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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痕在心
来源:文艺报 | 谢新源  2021年07月01日09:02

我能够清晰地记事,大概是5岁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那时50岁出头的春眠爷正担任村支书。因为村里还有焦爷在当着大队长,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割草或者拾麦穗的时候就常常争吵,到底是村支书官大还是大队长官大?

春眠爷在村里出头露面的时候的确比大队长多,比如,敲锣打鼓招呼村民去迎接最新指示;到地里摘了红薯叶,放在大铁锅里拌入小麦麸煮, 全村小学生一人一碗,边吃边听他讲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忆苦思甜的故事;召开村民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讲用会,再比如,成立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这些都由春眠爷亲手张罗。

而让我感受到春眠爷的正直和对后辈人的爱护,则始于我读小学入队当红小兵这件事。我上小学时约8岁,几乎在跨入校门的同时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少先队员,那时叫红小兵。别的同学拿到新书便领到一条红领巾,绕颈而结,佩戴胸前人顿时精神且神气起来,而我却没有。因为有老师在准备发给我红领巾时,像想起了什么事,突然质疑:“他爸不是参加过国民党军吗?让他参加红小兵,合不合适?”

“那就问问老支书吧。”校长似乎也感到难以决断。“他爸那算啥问题?是为报日本鬼子的杀父之仇,被国民党军骗去当兵的嘛。”春眠爷对校长说,很有担当的样子。

原来,我爷爷被黎明前入村扫荡的日本鬼子刺死,父亲为报仇跑到洛阳,寻找抗日队伍,却被正在招兵买马的国民党军官给骗了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在那个特殊且不寻常的年代,老师们有所顾忌自是可以理解的。而这件事的经历,倒使我在心里对春眠爷生发出隐约的敬重。我曾好奇地问父亲:“春眠爷为啥叫老支书?”

“他是老党员,又当了十几年的支书,当然该叫。”父亲说。不过,我想问的是“党员”到底指的是个啥?

几位与春眠爷身份相同的党员乡亲中,我相对熟悉的是在村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周南爷。我们上小学时,用到的东西除了铅笔、毛笔、蜡笔、橡皮,还有一分钱两张的考试稿纸、“田”字格纸、作业本、算盘,三天两头就得往供销社跑。

供销社就在村北街十字路口以东,只有西厢房而没有东厢房的半拉子四合院大上房里,售货进货就周南爷一个人,进货成了让他费心费神的事。

进货要到北邻中心村西留石去,大概得走近四里路。如果是进煤油、酱油、醋、甜面酱和盐、锄头、锨、镢头、锅碗瓢勺,这些“汤汤水水”、死沉笨重的东西,他得拉架子车;如果是毛巾、火柴、肥皂、蚊香、竹筷、笔、本子、糖块,他骑自行车驮着就行了。但令人讨厌的是雨雪天,春天雨势往往不大,但一下就没完没了,一连数日,去到邻村的土路泥泞不堪;夏秋季雨少,可一旦下起来,瓢泼一般,路能变成河,同样叫人寸步难行;冬季常常是雪化成冰、冰化成水,冰、雪、水混作一摊,也是拉或骑不成车的。所以,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形便是:骄阳下,周南爷身穿粗布短褂,头戴草帽,肩搭汗巾,弓背蹬腿,吃力地拉着架子车,艰难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小道上;风雨中,他手撑一把破旧油纸雨伞,左右肩各挎一只缝缝补补的帆布袋子,脚上被裹着秤砣样的泥坨坨,一步一滑,踟蹰独行……

“咱这供销社,从没缺过货!”“周南他是党员哩,能干得很!” 街头巷尾,村人们大凡闲话到周南爷,每每都会这样说。

或是因了诸如春眠爷、周南爷这些党员,平凡、守本分地各自操劳并言传身教地影响着其他乡亲,我们这座古老、偏僻、遥远且质朴的平原小村落里,百姓们的生活就像从她旁边流过的猪龙河水,安然自得,平平静静地过着每一天。我的童年、少年也就在这如此和美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受到熏染,快乐并无甚忧虑地度过。

1979年隆冬,19岁的我当兵入伍,就要启程的前一天清晨,父亲说:“咱再去赶个集,上车饺子下车面,今夜叫你妈给你包羊肉饺子。”我和父亲对着初升的太阳,朝村东集镇走去。刚出村,骑着自行车的春眠爷迎面而来,他这是赶完集要回家了。

“听说你明儿个动身去部队?”他跳下车,见我已穿上了一身尚未佩戴帽徽和领章的新军装,满脸和气地问。“是啊,是啊!”父亲倒抢先答道。“那,爷这就有个交代。”我忙点头。“到了队伍上要听党话,干事要舍得力气,最好早些入党。要是你也有了这个身份,过几年假如复员回村,说不定还能加入到咱村党支部里来。支部需要新人,这事很急哩!”春眠爷本来就是个大高个子,脸盘宽阔,凸起的眉骨上,眼眉就像长出的一抹小草,又黑又浓又长,眼睛自然又大,且透出炯炯神气,给人以好不魁梧之感。这当儿,他背着金黄的阳光站定,身影被长长地投射在地上,越发伟岸。

“说的是,说的是!”父亲又代我应诺。“爷,我一定会的!”我低声说,而那口气却是坚定的。

我一直记着春眠爷的这几句话,至今都有42年了。只是,我入伍考军校、提干、入党后,并未解甲归田,回到日夜惦念的故乡,而是照着春眠爷的交代,在部队服役到55岁退休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