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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4期|张品成:十三根金条(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芳草》2021年第4期 | 张品成  2021年07月01日15:02

第一章

一、黄有亮觉得似梦非梦

黄有亮离开省城,先是去的抚州。父亲带了一家人寄住在叔叔家里已经四年,他得去看看老爷和叔叔。老爷正忙,指挥了家丁在收拾东西,准备还乡。大箱小箱到处都是,都是箱盖大开,像张开的一些怪怪的大嘴。前院和后院,晾晒了压箱的陈家的衣服和被褥。还有那些新料,绫罗绸缎挂满了篙子,五颜六色,像染坊的晒场。

黄有亮在满地的大小物件中绕行,一直走到他父亲面前。

黄家老爷说:“亮子你先行一步,你姐和你姐夫都给你安排好了,机不可失呀,你赶紧去!我们后一步到。”

黄有亮点了点头。

然后是汽车,路况很差,车颠了一天,骨头都颠散了架,一身的肉酸酸的。就觉得再这么颠了下去,要颠成一团细碎。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发动了车,才颠了不几里,扯一团黑烟发一声怪响,走不动了。司机带了一身的汽油味儿跳下车跟他说:“黄少爷,路实在太烂,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车趴了窝。”

管家拍了拍两条腿,只有走路了。但少爷当然不能走,还有几十里的路才能到梅江。少爷文弱,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到了梅江就好了,那有船。

管家去给少爷找轿子,有轿子没轿夫,管家说:“少爷,这可怎么办?”

黄有亮想都没想说:“走呀,我有两条腿,不是做摆设的。”

没有做摆设,却是拿来受了罪。到那码头时,黄有亮觉得两只脚板火烧火燎的。

管家找了条船。

船舱里,管家忙碌起来,烧了盆温水。又找来些草药,还弄了一根针。

“哎哟哟!”管家紧吸了气,好像脚上起泡的是他。他把那根针在火了燎了燎,开始给黄有亮挑泡。

“痛不?”管家小心地挑着,挑一下问一句。黄有亮一直摇头,虽然很痛,他得忍了。他十八岁了,回老家去做事。姐说是去做“大事情”,他要成个“人物”。大人物就要有大人物的样子,这点痛算个什么?

才把泡挑了,他要表现一下自己,就走到船头那。他努力地走出一种稳健的步伐,走给那几个人看。

河道里的风拂起微澜,但很快被船划破。船破水而行,帆是张了的,风助着力,船就行走得更是欢畅。正是深秋季节,两岸田地里的作物正是收获时候。霜天还没到,风是透出了点凉的。管家在舱里喊:“有亮少爷,你进舱来,外面风大,要着了凉,有人怪罪我的。”

“我不是少爷。”

“你怎么不是少爷了?都这么喊,这地方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兴国三川的黄家祠堂?你是祠堂里的长辈哩。”

黄有亮没理会,他站在那地方,还真不觉得冷。后生家屁股眼里一把火,是当地粗俗俚语,但多少说出了一个道理,人年轻,抗冻。他想着管家那话,自己笑了一下。自小在街子上走,常被人喊了“爷爷”。不仅年龄上下差不多的黄家人喊,就是黄家祠堂里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喊他爷爷。五六岁懂事起,听了这称呼觉得别扭。跟家人提抗议:“他们喊我爷爷哩。”

“你是他们的爷爷呀,他们没喊错。”

“他们把我喊老了。”

“喊老了喊老了呗!”

“老了就快死了!”

“呀!你看你这伢乌鸦嘴哟,快呸!呸三口重的……”赣南这片地方客家祠堂里都论辈分,辈分大的男伢,才出生就有人喊你爷爷。辈分小你就是长一脸白胡子七八十岁年纪的人也得叫辈分大的伢叫爷爷。

他想,回了老家,又得感受那种别扭,有人叫他爷爷。

他听到舱里那两个男人在那低声细语说着什么,风从这头掠去,就是大了声音说也被风搅个细碎,黄有亮是根本听不到的。听不听他也猜得到他们说个什么。无非是说这黄家少爷怪怪的,难以让人捉摸和接触。

走了三天的水路,和两个水手一路同行,黄有亮听他们叨叨了许多事情,有些过耳风,有些却沉积在心。他们叫他少爷。自小周边的人都叫他少爷。

有亮少爷。人们都这么叫。

哎!他也从来都这么回应,应声里有一种优越和自豪。

但四年前发生的事改变了一切。

那年黄有亮十四岁。在县城读书。暑假里回了三川,那些天他观察到自己父亲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黄家宅院上下都弥散着一种东西。那些东西,有些粘糊,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不清爽,就是沉闷郁结。他也听闻了那些消息,但没当一回事。传闻里说“赤匪”攻下宁都,很快从赖村那边进入三寮,前些天已经攻下了县城。然后就轮到三川了,县城离三川也就八十来里路。

人心惶惶很快转为一种慌张举动,就是老爷家丁上下顾不了其他了,只是收拾家什。宅院里人进进出出,弄得黄有亮心神不定。他去见老爷,老爷说:“你个伢你管这些事?你读你的书。”

哪是读的时候?拿出书,眼里满是蝌蚪在游。

果然那晚他被人扯了起来,收拾的财物大小箱柜什么的都没来得及搬上船,黄家老爷只带了些许细软扯上老小怆惶而逃。

一家人逃去了抚州,寄人篱下。

少爷黄有亮被送去省城读书,一晃就过去了四年。

黄家上下在外四载,恍如隔世。

对于三川,一切都是传闻,四年的隔绝。说是“赤匪”盘踞四年,“杀人放火劫财越货,污浊横行恶贯满盈”……那些传闻常常让听者心惊肉跳。

黄有亮就想看看是不是如人所说,眼见为实嘛。

船老大说:“少爷,你看你那么留心了看,看风景?这地方风景有什么好看的?”

风景当然好,但确如那男人说的没什么好看的。客家人世世代代都在这地方繁衍生息,对这些山水都烂熟于心了。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水手说:“少爷不是看风景,是看妹子哟,河边有妹子家在洗衣洗菜。”

“妹子更没什么看的,要看妹子明天到了宁都州,我带了少爷去看,有地方看。”说完,诡异地笑。

黄有亮当然不是看风景,确实,他在这些山水间生长到十四岁,他对这里的景色已经太熟,没什么新鲜感。他更不是看妹子,城里学堂里漂亮妹子多多,黄有亮对那不感兴趣。

他是观察两岸情形。登船前,天天听这边的消息,听了四年了,说“焦土满野,尸横遍地。千村薜荔,万户萧疏”。可舟船顺水而下,已经走了三天,黄有亮没看见报上和省城里那些人传言的情形。屋舍田园依然是当年那个模样,山青水秀。

黄有亮觉得似梦非梦。

船终于停了,船停宁都东门码头,他跟了船老大由码头入城,住进那家客栈。三个水手找了个馆子,八仙桌四个人各坐了一方。

“宁都自古是州府,大地方。”船老大说。

顺子是那个小个子水手,年纪不大,是吉安那边的人。

“哦!”

“不知道吧?这一带人说起宁都不说宁都,都带个州字,问,你哪人?宁都州人,你去哪?去宁都州喔。宁都州这宁都州那……”

“哦!”

“这一带的谷好,谷好就米好,米好呢酒就好。”就吆喝开来,嚷嚷着,“哎哎!掌柜,上菜上酒,老规矩哈!”

“酒好,知道什么就好吗?”

叫顺子的大眼小眼地看了船老大好一会儿,一脸疑惑。

船老大说:“好马配好鞍,好酒得有好菜,所以,宁都菜是闻名四方的名菜。”

看得出是常客。掌柜是个麻脸,很快就将大盘小碟端了上来。

“来,喝酒喝酒!”

壶是锡壶,船老大熟练地端了,往各人碗里倒了酒。这地方人喝酒不用杯,用的是碗。倒给黄有亮时,他捂了碗口说:“不喝不喝,我不会喝!”

船老大笑了:“看你个少爷,你们黄家祠堂谁不会喝酒?你说你不会喝你不喝,鬼信嘛。你是秀才,看不起我们粗人的吧?不跟我们喝酒的吧?”

黄有亮拉不下面子,他一个十八岁的后生,才从学校出来,没见什么世面。船老大这么一说,他就把捂着碗口的手挪开了,人家倒的是满满一碗。

“就一碗就一碗,你个后生家酒是要少喝点,但不能不喝的嘛,这些天你老说不喝不喝,坏江湖上规矩。就一碗你不喝也得喝,对吧?”

顺子和那个高个水手都点了点头,黄有亮也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就放肆喝起酒来。但黄有亮到底心里有事,放肆也有个度,他喝了三碗,说:“我得解个手。”

人一出去就再没落桌,几个水手也喝得昏天黑地,早顾不得黄有亮了。

黄有亮去了街子上,他没看出他们说的那些情形,虽是深秋,天黑了有些凉意,但街上灯红酒绿,馆子窑子赌馆夜市都还人来人往。这是最重要的“匪区”呀,黄有亮很诧异,完全不是他的想象。只是远处有火光,他知道那是清剿的队伍在山里剿“匪”,虽说“赤匪”大军已经流窜到黔境,湘江之战,已灭其十之有八,“赤匪”已经“日薄西山”,也就不多的日子里他们必定“灰飞烟灭”。

黄有亮回了客栈,窗角挂着斜斜的月光,淡黄的一团栖在床的上方,黄有亮盯看着那团淡影,浮想联翩。

……

节选自2021年第4期《芳草》

张品成,一九五七年生于湖南浏阳。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口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北斗当空》《陌生地带》等。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小说奖,第十七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第二十八届电影金鸡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