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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4期|卜谷:历史与现实的回响(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4期 | 卜谷  2021年07月01日08:25

1

出发、出发、出发——

风是绿的,雨是绿的,河水是蓝的。于都河夏水盈盈,脉脉欲语。河水一浪一浪拍打两岸,发出声声叮嘱:“噼啪、噼啪——出发、出发。”

2019年5月20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赣南,参观了于都的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与于都县红军后代及革命烈属代表郭湖北、谢金俊、张复信、段桂秀、李灿美、管翠英、谢坚、李观福、袁尚贵9人座谈。他迈出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后,凝视着宽阔的河面,转身与参加座谈会的代表们握手告别,这时,周围的群众热情地向总书记挥手问好。习近平笑盈盈地勉励大家:“现在是新的长征,我们要重新再出发!”

说到新长征,郭湖北举起右手,庄重地行了军礼,目光注视着习总书记高大的身影,注视着滔滔不绝的于都河,直至泪眼婆娑。85年前,他的父亲就是从这里跟随毛主席出发,踏上了长征之路。

这条长长的于都河呵,流淌着他家几代人的命脉。

1932年,新婚的伯父参加红军。翌年在福建连城战役的冲锋中,一颗子弹射穿右臀,削去半个臀部。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右臀部留下了一处10厘米左右的深坑。1934年,步履维艰的伯父作为伤残军人退伍,回归故里。

前线吃紧。红军,不能因为伯父伤残就少一个兵呀!数月后,父亲郭禄生身背一床自家的被褥,头戴斗笠,脚穿草鞋,汇入8.6万多名红军的浩荡行伍中,夜渡于都河,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他和战友们一起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用生命的荣光书写了改变中国命运的伟大史诗。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0年,劳苦功高的老红军郭禄生便带着一身荣耀、一身伤病回归故里——于都县潮溪村潮圩组。他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如同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久违的田园里耕耘了50多个春秋。打仗耽搁了结婚,郭禄生年近花甲才有了独子郭湖北。自己70多岁,而儿子郭湖北才10多岁,正好可以帮忙跑腿。每个月去乡政府替他代领40元抚恤金,也把全村16个老“苏干”、失散红军、伤残退伍红军的抚恤金都代领回来。因而,郭湖北每个月可以收获到大家的夸奖,这是他童年时期最为得意的事情。

父亲是农民,子女也都务农。沿着于都河,郭湖北从小放牛、割草、砍柴,22岁背着棉花锤子,日晒雨淋,游走他乡弹了6年棉花……后来招聘乡干部,郭湖北如愿进入车溪乡民政所,专门对口服务130个优抚对象。

用心、用情做事,事情便不一样。现年100岁、全市唯一的烈士妻段桂秀,就是他8年前从优抚名单中找出来的。郭湖北掰着指头向笔者诉说:“现在工作量大,全乡低保户655户1686人,年发放金额577万元,五保供养对象99人,年发放金额51.4万元,是我就职时工作量的10倍。重点优抚对象123人,年发放金额99.3万元,是原工作量的90倍。还增加两类从2011年始享受优抚政策的对象,即60周岁以上烈士遗属153人,60周岁以上退役士兵老年生活补助162人……”

随着时光流逝,老红军同志相继离世,优抚对象却越来越多。郭湖北笑容灿烂:“说明党的雨露滋润到了更广大的群体。工作量越大我心里越高兴,也实现了父辈长征的初心,而新长征则向着更高更远大的目标前进。”

火红的土地,火红的信念,曾经是火烧过的赤贫。

75岁的张复信是烈士之子,长期生活在闭塞的银坑镇平安村王坑组,一看便是那种忠厚朴实、寡言少语的人。可他却会唱歌,唱的歌别人都不会唱,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大家来暴动,建设苏维埃,

工农干革命,杀土豪、斩劣绅,

一个都不留情——

歌是自小由母亲教唱的、当年红军的《暴动歌》。母亲钟桂英,曾担任中共胜利县委妇女部长。

5月的平安村浸润在烟雨中,古樟亭亭玉立,分布在平安溪畔。平安溪是于都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村落里至今还保留28座祠堂。张德印祠是毛泽东居住过的祠堂,这里每一座祠堂都像是一位百岁老人,承载着不平凡的故事。

笔者曾6次采访这个中央苏区著名的胜利县县委、县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在那段火红的岁月里,这里先后诞生了少共国际师胜利团、胜利模范师、胜利县赤卫军,赤卫军下辖12个团78个营……由此可见,当年的红色风暴动员达到了何等地步。

小小平安村,被称颂“家家当红军,户户出烈士”一点也不为过。张复信家就是个例子,他的小爷爷张相保任红一军团二师三团团长,在广东水口战役中牺牲。同母异父的哥哥张复芹、张水生、张长生相继在反“围剿”战斗中牺牲。父亲张业萱及三个叔叔张业波、张业万、张业蔚四兄弟受爷爷张相谦和母亲的影响,跟着爷爷当了红军,先后牺牲。算起来家里8个烈士,可谓是满门忠烈。

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后,钟桂英被国民党军队抓捕,受到严刑拷打,先用荆条抽打逼供,后用线香烧。一无所获、气急败坏的国民党把她绑在牛栏里火焚。钟桂英全身重度烧伤,获救后秘密送至曲洋小口庵治疗。一年后竟然死里逃生,身上真皮层全部烧毁,一到夏天无法排汗奇痒无比。眼睛和嘴巴粘连,半开半合,面目全非,在庙里养伤3年后回到村庄,人称为“斋婆”。这位妇女部长虽身体残疾,却意志坚强,奇迹般地度过了60多个春秋,直至1994年去世,享年96岁。

送郎送到房门前(啰喂),劝郎革命心要坚(啰)。

任劳耐苦为革命(啰喂),穷人才有出头天(啰)。

(哥哎—妹喂)穷人才有出头天(啰)。

张复信时不时会唱苏区革命歌曲,还会向人们展示父母亲留下的珍贵的革命历史文物,一遍遍地叙述家人特别是母亲钟桂英的故事:“母亲参加了1928年的桥头暴动……参加第一次反‘围剿’……攻打上谢时,她高举着红旗高喊冲锋……”张复信曾保存过大量革命历史文物,大部分陆续损毁,有6件纪念章已经无偿赠予县博物馆。采访时,笔者看到其手头仍保存的一件革命文物,是一枚铜质的圆形证章,甚是罕见。证章正中是鲜红的五角星上镶嵌着镰刀斧头图案的党徽,边沿用隶书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三集团军外出证章”,背面写着“彭德怀滕代远颁”字样。

据史料记载,1930年6月,红五军、红八军、红十六军扩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三集团军,由彭德怀任总指挥,滕代远任政治委员。当时红军力量弱小,湘赣边境斗争形势异常复杂,不少红军战士遭到反动武装暗害。为适应斗争形势需要,红三军团制作了外出证章,专供红军战士外出携带作为身份证使用。

诸多证章,成为这一特定时期的革命见证。

由于家庭的影响,张复信的一生紧紧与革命融为一体。作为烈士的后代,政府将其抚养到18岁,19岁担任大队民兵营长6年,然后担任生产队长13年,担任护林员18年,至今享受国家烈士子女优抚政策。他的外表已显出几分苍老,述说起父辈的故事却绘声绘色,神采飞扬。

禾苗在大田分蘖,柳条在溪涧抽芽,蔬菜大棚似白云朵朵蜿蜒伸向天边。这是个种植的季节,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幸福的季节。

面对面叙述,交换心灵深处流淌的秘密。潭头村红军烈士后代孙观发面对笔者,倾诉中两次哽咽流泪数分钟,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位与共和国同龄、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的老兵,3年前还是个贫困户,致贫原因是疾病。妻子罹患癌症7年,7年的治疗令他山穷水尽,债台高筑,欠款20余万元,全家生计举步维艰。孙观发不得不每天半夜三更磨豆腐,白天走村串户卖豆腐,自家就以豆腐渣做菜。那天,刚刚把卖豆腐的钱加上跑了几处才借到的钱款交给医院去给妻子救命,就接到在外地读中专的女儿的电话,声音异常焦急:“爸爸、爸爸,我这个月伙食费都没有了,借了几天饭菜票……”他怔在原地一个劲地流泪,喉头滚动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为了治疗妻子的病,什么都信过:“西医西药、中医草药、求神拜佛、求仙求巫……借钱的日子难过,心里的苦呵,无处可诉。如果不是扶贫政策好,政府筹资10亿元打造梓山乡万亩富硒绿色蔬菜基地,自己怎么可能脱贫?这潭头村怎么可能在2017年全村退出国家贫困标准?还不晓得有几多人家会因贫穷导致妻离子散哩。心里不知怎么感谢党,习总书记就来到我家做客。听我讲孩子的幼托、读书,听我讲过去当兵的事,算家庭收入的细账,像走亲戚似的看了厨房、卧室、后院、厕所,对我家住房和卫生情况表示满意。我告诉他,村子里我家的生活状况属于中等偏下。他十分高兴地说,‘共产党就是为人民群众谋幸福的,党中央想的就是千方百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今后日子会更好!’”

85年前红军长征出发前夕,毛主席来过这个村。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于都河为证。

“我们一家人有不同的使命。爷爷是红军担架队员,战斗之前为前线红军运输弹药、给养;战斗过程中寻找、运送伤员;战斗结束后帮助打扫战场,清理和运输战利品。”

“伯父是红军。”孙观发指着墙上悬挂着伯父孙道发的烈士证书说,“伯父跟随红一军团参加长征,就是从村庄边5里路的山峰坝渡口出发,爷爷和母亲送到于都河边那棵大樟树下,告别时母亲给了伯父一双布鞋。那次告别就是永别。母亲是伯父的童养媳,伯父在湘江战役中牺牲,为了延续香火,由爷爷、奶奶做主,把母亲转婚给了父亲。

“我参军入伍时,在抗美援越前线当铁道兵,500名新兵中第一个入党,在部队年年评先进、优秀。有一次在隧道里抢修铁路左腿砸伤致残,结束了5年的戎马生涯,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回到乡村种田,当村干部,发展村企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当贫困户是天灾人祸迫不得已,我奋斗一年后便摆脱了贫困,去年全家收入达到7万元。我们潭头村新的奋斗目标,是致富奔小康。”

满头白发闪烁着银光,县政协副主席袁尚贵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老。20年前他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时就与笔者相识,他的外公是少共国际师战士,两兄弟参加红军,均在战斗中牺牲。基于红色情怀,他调到县文广局后,于2010年1月创建了一个业余性质的长征源合唱团,由来自全县70多个单位的160余名歌唱爱好者组成。这可是个难活儿、累活儿,没人愿当团长袁尚贵便自任团长。那时,正规剧团自身难保,纷纷下马。他的本事是把一个群众自发性的业余合唱团搞得有声有色,自主排练、自费演出。

路迢迢,秋风凉;

敌重重,军情忙。

红军夜渡于都河,

跨过五岭抢湘江……

每周三晚上,于都县长征源艺术中心便是一片红色的海洋。靠着一份执着和满腔热情,除国庆节、春节,团员们雷打不动自发地聚在一起排练。信念是无穷无尽的助力剂。因为主打项目是《长征组歌》,且团员大多是红军后代,长征情结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大家最经常聊、最喜欢聊的话题便是红军和长征。即便遇到工作、生活上的困难,闲聊时也会相互鼓励,要以长征精神战胜一切困难。

“我爷爷是长征时参加的革命,后来部队在一次战役中被打散了,辗转回到了家乡。”“我外公是红军,在湘江战役中牺牲了。”“我小叔公参加红军时才14岁,长征路上还没走到一个月就牺牲了。”

李金生的爷爷在红三军团身经百战,曾任彭德怀的警卫通讯连副连长,后在福建沙县战役中中弹,伤残回家务农。“解放初,彭德怀还专门写信给我爷爷,询问生活状况,要我爷爷去北京见面……”这是一个前仆后继的群体,前辈牺牲,但血脉流淌、基因传承。

长征源合唱团是白手起家。由于大部分团员没有学过声乐,只能一句一句地学。57岁的邱承岳和妻子参加合唱团后,夫妻俩的业余时间基本用来学唱《长征组歌》。有时待在家里,他们会为一个音符、一个动作争执一番;在外面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哼唱了起来。

这是一支有信仰的合唱团,正因为有信仰,9年来歌声越唱越嘹亮。

“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沿着父辈的足迹,他们走得越来越远,深入军营、学校、社区、乡村,巡演的地域遍及广东、福建、湖南、山东、陕西、贵州、宁夏、甘肃、北京、上海……

口唱长征歌,脚走长征路。“男女老少来相送,热泪沾衣叙情长。紧紧握住红军的手,亲人何时返故乡?”每当唱到《长征组歌》中“告别”部分的这段歌词时,合唱团成员林丽萍都感慨万分。“我们不是在唱歌,是在倾诉。”林丽萍说,她家小爷爷当年从于都出发长征后便杳无音讯。几十年后,家人收到了一张写有“北上无音讯”的烈士证明书。

自爷爷辈开始,林丽萍一家三代一直在四处寻访小爷爷的下落,均无结果。2014年合唱团沿着长征路线来到广西兴安县演出,在镶嵌着湘江战役1000多位于都籍烈士的碑石名单里,猛然看到“林罗发生”的名字,林丽萍惊喜交加扑在写着名字的石碑上,泪如雨下,连声呼唤:“小爷爷、小爷爷——”

于都河呵,宏大、壮阔却不喧嚣、不张扬,那样从容沉稳,静静地流淌着。

于都人就像于都河的水一样,每一滴水珠都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既有各自的光彩,又能万涓成水,汇流成河,浩浩荡荡地流向未来,流向远方。

2

历史像一根红色楔子,深深地楔入赣南生活的底部,稍微触动,就可能会意外地裸露出往昔峥嵘岁月的斑驳底色。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你的子孙要造新屋了啰!——”

嫩红的太阳,早早地探出红石寨的山尖尖。家住石城县屏山镇河东村村里组的黄外国、黄国传兄弟俩,十分郑重地将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口里念念有词,一挥手将酒水泼洒在门前,干燥的土地上立时蹿起一线浓烈酒味的烟尘。两位六旬老农深情地端详着祖上留下的土坯房,这幢破败不堪的百年老屋见证了他们,以及他们父辈出世的第一声啼叫。

村里传统的祭祀活动后,拆屋就开始了。

老屋的山墙都是用红土夯砌成的,墙土可用来填沟整地。帮忙的人们拆侧屋时,黄外国、黄国传兄弟拆里间。父亲仿佛泉下有知,让他们意外发现墙上有个隐匿的神龛,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从厚厚的尘埃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

宝贝,肯定是什么宝贝!

人们的好奇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视线都牵系在这个油纸包上。

打开重重的油纸包,里面是鹅黄色宣纸,纸张已有点儿发霉,打开看是字迹模糊的4封家书,落款为“黄秉新”。黄秉新就是黄外国、黄国传当红军的父亲。信封上的邮戳也证明了这一点。信封上写有“红军家信”字样,有三个邮戳:第一个邮戳为棕红色,刻有“红军三军团分局”字样,中间是CPU标记,边缘还有党徽标志;第二个邮戳为黑色,刻有“石城”二字,字迹模糊;第三个邮戳是棕红色,其时间显示“一九三四·七”。

4封家书,也是河东村的历史见证。1931年10月,林彪、罗荣桓率领红四军在此村打响著名的红石寨战役。村头那座高高的红石寨,飘荡在白云间,此寨四面绝壁,易守难攻,寨顶宽阔平坦,有田有水,周围数县的豪绅兵丁千余人云集于此,与红军对峙,成为当年中央苏区最大的“白色”据点。攻寨战斗持续进行了3个月,红四军33团在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对红石寨实施了包围封锁。1932年元旦,红军对红石寨发动猛攻,关键时刻,宁都起义部队的钢炮连赶来支援,持续激战6小时后才攻克红石寨。

红石寨由“白色”象征,转而成为耸立在中央苏区的红色象征。在那硝烟弥漫的日子里,红石寨下红旗飘扬,红歌嘹亮,红色浸透了河东村每家每户,拥军、支前、扩红。红33团胜利离开时,带走了村里20多个青年。黄外国、黄国传的父亲就是在那时参加了红军,河东村就此成了远近闻名的“红军村”。

4封家书,到80年后的今天才被发现,成了稀罕物。

黄外国、黄国传全家商议后,谢绝了民间收藏家以高价收购此信的请求,2012年11月19日,郑重其事地把这4封信,捐赠给新建成的石城阻击战纪念馆。他们认为,来自红军前线的家信屡屡提及家业、家事的兴盛,现在恰逢赣南苏区振兴发展,将此信作为石城阻击战纪念馆颇具地方特色的馆藏资料,最能够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这是两个老农在贫困线上对心灵底线的执着坚守。

80年,长得足以完成几代人的更替,却似乎又不够长,是否能够让大片大片黑了旧了的土坯房,统统脱胎换骨?数月后,黄外国、黄国传住进了钢筋水泥结构的红砖瓦新房。

黄家兄弟的土坯房拆除,也成了这个“红军村”精彩转身的先声。2012年6月6日,上屋、上坪等5个村小组全面动工拆旧,拆除危旧土坯房121户约1万平方米。规划后的新村系单门独院,统一风格、色调的客家新房型,至今,全部农户已经乔迁新居。人们为面目一新的新居起了个新名——红石寨村。

红石寨村背靠红色底蕴浓厚的红石寨,前临横江河、琴江河。这是一块如诗如梦的风水宝地,主产烟草、翻秋花生、白莲、水稻,由于青壮年农民大都涌入城市打工,种植面积和产量远不如从前。在信息化时代,已经很难依赖传统农业方式来维持农户的正常生活,更不可能依赖传统的农业生产技能来建设新农村。

真正的贫困,是一成不变沿袭旧有的生产方式的贫困。换了新居的人,还必须更新观念。如此山好水好的地方可不能辜负,新村人打起了红石寨历史的主意。他们致力于宣传推广红色文化,在青山绿水、绿色生态上下功夫,旨在打造一个环境优美、风景秀丽的旅游新村。当然,事情也不会一蹴而就,从梦想到现实还有很长的距离,他们的路还很远。

世道兴衰自有定数,历史就这样阔步向我们走来。

10万余幢摇摇欲坠的危旧土坯房,在尘土飞扬中,在更加广阔的赣南大地上渐行渐远,淡化为一段历史,取而代之的是,10.5万农户的新房在红土地上破土而出,冉冉升起。对于800万赣南老表而言,这确是一个破纪录的大手笔,总体投入60多亿元,其中政府补助资金15亿元以上。大力推进农村危旧土坯房改造,其根本目标是帮助经济最贫困的农户解决最迫切的住房安全问题,这是赣州市围绕赣南苏区振兴发展要求重点实施的民心、德政工程。

3

真正的信仰,往往是不计回报的,甚至于与个人回报背道而驰。

兴国县茶园乡山高坡陡,是第三次反“围剿”的主战场之一。当年全乡5100多人口就有1210人参军参战,其中,革命烈士多达926人。这里诞生了曾美、曾新泮两位共和国开国将军和新时期巾帼英豪谢彬少将。茶园乡还被誉为是“红土地上的望夫石”——拥军模范池煜华的故乡。

这种奉献,不但牺牲了几代人的生命,也牺牲了几代人的人力、物力、财力。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当地的人口不是增长而是递减,经济总量不是发展,而是倒退,一部分个体经济甚至濒临消亡。

曾宪恕和俞锦玉是这幸福新村的邻居,那天笔者第三次采访该村,二位老人认识,笑一笑算打招呼,继续拿着一张报纸念:“《意见》的出台,是中央在支持赣南振兴发展上开出的政策‘小灶’。这个文件下达来之不易,牵动了共和国的最高领导层,两个月内5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做出7次批示,根据中央领导的批示,国务院42个部委149人组成联合调研组,深入赣州及周边地区进行了为期7天的实地调研,为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把脉开方’。”

帮扶,很重要,尤其是对于乡村弱者。弱者,有时很弱,诸如造房子,往往白给钱财他也办不成。当然,造房这种大事,谁都希望别人帮扶,而且不同的人希望得到不同的帮扶。这就需要区别对待,区别,既是政策也是个原则。赣州市始终坚持“优先解决‘两红’人员及烈士遗孀、‘两红’人员及烈士子女、五保户、低保户、贫困残疾人等5类人员危旧土坯房改造”的原则;对于没有自筹资金能力的特困群体,由乡村或理事会统一安排土地,统一规划,统一建设住房……

承受贫穷,也是一种担当。这种担当,至今踏入茶园乡仍历历在目。兴国县原本就是国家级贫困县,茶园乡则是贫困县中的贫困落后乡。这个乡仅有的4条出乡公路中有3条为断头路。

六科村是“将门父子”曾新泮、曾求腾两位少将的老家,尚有3.2公里村道没有硬化,是全县唯一一个村委会至乡政府没有全硬化公路的村庄。唯一一条县乡公路仅为3.5米宽,而4条主要乡道上的4座主桥都是危桥,其中之一的罗坑桥建于清朝末年,距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是石板拱桥,如今的桥面狭窄且凹凸不平,桥墩裂缝严重。

由于交通滞后,茶园成为死角,商贸发展缓慢,连个农贸市场都没有,零星交易以路为市,圩镇面积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水平,建设极为落后。

在人们很难相信有奇迹发生的时候,在这个乡里,68岁的曾宪恕和71岁的俞锦玉两位老人都认为,国务院出台《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以下简称《若干意见》)至今,茶园乡发生了奇迹,这几年发生在身边的变化,比他们之前几十年看到的变化都要大。

这两位老人都是红军的后代,也是这块土地变化的见证人。去年5月始,茶园乡就尘土飞扬,机械轰鸣,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他们看到:茶园经六科的出县公路、茶园至均村公路、茶园大道等路段以及罗坑桥都在重建。

一打听,这些交通项目总投资额达680多万元,可形成茶园与县城、外乡的循环通道。与此同时,危旧土坯房改造、敬老院扩建、中小学改造、农村安全饮水、卫生院改造等13个民生项目,相继开工实施。

破天荒的事情,发生在这千古荒原中。茶园村中团组,占地面积40余亩的土坯房群落,转眼间变成了大片的“别墅群”,成为茶园乡“幸福新村”。茶园乡党委政府结合危旧土坯房改造,在这山野中设计了联体独栋的洋楼房,每套建筑面积80平方米至103平方米,可安置土坯房改造农户108户。其中39套用于安置“两红”人员及烈士子女,已经入住的曾宪恕和俞锦玉二位老人就成了这新村的村民。在他们新居前的平地上,还预留了新建幼儿园、健身场、红色文化广场、农家书屋、小超市、卫生室及社区服务中心等场所的位置。他们将在这自然环境优越的新村,过上生活条件舒适的现代化美好生活。

4

国务院《若干意见》下发后,赣南猛然成为一个“大干快上”的大工地。

后来者居上,这句话正是整个赣南18县市的交通发展态势。到2020年,赣州市将改造国省道干线公路3450公里,农村公路1.6万公里。仅国省道干线建设这一块,总投资需要约232亿元。有数百万筑路大军,从空中、陆路、水路,齐头并进。

崇义县长龙镇的党委书记张小兰,在镇里工作7年期间坚持修路,成效显著,被人们称赞为“修路书记”。

长龙镇地处崇义县东部,面积为139平方公里,境内森林茂盛,水能、矿产资源丰富,是个典型的山多、矿富、田少的山区乡镇。由于山区地形复杂,难度大,每公里修路成本比平原地区高出至少10万元,一直以来该镇公路建设较为滞后,成为制约经济发展、农民增收的瓶颈。

从性格上看,张小兰有点儿倔,是那种越是艰难越向前的女性。她将解决群众出行难问题作为头等大事来抓,一门心思往省市县交通部门跑立项,每年争取公路部门项目均在5个以上,长龙镇成为全县公路项目最多的乡镇。共硬化改造公路55条,总里程达108.5公里,总投资达3255万元,全镇通村公路硬化率达100%,通组公路硬化率达98%。

偏远乡村,要争取资金可不容易。新溪村小杨梅是长龙镇最偏远的村民小组,距主要公路有30多公里的距离。通过交通部门立项,每公里项目资金仅为10万元,即使能够立项,资金缺口仍然相当大。怎么办呢?

张小兰书记打听到,新溪村有个国有林场,若通过森工部门立项修路,每公里项目资金为25万元,比交通部门立项每公里多15万元,全程5.6公里,项目资金多84万元。张小兰开始奔走于省市森工部门,一趟一趟地跑,项目终于得以批复。2012年,投资260多万元的新溪村小杨梅公路启动开工。

项目拨付的经营与实际操作的需求往往有一定的差距,在争取上级资金的同时,还得通过各种方式向企业募捐、动员公路受益人每人以1000元的标准出资、发动群众投工投劳等吸纳社会捐资。党员方绪良愿意多出钱,但是拿不出现钱。他承包了塘窝组600多亩竹林,经济效益好,每年纯收入在5万元以上。他主动提出提前6年终止租赁协议,交由集体重新租赁,从而转换出数十万元用于公路改造。在方绪良的示范带动下,党员张成琬、村民郭俊平等人均提前终止山林租赁协议,主动为公路建设筹集资金。

山外的世界,山内的世界,有着完全不能比拟的差异。人们一旦有了比较,就不可避免地有了追求更加美好生活的动力。

对于路,人们的认识日益深刻,且日益广泛。有路的固然喜欢,无路的则不满,也会成为筑路障碍。农户朱宇华便成了“钉子户”,新溪小杨梅公路建设需要经过他家的一口鱼塘,问题在于公路又不能到达其家门口。既然得不到实惠,朱宇华也就不愿意牺牲自己的鱼塘来修路。为此,他多次与上门协商的工作人员起冲突,甚至拿出菜刀威胁:谁敢再上门做工作,就以刀相向。公路建设一度陷入僵局。张小兰得知此事后,身体力行,亲自登门做工作。2013年元宵节,她与镇驻村干部、民政所所长等人再次到朱宇华家拜年,交流谈心,并为他解决实际问题,最终以真情感化了他。

对于张小兰修路的执着,距离圩镇只有1.5公里的葫芦村王屋村组300多户村民感触最深。过去这里没有规划,村民建房杂乱无章,出行道路最窄处不足1.5米,仅能通过一辆手推车。近年来,王屋村组的村民也迫切想修上可以过汽车的水泥路,但是修通2.5米宽的通组路要拆除两户农户的砖混主体房和10多户农户的附属房及围墙,难度很大。协商了两年,仍然没有进展,镇村干部都存在很大的畏难情绪。张小兰书记初到长龙镇上任,葫芦村老支书介绍情况时曾对她说,王屋村组将会成为长龙镇最后一个通不了车的小组。张小兰偏偏不信那道坎,只要群众需要的,别人做不到她要做到。在扶贫工作中,张小兰用她的坚持和柔情解开了群众的心结,十几户村民主动按要求拆除了建筑。经过3年的不懈努力,2014年国庆节,一条宽3.5米、长2公里,投资60多万元的葫芦村王屋村组公路全面竣工。

随着镇内公路的修通,一车车山货往外运输销售,一幢幢别墅如雨后春笋般建起。新溪小杨梅的农民感慨地说:“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小杨梅这么偏僻的地方,可以修这么宽敞的水泥路。”

历史的红土地,现实的红土地,如歌如潮的红土地……

为使赣南联通外面更加宽阔的世界,实现富裕,与全国人民同步迈入小康,这些信念坚定的奋斗者,寒来暑往,从春暖花开到北风刺骨,忘我地投入,以山为伴,以地为友,奉献自己,燃烧自己,用全部的汗水与热血,谱写了赣南大地上最壮丽的诗篇。

开山炮响了。

阳光柔情似水,赣南红土地深沉如海。7年间,这里的人们以镐头为笔,以大地为画布,写下了出发时的铮铮誓言。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他们还将要以这片热土来表达什么呢?

或者,这是一部正在抒写的历史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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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