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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陈年:归家(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陈年  2021年07月02日06:47

1

天空是猩红色的,雪地也是猩红色的。

飞机尖利的嘶叫声刺破耳膜,汽油弹拖着金色的尾巴掉下来,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变成一片火海。这东西使用了胶化剂,一旦沾上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牢牢贴在身上。走在他前面的先展像一只行动敏捷的兔子,跳跃着,躲闪着,他们为躲过汽油弹开心地大笑。

醒来时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几乎每天这个点他都会醒来。不过他今晚心里特别高兴,刚才他又梦到了先展。小平头,圆脸,笑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露在外面。人老了觉越来越少,有时候闭一会儿眼也算是睡觉了。

他闭着眼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先展和他在一户结婚人家的大门楼前念喜歌,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粘两边。大抬轿,大换班,旗罗拿扇列两边……念完了,东家会派人端两碗大烩菜和五个油炸糕出来。先展不舍得吃,把肉片和油糕用葫芦叶子包起来跑十几里路送给妹妹。

干脆就不睡了,他把屋里的电视机打开,他喜欢的军事频道正在播放一个抗美援朝的纪录片。电视里的那个老兵,胸前挂着一排排红红绿绿的军功奖章,豁着牙,撇着嘴,唾沫四溅地讲当年怎么打仗,讲环境怎么艰苦,讲牺牲的战友,讲到伤心处落几颗老泪。触景生情,他的心也揪着疼,他们这些老家伙活着的越来越少了。

吃早饭时他和儿子说,想回浑州老家看看。

全家人都瞪大眼睛看他,似乎他说错了什么话,要不就是脑子不好使了。八十八的人,糊涂了也正常。他低下头拿着勺认真地喝粥,握勺的右手有些颤抖。他想努力地控制住这种抖动,却怎么也做不到。说实话,这把年纪的人不该给儿女添麻烦。他们一天到晚工作挺辛苦的。老伴去世后,小儿子东生为了照顾他,一家子都搬了进来。其他的两个儿子便和他有些生分了,似乎是他偏心眼。大家心里明镜一样,谁住进来,这房子以后就是谁的。他觉得很无辜,做父母的一碗水端不平,总有手抖打战的时候。儿子皱一皱眉头又松开,爸,你如果想出去旅游,等我忙完这几天,咱们报个旅行团。我陪你去南方走走。苏州,杭州,九寨沟,张家界,那边的风景好,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都是花。浑州?浑州有什么好玩的?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县城,开门见山,进门上炕。儿子讲一口东北腔的普通话,他完全不会讲浑州话。

浑州不光有山还有水,清凌凌的浑河玉带一样穿城而过,小盆地气候,浑州自古被称为塞北的小江南,但他不想和儿子解释。浑州只是他的浑州,和儿子没关系。

出来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回家看看。他慢悠悠地说。

爸,你不是说你是孤儿,老家那边没什么亲人了。儿子递过来一个煮鸡蛋。

孤儿是孤儿,可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就是你们的如意姑姑。对了,你们小时候她还寄过鞋垫。

我实在走不开,要不让我姐陪着您回去,她在航空公司,能搞到便宜的飞机票。这时儿子的手机响了,是单位的事,放养的鱼苗空运来了。急活。儿子是水产公司的书记,大小也算是干部。

谁也不用你们陪,我自己能行。买个卧铺,睡一觉就到了。也没有多远,不过是两千多里地。再说浑州那边有人会照顾我的。儿子穿好衣服,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又说一句,姑姑他们?他点点头,嗯,姑姑。他最近常常盯着墙上的中国地图看,从鸡头到鸡尾也就一米来长,看着看着,丹东到浑州的距离在他眼里也越来越近。

把剥了皮的鸡蛋放进粥里,用小勺利落地把鸡蛋黄剥出来。蛋黄的胆固醇高,老伴活着时说过,人的身体一个星期只能吸收二个鸡蛋黄的营养。不管真假,他一直听话地照做,想不到竟是天天讲养生的她先走了。白蛋清吃在嘴里一点味也没有,他夹了一筷子咸菜丝。想起血压高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又抖掉几根。出远门的人一定要有一个好身体。

2

母亲说舅姥爷要从丹东回来探望姥姥,苏红的头一下就大了。

这些年寡居的姥姥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以前舅舅他们兄妹六个还会做做样子轮着接姥姥到各家住几个月,自从母亲退休后,他们便把照顾姥姥的责任都推给母亲。前年她父亲也去世了,母亲一个人照顾姥姥明显有些吃力,毕竟她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苏红在照顾两位老人。

现在姥姥的亲哥哥要来,自然又是苏红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帮母亲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她不能让远路回来的舅姥爷觉得姥姥跟着他们生活得不好。这个门面装也得装起来。她特意和单位请了几天假,首先是要把家收拾收拾。苏红开始打算让舅姥爷住宾馆的,不过是花几个钱,大家安生。可姥姥不高兴,也对,哥哥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能住在外面。

母亲家的房子实在太旧了,几十年前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本来死心塌地地等着上面的拆迁政策。现在却忽然要派上重要用场了,焦头烂额的苏红找了好几家装修公司,最后听从了一位装修师傅的建议,给房子统一贴壁纸,地上则铺了仿木纹的地板革,换了中空大玻璃窗,把旧家具搬出去,买了一套浅咖色的沙发和一张双人床,又从网上买了床单被罩窗帘,最后还买了一把紫色的勿忘我干花。这么一收拾,老房子一下变得干净整洁宽敞明亮。收拾好家,又抽空带着母亲和姥姥剪了头发,买了几件新衣服。一切准备齐全就等着舅姥爷大驾光临。

苏红从小就知道有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舅姥爷,学黄继光那篇课文时,她还给同学们添油加醋的编了很多关于舅姥爷在朝鲜打仗的故事。其实苏红并没有见过舅姥爷,除了姥姥,他们家谁都没有见过舅姥爷。

日本人占领浑州时,地下党游击队一刻也没闲着,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今天断路,明天炸桥,后天端了炮楼。敌明我暗,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完就跑。惹得日本人很恼火,派出警察特务铺天盖地抓人。有一天舅姥爷学徒的铜匠铺被日本人和警察团团围住,那个男的当场就被打断了腿,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露在外面,把一条街的石板都染红了。

铜匠夫妇被抓走后,当夜铺子莫名其妙的起火,店里的小徒弟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小徒弟跑到延安当八路去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抓住喂了狼狗。

日本人被打跑了,舅姥爷没有回来,浑州解放了,舅姥爷没有回来。姥姥以为哥哥已经死了,清明时还烧几刀纸钱给他花。全国解放的第二年姥姥忽然收到了一封信,辗转多日信皮子都磨烂了,姥姥不识字,只能等姥爷晚上回来再看。里面竟是舅姥爷上战场前写的决心书,信上说,虽然敌人的飞机大炮厉害,可我们不怕他们,我们有英明的毛主席。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不怕流血,不怕牺牲,一定要把美帝赶回老家去。除了豪言壮语,信里面没有一句叙兄妹情的。从那封信上,姥姥才知道舅姥爷没有死,他在朝鲜打仗。姥姥哭了一晚上。人人都知道,朝鲜那仗打得恶,这封决心书相当于一份遗书。

好在舅姥爷福大命大,抗过寒冷饥饿,躲过了敌人的飞机大炮。抗美援朝胜利后,他没有回到家乡,作为战后移交工作的工作人员留在了中朝边境的安东市,现在叫丹东。再后来他从部队转业分配在丹东的水产局工作,成家立业,娶了当地的一个女人,生了三个儿子二个闺女。

家里人都说舅姥爷在那边当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革命军人,肯定当了大官,到底是多大的官,舅姥爷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听说舅姥爷当年学徒的铜匠铺子是地下党隐藏在浑州的一个交通点。小孩子不容易被人注意,那时很多重要情报就是由舅姥爷送出去的。那么小就参加革命的人,最起码也是团级以上吧。舅姥爷在姥姥家就像是一个传说,很神秘。

姥姥今年八十五,算一算舅姥爷已经是八十八的高龄,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适合出远门。就是出门也应该有家人陪同,舅姥爷的小儿子在电话里告诉苏红,老爷子拒绝一切人员陪同,坚持要一个人回来。表舅只好帮他买了5号的火车票,顺利的话。7号早上到。对了,舅姥爷还拒绝高铁飞机,坚持坐慢腾腾的绿皮火车。这老爷子果然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大事的人,有性格!

3

没有买到下铺票,他却是一天也不愿意等了。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当年他答应妹妹端午节时带她回家。

车厢里闹哄哄的,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下铺面对面热络地聊着,亲热得好像一家人,也是,这两天他们就要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了。他不想聊天,一个人坐在过道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的风景。不远处的大山,房屋,田地,树木如一张张移动的照片,飞快地倒退。倒退的还有时间和记忆。

从腊月初八起王家的上上下下就开始忙活了。杀猪宰羊,生豆芽做豆腐,推碾子磨面,发面蒸馍馍。油锅烧起来,菜刀舞起来,烧肉烧鱼,炸丸子,炸糕馓子炸麻花炸杂拌点心。还请了浑州城里做一窝酥点心的马师傅,专门做摆供的祭品。除了供奉祖上先人,还有一宗喜事,正月初八是他五岁的生日,做小天长。孩子小不摆庆生宴,怕压不住富贵。

谁都说他生的日子好,和佛有缘,初八是“游八仙”的日子,这一天浑州人都要上庙,进香磕头为家人祈福。为了应和这个日子,他的名字里带了一个“仙”字,叫仙展,据说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从这个仙字预兆的。

王家祖上做官做到二品大员,因得罪了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权臣,受奸人陷害,带着一家老小告老还乡回到浑州。王家传下家训, 后世子孙不进官场,只做生意。浑州与河北内蒙接壤,四通八达,手工业制造业发达,浑州的铜器曾是皇家的御用品。王家的后人靠一支驮队起家,借助交通优势,把浑州的铜火锅砂锅瓷碗运到口外,再把那边的牛羊赶回来。凭着诚信讲义气,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几代人的财富积攒下来,成了浑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据说王家鼎盛时期光家里伺候的下人就有一百多人。

民间历来有财旺人不旺的说法,王家在乡里大富却人丁稀少,几代都是单传。按说姨太太也是有几房的,就是生不下娃儿。或是生了,又存活不下来。且家里的男丁短寿,寿数都小,连个活过五十的都没有。

奶奶王秦氏十五岁嫁入王家,二十五岁守寡,兢兢业业操持着祖上留下的产业,苦熬到父亲王温仁长大成人。父亲聪明好学,读书特别厉害,十六岁考到太原府读书,以他老师的意思是要推荐他去日本留洋的。这时家里来信,说是奶奶病重,速归。父亲急火火赶回浑州,却是奶奶让他结婚娶媳妇延续王家的香火。父亲孝顺,放下拯救天下众生的雄心大志,真的回到浑州接手家里的生意。他一直记得爷爷临死前把他叫到床前,父子俩拉着手不停地流眼泪。三十出头的爷爷放不下娇妻幼子,无奈天不留人。

谁知父亲的妻命硬,前前后后死了三房老婆,不是生痨病死,就是难产死。且三房老婆没为他留下一儿半女。经过三个女人的洗礼,父亲由少年郎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奶奶也是急了,聘礼涨到了二百个大洋。父亲不声不响去了一趟太原府,领回一个识字的女学生。这女学生是老师的女儿,也是他喜欢的女人,眼里看着,心里喜欢着,原本死水一潭的日子如浇了水的玉米苗,有了盼头。

父亲把家里的生意铺面全面接手后,奶奶退到幕后不再过问家事。她听从庙里师父的指点,广结善缘,施米施面,修桥修路,并发下重誓,戒了五荤皈依在佛门下。果然二年后生下他,又三年有了妹妹王如意,有儿有女,全乎了。王家鸡飞狗跳的日子总算稳定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奶奶心愿一了,干脆住在庙里。年节时才接回家去住几天,也不出来见外人,只是坐在佛堂诵经念佛。

那年奶奶年三十晚上才被接回家的,穿着灰色的僧袍子,没有剃度,头发塞进僧帽里。这是因为师傅说她还有一件俗事没了,所以没有出家。奶奶回来有下人急忙把他和如意带给她看,小孩子认生如意看到她就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住。奶奶用中指蘸着茶水在孩子额头画了吉符,如意不哭了,拿着她的手珠玩,一会儿竟睡着了。那一晚奶奶没睡,为全家人念了一晚上的金刚经。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鞭炮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小孩子穿着新衣给长辈拜年领压岁钱。这一天来拜年的亲戚朋友多,迎来送往,大人们忙着应酬,疏忽了两个孩子。妹妹尿了,孙妈取换洗的裤子,让他带妹妹一会儿。如意嚷着饿,他便拿了供在祠堂的一块枣糕,如意一不留心被里面的枣核卡在嗓子里,脸憋成黑紫色,幸亏奶奶在家,倒提着两脚大头朝下,用力拍打后背,才救下如意一命。

一事刚平,又出一事。厨房里出了怪事,下人们蒸出来的接年糕变成淡红色。家中管事的胡嫂大惊失色,让悄悄倒掉,另盛了糕面重新蒸。怕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带了什么脏东西。这一回她亲自上手,在灶神爷前摆了供,上了香,祷告了平安咒。大火烧锅,水开把粉好的糕面一层一层撒进笼屉,撒一层糕粉,盖上锅盖蒸一会儿,再撒一层面。每次打开锅盖她看得清清楚楚,是黄色的。这是刚碾的新糕面,有黍米浓浓的香气。她一直守在锅前,直到出锅糕都是黄灿灿的。她吩咐李妈糕炸好,先给祠堂摆供。这时李妈又叫了起来,只见刚刚蒸好的糕,表面慢慢浸出一缕缕的淡粉色,似乎洒了血水。她悄悄去请奶奶,奶奶念了三遍经文,那糕才变成了黄色。由黄变红,再由红变黄,很多人都看到这个变化,就像变魔术一样。胡嫂告诉李妈不要声张,只是说割破了手,不小心染在了糕上面。

高(糕)升旺长,浑州多少年的风俗,蒸了红糕不祥。是凶兆。

奶奶跪坐在蒲团上,两手忐忑不安地拨弄着佛珠子,不知红糕会应验在什么事上。

他六岁时,日本人打进来,王家这块肥肉,他们怎么能放过。接受过进步思想的父亲又不肯向日本人低头服软,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心情苦闷的父亲学会了赌博又染上烟瘾,创业艰难败家容易,几年的工夫,先是把家里的上千亩土地输掉,又把沿街的几十家铺子卖掉了,后来把祖上三进三出的院子也换成烟泡,塞进了烟枪里。瘦骨嶙峋的父亲有一天被烟馆打杂的伙计丢了出来,他也是读过书的要脸人,痛定思痛,决定去口外做生意重振家业。他们王家当年的第一笔生意就是从口外赶了一群羊回来。口外的牛羊便宜,用一只碗就可以换一只羊。

父亲把母亲的首饰当了几十块钱,不顾一切地踏上走西口的路。走时嘱咐母亲自己秋天时就回来,没回来就带着孩子回太原府。走口外的人都豁出了命。父亲不知道,他老师的一家人在逃难中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他也是后来在部队中遇到一个母亲家的亲戚才知道的。

少爷的身子骨,以前没吃过啥苦,加上这几年抽大烟,淘空了身子,路上染了风寒,停滞在旅店。店家怕过病气,把父亲丢在草房。恰好有同乡住店认识王家少爷,捎话回来,这时的王家破落到极点,母亲借了高利贷才把生病的男人运了回来。

母亲请来了东洋大夫,洋大夫把一个金属圆饼子贴在病人的胸口上转来转去。大夫说父亲的肺上面长了东西,要动手术割掉才行。洋大夫还没有说完,就让奶奶撵了出去,居心叵测的东西,把肚子割开了还能活命。

请洋大夫的同时,浑州城里著名的二先生也被奶奶请来了,二先生道行深开了阴阳眼,会下阴,能和下面的小鬼搭上话,他自己说和阎王还吃过油炸糕。二先生最擅长拨寿,就是把别人的寿数加在另一个人身上。生死的大事,这种事一般都是由儿女给父母加寿。也有夫妻间感情深,难分难舍要把自己的寿数给另一半。母亲就把自己的寿数减去八岁。

二先生做完法事,脸色发黑,手脚发软,半天都没有缓过来。拨寿不光耗损先生的功力,还损他的寿数,也就是说用两个人的阳寿换父亲一个人的命。这里面的人情太大,奶奶把家里的最后一对白玉盏包了起来。那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当年老皇帝高兴,赏给王家的。

二先生临走,悄声嘱咐母亲,把棺材寿衣都备下,冲一冲喜。棺材是极阴之物,阴阳相克以死换生。东家的病最迟七月,过了七月这病自然就好了,不好也没办法了。

家里人都听懂先生暗含的意思,只有父亲还蒙在鼓里。奶奶附在耳边把拨寿的事说一遍,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肯定不相信拨寿的说法。但是有人肯把阳寿给自己,还是让他感动不已。

人的心情好,胃口也好,父亲中午竟吃了小半碗银丝细面条。吃面时忽然想起早年间在省城太原上学时吃过一道叫清蒸鱼翅的菜。晶莹剔透,根根发亮,说是用鲨鱼的鳍做的,东西稀有,且泡发烹制的过程相当繁琐。

有病的人偏执,想吃那一口时必须马上吃到嘴里。不然会和小孩子一样闹腾个没完。浑州是个小地方,四处也买不到鱼翅。幸好父亲的朋友在南洋上跑过生意,听说这事,赶紧给送来了一小片。

母亲这几天照顾病人太累了,蒸鱼翅的时候眯了一会儿,家里的那只老猫把蒸锅撞开,火中取栗,叼走了锅里的鱼翅。母亲惊醒看到被撞开的蒸锅,急中生智泡了一把绿豆粉丝。父亲吃过假鱼翅当晚去世。

知道王家没了翻身的机会,烟馆赌馆放高利贷的勾结在一起都跑了来,让母亲归还父亲活着时欠下的烟钱赌债,没钱就要把她送到暗门子去。母亲受不了羞辱,一绳子吊死了,留下他们两个没成年的孩子。妹妹如意被送到杨镇一个小地主家当了童养媳。杨家有五个儿子,将来无论指配给哪个儿子当媳妇都行。女孩子吃不了闲饭,养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圆房延续家里的香火。

他则被奶奶送到庙里当和尚,第二年奶奶也走了。走的时候明白了师傅说的话,未了的俗事就是这两个孩子,可是她已经没能力护佑他们。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庙里的日子也不安生,为争地盘,两队不明身份的过路军队开仗,一发炮弹把庙顶揭了。没了容身地方的他靠讨饭为生,东家一口西家一口,那年冬天冷得出奇,街上的雪下了半尺厚,他又饿又冻晕倒在铜匠铺边,老板娘心善,收了他当学徒。

4

表舅说,舅姥爷他老人家已经从丹东出发了。顺利的话后天早上九点到。苏红翻一下手机上的日历,星期四,看来又得请假了。姥姥自从接到丹东那头的消息好像丢了魂。挪着小碎步,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转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又转回卧室。一会儿要母亲帮她找那件有暗花的府绸子上衣,一会儿又要穿年轻时的绿长裙,她还悄悄试了试苏红的口红。很晚了,听到姥姥还在屋里翻箱子找东西。苏红轻轻推开门问她找什么?她说是棉线,记得夹在一本鞋样子的书里。找不到了。苏红又问,大半夜的找针线做啥?她不回答,低着头在柜子里翻来覆去的找。苏红拿了母亲的针线包给她,她摆摆手不要。折腾累了,一个人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大概是责怪舅姥爷这么多年才想起来看她。

苏红和母亲劝她躺下歇着,忙活了一天。她说,不困,一点也不瞌睡。

杨镇的端午是个大节,甚至比过年时都热闹。从初一开始连着唱五天大戏。请戏班子花的钱由镇上的几家大户出大头,杨家自然算是一户。其余的小户人家也要出一些,没有硬性规定,三十五十不多,一块两块不少,多少是一点心意。再没有的几升米面几个鸡蛋还是有的。也不是只请浑州本地的几家戏班子,省城里最有名的“得红”大戏班子也是必请的一列。外面请来的角儿钱自然多些,每人五个大洋,不过一年花一次也值了。戏台子东西搭两面,唱戏的人用劲儿,听戏的人也用劲儿,那几天简直就是在比赛打擂台。最后还要请浑州城里有头脸有身份的人评出当年的名次来。

杨镇多少年的规矩,端午节请姑奶奶回娘家。过节时出嫁在外面的闺女只要还没有正式掌管起家事,都要被接回娘家看戏,娘家的兄弟早早就带着一乘小轿停在婆家门外。最差也得从浑州城里租一辆带小棚子的洋车,铺板上面铺着叠得四四方方的新褥子,兄弟跟在后面挑子里担着端午节的节礼,大粽子、糖麻叶还有用艾叶煮的鸡蛋,讲究的人家还要送一方猪肉。姑娘们在婆家辛辛苦苦小心翼翼过了一年,再回到娘家当一回姑奶奶。什么活也不用做,只是吃,喝,玩,坐在戏台下看大戏。姑爷这一天也可以跟着回来看戏,负责在台下采买各种小吃伺候好媳妇和孩子。

端午不光唱戏,还有大集,四村八乡的商贩涌到杨镇做生意。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叫卖声此起彼伏。吹糖人的,画糖画的,卖胭脂水粉,卖炸糕的,卖羊杂汤的,卖凉粉的。还有浑州的特产莲花豆豆腐干。走亲访友都要带点回来。

平时很少抛头露面出门子的姑娘们,这一天打扮得水灵灵鲜艳艳,由家里的女性长辈或是哥哥兄弟带着也出来了。大户人家搭戏棚子,小户人家也要撑一把大伞,伞下坐着穿红着绿的姑娘。能说会道的媒婆们一双双眼睛在那些没出嫁的女孩子身上溜来溜去,私底下早把姑娘的身世家底脾性打探清楚。男孩子的眼睛也没闲着,在女客里扫来扫去,说是看戏,其实也算是相亲大会。

娘给她们每个分了一小把艾草,用艾草洗脸,会有人爱。“艾”取“爱”的谐音,说的是时时有人疼爱。如意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忍不住哭了一鼻子。厨房里做事的刘妈妈会讲故事,神啊,鬼啊,狐啊的,她说人一生的福分都是有定数的,如意以前当小姐享了大福,现在就该受苦了。这样的话,似乎也是对的,以前家里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三个。

如意这天早早就起来了,她看着小娥姐用艾叶水洗了手脸,穿着绿绸子的新衣服,身上佩着地椒椒花的香囊,头上插了粉红的绒线花,打扮好去给娘磕头辞行。小娥姐和她一样都是童养媳,可是她有寡母和哥哥疼。小娥姐比她大三岁,大家隐隐约约知道她是准备给四哥当媳妇的。没有娶亲前,他们平时都是以哥哥妹妹相称。四哥已经十八了,懂了男女情,也知道家里的这层意思,平日里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小娥姐盛菜时还悄悄在碗底里藏几块肉给他。听刘妈她们说,娘已经找人合过他们俩的八字,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小动作,大家看到也不说破。小娥姐来了月信,最迟明年就圆房,正式成为杨家的媳妇。她们这些做童养媳的既盼这一天又怕这一天,成了家有了自己家,有了庇护自己的人。可是如果是不中意的人,就有苦头吃了。镇东头杜家的那个小媳妇,过门才半年就被折磨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她胆小不肯同房,那个男人拿绱鞋的锥子扎她。

娘笑盈盈地接过节礼,留下一半,剩下的做回礼。再另拿自家的粽子鸡蛋麻叶猪肉让带回去尝尝。知道他们家困难,回礼比节礼多了一倍。如意躲在大门柱子的后面,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她咬着嘴唇看着小娥姐被她哥哥领出了二门。她偷看小娥姐的哥哥,十五六岁,瘦瘦高高,穿着蓝色小褂,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如意也想自己的哥哥了。哥哥说等他挣了钱,也为她租洋车准备端午节的节礼,带她在市集上吃凉粉,看大戏。晚上回到家里住。自从她五岁到了杨家,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太想和哥哥一起回家了。

一个月前她和小娥姐就开始为端午节做准备了。四哥跟着爹学做生意,常去张家口和内蒙收货送货,小娥姐托他送货时买点好看的什锦线,编端午绳和缠香囊用。外面的东西自然好些,花色多,颜色正。四哥的人缘好,给家里的几个姐妹们都送了什锦丝线,当然如意也有份。她给哥哥缠了一个五色香囊,除了地椒椒花,里面还有一块钱。是她织布挣的。杨家的姑娘媳妇都会织布。娘治家有方,把棉花分给她们姐妹们,再收购她们手上的布。这样她们手里就有一些零花钱,平时买点头油花粉胭脂什么的。如意什么也不买,她把钱给哥哥攒下来,等着他以后娶媳妇用。

东屋那边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杨家的二姑娘昨天就接回来了。有妈疼的孩子就是好。二姑娘提前捎了话来,说是身子不舒坦,想回娘家住几天。刘妈她们小声说,二姑娘肯定是在婆家受了气,要不能提前回来?如意的心不由抽紧了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她都很害怕。娘便找了个理由,说是想外孙了。由二哥驾车接了回来。二姑娘进院子时笑嘻嘻的和她们姐妹打招呼,看不出是受了气的样子。如意心里也放松,刘妈那个人一贯爱嚼舌根子。

二姑娘的婆家在城里开着一家澡堂子,用的是一股地下温泉,传说当年杨贵妃还在河里洗过澡。日本人来了后,生意更好,日本人爱干净,天天都要泡温泉。二姑娘的婆婆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喝着药,婆家倚重二姑娘,在那边她已经管了一多半的家。管了事,手里有钱,二姑娘回来常给她们带一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如意和二姑娘的关系好,二姑娘可怜她没爹没妈,没出嫁时常把自己的胭脂水粉衣服匀给她一些。出了门子,也惦记着她。这不除了姐妹都有的礼物,如意额外分到了一块一窝酥点心,她没舍得吃,用手帕包了留给哥哥。

二姑娘回家来了,她就能陪着姑娘出门看戏。杨家是出过秀才的人家,当然得有规矩,没过门的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随便见别的男人。如意一年只有端午这天才能出来悄悄见哥哥一面。等着戏台的头一趟锣响过,她帮二姑娘拿着扇子,衣服,水壶,点心匣子出门。杨家有自己家的戏棚子,外面的青年男子是不能到棚子跟前的。那天唱的是《小二姐惊梦》,请了城里著名的“小鲜灵”,据说她能把手帕翻十八个花旋子。

如意根本看不进去,她看一会儿戏,看一下外面的人群。哥哥如果早到了,他会凑到杨家的戏棚子附近混在看戏的人群中,别人发现不了,如意一眼就能认出他。小二姐唱到游园时,她和二姑娘说要上茅房。二姑娘知道她偷偷出去见哥哥。只是嘱咐她,别跑得太远,早点回来。

如意出了戏棚子就往村东头的杏园里跑,她和哥哥约好在那里见面。杏花已经开过,青绿色的小杏子玛瑙似的挂满枝头。如意每年春天脸上就会长癣,哥哥不知从哪儿得了偏方,说是用杏仁水可以治病。他爬上树为她摘来青杏,这时的杏核还没有长成,很软,用手就可以掰开。杏仁外面有一层白膜里面软软的兜着水,用这水搽脸可以治桃花藓。如意微微地闭着眼,哥哥用挤出的杏仁水给她搽脸,一边搽一边鼓起腮帮子给她吹,凉丝丝的。她心里甜甜的,她也是有人疼爱的,疼爱她的人是小哥哥。

那天她拿着香囊等了半天都没有见到人。眼见着太阳就要落下去,二姑娘和刘妈在远处喊着她的名字,她不得不回去了。再晚肯定要挨罚。她把香囊和一窝酥点心藏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他们以前也这样传过东西。有一回哥哥讨来一颗煮鸡蛋,他没舍得吃跑了十几里路藏在杏园子里。等如意有机会到杏园,鸡蛋已经臭了。不过如意还是把鸡蛋拿了回去。开一个小洞,一点点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洗干净装上豆子,用眉粉画了一张笑脸,做成一个不倒翁娃娃。她不开心的时候,用手指一摁那个娃娃就躺下了,一松手它又笑盈盈地坐了起来。

几天后三哥从城里回来说了铜匠铺发生的事,如意想和娘告假进城找哥哥问清楚,被小娥姐劝住,人不是已经跑了嘛。跑了就有希望。杨家人也怕招惹麻烦,不许她再提哥哥的事。得罪了日本人还有好果子吃?

七月时杏子熟了,二姑娘害喜,捎了话想吃自家园子的杏。不要太黄太软的,一半青一半黄最好。如意被娘指派到园子里摘杏。她第一个去了她和哥哥藏东西的地方,香囊没了,里面有两轧棉线。那一刻,她身子软得站不住,蹲在杏树下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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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一杯热水,吃了儿子买的蛋糕。火车上送盒饭的小推车来来回回地跑了五六趟,也只卖出了一份。上了趟厕所,擦了一把脸。车窗外面已经黑下来,他想歇会儿。蹬着爬梯往中铺爬时,他感觉自己手腿脚还挺灵活。下铺那个热心的小姑娘要和他换铺位,他没答应。小瞧他,他当年可是侦察兵出生。

躺下来,又睡不着了。铁轨的咔哒咔哒声在耳边一直响着。前年他得了一种怪病,耳朵里边总有一种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医生说是老年性耳鸣,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输了一个星期金纳多,又吃了十几服中药,效果一般。现在两个声音混在一起了,他明白原来是铁轨撞击的声音。

很多年前他们就是在这种咔哒咔哒声里进朝参战的。全国解放后,他和先展所在的部队撤到南方休整,他们天天练习潜水游泳,准备攻打台湾。有一天上面忽然来了出发的命令,大家捆扎好行李就上车了。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那是军事秘密,不能乱说乱问。坐着闷葫芦火车咔哒咔哒到了鸭绿江边,这时才知道他们要帮着朝鲜打美国佬。

也不知汉江怎么那么大的雪,似乎是要把他们这些人全都留在那个鬼地方。一些南方兵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开始还兴奋地团雪球玩。后来又哭又喊,手脚耳朵都冻坏了。巴掌大的雪片子铺天盖地地落,雪埋到大腿根,每向前走一步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脑子似乎也冻成一坨冰,什么事也不想,只是跟着前面的队伍不停地走,走,走。再往前雪更大了,白茫茫的看不见人,有一个战士得了雪盲症,走着走着掉进沟里去。大家七手八脚费了老劲儿才把他救上来,可是人已经不行了。还是个半大孩子,新兵蛋子,从山东招来的。

还没有和敌人面对面交锋就挂了,窝火得厉害。他们连只剩下32个人,少了一多半,寒冷饥饿疾病意外,非战斗减员太严重。这时接到上头命令全体停下来休整,等后面掉队的战士赶上来,当然还有大后方的给养。公路被敌人炸成稀巴烂,运输车队寸步难行,武器弹药食物用品都靠后方人员肩扛手提。美国人摆出要赶尽杀绝的势头,白天飞机在头顶上一会儿也不停。运送物资的后勤部队只能趁黑夜时抄小路。走小路要有当地的老乡当向导,前面打仗人都跑光,老乡特别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也是老弱病残,身体好的早跑了。这么困难的条件,能运上来的物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部队断粮已经好几天了,上一次补充给养还是七天前,每人分到两斤炒面。有人当天就吃完了,活一天挣一天,万一光荣了做个饱死鬼。大家啃着雪团子说,要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饭,和敌人同归于尽也心甘情愿。

炊事班早就不煮饭了,到了宿营的地方,炊事员用雪块烧点热水给大家喝。那天班长王先展不知从哪儿搞了一些玉米芯回来,这东西在他们老家一般是存下来冬天烧火用。干棒子上面有的还挂着一些珍贵的玉米粒,大饥荒时玉米芯煮一煮也是可以吃的。营地里飘出一股玉米的清香,好几天没吃过粮食了,大家舀玉米汤喝,一口下去,从嗓子眼暖到肚子里。

喝过甜丝丝的热玉米汤,还是老规矩,一人上两道菜。讲自己吃过的馆子。都是穷苦人出身,吃过大馆子的不多。连里的战士们把各自家乡特色饭菜都讲了好几遍了。包子,饺子,葱油饼,油炸糕,白米饭,肉汤圆,米粉,红烧肉,黄焖鸡,清蒸鱼,南边的北边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轮到先展时,知道他曾是地主家的儿子,大家让他讲个新鲜的,没吃过的。他说,那就上一道清蒸鱼翅吧。人们都笑了,鱼刺?鱼刺怎么吃?他和大家解释,不是鱼刺,是鱼翅,翅膀的翅,鱼翅用鲨鱼的鳍晒干制成。吃的时候要泡发一天一夜。天气热时隔二个小时就换一次温水,鱼的腥味重,容易引来苍蝇。泡过水,用两片竹笆将鱼翅夹紧。避免鱼翅煳锅,变形、散烂。煲煨时要特别注意时间和火候,用小火煨,火大可能将鱼翅表面煮开,让沙粒混进翅肉内。

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吃点东西这么麻烦。大家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不停地咽口水,胃难受得猫抓一样。先展还没讲怎么吃鱼翅,鱼翅吃进嘴里什么味儿,上面来了行军命令,口令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他和战士们冒着严寒出发。先展偷偷地把半根煮玉米芯塞给他,刚才炊事班发的,他没舍得吃。这个时候一口食物就是一条命,他们是换命的交情……

要说国家对他们这些老家伙是真好,每年免费体检二次,待遇福利也是年年涨,逢年过节还有老干处的人提着礼品上门慰问。前段时间例行体检,那个戴眼镜的女大夫夸他身体好,一点也不像八十八,八十岁的身体里长了一颗年轻人的心。不用大夫说,他也知道自己身体还行,他的命是和先展借来的,两个人的命续给一个人,他还不得活他一百岁。

6

为了表示隆重欢迎,苏红一大早就被母亲指派到了火车站。到了车站才想起,没有舅姥爷本人的电话,他和姥姥一直用座机联系。舅姥爷坚决不用方便快捷的现代化通信工具—手机。老爷子够倔的。幸亏附近有打印店,她让人家打一个简易的接站牌。上面写着舅姥爷现在的名字—王新赞。这是他到了部队以后改的名字,他以前叫王仙展,据说是嫌“仙”字有迷信色彩,便改了名。新赞-仙展,用浑州话念起来音也差不多。

广播里连续播报着9658次列车进站的消息,男女老少拖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像一群企鹅从检票口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苏红两手高举着写了舅姥爷名字的牌子,仔细地端看着每个从出口走出的人,只要有老头模样的往牌子这边瞅,她就笑脸迎上去。请问,您是王新赞老先生吗?对方一脸茫然,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连着问了几个老头,都不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找人方式对她难度太大了。最起码应该定下一个接头暗号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舅姥爷当年不是当过地下党嘛。

说起来也是很奇怪的事,姥姥家现在也没有一张舅姥爷的照片。以前没条件,如今人人都是摄影师,点一下手机随手都能拍一张照片,可他没有给姥姥发过一张他的照片。大概是人老了,都不愿意照相了,怕看着照片触景伤情。

等到9658次车最后一位乘客离开,也没有接到人。苏红倒是不怎么着急,估计舅姥爷自己打车回家去了,他有她们家详细的地址,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军事地图都能认得,这点认路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她本来就是多余来接。单位还有急活,已经催了几次。想着一会儿给家里去个电话,到了单位事一忙就忘了。

快中午时,苏红接到她母亲的电话,问接到人没?在哪儿呢?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火车晚点了?姥姥趴在窗户上瞅了一上午了。她这才知道舅姥爷并没有自己回家。母亲自是一顿数落,怎么办事的?接个人也接不到。她急忙给丹东那边的表舅打电话,刚认的亲,是舅姥爷四十八岁那年生的老儿子。和她同岁,不过人家辈分大。表舅说,舅姥爷坐上了来浑州的火车,他亲自送进了站。还给买了鸡腿,茶叶蛋,蛋糕让他路上吃。那说明舅姥爷的确来了浑州,可是人哪儿去了?刚下火车就玩失踪。考虑到他的年纪,她急忙给火车站的值班室打电话,证实这趟火车没有中途忽然发病的人。火车站帮忙也播报了寻人通知。

人找不见了,丹东浑州城两边的电话都打疯了,当然发疯的是别人,舅姥爷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所有人都不理解,信息社会了怎么还会有人出门不带手机呢。老年人有大字版的老年机嘛,手枪手榴弹都能玩得转的人,手机这玩意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这老爷子果然是人物,一回来就弄出这么大动静了。

苏红还跑到派出所报案了,警察说人口失踪案件24小时才能立案。从派出所出来,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老爷子根本不可能走丢。表舅不是说,老爷子记性比年轻人都好,说起当年打仗的人和事,哪年哪月哪日几点由谁发起的冲锋都记得一清二楚。多少年没回来了,也许他临时改了主意在别的站点下车,逛逛名胜古迹吃点当地的小吃。近乡情怯,或者就是不想来见这个妹妹了。

亲戚的关系历来是互利互惠,人们活得都很现实,双方一点利益好处也沾不上,还讲什么情分。

这几十年除了几封信,舅姥爷和姥姥家的联系并不多。丹东再远,也没有远到天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只要舅姥爷想回来,坐飞机不过是半天的事。同样姥姥也从来没有提出去丹东见一见哥哥,三舅曾抱怨,有个当官的舅舅和没有一个样儿,别说沾光享福了,连个面也没见过。

姥爷活着时和他们讲过一件事,当年日本人抓走铜匠夫妇后,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来铜匠铺接头的人。准备钓一条大鱼。姥爷被指派到后街埋伏,在街角他看到舅姥爷的半个脑瓜顶,不过他并没有叫嚷,而是使了一个快跑的眼神。好在其他警察不认识舅姥爷。当晚铜匠铺起火,火光冲天,引得一条街的人都去救火。他们埋伏的警察暗探也都撤了回来,那个点已经没有监控的意义。姥爷说那把火肯定是舅姥爷放的,为了给那头的人通风报信。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陈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