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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2期|龚爱民:望郎歌(长篇小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2期 | 龚爱民  2021年07月05日07:07

《望郎歌》是土家族作家龚爱民的长篇遗作。

这部小说以桑植县洪家关乡的男人们参加红军,跟随贺龙指挥的红二、红六军团开始长征为时代背景,但作者没有追随长征的步伐去正面书写红军的故事,而是将关切的目光和深情的笔触停留在桑植这片红色的土地上。留守的红军家属在桑鹤游击队队长何文池的带领下,转移到芭茅溪与桑植坪一带,他们一面互帮互助重建家园,一面还要躲避“铲共大队”和“清乡团”等组织的侵扰,在对亲人的思念与等待中,他们度过了最为艰苦的岁月。铜伢子拍打着渔鼓筒唱的《望郎歌》,穿插在各个章节之间,更是渲染了作品的思念基调。

让人叹惋的是,龚爱民在这部作品的修改过程中不幸离世了。为了使这部反映红军题材的凝血之作得以面世,我社将这部小说仔细梳理,将原作中反映桑鹤游击队和红军家属的故事节选出来,独立成篇,以向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

——编 者

望郎歌

龚爱民(土家族)

1

后来,向云林屋老太王腊月无数次地想,向云林不是洪家关村的人就好了,要不,向云林不是洪家关乡的农会主席,也就好了。

在桑植这块,管女人、老婆、堂客都叫老太。他屋老太,我屋老太,你屋老太,或某某屋老太,某某某屋老太……就这么叫。

贺龙带着两万人队伍离开那年,洪家关村以向云林为首,走了十三条有了家室的汉子。那些年,向云林三番五次帮红军扩红,哪想到这最后一次,他把自己也扩了进去。

向云林屋老太王腊月就劝他说,你能不能不走呀?

向云林说,前些年扩红,扩的都是后生尕,现如今都是些小孩子了,十四五岁,哪有后生尕?再说,这次走的都是有家室的,俺是乡农会主席,还得带个好头。

王腊月说,好歹,你跟文常哥是姑妈老表,又是发小,你要不好跟他讲,赶明儿俺去找他。

王腊月说的文常哥就是贺龙。文常是他爹妈给的名字,贺龙是他革命后自己取的名字。他是土生土长的洪家关村人,所以都叫他文常,不叫贺龙。文常哥、文常叔、文常老表……就这么叫。

向云林说,俺见到文常哥了,他对俺讲,云林,你会使中草药治病,部队很需要你,这次别人谁不走都行,就你不行!

向云林走的头天晚上,天煞黑时,向云林还没回家,王腊月抱着三岁的立夏,哼唱着催他入眠:

马桑爷,马桑娘,

你长高,我长长,

……

谁发明的谁又流传下来的歌谣,没人知道。就像山野的风,打哪来,到哪去,谁能说清?

要说马桑树是个啥呢,其实就是个年岁中的盼头。

那是一种矮趴趴的灌木树,枝繁叶茂,却仿佛长不高的小老头。桑植的山野,一丛一簇,贱生贱长。冬天,叶落尽,春来,便脱胎换骨,万枝吐翠,极是爽眼。可桑植人相信马桑树是神树,传说在有月亮的夜晚,能不断往上长,一直长到天上去,每年七夕,牛郎就是爬马桑树才得去天上与织女相会的。于是人们总是拿它祈求神灵护佑,避祸消灾,福寿常在。

天黑好久了,向云林才回来。

王腊月说,饭给你留着,你快去吃。

向云林进内屋看看睡了的立夏,出来,听听隔壁,问,俺爹睡了?

王腊月说,爹睡了。

向云林说,我在乡里吃过了。

想到男人明早上就要走,王腊月心里难受,泪水泉一样涌出,两肩头不由得青蛙那样抽起来。

男人拢着她的肩,哄她。他推她到内屋,坐到床头。

王腊月劝他好几天,啷么也劝不住。这会儿到了床上,她改劝为咬了,男人傻乎乎地说,你想咬就咬,使劲咬。直咬得向云林肩头血肉模糊,惨叫一声,把睡得小猪似的立夏给惊醒了。立夏三岁,屁也不懂,睁着眼观看他爹光身子在他娘身上呼哧呼哧地使劲。她记得立夏还蹬了他爹一脚,他爹笑笑,腾出手来摸摸立夏的脸,继续在他娘身上使劲。

那会儿年轻,王腊月白白胖胖,高长结实,身上高低凸凹,有山有水,风光好着哩。向云林趴在她身上,像趴在一团云朵上,要羽化成仙了。

他两个相互搂抱着,向云林说,真好!

王腊月说,叫你别走你要走。到外面了,看你找谁快活去?

向云林嘿嘿干笑着。

还为他担忧呢。谁想他这一走,她就守活寡,守了大半辈子。真可惜了她年轻时一身好肉色。

女人就是块地,她掐准了日子,那几天,她这块地种得上。就跟男人明说,你走前,得给俺再留个娃。男人就连续不断地耕地三晚。

这是最后一晚。

等男人呼呼睡去,她却翻过来倒过去,啷么也睡不着,就翻身爬起,穿好衣裳,出门朝何文池屋走去。

王腊月去找何文池屋老太葵梗要一把马桑树火灰。

2

王腊月走进何文池屋的时候,堂屋里正亮着四根蜡烛,何文池屋老太葵梗正盘腿坐在草垫上,窗户开着。葵梗没睡,她晓得王腊月要来找她,她在等她。

那天晚上,洪家关村的十三位要出征的汉子的老太,全都来找过葵梗。第二天早上,十三位汉子全都怀揣一把马桑树火灰上路。马桑树火灰是个意象,代表他们的肉身与故土山林紧密相连,即使走到天边,也断不了回家的路。

那为啥都找葵梗要马桑树火灰呢?因为葵梗是始倮妮呀!

在桑植乃至湘西一带,人们把巫师叫作梯玛,而把女梯玛叫作始倮妮。据说,先前的梯玛都是由女人担任,传女不传男。

王腊月走进屋,一缕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雾气也跟着钻进来,弥漫在灯影晃动的屋里。王腊月说,葵梗姐,还没睡哩……

葵梗说,你屋向云林真要走了?

王腊月说,死活要走,拦不住。咦,文池哥啷去了?

葵梗说,这些天忙。这会儿指不定在刘家坪开会。文常哥的队伍全赶到那儿了,讲是明天开拔。

王腊月说,那文池哥走吗?

葵梗说,不走。想走也走不脱。

何文池是桑鹤游击大队的大队长。还是一个礼拜前,贺龙把何文池召去,同去的还有桑植县苏维埃主席程少卿。贺龙说,主力部队这次去得远,也不知哪天才得回来。桑植是红军的根基,主力部队走了,还得有人留守,你们两个都得留下来。贺龙说,你们两个要搞好配合啊,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红军家属和红军伤病员。具体分工呢,程少卿负责肃敌和打游击,活动范围是在凉水口、陈家河、沙塔坪、县城一带。何文池呢,是要全心护卫好要护卫的人,活动范围是桑植、鹤峰两县交界的芭茅溪、五道水、四门岩几个乡镇。何文池和程少卿两个满口应承。

葵梗说,文池跟随文常哥多年,是参加过北伐和南昌起义的老兵,是人家的心腹嘛,叫留下来,就得留下来。话又说回来,你是人家的心腹,紧要关头,你就得替人家分担呀,你说是不是?

王腊月问,姚萍在家吗?

葵梗说,这会儿带着守柱回嘎公(桑植方言,指外公)家了。

王腊月说,守柱与你亲,啷么就肯走啦?

葵梗说,这臭小子,哄了半天,姚萍才带走他。

何文池有葵梗和姚萍两个老太。守柱四岁,是姚萍生的。不过守柱与葵梗,比他亲娘还亲。守柱夜夜都与葵梗睡……这事说来话长。

葵梗十三岁时,随她爹叫化流落到这儿,不巧她爹得病,死了。她就自个做主,头上插根草标,要卖身葬父。何家帮她葬了爹,让她做他家媳妇儿。那时何文池才六岁。她是人家的老太,却又像姐,像娘。文池那时就跟她睡。每天夜里,这么个小男人都摸着、吃着她的汁包(桑植方言,指乳房)入睡。她的汁包由青果涩涩的,被摸吃成饱满香酥时,小男人也就长成人了。可她却有个女人到死都闭不上眼的败病,不生养。男人二十出头时,她也快三十了,肚子还不见动静。后来,文池跟文常哥当兵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公公婆婆。两个老人又都是五十出头,前后不到一年就接连着过世了。何家几代单传,两个老人走时都跟她交代:等文池回来了,把他留住,生个儿。

南昌起义那年,起义部队后来在潮汕给打散了,何文池一个人往老家赶,回到家,带回个女子,就是姚萍。

何文池跟老太葵梗讲,他路过湖北鹤峰县城时,地方团防见他形迹可疑,要带他走,他打倒几个,夺路奔逃,得幸姚萍关键时刻藏下他,他才躲过一劫。姚萍就是鹤峰的人,她爹在县城开一家南杂铺,送她上过一年半桃源女子师专。她遇见何文池的时候,正病退在家休学,见何文池英武气十足,有本事,他们相处几天后,姚萍喜欢上了他,就相跟他来到洪家关。之后姚萍在洪家关办学堂,当过好多年女先生。

葵梗把事情想开,自个不能生养,公公、婆婆走时又把何家传宗接代的事托付给她,现今男人回家了,带回个姚萍,不正是天意要文池娶二老太吗?于是葵梗像文池的娘一样,张罗着让男人再成一次亲。

后来,村里流传着一些话,说何文池有时跟姚萍睡,有时跟葵梗睡,但多数时候还是在葵梗床上。说文池跟葵梗讲,跟姚萍睡不着,她爱瞎闹,跟你才睡得着,你像俺娘。说葵梗就笑话他,你现在有老太了,老太又能给你生娃,你还要老娘不?说文池就故意板了脸讲,娘只一个,媳妇可以换,俺啷么光要媳妇不要娘了呢?这当然是笑话,半是掰弄半是夸赞。掰弄是这块的方言,就是调侃呀,调笑呀。夸赞呢,是讲他们三个在一起,好得如同糍粑粘上了米糖,扯不开了。葵梗听到这些话时,又好笑又好气:俺明明是人家老太,偏把俺掰弄成人家的老娘。可话说回来,葵梗不管是待文池,还是待姚萍,有十成热心绝不掖下半分的。也确实,在这个家里,葵梗就像他两个的老娘。文池自己也感觉到这点,他后来死的时候,就实实在在叫了葵梗一声娘的。

姚萍生下娃后,由葵梗做主,取名守柱。问,守住个啥呢?葵梗就讲,守住家呀,守住老太和儿女呀,守住做人的德行呀。别像他爹,像个麻婆丁(蜻蜓)似的,飞来飞去,不着家,在外面瞎闹腾……

过年了,一家四口去给公公婆婆上喜坟。葵梗抱着襁褓中的守柱,走在前头。到了坟上,葵梗吩咐文池、姚萍两个砍掉坟包上的柴茅,再挖些新土,把坟盖圆。葵梗一手抱娃,一手把篮子里装着的糍粑、炒米、橘果……一一摆到坟前。

一小挂鞭炮,喜气洋洋地炸开了。

葵梗流着泪,喜着脸说,公、婆,俺何家有后,您两老有孙子啦。孙子叫守柱。您两老听好了,有俺葵梗在,守柱就饿不着、冷不着;有俺在,尽他两个本事生,俺给养……今天是喜日,俺不哭,俺不哭——

说着说着,葵梗的泪水流得更欢了。

三大间板壁屋,他两个住东头,葵梗带着守柱住西头,俨然一夫两房。

守柱每晚都跟葵梗睡。

慢慢地,守柱满地爬了,踉跄学步了,认得爹和娘了,晓得亲疏了。

有天夜里,守柱床上跟葵梗讲,娘,二娘讲,俺不是你生的,是她生的。你讲气人不气人。俺往后都不想理她了,哼……

葵梗吓一跳。想,俺这不是抢了人家姚萍的心头肉?心里好一阵难过。

葵梗想想,就跟守柱正经讲,你真是二娘生的,不是俺生的。你叫俺娘,那是俺不会生,你二娘会生,你二娘怜惜俺,怕俺老了孤寂,没人养老,才让你叫俺娘的。你二娘是好人。

守柱讲,娘,你是不想要俺了吗?

守柱一抽一抽,哭起来。

哄了好久,哄不住。越哄,哭得越凶。

葵梗跟守柱讲,二娘是你亲娘。守柱,你记住了吗?

守柱讲记住了。

就这,近邻远乡又传开了。都讲,何文池屋大老太那心肠,好得跟菩萨似的。

想不到的是,就因这事,促成葵梗做了始倮妮。一个不知住在哪个廊场的始倮妮听说了她,装作得伤寒打摆子到她屋门口叫化。葵梗是叫化子出身,平时见叫化子来了,都会给些打发。这回,葵梗却是把那叫化子婆留住三天。就那三天,人家把一身本事传给了葵梗,等人家走了,葵梗才知晓人家是始倮妮。她就是葵梗的师父。

葵梗师父前脚刚走,赶巧刘大兴娘中邪突然得了疯病。

刘大兴是个红军。刘家在枫坪村,离洪家关村不远,过花妍溪,抽一袋烟的路。

大兴娘傍晚赶鸡上笼,猛然瞅见一只黄鼠狼屋墙头一闪,又不见了。大兴娘想也没想,顺手拾了块柴,投过去,过去一看,那柴块子正打在黄鼠狼脑壳上,抽搐着死了。大兴爹见了说,你一个鸡蒙眼,这会儿还数不清屋廊上几只鸡,啷么眼就这么尖,看得见墙角的黄鼠狼呢?还一甩手打死哒?拐哒(桑植方言,糟糕,要坏事了的意思)拐哒,怕是有背时事上门哒。

大兴娘夜饭没吃就疯了,脱了衣服,光着身子往外跑,讲胡话。这时,葵梗去他家借东西,刚走到屋院,大兴娘哆嗦着说,黄大仙黄大仙——她把黄鼠狼喊作黄大仙——你别咬俺,俺不跟你去,俺不跟你去。

葵梗见大兴爹拖住大兴娘,把她摁在一把靠背椅子上。葵梗径直走到屋墙头,拾起打死黄鼠狼的那柴块,朝上面呸呸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在院坪里堆起柴火,将那柴块投里面烧了。也是怪事,待那柴块燃尽成灰,大兴娘不哆嗦了,脑子灵醒过来,责问大兴爹说,搞么子?你把俺衣服脱了搞么子?

葵梗上前,哄小孩似的,拍拍大兴娘胸口,再拍拍大兴娘的背,大兴娘安静下来,再也不闹了。葵梗吩咐大兴爹扶大兴娘床上歇着去,葵梗借了东西就回去了。

一夜过去,大兴娘啥事没出似的,和平时没啥两样,该搞啥还是搞啥去。不过,问大兴娘光身子乱跑发疯的事,却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从这以后,谁家有人病病歪歪,久治不愈,或快捯气了,再就是有人撞鬼中了邪,昏迷不醒,郎中那儿没招了,就都来找葵梗。葵梗事先画两道纸符,一道贴门楣上,一道叫人家拿到村中央老枫树下,用石块压着。随后葵梗就举着鼓槌,摇着铜铃,浑身哆嗦地跳上一阵,又念一会儿咒语。等葵梗的法事搞完,病人或撞鬼中邪的人第二天就好了。

也有极个别不好的,该吐血不止的吐血不止,该死的还是要死。人也不怪葵梗,叹一声说,是命。

这块的人信神,也信命。

王腊月说,红军走了,清乡团要来,流氓土匪要来,文池哥是要把俺这些沾红带共的人都转移出去?

葵梗说,这不都要转移出去!

葵梗又说,你要做好你公爹的工作,到时喊走就走,别拖后腿。清乡团那些人来了,可不管你是啥人,凡沾红带共的人都不放过,要吃枪子,要砍脑壳的……

王腊月说,老人家家的,死脑筋,舍不得本乡本土。俺的话,他难听进去。葵梗姐,你有空时,去跟他说说。

葵梗答应了。

到这时,王腊月才向葵梗要马桑树火灰。葵梗说,你等会儿,俺这就给你拿。

葵梗拿起旁边桌上的笔,点了墨,在一张黄纸上画了字不像字圈不像圈的两道,又坐上草垫,闭着眼,念了会儿咒语。然后拿出那纸符,叫王腊月往上面吐两口唾沫,把那纸符点上火,放碗里,烧成灰。地上有个火盆,里面装着半盆早预备好的马桑树火灰,葵梗用手指撮起一点儿,放碗里,与纸符灰一起拌匀,再用一小块布包好,交给王腊月。

葵梗交代王腊月说,把这小布包缝进男人的衣襟角里,离家后,那衣服要穿七七四十九天。你给云林交代好,切记!

3

第二天吃过早饭,洪家关村的十三位老太,还有与十三位汉子有血亲关系的人都去送行。沿着杨柳溪走了好远的路,爬到一座山包上,从这个山包拐向东,再翻三道山岭,走三十多里,就是刘家坪了。

刘家坪的十几个村庄,集结了红二、六军团的各师团,明天早上,只等着贺龙的一声令下,嘹亮的军号声就会吹响,部队就开拔了。

在那座山包上,十三位汉子站住了,一起回过头去。在这离乡别土的时刻,他们要好好看看生他们养他们长大的这块土地。

从西北方和东北方的深山里流出来两条溪:花妍溪、杨柳溪。两溪交汇后叫玉泉河。三水刚好形成一个完整的“丫”字。玉泉河流过一个大约十公里长的撮箕形的小平原后,注入浩浩荡荡远去的澧水河。这个山环水绕的小平原就是洪家关乡,而那“丫”字岔开的两笔捧着的中间那块便是洪家关村。洪家关村北靠鹰嘴山,坐落在一片坡山之上。

也就在昨天下午,贺龙抽空回了趟洪家关。回洪家关前,贺龙在刘家坪开了个红二、六军团师以上干部会议:为粉碎三十万敌军以堡垒为依托的步步逼近,根据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已顺利到达陕北的中央军委的指示,部队实施战略大转移。贺龙知道,他们这次去得远,去得久,也不知哪年才得回家,所以他这次回洪家关,是想看看乡亲们,也与家乡作一次正式的道别。

刘家坪隔洪家关四十多里,贺龙带着几个警卫员一会儿就到了。他们鼓点般的马蹄声敲碎了洪家关那个傍晚的夕阳。

玉泉河边,贺龙跳下马,心情沉重地望着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他的目光绕镇街的层层屋脊走一圈,落到自家那三间木板瓦屋和一侧的牲口棚。

知道红军要走了,很多人赶来看望贺龙。乡亲们从附近的村寨赶来,他们倚重他,他们说:

文常侄,我的儿子交给你了……

文常哥,我男人跟你走了,我和孩子们等着他,你们快些打回来……

贺龙明白,因为他们的男人、儿子,自己与他们紧密相连啊。

贺龙巴心巴肉地说,放心吧!不管走到哪里,你们的亲人我都会照顾好,我们也会打回来的……

贺龙到村子里转一圈,看望了几位他走到哪儿都放心不下的人。

贺龙回到村街上,乡亲们又围拢到贺龙身边,一声声叮嘱着,出去了,一定得早点儿打回来。

贺龙含着泪说,红军走了,白军来了,苏区人民,尤其是洪家关人又要吃苦了,乡亲们请多保重,不管我贺文常走到哪里,一定会带着部队打回来的!

贺龙跨上战马:大伙要保重啊!

随后,贺龙紧紧勒住马的缰绳,向乡亲们看一眼,掉转马头,走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几万里,就是几十年,而他那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后来又日理万机的脚步再也没有踏上家乡的土地。

十三位汉子还没看够,十三位老太就齐刷刷跪下。王腊月不甘跪在后面,就着膝盖蹬蹬走到前头去。彭兴汉打着面写有“洪家关村十三勇”的红旗,站在队伍前头。彭兴汉屋老太张菊妹跪在她身后,她拍着她的大肚子说,彭兴汉,俺和娃在家等着你!

彭兴汉平常爱唱戏词儿。回答她的,是彭兴汉现编的几句词儿,押上桑植阳戏《杨家将》的韵腔唱出来:

俺今日扛旗走前头,

待明日破阵争头功;

老太你绣好花枕扫庭除,

待他日你爷们把家还。

……

汉子们走好远了,亲人们还站那儿,看着那面红旗在坡岭上越走越远。

4

刘大兴屋老太柳叶子背上背着一岁的早芹,手里牵着三岁的陈学文去刘家坪。

“十三勇”与老太们分手后,赶上了柳叶子娘儿三个。

向云林说,大兴屋老太,你看十三老太送我们一程都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你有啥话,就让我们传给大兴吧。

柳叶子说,俺没啥话要给大兴说,俺是要让早芹去见见她爹,让学文见见他的爹。见了,也好让他们走得放心。

见柳叶子她娘儿三个执意要去刘家坪,向云林就替她背着早芹,辣子的男人黄长坡背着陈学文。他们步子迈得快,柳叶子一路小跑,才跟上。

陈学文是红军营长陈荣丰的儿子。早芹的爹刘大兴给陈营长当警卫员。一年多前,学文的娘还在红军卫生连当班长,学文跟着他娘。不想,他娘在一次敌人偷袭卫生连的战斗中牺牲,陈营长就把他接到身边来自己带。可陈营长是一线战斗部队,枪林中去,火线上回,实在不方便,他带学文只一个礼拜,就让警卫员刘大兴把学文送到家里代养。当时刘大兴参军才只半年,他是在和他的童养媳柳叶子圆房后参的军。而当刘大兴把两岁的陈学文送回家时,他老太的肚子大了快生了,好在刘大兴屋父母都在,他们乐意帮陈营长照顾儿子,于是陈学文就留在了刘大兴家。不巧的是,陈营长一直忙于打仗,没时间来看儿子,直到今天红军主力部队要从刘家坪开拔了,他都没抽出空闲来看看儿子。

晌午时,他们到了刘家坪。柳叶子看到好些女人,老太,姑娘,还有大娘们,都是来送人的。就是没见着陈营长和刘大兴。

向云林给柳叶子说,俺们都帮你找,包管你和两个孩娃见着他们的爹。

“十三勇”报到编队后,正好组成一个班,向云林任班长。那天晚上,柳叶子娘儿三个就与他们在一块。他们都没睡,要睡也没廊场,要有廊场也睡不着。那两万人的队伍,都分散驻扎在二十几里长的十几个村寨里,从这个村寨到那个村寨,走哪儿都是人,说不定很多人都没处睡。要睡,也是随便找个干净廊场迷糊会,养养精神。

到处都有人在说话,嗡嗡嗡成一片沉沉的能排山倒海的声流,就像春天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连续不断的隆隆作响的闷雷。“十三勇”是没人睡,好像是有人迷糊了,后来却被喊醒了,不让睡。他们是兴奋啊。

柳叶子也没睡,连迷糊会儿都没有。

那样一个夜晚,似乎刘家坪蹲伏着个巨人,他正蓄积力气,等着第二天要去干赶山填海的大事情。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场面,柳叶子一辈子只见过那一次。那样的夜晚,地气大动,那晚过后,山河开始震荡,柳叶子是眼见的,第二天,深秋寒天的,桑植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全开了。总之,那样的一个夜晚,是刘家坪,也是桑植空前绝后的一次,这之前,没有过,之后也一定没有了。

没廊场睡,要睡也睡不着,“十三勇”就在村口烧一堆火,大伙围着火堆说话。辣子的男人黄长坡说,大兴屋老太,明早上部队开拔时,两个娃兴许能见着他们的爹。

柳叶子听着,心里一阵难过,险些落下泪来。

柳叶子说,不晓得你们要去多远,俺是怕一年两年见不到你们……

谁能想到,两个孩娃最终没见着他们的爹。

天还没亮,一串军号声吹起。那军号声低回着,很有力量,说地动山摇也不为过。伴随着这低回的军号声,刘家坪的村村寨寨、沟沟峪峪,突然就笼起了白色的雾罩,军号声响起时,雾罩子上来,军号声和雾罩搅一块,号声落了,雾罩还笼着。军号声先后响过三次,中间歇气也只男人抽一袋烟的工夫。

柳叶子记得军号声第一次低回时,刘家坪前面的干田坝,队伍集合完毕,四乡八村来送行的乡亲还在往那儿赶。从头天晚上,送行的人就开始源源不断地来。这时候送行的人,差不多全到了,里三层外三层,把部队集合地围了个结结实实,有的手里提着苞谷酒,有的挎着满篮子糯米粑,争着挤着到队伍边,把东西送到红军官兵手中。最是招人眼的,是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年轻老太,她们怀里夹着一双或几双刚刚做好的布鞋,羞羞答答地寻找自己的心上人,把东西送上去。

军号声第二次响起时,队伍水流一样开动了,乡亲们就都跟着队伍一起走动。

柳叶子背上背着早芹,手里牵着学文,跟在“十三勇”屁股后面跑着。向云林一边赶路,一边劝柳叶子安心回去,说,不管走多远,红军都要回来的,陈营长和大兴都要回来的。第三次军号声低回时,队伍终于把娘儿三个落下了,可娘儿三个还在跑啊。柳叶子看见向云林出了队伍,站下了,他挥着手,示意她别跑了。柳叶子这才停下脚步。她的泪流下来。

等到雾罩收起时,队伍已走得干干净净。送行的人们,都站一处瞭望,想看看队伍的背影,却是啥也看不见了,他们像是随着雾罩的散去,遁地入云,神仙一样消失了。

就这时,只听得有人惊呼一声,大伙随着惊呼声,纷纷转头,四野观望,只见远远近近的山岭上,都罩上了一片艳红。接着,就有一片接一片更大的惊呼声,水一样,向着四野漾开去,漾开去……

不多会儿,终于有人弄明白,那是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开了!

映山红本是春天才开,可这深秋寒天的,映山红啷么会开?

这事可管你信也不信?可这事千真万确。好多年后,人们仍会提起那回大冬天映山红盛开的事。

柳叶子背着早芹,牵着学文,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上,看见洪家关村的铜伢子拍打着渔鼓筒,唱了起来:

初一早晨去望郎,

情哥征战在何方?

初二早晨去望郎,

手巾包饭纸包糖。

……

铜伢子是个卜算子。他因为小时候眼瞎了,就做了卜算子。

桑植这块,卜算子十有八九是瞎子。可想,为人算命这碗饭,明眼人也是能吃的,可明眼人就算饿着,也不抢吃,这就叫仁义,是天理人道。

铜伢子本叫童丫子,叫他铜伢子,取的是铁齿铜牙的意思,可见他预测人生前程和推断祸福吉凶有多厉害,口碑有多刚硬。

铜伢子拄根竹棍,拍打着路梢,各乡各寨行走,每到一地,总要先唱段渔鼓,以此吸引人来卜算。有时行在路上累了,坐下来,也会唱。有时是心里忧了,有时是心里喜了,都要唱那么一段的。

可不,这会儿遇上送别红军亲人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行在路上,他就坐在路边,唱了起来:

初三早晨去望郎,

笼中仔鸡捉一双。

初四早晨去望郎,

郎的姐姐门前挡。

……

后来,有人注意到,铜伢子唱的大多是望郎歌。也难怪,桑植这廊场,出外打仗的人多,寡妇也就多,桑植人又爱唱,望郎歌也就多。再说,铜伢子各乡各寨行走,遇见的寡妇多,所以,他唱的,就多是望郎歌了。

大人孩娃都爱听铜伢子唱。也由着他唱。

初五早晨去望郎,

傩神庙里去烧香。

初六早晨去望郎,

村口来了信邮郎。

初七早晨去望郎,

情哥冲杀战场上。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