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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焦雨溪:舅姥
来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焦雨溪  2021年07月05日07:34

编者按

本期新发现栏目的作品文本质地各异。生活中我们都会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和陌生的“舅姥”的关系就是。焦雨溪的这篇非虚构短文《舅姥》写得很温暖很真实,现实虽有些微残酷但逼近现场状态,“事实的文学性”的在场感呈现内心的柔软。

舅姥

焦雨溪

是一个深秋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天气,我漫长暑假的最后一天,一个在之前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远房亲戚住进了我家旁边的医院。

我和爸妈象征性地去医院看那个亲戚。路上,左手边金黄,右手边红艳,蝉鸣遁。

一推门,一股病人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不禁皱了下眉头,却在看见一具瘦得只剩骨头的躯体挣扎着爬起与我打招呼的一刹那,开始愿意接受这难闻的气味,哪怕我刚才还恐惧它会在我肺上熏出个洞来。

她伸了好几次手扶栏杆扶不起来,身边那个黑着脸的女儿才极不情愿地去将她半拖半拽地“拎”了起来,我觉得那骨头几乎要被她女儿弄散架了。轻点,我的心里尖叫一声。

她一靠实,马上展开极其病态却真切的笑容,密集的皱纹间渗出一丝无法言说的和蔼。那个女儿在与爸妈寒暄了几句后,用一种骂街村妇特有的那种令人厌恶的语气说:“胃癌晚期,没几天了,过几天住院费到期就弄回老家去,这病,治也是费钱,拖累人。”她说话时并没有避开病人的意思,那一瞬间我心中竟涌起一股愤怒,她却好像没听见那些话一样,继续与我拉家常,可我却分明觉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似乎在没人注意的下一秒,能流出混着血的泪珠来。

我叫她舅姥,她很受用,皮包骨一般的手去挣扎着抓妈妈刚给她买的鸡爪来给我吃,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哪个是鸡爪哪个是她的手。看我一愣神,她有些尴尬,缩回手讪讪地笑:“年轻人,都爱干净,我这天天不洗手的,你自己抓来吃。”

我不等她缩回手,抢似的拿过她手上的鸡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平时所谓的那些讲究,忘记了饭前便后要洗手,也忘记了医院是个满是病菌的地方,那一刻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和一个濒死却还对晚辈充满爱心的老人而已。

第二天晚上我逃了晚自习去看她,她的女儿不知去向,大概是到夜市上去购物了,她的床头摆了许多夜市中才买得到的劣质荧光色衣物,猛地一看晃得我的眼睛生疼。她说渴,我端起杯子,里面没有一滴水,还有着因为长时间不刷洗而积累下来的一层厚厚的水垢。我为她刷了杯子,又倒了整整一壶水,她用少有的速度喝完了那一杯水,血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眯眯地问我怎么不去上学,我撒谎说今天放学早,又说想推轮椅带她出去走走,她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我推着她走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走在夕阳的光圈里,晚霞把我们的脸都照出了健康红润的颜色,她看起来也不再那么瘦弱,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活力。

“我和你讲啊,我小时候在庄稼地里干活,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扛着带着泥巴的锄头回家的,回到家里有喝不完的大井凉水。”她的声音愈发哽咽,好像轮椅都哗啦啦跟着抖颤起来,到最后竟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也没能力对她负责,更没资格去痛骂她的女儿一顿。我能做的,只是从我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快被磨烂了的卫生纸递给她,看着那破烂的几乎已有些被校服染成蓝色的卫生纸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上来回擦拭着,很快就被润湿了。衰老的老人,磨损的卫生纸令我内心一紧,人与物都会旧,风一吹,都将远去。

那一刻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以前每天在学校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连收拾那个欺负人的体育老师都做得天衣无缝的自己,居然连给眼前这具小骨架一样的老人一点安慰的能力都没有。

真的,哪怕一句也好,可我就像个哑巴似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要逃掉晚自习来看她,每天都给她倒一壶水再走。这件事导致后来她去世后的很多个晚上,我都梦见她坐在轮椅上,抱着一个大水壶瘪着嘴笑得很灿烂,我想,她现在应该有喝不完的大井凉水了吧。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我逃学到医院去,一样的大门,一样的走廊,进病房,却看见床位空空的,是死寂一般的白色。我意识到她的住院费已经耗光了,她也已经接受了最终的命运。

她离开医院的很多天里,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即使吃得很饱了也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地方被打碎了似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死这件事是确确实实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而那种“等死”的感觉则在我的心里被我幻想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足够想到撕心裂肺。

但很快,学校—家,家—学校,繁杂的学习生活将这件事埋进了题海,我几乎快忘记这件事了。

一年后,中考完回到老家,姥姥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拆开,看到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瓷杯子,光滑得晃眼,姥姥说这是舅姥托人带给我的,说是做个纪念。

没有流泪,可我确确实实被感动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收到过许多比这杯子贵重一千倍的礼物,可只有这小小的廉价的杯子让一直机器人一样麻木的我体会到了一种叫作感动的滋味,这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有点咸,有点甜,不苦,酸。她在我生命中作为一个小小的过客就这么流逝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而她留下的是一个老人弥留之际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给我的感动。瓷杯,慈悲。舅姥,我再给您倒一杯水,来,喝水。

焦雨溪,1996年出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小说集《山宇河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