼命地跑,他们拼命地追,八路军来了,才留下我这条贱命咧。她快步走向警察,她喊道:他是我们营第一个大学生呢,你们要抓他?先问问我这根老拐杖可不可?她把拐杖在地面敲得咚咚响,仿佛大地是一面鼓。那气势,颇像电影里的佘太君,但警察还是带走了赵黎明,他们将苗雨泽阻挡在车外。

苗老师,你保重!赵黎明落下泪来。这么多天,他憋屈坏了,但他尽量忍住自己的眼泪。现在,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也只有眼泪,才能表达自己内心对苗雨泽那份独特的情感。苗雨泽这两年老多了,半白的头发似乎在瞬间全白了。他的身体明显地弱下来。苗雨泽冲他点头,哎了一声。他老泪纵横。

钻进警车前的一刻,赵黎明站立,回望野马河,回望鸽子洞,回望石佛山,像缅怀一个消失了的世界。

七、白鸽飞越神农架

民警当时就带人封了鸽子洞。说是封,其实是半封,洞口顶端,留了澡盆大小的一个口子,供鸽子飞进飞出。

伤者被抢救过来。他头部受损,肋骨断了三根,左小腿骨折。他没事,他活着,但他自此可能成为一个瘸子。

赵黎明伤人,除了赔伤者医疗费,支付营养费、误工费,还获刑四年。他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他没有钱,这些费用都由苗雨泽垫付。

赵黎明在监狱里表现好,曾规劝阻止三个狱友越狱,立了功,提前一年释放。

三年后,一个秋日的上午,赵黎明走出监狱,走向一片苍茫。他什么也没有了。监狱偏僻,路途遥远。苗雨泽头天晚上就到了离监狱最近的小镇,清晨叫了车来。走出监狱后,苗雨泽带他理发,那头发太短,只修了个型。之后,苗雨泽带他洗澡,让他换上新衣服,从内到外,包括裤腰带、鞋和袜子,都是新的。外套是深蓝色的西装。他明白苗老师的良苦用心,苗老师要他一切重新开始。

从监狱里穿出来的那身衣服,从内到外,他扔进了浴池的垃圾桶。他什么也没说,一直悄然落泪。他很想问一句,我妈还好吗?师娘还好吗?可他张不了嘴,一张嘴就哽咽。

走向长途汽车站时,苗雨泽拉起他的臂膀,说 :回武汉去吧,回到你的大学去。他说:不去了,这么多年,怕是没学籍了。苗雨泽说:你进去后,我特地去了你们学校,找了相关领导,把情况向他们说了,他们答应,可以保留你的学籍。即便学籍没了,可以再考。赵黎明说 :年龄大了,不考了。苗雨泽说 :年龄放宽了,多大都可以考。

赵黎明说:我想去马河梁当老师,从您手中接过教鞭。您年龄大子,也该休息了。

苗雨泽没吱声,他的心很明显地动了一下,是感动。马河梁太需要老师了,可他不忍心让赵黎明去啊,赵黎明应该回到武汉的大学,赵黎明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美好的未来。

老师就在林场养老。那儿空气好,水质也好。我把我妈也接到农场,她与师娘也是个伴。赵黎明说。

苗雨泽没有回答他,他的眼眶湿润了。他有哮喘,一到城里他就咳嗽,咳得厉害。他已适应了野马河,适应了马河梁。

周边的孩子需要教育,他们不能不接受教育。这是苗雨泽多年前说的话,现在,由赵黎明再次说出。苗雨泽的手,用力抓紧他的臂膀,好像怕他像鸽子一样飞走了,但他又是那么渴望自己的学生飞得更高更远。

苗雨泽双目远眺马河梁,说:如果马河梁没几个过硬的老师,教学水平上不去,孩子们就会跑到县城去上学,马河梁学校就要撤销。学校一撤,就有老板来建滑雪场,就要砍去很多树。有人觊觎马河梁学校和林场很久了。很多回县城养老的退休职工,又回到马河梁,说是要一起保卫马河梁林场和学校,保护他们当年种的树一棵不少。你先回大学,我还能坚持几年。你想教书,大学毕业再回也不迟。马河梁的确需要老师。

赵黎明依然沉默。沉默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沉默,有时是默认,有时是否定的回答。苗雨泽一时拿捏不准。

还有一件事,苗雨泽不知怎么向他说起。他的母亲在他被抓后,急火攻心,颅内出血,昏迷了三天,最终醒了过来。儿子未成家立业,她已成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苗雨泽最终没有说出她母亲的事,反正天黑前,赵黎明会见到她。

我想去看看那个老人。赵黎明说。他说的是滑下坡地的那个老人,在监狱里,他一直惦念着老人。

苗雨泽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谁。苗雨泽说:他死了。接着他急忙解释,与你无关,与那次摔伤无关。他得了肺癌,晚期。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次受伤住院检查出来的。你走后半年,他就死了。

赵黎明转过脸去,遥看鸽子洞,好像那个老人还站在那里。他自己却无力站立。他蹲下来抽泣。他原本想出来后第一时间去看那个老人,未来还要照顾他。他觉得憋屈,觉得人生真难,好像怎么做都是错。

赵黎明在石桥上看见了母亲,母亲并不太老,但她看上去太老了。她拄着拐杖,执意要到桥头来迎他。野马河面的风吹过来,轻拂着她的白发。她脸上的皱纹有着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深度,以致他并不需要走得很近,就看得见她脸上溪沟一样的皱纹。

他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他跪下去喊妈!他抽泣着。他说:妈,对不起!他把母亲的手放到他的脸上,让母亲的手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他感到母亲的手背像砂纸一样。他想忍住抽泣,却变成了号啕大哭。

苗雨泽拽起他。苗雨泽说:黎明,走,咱们回家。

赵黎明听见鸽子咕咕的叫声,他转身望去。他看到了鸽子洞,洞口顶端的峭壁上,白色的鸽子飞进飞出。它们的窝还在,但显然已经没人去打扰它们了。

金色的晚霞光照耀着成熟的大地,照耀着马河梁,照耀着野马河,照耀着鸽子洞,照耀着河滩的鸽子和空中的鸽子,静止和飞翔的。赵黎明看见洞口飘来一片白色云朵,云朵在霞光的照耀下慢慢散开,他看见春雪从云朵里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姐!他朝着洞口喊了一声。

苗雨泽听见他的喊声,转过头去,除了那些鸽子,静止的和飞翔的,他什么也没看见。

越来越多的鸽子落在野马河边的草丛,在那里喝水。他凝视着河边的滩地,他寻找着那只白鸽,他熟悉的那只白鸽。他没有看见它。鸽子的寿命很长,有的长达二十年,它应该没死,它应该还活着,只是在这些鸽群里,他看不见它。他这么想着,正要转身离开,一声清脆的鸽哨响起。顺着鸽哨声,他看到了那只白鸽。这么多年,鸽哨应该早掉了,脱落了,但它分明还在——也许是另一个淘气的孩子给它重新做了一只;也许那鸽哨声并不存在,它只是他记忆深处的一次回响。令他欣喜的是,他看到了那只白鸽,那只白鸽在他们头顶打了个转,然后飞过野马河,飞上马河梁上空,一直往前,像是要飞越整个绵延千里的神农架。

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现为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解放军文艺》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本刊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多种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