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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3期|万玛才旦:故事只讲了一半(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3期 | 万玛才旦  2021年07月02日06:55

那天是星期四,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晨一醒来,我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心想可能天才刚刚亮,想蒙头再睡一会儿。没想到过了两分钟闹钟“叮零叮零”响个不停,我就只好起来了。我八点要准时到单位打卡,我闹钟定的是七点。我漱洗完简单吃了早餐。我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很长时间我的早餐都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之后,我就去上班了。

我走在去单位的路上时,才知道今天是沙尘暴天气。路上行人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人。我心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天气大家还在睡觉没起来呢。平常这时候,大家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你能明显感受到这个城市人们生活的节奏。天空和大地的颜色连成一片,像一幅发黄的老照片,让人心情郁闷。我们这个地方沙尘暴很严重,尤其到了春天,风一刮起来,沙尘暴就来了,一般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晚上下班回来后,嘴巴鼻子耳朵里全是细沙子,有些搞研究的人说我们这里每个成年人的胃里至少有半两沙 子。我上中学那会儿,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去北面的山上植树造林一个星期。那时候, 那面山上光秃秃一片,全是沙子。有一次还在沙地里看见了一具尸体。男同学和女同学们都围上去看,那具尸体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后来一个化学老师说那是医学院里面学生们上解剖课用的尸体,用福尔马林泡久过了就是这个颜色。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到了春天沙地里就能看到一点绿意了,走在路上让人心情愉快。

走到单位附近,我看了看时间,差五分八点。我必须八点准时赶到单位,不然就算迟到了。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我八点准时赶到了单位,熟练地打卡,那个奇怪的机器发出了“吱吱、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叫。门卫看着我诡异地笑了笑说:“你差点就没赶上。”我看了看时间,八点过了一分。

我进去时,出乎意外地发现单位里所有人都已经到了,都在认真办公。就连平时老迟到的酒鬼扎西也到了,很清醒很认真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径直向主任的办公室走去。像平常一样,主任在侍弄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花草草。

看到我进来,他一边拿洒水壶洒水,一边问我:“这么早有什么工作要汇报吗?”

我看着他说:“主任,我想请个假。”

他停下洒水,问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和明天。”

他继续问:“什么事?”

我说:“后天大后天不是周六周日吗,我想周四周五请假,这样就有时间去纳隆村找扎巴老人把之前没有采录的最后一个故事给采录了。”

他看着我。

我就继续说:“之前我不是去纳隆村找过扎巴老人吗?”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那次他故意留了一个故事没有讲,说下一次你来咱们再讲。”

他还是看着我,询问的眼神。

我说:“所以我想这次去找扎巴老人把最后一个故事给录了,整理出来,争取年底把《扎巴老人 讲故事》这本书给出了。”

他又点了点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说:“听说扎巴老人生病了,我也想去看看他。”

他突然说:“哦,我明白了。”

我这才说:“就是为这个事。”

他问:“从这里到纳隆村有多远?”

我说:“班车需要走三个多小时。”

他问:“那你为什么需要四天?”

我说:“我其实是想多待两天,陪陪老人,我跟老人认识好多年了。”

他看了看日历说:“今天不能请假,明天一早

你可以去,这样来回有三天时间,也差不多吧?”

我坚持说:“最好有四天时间。”

他说:“这次不行,就三天,今天上午九点多上面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单位里所有人不能离 开。”

之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问:“昨天没有人通知你吗?”

我说:“没有。”

他说:“噢,那可能是忘了通知你了。”

我说:“我不在不行吗?可以向上面写个说明。”

他说:“不行,今天还要清点单位的人数。你没看到大家早早就到了吗?”

我心想:“哦,原来是这样。”

他继续说:“你也准备一下你编的那本年底要出的书的基本材料,到时候可能作为重点选题重点汇报。”

我点了点头,只好出来了。

我看到大家在各自忙个不停,连酒鬼扎西也在认真工作了。

忘了交代了,我们单位是个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机构,以抢救整理出版一些将要消失的民间文学作品为主,每年要出几本书。

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就坐下来等,看大家都在忙,就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慢慢地喝。快十一点时,上面的人来了。他们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很年轻,像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他们去了主任的办公室,过了半小时就和主任一起出来了。主任向他们介绍了几句,他们也象征性地跟我们聊了聊,然后就走了。

主任送他们出去回来后我问他:“这就结束了?”

主任看着我,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摊了摊手说:“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结束了,现在你要去的话可以去了。”

我摇了摇头说:“现在也赶不上班车了。”

他说:“算了,你就明天去吧。”

晚上,我把闹钟定到了八点,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去纳隆村的班车九点发车,我想睡个懒觉。

第二天,闹钟“叮零叮零”地响起来后,我没怎么犹豫就从被窝里乖乖地爬起来了。我的早餐还是一样: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吃完早餐我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班车九点准时开出,开往纳隆村。班车里面的人不多,大概只坐了三分之一。班车开动之后,我注意到车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就像是被什么人催眠了一样。班车开出市区之后,我看到班车司机偶尔也在打盹。看到这个情景,我吓了一大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给他递烟,跟他瞎聊起来。他好像对我有点反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中途上来了几个人,司机没有助手,我就帮他收了车费。我把钱交给他之后,他突然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笑着说:“我要去纳隆村。”

他继续问我:“你不是那里的人吧?看上去不像。”

我说:“我不是那里的人,我是去那里见一个人。”

他只是应付着说了一声“哦哦”之后,就没再往下问。

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又看了看我说:“前面我是不是在打盹啊?”

我说:“嗯,是,都吓死我了。”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每天起来太早,很困。这条路走了太多次,闭着眼睛也能开,你就放心吧,没事的,哈哈哈。”

我仔细看了看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我看了看车里的乘客,他们还是被谁催眠了似的睡得死死的,有些人还打着很响的呼噜。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说:“这些人一上车就睡,打呼噜,也挺影响我开车的。”

说完,他故意摁了几下喇叭。喇叭的声音很刺耳,但车里的那些人还是睡得很死。

但奇怪的是到了某个站,需要下车的人就自动地醒来了,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下车。

过了三个多小时,班车终于爬到了纳隆村对面那座山的垭口。纳隆是耳环的意思,班车冲出那个垭口缓缓地往下行驶时,村庄的全貌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远远看上去,确实像一个椭圆形的精致的铜耳环,连颜色也有点像。乡政府设在纳隆村,乡政府和附近的那些建筑显得有点杂乱。

到了纳隆村的那个站,我正要下车时,我后面一直在打呼噜的那个家伙突然醒来,说了声“到了”,就从我身边挤过去,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连拖带拽地下车了。

司机大声从后面喊:“哎,你不要走!你这么多的东西要多买一个人的票!”

那个人不理司机,继续往前走。

司机压低声音说:“真是个狗东西!”

这句话被那个人听到了,一下子扔下手里的东西冲上班车撕住了司机的领口。司机看了看车里的人,车里的人都在睡觉。他又向我发出求救的目光。我就赶紧跑过去把那个人拉开,把他推下了车门。司机“咣”一声把车门给关上了,加大油门往前开去。

我有点急了,大声喊:“停车,停车!我也要在这里下车!”

司机也不看我,嘴里在乱喊:“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往前一点再让你下!”

班车开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下车,嘴里喊:“快下车!快下车!不然又要被那个人追上了!”

我也迅速地下车,脚刚挨到地面,班车就一溜烟开走了。

这时,刚刚下车的那个人也追上来了。他一上来就撕住我的领口问我:“你是不是跟司机是一伙的?”

我赶紧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是要在这里下车啊!”

他还是撕住我的领口问:“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说:“我不是这个村子的,我是来找扎巴老人的。”

他这才松开手说:“哦,原来是这样,听说扎巴病得有点严重啊。”

我说:“我知道,我也是顺便来看看他的。”

之后,他笑了,说:“刚才我只是吓唬一下那个司机的,他老是在路上乱收费,不吓唬他一下不行,你让我真打他我也不敢,哈哈哈。”

之后,两个小孩跑过来向他“阿爸、阿爸”地喊。他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儿童玩具给了两个小孩。两个小孩看着手里的玩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