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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期|刘荣书:忠义图(长篇小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期 | 刘荣书  2021年07月01日07:24

第一章:危城

1

茂义来的那天下午,事不凑巧,父亲苏半田有推不掉的应酬,招待茂义的事,自然落在茂仁身上。

茂仁被人从柜台上喊过来,见了茂义,喜出望外,问茂义:你咋来了?茂义说:家里没啥农活儿,娘让我来看看你们。茂仁问:娘还好吧?茂义说:还好还好。一旁的苏半田接话:你要不惹你娘生气,她肯定就好。说到这儿,又对茂仁说:晚上,我有个应酬,你带茂义,出去找个馆子吃点好的。

茂仁说:爹,茂义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出去呀?

苏半田系好脖领上的纽扣,绰起一把笤帚,将布衫鞋面扫了一通,抬手,将袖口规规整整互挽两道,说:董事长孙秀三从长春过来,我不去哪行。你这当哥的,还照顾不好茂义呀?说罢,转头看着茂义:茂义,既然来了,就多待两天,让你哥带你好好逛逛,开开眼。等明儿晚上,咱爷仨再一块吃饭。

茂义规矩站着,满脸堆笑,说:爹,跟儿子您还这么客气。

苏半田半是嗔怪半是亲昵地挥掌作势,临了,轻轻抚一下茂义的脸,咳嗽一声,走了。

苏半田一走,茂义便多了些自在。他在屋子里乱转,见了什么稀罕物件,都要伸手摆弄。见父亲不大的寝室归置得井井有条。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摞账簿,一方砚台,笔洗旁搭一支墨汁未干的毛笔。吸引他注意的,是摆在桌面正中的一把算盘。他抬手,拨打算盘的动作难免露了怯,无名指翘着。问:哥,这把算盘,就是姥爷传给爹的那把传家宝吧?

茂仁跟在茂义身后,将他翻乱的东西一一复原,弯腰将父亲换下的一双布鞋摆到床底,顾不上回茂义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茂义说:我早听娘说了,将来咱哥仨谁“账眼”清楚,就把这算盘传给谁……看来我是没戏喽,就看你和茂信的了。说着跳到床上,四仰八叉躺着。

茂仁皱眉看着茂义。他并不反感茂义小孩子般的不安生,心里只想着父亲的吩咐——该带茂义去哪儿转转好呢?他来奉天虽有一年多时间,除了南市场这一带熟悉,像外地人眼里很有名气的故宫啊东陵公园啊,只听说却没去过。转而对茂义说:茂义,晚上不如带你去开开洋荤吧。

茂义问:开洋荤,开啥洋荤?

带你去看场电影。

电影……茂义嘀咕一声,显然兴趣不大。

茂仁站直身子,认真对他说:我早约好了人,今晚请人家看电影,不好推掉……爹又不在,你若不去,就在家睡大觉好了。只是回家别跟娘说我的坏话,给我招抱怨。

去电影院的路上,茂仁不停地打问着家中近况。

三弟茂信最近忙啥呢?

茂义哼一声:他能忙啥!暑期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放着功课不好好温习,老往那戏园子跑,听说还拜了个师父,学唱大鼓呢。娘不说他,反倒宠着他。对我可倒好,动不动就家法伺候。

茂仁笑起来,指着茂义的鼻子:你说说你,在家肯定没听娘的话。整天东游西窜,不好好侍弄庄稼。

茂义嘟哝:你也不用跟娘一样,老是贬耻我……反正咱爹娘也没指望过我,他指望的是你们哥俩。

此话好像勾起了茂仁的心事。丢下茂义,径直前行。茂义跟上,悄声对茂仁说:哥,跟你商量个事……这次来奉天,我想顺道去锦州找老舅。

找老舅?你这次来,不是背着娘跑出来的吧?

茂义嘿嘿一笑:我哪敢啊!

你想找老舅干吗?

想当兵。让老舅推荐我去上讲武堂。茂义说着,口气变得谄媚起来:哥,得空,你能不能跟爹说说,也放我出来闯一闯。

茂仁讥笑他道:你自己去说好了……想当兵,老舅肯收你吗?他能过得了咱娘那一关?

茂义哭丧着脸说:娘就是偏心眼,让你在外面快活,在家里净憋屈着我!

茂仁叹口气:你以为在外面就快活啊?你以为结账盘点那些零碎活儿,我愿意干啊?大学毕业两年多了,也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谁知道我心里的憋屈……茂仁说着,忽地停步,仰头朝西天看着,一脸的怅然。

那一晚,奉天城内的情形和往日并无不同。只西天的晚霞波谲云诡,起初呈鱼鳞状,纹理缝隙间镶嵌着天的蓝和云的白,慢慢幻化成两条蛟龙,无精打采的样子。随着日光的暗沉,怪状云朵皆被揉碎,两条蛟龙相互撕咬,后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玩弄于股掌。等醒悟过来,任它们联手抵抗,看上去也于事无补。只把西边的天幕翻腾成一片火海。

茂义见茂仁忧心忡忡的样子,拽着他问:哥,你咋了?咋生气了?

茂仁没有回他。身子晃晃,打了个寒噤。觉得眼前所见,好似一个不祥的预兆。此刻街灯次第闪亮起来,霓虹闪烁的南市场内,已是一番灯红酒绿的景象。“同泽”电影院门前,排队买票候场的观众,已有了人潮汹涌之势。

朋友丁宜到来的时候,影院进场铃声已摇过了三遍。茂仁喊他,他却听不见,兄弟二人便挤下台阶去迎。

正门处涌满持票进场的观众。三人走的是偏门。一位穿工装裤的矮个青年在门口迎候着他们。丁宜从身上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这位叫王开的青年,忽闪着一双细眼,将薄薄的册子团了,塞进贴胸的内兜,领三人鱼贯走进影院,为他们安排好座位后,悄然离去。

电影的名字叫《歌女红牡丹》。内容对茂义来说似乎无关紧要,看一段忘一段的。加之中间出现多次跳片、断片,吸引他的,便完全不在内容上,而是幕布上本该男人说话,发出的却是女声;本该女人说话,传出的却是孩子的哭声。茂义也算聪明人,觉得在幕布上演戏的,是一拨人;而发声的,则是另一拨人。这不就皮影戏嘛!他把自己的发现说给茂仁听,说得头头是道。他们咋搞的?说的演的全不在一个点儿上,就不怕观众砸了场子?

面对茂义的提问,茂仁也说不清楚。直到听了丁宜的解释,方知电影的默片时代已经结束,有声片开始登场。电影是按默片方式事先拍好,再把声音刻录在蜡盘上。此刻在放映间里,肯定会很忙乱。有人照管放映机,有人掌控留声机的播放。但对于内容与声音的穿帮,他们会不会感到很无奈?

鼓声响起,与陈发祥鬼混的金姑娘出场。看到这儿,茂义不禁笑了。只见金姑娘的嘴巴在动,手中的梨花板敲个不停。一段婉转的唱词过后,响起的是过场鼓声。声音铿锵激越。茂义从座位上跳起来,拍着巴掌。

在茂仁的记忆里,民国二十年9月18日晚的炮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的。当时他看了茂义一眼,觉得有点难为情。周围的观众很是克制和矜持,完全沉浸在剧情中。荧光烟尘般浮荡在他们的脸上。炮声显得很是沉闷,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和鼓声有点不搭调,真的像一记搅场子的动静。茂义也不禁扭脸去看茂仁,脸上虽有疑惑,却带了更多喜兴。茂仁看着丁宜。此时第一记炮声余音消散,鼓书的节奏趋于平缓。丁宜的表情看上去虽颇镇定,却眉头紧蹙。

电影如常上演。观众的骚动更像微风掠过树丛,很快归于沉寂。京剧坤伶红牡丹的真诚道白,极具感染力,使观众完全忘却方才那记莫名的声响。只待第二记炮声响过,幕布上的陈发祥幡然悔悟,却再也不能使观众沉溺。

影院内登时大乱。

跑出剧场。见街灯与店铺的霓虹闪烁如常,夜游的人三五成群,不时抬头凝望。一颗心这才稍稍放定。丁宜小声对茂仁说:快回家,肯定有事发生。昨天我听王开讲,两天前,城内混入很多穿平民服装的日本人。他们背步枪,戴臂章,跑到照相馆拍照留影……

不待茂仁细问,丁宜已匆匆离去。

往回走的路上,人们三五成群在黑暗中伫立。喑哑或雀跃,像极了翘望烟花的看客。不禁令茂仁心生恍惚。他想起傍晚时分看到的火烧云,心中便有了一种更为不祥的预感。

茂义跟在他的身后,一迭声地问:哥,咋回事,到底咋回事?

一枚炮弹当空掠过,先是听到“索索”哨响,流星般划出一道弧线。茂义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宛如赞叹。等爆炸声响起,茂义仍旧瞧热闹般看着夜空。

茂仁有些气急败坏,冲他喊:这是在打炮!会死人的。走,快走!

子时过后,炮声每隔二十分钟便会响上一阵儿。苏半田盘膝坐在炕端,隐隐火光在窗外闪现,不时映亮他的脸。过了丑时,炮声暂歇。苏半田披衣起来,走到门外,见夜空无比澄澈,星云零碎而密集。竖起耳朵,除了秋虫的鸣叫,还能隐隐听见零星的枪声。抬手测测风向,却察觉不到风的半丝吹拂。

挨过卯时,苏半田彻夜未眠。窗外显露的鱼肚白,擦亮了窗户纸,给他带来一种暂时的安全感。觉得昨夜的枪炮声,恍如噩梦中的经历。出门一看,却见东方天际浓烟滚滚,火光好像一支巨大的蜡烛,烧穿大半个夜空。心里一惊,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疾步来到茂仁宿舍,将正在睡觉的兄弟俩喊起来。

茂义,你得回家!

茂义还未睡醒,愣着。想不明白自己刚来,父亲为何要撵他回去。

茂仁虽忧心忡忡,却仍对苏半田说:爹,要不,让茂义在这躲几天。这时候回去,恐怕不安全。

苏半田挥手:走!现在就走。赶紧走!走晚喽,怕是出不去了。

茂义顿悟似的,连连点头:走,我走。我可不想待在这鬼地方。

你也一块回。苏半田看着茂仁。

我?茂仁不解。

嗯!苏半田说,昨晚我都想好了,你和茂义一块回去。咱老家苏家庄,总归安生。即便仗打起来,也不会打到咱那儿去。你先在家里躲一阵,等过了这阵风头,看情况,我再招你回来。

苏半田对茂仁说完,抬手抚住茂义的肩:茂义呀,真不凑巧,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爹也没请你吃顿饭……等过年的时候回家,爹再好好犒劳你。你回家后,要听你娘的话,把家里安顿好。你看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可别老想着往外跑了。

2

辞别了父亲,兄弟俩取道北宁路。

依据出门前的推测,苏半田给董事长孙秀三打过电话,向他征询离开奉天的最佳路线。孙秀三说,火车站的情况,他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若想离开,还是及早动身为好。当然北宁站最为妥当。若北宁站关闭,也可走日本人的南满车站,绕道大连,再辗转回关内。苏半田不便向他提起心中的疑虑——茂义长这么大,从没出过门,坐火车也是头一遭。如果取道大连,绕来绕去,不把人走丢才怪。又一想,有茂仁同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煳的味道。晨雾飘忽的大街上,开始出现经遭破坏的迹象。路过警察所,见里面的情形更为骇人。门窗洞开,杂物丢了满地。灯光忽亮忽灭,一片狼藉。

茂义问:哥,咱们走得对不对?

茂仁头有些涨大。他对去北宁车站的近路也不太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通衢大街,战战兢兢朝前摸索。

一记猝然的枪声,打破混沌的寂静。隔了夜雾,很难看清前面的情形。快要走出商埠所在地时,茂仁一不小心,绊倒在地。俯身细看,这才发现脚下横陈着一具尸体。镶白边的帽子滚落在一旁,显然是个警察。他的脸朝下趴着,鬓角遮着耳际。路面上有血,蚯蚓一样慢慢蠕动,转瞬漫漶成一摊,濡湿他的鞋尖。不待他叫出声,便被茂义拽着,朝巷子深处狂奔起来。

子弹不时在身旁的砖墙上爆响。砖墙朽蚀,弥散着尘烟。茂义虽然紧张,却有些兴奋,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令他恼火的是,茂仁的脚步拖累了他的速度,始终无法甩掉身后的麻烦。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越发迫近,一时令他无计可施。直到刹车般停在一堵高墙下,这才明白,前面已无路可走——是一条死胡同。

茂义心有不甘,将茂仁推搡到墙角。自己弯腰,踏着碎步折返回去。朝前跑了一段距离,藏身在一堵矮墙后。伸头一看,见一位身穿警察制服的人,一脸血污,跑得如一只遭猎捕的兔子。可惜了他手里拎一把长枪,也不知道拿来抵抗。他的身后,迅速现身两名宪兵,显然已发现前面是条死路,放慢了追剿的步伐,嘴里哇哇啦啦叫着,端着姿势,举枪朝他瞄准。

听不到子弹的爆响,却听警察闷哼一声,身子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抬头看见茂义,不禁有些骇然。茂义同他对视着,倏而朝落在他身边的长枪看上一眼。警察喘息粗重,显然已惊恐到极点。他便怪异地冲他笑了一下。

矮墙后,奔跑声稍有停顿,脚步声越发迫近。茂义闭了闭眼,定住心神,忽地一个打滚,将长枪抓在手里,起身、端枪、扣动扳机,一连串动作虽说不上谙熟,却让警察看得有些傻眼。

冲在最前面的日本宪兵,看上去很年轻,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子弹正中他的眉心。等他歪倒身子,身后便闪出另一张宪兵的脸来。圆胖的面相,额头蓄满汗水,眼里满是惊惶和诧异。不待他有所动作,茂义退出弹壳,子弹上膛,一枪击中他的脑袋。

躲在不远处的茂仁,目睹了茂义举枪射杀的全过程,人几乎瘫软在地。等茂义丢了枪,回身催他赶路时,他已两腿酸软,根本无法动身。

茂义架起他。兄弟二人勾肩搭背,往前仓皇跑了一段。茂义力不能支,口干舌燥地问:哥,你自个儿能不能走?我腿沉得老打哆嗦。

茂仁松脱了他的牵绊。茂义却停下了脚步,扭头望着。

哥,快走哇!还愣着干啥。茂义催促。

茂仁挪动脚步,却转身向矮墙后走去。矮墙后发出的呻吟,一度令他感到害怕。越是害怕,越是勾起他探究的欲望。

你没事吧?他问那警察。

警察见了茂仁,往后缩着身子。茂仁弯腰,抵近他的脸,又问一句,警察这才看清他平民的装束,方显镇定下来。打中腿了……他嗫嚅道。松开压住伤口的手,将手掌抵近眼前看,见抓了一手掌的血。

茂义跑过来,拽着茂仁的衣后襟,声音变了调:哥,快走!你还在这儿磨蹭啥。

茂仁不理他,抬头朝前面的巷口看着。微明的曙色中,两名宪兵的尸体叠压在一起,如横陈的柴捆。他不由加重语气,提醒那警察道:你得赶紧走。再晚就糟了!

我动不了……警察呻吟。

茂仁再次提醒他:你不能留在这儿……说着,去拽警察的胳膊,欲将他抻拽起来。

警察哎哟一声,右臂死死缠住茂仁的肩膀,显然粘上他了。

茂仁无奈,只得喊一声茂义,要他过来帮忙。

茂义虽蒙着,却终究明白了哥哥的用意——若将这警察扔这儿不管,他便只有死路一条。正当他愣神之际,茂仁已将警察驮在背上,招呼也不打,躬身朝巷口疾行。茂义随在身后,两手托住警察的屁股,借以减轻茂仁身上的重量。

仓皇奔走中,茂仁听到警察伏在他耳边说:兄弟,我认得你,你是不是益发合大掌柜的公子?

茂仁心里一惊,问:你是商埠一分局南市场警察分所的?

警察嗯一声,嘀咕道:上个月,我们所里的人还去商场刁难你们,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

茂仁无心听他的唠叨,加快脚步。只等到了巷口,脚步放缓,问那警察:你家住哪儿?

警察没听清他的问话,沉默着。

茂仁又问:你家在不在奉天?

警察说:不在,我是岫岩的。

这里有没有亲戚?

有,我姐在奉天……

她家住哪儿?

此刻,警察终于明白茂仁问话的用意,声音随之沮丧起来:我姐家虽在奉天……可前两天他们去了朝阳,回家奔丧去了。

这附近,还有没有落脚的地儿?

有倒是有,可都是同事家里……昨晚事变,人死的死,逃的逃,几位同事的家,离这儿也有点远。

茂仁有些绝望。气急败坏地对警察说:那你倒说说,我该把你放哪儿?

警察继续沉默。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声。茂义去前面探路回来,跺脚问:哥,到底咋整呀?

茂仁泥塑般站着。就是在那一刻,他感到后悔,后悔不该把这样的麻烦揽在自己头上。警察似已觉察到他的为难,不禁在背上扭动起来,意气用事地说:放我下来吧,别连累了你们。

茂仁以商量的口吻对他说:要不先把你藏在哪儿,你自己再想办法?说完这样的话,茂仁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出了巷口,茂仁心里有了一种如坠深渊的感觉。不知该何去何从,更不知该如何结束这荒唐的事端。刹那的闪念,恍然看到另一个自己,将驮在背上的警察丢了,不管不顾,拽了茂义,夺路朝前狂奔……有了这样一丝闪念,实际上,茂仁的心里始终在做着争斗。最终疑虑占据了上风。那鬼祟的想法,一度令茂仁感到十分痛苦。暗影幢幢的街道上,不时会有路人迎面而来。走到他们身前,一脸慌乱,避瘟神一样避开……幸亏一块招牌将茂仁及时解救,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做梦般想起来:再朝前走几步,便是来过几次的仁义巷。刚来奉天那会儿,他由父亲带着,去那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吃过饭。后来自己又去过两次:一次取东西,一次送东西。

北宁车站人满为患。

远远见站台上一片喧嘈。候车的人,如暴雨到来前的蚂蚁。乘警嘟嘴吹响哨子,也不能使人群保持应有的秩序。叱骂声、小孩的哭声、叫喊声,将哨子声淹没。有乘客从车门口挤上火车,打开车窗,伸手将等在窗外的乘客往车上拽。一时间所有车窗全部打开。包裹皮箱散落一地。有人挤掉一只鞋子。一个胖子,屁股被卡在窗口,扭动着粗短下肢,一时间动弹不得。

茂义显然没有从方才的历险中醒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持枪杀人,当时并无任何感觉,仓皇出逃的路上,这才将其中细节一一记清。亢奋之余,双腿仍在打战。早起吃下的馒头,开始在胃里翻搅,随着急促的奔跑,几次险些从嘴里呕出来。等跑到站台上,再也撑不住,弯腰在那里呕吐。

茂仁顾不得他的难受,拽着他,在人群里寻找登车位置。看遍几节车厢,也无从得手。只能从车尾再次跑向车头。发现茂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嘴角挂着呕吐的残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大喊一声:茂义,想办法,快爬火车啊。

一位妇人从窗口摔下来,恰好跌落茂义脚下。妇人一声不吭,爬起来再次扑向车窗,拽住一个男人的大腿,拼命撕扯着。茂义看在眼里,知道方才那妇人半个身子已进了车内,却被身后的男人拽下来。茂义血往上涌,拨开人群,一把薅住男人的脚踝,向后用力一扽。那男人双手死死扳住窗框,身子蚂蟥样粘在车厢上。等茂义抬起一脚,踢中他的肚腹,这才发出一声怪叫,平身摔落在站台上。

茂义回身,顺势托起妇人,助她爬进车内。车内,显然再不能多容纳一位乘客。妇人望向茂义时,竟然冲他伸手。茂义愣着,回头看一眼茂仁。在茂仁的助力下,纵身一跃,钻入车内。身子弓着,抵挡住车厢内的拥挤,努力在身前腾出一块空隙,冲车下的茂仁伸手,喊道:哥,快上来。

茂仁稍有犹豫,不想却退后一步。

茂义又喊:哥,快上来啊!

茂仁再次退后。他身前留出的空隙,被其他乘客迅速填满。只见茂仁冲茂义摆了摆手,大声喊道:茂义,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儿。

茂义仍在呼喊,好像未听清他的话。他便只能往前挤了两步,仰头,看着茂义:茂义,我不能走!我要走了,剩下的事儿咋办?我留在这儿,也能帮咱爹一把,你就放心好了。

茂仁的喊话,也不知茂义能否听到。只见他张开的手臂慢慢垂下来,缩了回去。车窗瞬时从里面关闭。茂义的脸贴紧着窗玻璃,鼻子挤得扁平。

3

从人群中脱身,茂仁的汗衫已全都湿透。经风一吹,凉飕飕的。还未等他走出北宁路,便见路人纷纷避让,一辆装甲车的出现,使这个暴戾的清晨更显骇异。装甲车后面,是两辆厢式运兵车,车厢里站满穿黄军装的日本宪兵。帽带勒着下巴,领口和肩膀上的徽章格外醒目,刺刀高出头部半寸,在渐渐浓烈的阳光下,闪着夺目寒光。

车队掠过。茂仁和众人回望,见装甲车停靠的地方,正对北宁站入口。宪兵从车厢里跳下来,排成一列纵队,迅速将入口封住,朝候车大厅涌去。

想起父亲的决断,茂仁虽感到一丝庆幸,心里反而更加紧张。他攥了攥汗湿的手,疾步朝市区走去。远远见内城楼上插了一面日本国旗,戴钢盔的哨兵在城头游弋。有人伸臂,在城墙上贴着告示,因无路人围观,一位持枪的宪兵身旁,站了一位穿便装满脸横肉的男子,袖着手,背诵告示上的内容:

为布告事讯,得昭和六年九月十八日午后十点三十分时,中华民国东北边防军之一队,在沈阳西北侧北大营附近拆破我南满铁路……

茂仁听不清他诵读的内容,却记住了最后拉长声调的两句:

凡妨碍我军行动者,一律格杀勿论。

通过城门洞,茂仁遇到盘查。盘查虽不严密,但他的神态却引起宪兵怀疑。他平阔的额头淌满汗水,一件深灰色汗衫几乎溻湿在背上。宪兵警觉地看着他,命他抬手。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抬手的刹那,茂仁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左手背上,有一块黑褐色的污渍,汗毛孔不禁炸开。假借抬手揩汗,用指尖按住袖管,将半个手背遮住。搜完身,茂仁仍张臂站着,宪兵抬枪杵了杵他的胳膊,嘴里喝一声。茂仁不懂,一旁的翻译说:把手心亮出来。茂仁垂下胳膊,手攥成拳头,先是褪在袖筒里,而后猜拳一样,将手心亮出。手心里汪着汗,细嫩得连一块茧子都没有。

进了南市路段,茂仁的心情更为紧张。走到一家商铺门口,再也迈不开步子。手扶着门廊,停在那儿歇气。听见两个中年男人唠嗑。其中一位说,抓人呢,听说福佑街上,发现了两具日本子的尸体。另一位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是吗!哪位好汉干的?另一个说,还不是警察……茂仁身子一抖,用手杵一下门廊,迈开脚步,磕磕绊绊走起来。

经过仁义巷,他本想拐进一户人家。但一想自己身上的麻烦,决定还是先回一趟住处。进了屋门,随手将褂子扔在椅背上。茂仁稍一愣神,又将褂子抓在手里。袖口袄襟来回倒腾,这才看清褂子的肩背处,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污。不由一声长叹,想到这褂子幸亏颜色深灰,又幸亏被汗水濡湿,要是穿了显眼的白色,今天的麻烦可就大了。

苏半田此时从门外进来,一愣。问:你咋回来了?

茂仁抬着一张水渍淋淋的脸,愣了半晌说:没能上得了火车……

咋回事!没买上票?

人太多,抢不上去。

茂义呢?

茂义……走了,他上火车走了。

苏半田这才如释重负。又觉察到茂仁神色异样,仍是盯紧他看。茂仁躲开父亲的目光,继续埋头在水盆里洗脸。苏半田倒背了手,在屋子里乱转,自言自语道:全乱套了,大伙儿都在议论,是回老家呀还是在这儿待着?走吧,商场咋办?不走吧,听说日本子牲口性子,翻脸就杀人……董事长刚才打电话说,要安抚好大家的情绪,暂时哪儿都别去。没事可千万别出门,茂仁,在家里待着最安全。

茂仁此时已洗涮完毕,心有余悸说:爹,我看不行,还是让大家走吧,不回老家,就去长春,总归要离开这个地方。

苏半田刚想说点什么,见虚掩的门扉被推开。一张女人的脸探进来。女人一脸慌乱,翻着眼白,嘴里急促地叫:茂仁,茂仁……看到苏半田,嘴角一牵,打声招呼:苏掌柜在呀!

这女人苏半田认识,是和公司常有业务往来的批发商王善义的老婆。刚想同女人说句话,茂仁却将女人拽到门外。二人悄声说着什么。从神态来看,女人似有指责之意。茂仁神情更为慌乱。苏半田的心不由往下一沉,刚想出去,见茂仁又匆促回来,闷声对他说:爹,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苏半田追至门外,站在亮晃晃的太阳底下,皱眉叫着:茂仁,这时候,你还出去瞎跑啥呀!茂仁……

王善义老婆一路上嘴都没闲着。那话里的意思,全然把茂仁当作一个行事不端的小人。茂仁无以应对。经过一条街口,见巷子里聚拢了大批宪兵,这才想到这里便是福佑街——茂义射杀宪兵的地方。脚步峻急,一颗心完全没了着落。

临近家门,王善义老婆忽然从背后将茂仁捽住,小声说:赶紧把他从家里给我弄走!

茂仁扬着胳膊,摆脱妇人的纠缠,逃也似的冲进屋内。王善义老婆紧随其后,似是要将他驱赶。但屋内的情形,一时也令她说不出什么狠话。

茂仁的到来,完全出乎警察的意料。他先是惊讶地看着他,忽而翻转身子,半爬在床上,两手呈作揖状:兄弟,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吧!

茂仁呆立在他面前,喉咙里咯咯作响,表情很是无奈:我也想救你,可怎么救哇?把你弄出去,出门就会被抓;藏在这儿,宪兵说不定马上会来搜查,恐怕会连累这一家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王善义老婆便哭闹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茂仁的大腿,哭丧似的:你们赶紧给我走,我男人没在家,你们这是欺负我一个娘儿们啊!一旁她的闺女也吓得哭号起来。

警察铁青着脸,在炕上挣扎,未及站稳,一头栽倒在地,又闷声不吭,慢慢向门口爬。

茂仁顾不上理他。拥住哭闹的王善义老婆,嘴里一迭声地叫:婶,婶!要是现在让他出去,他必死无疑……要不这样,婶,你带上孩子,去外面亲戚家躲一躲,就当这里不是你家。即便被人发现了,也不会连累到你。

王善义老婆愣了一瞬,忽而警醒,止了哭闹,顺手拢了几件衣物,话也不说,抱起孩子夺门而去。出门之际,听到茂仁在她身后小声叫:婶,你别忘了,把门从外面锁上。

茂仁定住心神,查看屋内的情况。除了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外,这座普通的民房,临门处还辟了一间耳房,里面堆满杂物。虽离正门很近,因没开窗,藏身起来会更加隐蔽。他便把警察拖进耳房,反身将客厅和卧室的窗户全都关上,拉严了窗帘。回头张望,发现警察躺过的地方,褥单上沾有斑斑血痕,赶忙跑过去,迅速扯掉褥单。再次环顾屋内,确认再无疑处,这才喘了口气。愣怔之际,竖起耳朵,回想着方才门锁碰死的声音。仍不放心,过去拉了拉门环。听见门扉发出一声喧响,确认已从外面锁死。

现在,他要下一个赌注——如若宪兵不搜查到这里便好,但这种侥幸的概率,在他的判断里约等于零。搜查到这里,只能靠“关门闭户,家中无人”的假象来应对。想到这儿,茂仁便再次折身,将窗帘全都打开。如果想唱一出空城计,最好让对方将屋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纷乱像一锅沸水,终于静息。茂仁钻进耳房,半卧的警察为他腾了块地方,小声说:兄弟,你也走吧。做到这一步,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茂仁勾头坐着,不想说话。伸手抚弄身边藤箱里的一只狸猫。狸猫舒展身子,对茂仁的抚摸非但没有敌意,反倒打着呼噜。它的身前,团着几只正在吃奶的猫崽。

时间慢慢熬过。屋外传来的动静虽在意料之中,却觉得还是来得太快。茂仁踅到门口,扒着门缝朝外看,见几名宪兵从巷口涌入。一名宪兵把持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其他宪兵破门而入……将那户人家查抄完毕,几名宪兵慢腾腾出来。候在门口的那名宪兵,此刻信马由缰,正朝这边踱步。茂仁急忙闪身离开,钻进耳房。掀起门帘一角,继续朝外窥看。

除了杂沓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呜里哇啦的低语。虽隔了一段距离,却知有人此刻站在门外。门先是响了一记,接着便传来硬物冲砸的声音。停顿的间歇,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寂。隐隐看到窗外有人影晃动。未等辨明形势,砰的一声脆响,碎玻璃纷纷迸溅到临窗的一张桌子上。烟黄色枪托在破洞处一闪,又缩回去。阳光霍然照进来,呈不规则形状,使一盆君子兰花开得有些不合时宜。

茂仁失手落了门帘。身后传来的动静,让他彻底乱了方寸。玻璃的响声惊扰了那只哺乳的狸猫,跳出藤箱,因茂仁挡住门口,便在耳房内乱蹿,撞翻矮桌上的一只罐子。器皿落地的碎裂声,令人心悸。茂仁顾不了许多,伸手将狸猫抓住。狸猫喵喵叫着,在他怀里扑腾,将茂仁的手背挠出了血。稍有安静,茂仁挑门帘再看,这一看不打紧,正好看到一张窄瘦、黧黑的脸从窗口探入,额头被帽檐儿勒出的印迹清晰可辨。因怕玻璃碴子割了脖颈,动作十分小心,给人一种怪异之感。那张脸正对耳房,显然听到这里边传出的动静。

茂仁贴墙站着,大口喘气。那只狸猫顺势挣脱他的束缚,从耳房蹿出去,在客厅里闲庭信步,三蹿两跳,从破开的窗洞跳到屋外。

外面,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狸猫随之发出一声惨叫。听到有人在大声问话,有人应答。嘈杂过后,静寂显得荒芜。藤箱内猫崽的躁动声,以及身边警察的啜泣声,令茂仁坐卧不安。

你哭啥?他负气地问。

警察不答。用手捂着脸。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这才敢在屋内走动。警察仍待在耳房。伤口的疼痛与惊吓,加之一整天粒米未进,使他很快晕厥了过去——却被茂仁当成一种脱险后的放松。茂仁也有些饿了,去厨房翻找东西,找到两根秋黄瓜,一疙瘩咸菜,其余半点残羹剩饭也未找到。米面油盐虽有,他却不会做饭;即便会做饭,也不敢生火。将就着啃了一根黄瓜,仍觉饥饿难耐。想到那警察,总该给他找点吃的,不然这么凑合下去,腿伤不至要了他的命,营养的缺乏也会将他拖垮。茂仁折回耳房,唤了警察一声,不见应声,捅了捅他,仍旧没有回应。茂仁心里一慌,伸手去他鼻翼下试探,抬手拍打他的脸,犹如发泄似的抽他的耳光。警察这才发出一声呻吟,慢慢醒转过来,气息微弱地说:渴……

茂仁替他舀来一碗水,将自己准备离开这里的打算,对他讲了一遍。

你还会回来吗?警察质疑地问。

茂仁蹲蹴在地,负气般沉默。

警察显然明白眼下的处境,遂又信誓旦旦说:兄弟,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在这儿缓一缓,等我能走路,一准儿不再麻烦你……实在不行,你去顺风路108号我姐家,替我捎个口信……过两天,他们肯定能从朝阳回来了。

茂仁点头,小声嘀咕道:我肯定会回来的,你不信任我啊?我要不想回来,当初就不会来了。说着,起身去拉屋门。门却岿然不动,这才想到从外面锁了。

他攀上窗台,跳到屋外。从窗台下来时,碎玻璃扎了他的手,手掌上粘了一层腻乎乎的东西。抬手嗅嗅,嗅到一股血腥味。低头,见皎白的月光下,狸猫的尸体横陈脚下。黑灰斑纹经由月光浸染,仿如一堆破败的乱絮。弯腰细看,这才发现狸猫的肚腹破开,肠子流了一地。

茂仁不由大恸。这才知道,若没有这只狸猫舍命相救,他唱的这出“空城计”,其实很难骗过宪兵。

4

茂仁从伙房找了些吃食,悄悄回到宿舍,想找一身替换衣服。不想苏半田正在宿舍等他。

一整天了,你都去哪儿了?

茂仁一时想不出恰当的措辞。

王善义家的找你干吗?

茂仁随即编出一套谎话:王善义不在家,他家里有麻烦,找我帮忙弄弄……

啥麻烦?

账本……被小孩弄乱了,让我帮忙整理整理。

弄了一整天?

嗯……

对自己所遇之事,茂仁不知该不该告诉父亲。回来的路上,他本打算去见一见父亲,省得他为自己担心。若有机会,便对他讲一讲这一天来的经历,也好替自己拿些主意。可现在见了父亲,茂仁便横下一条心,决计要把这麻烦一人扛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瞄父亲一眼,见父亲一脸狐疑。四目相对,苏半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甩手走了。

从窥伺的角度看,夜色中的茂仁显得有些孤单。他夹了一个包裹,弓腰,瘦高的身影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落魄与苍老。左顾右盼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麋鹿。深夜的街巷一片死寂,被冒犯的城池亦如一座巨大的坟场。走至仁义巷,茂仁轻车熟路,三转两转,来到王善义家门口。翻窗入室的身影,看上去像一个宵小之辈。

你叫啥名字?

将警察挪到卧室,服侍他吃过饭,茂仁这才有心同他闲聊几句。

我叫宋华山。

你们咋和宪兵干上了?

黑暗中,看不清宋华山的脸,只听到从他嘴里发出的细微咀嚼声。咀嚼声停顿,宋华山的讲述,带有一腔愤懑而悲壮的气概。

早在上个月,不知咋的,我们总局局长黄显声,便把我们商埠一分局南市场分所的部分警察抽调了上去,编成一个总队,大概两千来人。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枪,每天操练射击,说是有重要任务……我也位列其中。打枪这种事,我喜欢啊!打小就喜欢打枪,可手笨,枪法老练不好。说实在的,像那种治安警,我早就干够了。整天除了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基本上没干过人事儿!昨天夜里,炮声一响,我们接到命令,出城去迎战日本子,支援北大营的守军。可刚出城,便遭到日本子阻击,只能退回城内,和他们打巷战……打巷战我们不吃亏,我们熟悉地形呀。一直坚持到天亮,谁知道北大营的守军没和日本子交火,我们等于孤军作战。黄显声局长见城内要地都被日本子占据,知道大势已去,这才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为啥不朝城外撤?还跑来城里,不等于自投罗网!茂仁忧心地问。

别人是朝城外撤的……可我们和大部队走散了。我和高曙光两个人,困在城内。其他地方又不熟,只能摸回南市场,想换身衣服藏起来……刚走到福佑街,迎面遇到俩日本子。也不知他们打哪儿冒出来的。现在想想,有可能他们事先入了城,潜伏下来。等炮声一响,换上军服,是做内应。

茂仁哦一声,又问:那高曙光呢?

死了……我亲眼见他被子弹射中脑袋,死得好惨呐!

茂仁忽地“嘘”了一声。竖起耳朵,听到窗户被人轻轻敲响。声音谨慎而刻意,响过两声之后,又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狭窄空间内,滚动着两人粗重的呼吸声。静寂片刻,敲窗声又响,仍是显得小心翼翼,唯恐惊吓到他们似的。

茂仁光脚从炕上下来,奓着胆子摸索到客厅。碎玻璃硌着他的脚,使他脚跟一跷一跷的。慢慢掀开被风拂弄的窗帘,将脸探到窗户的破洞处。探头一看,吓得跌坐在地——窗口处,一张脸正对着他。

那人显然也被吓到,缩了缩头,小声喊:茂仁,是我,别怕。

茂仁起身,伏到窗口,等看清来人面相,这才带了哭腔叫一声:爹……你,咋是你呀。

苏半田环顾左右,小声斥责一句:别废话,赶紧把我弄进去。

苏半田毕竟老了,人也斯文惯了,翻窗入室的勾当做起来显得相当笨拙。从窗台上下来,顾不得发泄心里怨气,甩开茂仁的搀扶,捉贼先捉赃般冲进卧室。

在对茂仁的跟踪中,苏半田想不出茂仁会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他深知茂仁胆子小,自小听话,斯文得像个姑娘。他首先猜测会不会是茂义,因闯了什么祸,不得不留在奉天,瞒着他藏了起来。跟踪到仁义巷,见到茂仁跳王善义家窗户,虽然想过茂仁与王善义的老婆或有什么苟且之事,但苏半田动了这样的闪念,恨不得立马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即便把他打死,他也不信自己的儿子会如此下作。

听完茂仁将事情讲了个大概,苏半田有些把持不住了。眼前的事实,已超出他心理的承受能力。他一言不发地拽着茂仁,瘫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喘着气,攥住茂仁的手,唯恐他跑掉似的。

你赶紧跟我回去!茂仁……你这是,想要爹的命呀!

爹,我不能走,他腿受伤了……我要走了,他会死的。

茂仁拧着身子,想将手从父亲的拉拽中抽出来,却感觉父亲的手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了他。

你就不想想你自个儿!你不想活了?要是被宪兵抓住,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你,你这是作死!

苏半田每说一句,便恨铁不成钢地推搡茂仁一下。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如此对待过自己的儿子。

茂仁放弃挣扎,身子松懈,知道如何辩解也难将父亲说服。他便换了一种口气,对苏半田晓以利害:爹,那俩日本宪兵,可是茂义打死的。

你说啥!苏半田身子一颤,半仰着头,呆住了。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茂仁却分明感受到从父亲身体里散发出的恐惧。他虽不忍惊吓父亲,却还是夸大语气,那想象出来的忌惮,实则是他的借题发挥。

爹,如果这名警察落在宪兵手里,保不准他经受不住拷打,把茂义供出来。到那时候,不光是茂义,还有我,还有咱益发合,都会受牵连——保住他,就等于保全了咱们自个儿!

他认识你们?难不成你把咱的底细都告诉他了?苏半田在地上顿脚,心里害怕,却仍心有不甘。

他是警察,商埠一分局南市场分所的,到商店去过。认识我,当然也认识你……茂仁这样诡异地说着。

苏半田总结出来的行商之道中,有几种人不能招惹,只能奉迎。其中之一便是警察。他甚而将此训诫当作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成了益发合员工的铭录。此刻,苏半田已无心检讨自己观念上的得失,只被那巨大的恐惧溺了个半死。他垂着花白的头颅,抓紧茂仁的手。此刻倒不像要将茂仁挟持,而是向儿子发出了求助。

茂仁乘势攀住父亲的肩膀,安慰他道:爹,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能见死不救。打小您就训导我——忠厚之人,多行仁义之事。

此刻待在卧室里的宋华山,放声说了一句:放心好了!即便我被日本人抓到,也不会供你们出来。恩将仇报,我宋某人还不至于这么下作。

茂仁沉默着。想到方才自己所说的话,都被宋华山听到,脸上不由一阵发烫。

苏半田也陷入了沉默。心里却更加怨怼,他真想回他一句:你少在这儿啰唆!却开不了口,只颤声问茂仁:茂义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茂仁说。

两天时间未到,茂仁偷偷去了一趟顺风路108号。见那里屋门紧锁,宋华山所说的姐姐姐夫,显然还没回来。跟邻居打听,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是顺便摸清了这家人的底细。末了,托邻居捎一张字条,说,那家人回来,赶紧让他们来见我。就说他小舅子有麻烦,去晚了,恐怕会出大事。

宋华山的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先前的承诺自然不能作数。他本是说“给他两天时间”,但两天过后,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时而发高烧,浑身淌热汗;时而打摆子,即便盖上两床棉被,也冷得打战。茂仁触触他的额头,火炭般滚热。昏睡不醒的宋华山,此时陷入持续的噩梦,嘴里不时发出连连的惊呼:打死他,快跑!

九月下旬的天气,气温已转凉,屋子里却散发出一股臭味。起初,以为是久不开窗的缘故,什么东西发了霉。即便晚上打开窗户,那味道也挥之不去。霉味散尽,腐肉的恶臭更为难当。茂仁找不出味道的来源,只能嗅着鼻子,狗一样在屋内四处探查。走到耳房,忽地想起那没了母亲的猫仔,急忙俯身去看。见三只猫仔已死掉一只,尸体遭兄妹践踏,惨不忍睹。活下来的猫仔,饿得都叫不出声了。只将茂仁伸过去的手,当成它们走失回归的母亲,拼命吸吮。茂仁暗自谴责着自己,从厨房端来清水,用手掬着,撬开猫仔的嘴,将水灌进去。又拿半块面饼,将饼子嚼成饼泥,涂在指尖上喂给猫仔。

草草将猫的尸体掩埋,那味道仍挥之不去。听到苍蝇的嗡嗡声,从宋华山那里传过来。他裸露的腿部这才引起茂仁的注意。

小心将捆扎伤口的布带解开,茂仁不由叫了一声。只见宋华山的大腿呈青紫色,斑斑血污处爆起一层硬垢。子弹打穿的地方,皮肉外翻,大部分已溃烂。紫红的腐肉,看上去好似一朵狰狞的芍药。伤口正中,淌着黄色脓汁。伸手按按,肿胀部位发面馒头般暄软,黄脓流淌,濡湿了半个床褥。

茂仁深知若不施救,宋华山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他坐在他身边,发着呆。最后用毛巾蘸了清水,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这才义无反顾地翻窗出了屋门。

走在街上的茂仁是有些奇怪的。路人看他,并不为他脸上的忧戚感到好奇,而是为他怀中的猫崽感到奇异。猫仔团于他的臂弯,黄斑绒毛被秋天的阳光辐照,安抚了所有路人的眼睛。想起这人心惶惶的乱世,还有人抱着宠物如此坦荡地走在街上,不禁哑然失笑。心里又想:看来这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

茂仁将猫崽抱给父亲时,苏半田并非无意责怪他,只是真的厌烦:你说你这孩子,还有心思弄这个。

茂仁给猫崽搭了窝,又弄了些吃的,随口对苏半田讲起“狸猫舍命相救”的故事,说:这算是托孤救赵,爹,你可要帮忙照顾好它们。

苏半田一脸忧愤:我能照顾好你就不错了!

茂仁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等他讲起宋华山的伤情时,却大大出乎苏半田的意料。还未等他咋呼起来,茂仁便笑着安慰他道:爹,你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嗯!茂仁这才把已去过盛京施医院,找过朋友丁宜的事,如此这般地讲了出来。

苏半田长舒一口气,仍显得忧心忡忡:那就好!只是这麻烦,啥时候有个“了”哇。

5

草草吃罢晚饭,苏半田心里仍不安生。想借归拢账目,平复一下心内的焦虑。坐在桌前将账簿摊开,算珠拨来拨去,却很难将以往清清如水的账目理顺。算珠的磕碰声中,恍然听到水滴溅落的声音。隔窗一看,见外面下起雨来。秋雨敲打屋瓦,起初疏落,后又骤急,不由得更为忧心。

恰在此刻,有人敲门。苏半田以为茂仁回来了,急忙开门去迎,却见伙计小三子站在门口,说有人找。小三子身后,站了两位陌生人。

不等苏半田有所反应,陌生人已闯进屋内。卸掉雨披,见是一男一女。男的在屋子里转着,目光显得傲慢而警觉。女的一脸焦虑。那男的问:是你给我们留了张字条?苏半田顿然猛醒,连声说:不是,是我儿子。有啥事?神神道道的!男的问。苏半田这才想起印证对方的身份。男的自我介绍:我叫张凡廉,宋华山是我小舅子。他到底出啥事了?苏半田感叹道:你可来了……话音未落,女的扑上来:我兄弟到底出啥事了!他现在在哪儿?

手术台由两张八仙桌拼接起来。一张腿高,一张腿低,腿低的那张垫了几块砖头。之所以未在炕上实施手术,是因灯泡悬挂的位置,无法牵引到炕的上方。因考虑到聚光的缘故,又怕被人发现,丁宜便用报纸折了一个灯罩,罩在灯头上。即便如此,灯光仍显得昏暗。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外面虽下着雨,屋内却闷热异常。手术还未开始,刘仲明医生已是热汗淋漓。丁宜弯腰站在他身旁,做着辅助工作。虽显得有些笨拙,起码熟悉手术应有的程序,知道器械名称。而不会像茂仁这样,站在灯光外,只会用毛巾替二人擦拭额头的汗水。

手术进行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创口打开之后,发现伤情比预想的更为严重。一颗子弹镶在宋华山腿股,虽未伤及骨头,却比较麻烦。要将子弹取出,须将创口扩大,却又怕伤及动脉。茂仁虽不明白刘仲明医生和丁宜低声交谈的内容,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此时宋华山刚被注射了麻药,仍旧十分清醒。他腰部以下,被撕开的被单绑定。当创口朝外扩大时,茂仁见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然忍受着剧痛。赤裸的上身,掠过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战栗。

碘伏的气味盖过血腥味。寂静中,茂仁只听到器械的磕碰声、汗珠的滴落声,以及牙齿咯咯打战的声音。而这些细微的声响,渐次在茂仁的意识里放大,因此忽略了窗外的雨声……眼前忽地一团漆黑。茂仁仍呆站在原地。雨声随即从窗外漫进来。刘仲明发出一声轻呼。丁宜说:停电了。茂仁这才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去找蜡烛。

蜡烛是早就备好的,得自刘仲明身为医者的经验。奉天城被日本人占领,全市电灯电话虽未遭破坏,但停电是常有的事。两支红色蜡烛点亮,一支放在刘仲明对面,另一支被丁宜端在手里,借以调整手术所需的亮度。一支的烛照显然不够,刘仲明又吩咐茂仁掌起另一支。和丁宜需兼任传递器械的工作不同,他也领受了另一项任务——摁住宋华山的腿,防止他动弹,以免影响手术进程。

昏黄烛光下,扩张的创口现出一种惊人效果。血肉的颜色极为怪异,像被捣烂的浆果。茂仁看到一滴蜡油滴在宋华山汗毛密集的腿部,迅速被流淌的血污覆盖。他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困顿,身子开始变得酸麻。努力调整着站姿,支撑着手臂的力量。偶尔抬头,见对面墙上隐伏着被烛光放大的身影,时而波动。汗水从额头滴落下来,划过睫毛,茂仁闭了一下眼睛。等眼睛再次睁开,发现卧室通往客厅处的门帘,撩拨了一下,一张脸倏地探了进来。

他以为是烛光投影的效果,瞪眼再看,见那张脸待在原地不动。又以为自己因疲惫产生了幻觉,等再次定睛细看,这才认定是一个人隐伏在那里。猝然而至的惊恐,令茂仁一时间说不出话。

那人旋即弓身进来,悄悄站在刘仲明和丁宜的身后,好像要探究他们在干什么。直到发现这是一台手术,明显舒了口气。直腰,饶有兴致地看着。露齿的唇忽而翕动,很快挺直腰背,一脸愠怒地喝问一声:你们这是……

全神贯注的刘仲明和丁宜,显然受了惊吓,站直身子,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茂仁,这才顾及扭头察看。

茂仁认出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这户的主人王善义。想必他刚刚出差回来,开了门锁,径直进来,卧室里的几个人却没有半点察觉。

茂仁赶忙叫一声:善义叔,是我。

王善义也愣住,看清站在手术台对面的茂仁,习惯性笑了一笑,仍不明白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禁问道:你婶呢?

我婶,去亲戚家了。

你们这是……

听茂仁和王善义有问有答,刘仲明和丁宜松了口气,继续做起了手术。

起初,王善义以为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家人或家里的亲戚,遇到什么突发变故,将医生请到家中。及至看清宋华山的长相,是一位毫不沾边的陌生人。除了认识茂仁,虽清楚另二位的身份是医生,但也显得颇为奇怪。王善义绕到茂仁身旁,指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伤者问:这人是谁?

茂仁一时无法对王善义道尽事情的起因,又要专心擎着蜡烛,只能迎合王善义,他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我的……一位朋友。

你朋友,咋的了?

受了点伤。

咋不去医院?

这不把医生请家来了嘛。

哦,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你家……

既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放着医院不去,又知道这不是你家,大半夜的,咋偏偏跑我家来了。

茂仁乱了方寸:善义叔,您就别问了。别打搅了医生手术,等手术做完了,我再详细跟你解释。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在搞哪样了。我说呢,方才我在外面吃饭,听人说前几天有人打死了日本子……你们,你们!

电灯骤亮,照彻王善义的一张脸,也映出他如梦方醒,脸上乖戾而愤懑的神情。此时手术已接近尾声。丁宜将缝合针递给刘仲明,抬头,看着正在指手画脚的王善义,眉梢微蹙。

你们胆子也够大的。我不在家,把我老婆孩子诓出去做这种事,你们这不缺德吗?要被日本子发现,我们一家还能活不?

面对王善义的指责,众人哑口无言。

刘仲明缝合完伤口,扭了扭酸疼的腰背,劝王善义道:兄弟,别激动。咱们都是中国人,自家人的事,啥都好商量。

刘仲明的劝解,让王善义更加烦躁,嘴里催促道:好了好了,手术你们也做完了,赶紧离开我家。

好,我们马上就走。刘仲明手下不停,喃喃地说着。

那伤员咋办?茂仁问了一句。显得有些懵懂,看着刘仲明和丁宜。

弄走,弄走,统统给我弄走!王善义挥手。

丁宜倒是很冷静,对王善义的作为也有一点气愤,冷冷地说:刚做完手术,他没办法走……况且,外面又不安全,让他走,等于让他去送死。

我才不管!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们要是不走,那我就……去找日本子,日本子来让你们走,你们总肯听话吧?

王善义这样说着,真的朝门口迈了一步。脚步迟缓,其实他只是想做做样子,不想却让茂仁感到了胁迫和危险。瞟一眼丁宜,见丁宜冲他做了一个暗示,慌忙朝王善义扑去,想从背后将他擒住。不想弄巧成拙,被一张板凳绊倒,扑了个空,只捽住王善义的衣后襟,被王善义摆脱。猝然的举动,反倒刺激了王善义。他飞快地冲出卧室,扯落了门帘,逃跑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只危险的兔子。

丁宜紧随其后,追到客厅,飞身将王善义扑倒。两人扭在一起。丁宜先是徒劳地抵挡,直到脸上被王善义挠了几下,这才挥拳,一拳捣中王善义面门。满嘴血污的王善义嘶声喊叫起来,声音在空寂里放大。丁宜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令其不能张口,身子扭动得更加厉害。

苏半田带了张凡廉,便是此刻找到这里的。

苏半田认为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王善义好一番安抚。王善义嘴里喷着血沫,不好意思驳苏半田的面子,转而将矛头指向丁宜。用手指着他:大哥,他,他打我!本来我就掉了一颗门牙,如今又被他打掉一颗,这以后还咋出门,还不被人笑死。

苏半田手拿一块毛巾,为王善义揩着嘴角的血迹,息事宁人地说:算啦,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点礼数,下手不知轻重!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知道这是你王叔。你王叔王婶,帮了你们多大忙。这都怪茂仁不知好歹!赶明儿,让他帮你镶一颗金牙,不,镶两颗,以前掉的那颗,也让他掏钱帮你镶上。

茂仁弯腰谢罪。站在一旁的丁宜不由暗自发笑,揩着手上的血污说:好!保准能给他找最好的牙科大夫。

那不行!王善义摇头,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饶不了又能咋的,咱弟兄俩处了这么多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高抬贵手吧。苏半田无奈地说。

王善义最终妥协,却一口咬定,非要将伤者即刻弄走。任苏半田怎么劝,再不肯答应。

大哥,我不去日本子那里告发他们,也算对得起咱中国人的名号……现在,立马,让他们把人给我从这里抬出去。这血赤呼啦的,我嫌晦气。

张凡廉凑上来,涎着一张脸,拍拍王善义的肩膀,操着官腔说:兄弟,现在真弄不走。给我个面子,过了今晚,我保证把他弄走。

给你个面子?你又算老几?面子是给我大哥的,你给我闪一边去。

张凡廉一张暄胖的脸,顿时僵住,却拿王善义毫无办法,只能亮出自己的身份:鄙人张凡廉,曾经是皇姑区一分局警察局局长,能不能给兄弟一个面子?

王善义愣一下,很快轻蔑地笑起来:呵呵,曾经……曾经那是张大帅的天下,如今日本子打过来,你就别提“曾经”啦……我听说,现在日本子正在搜捕你们这些军政人员,凡穿警服者,格杀勿论……往后你当不当得了警察,保不保得了命,都还难说。

张凡廉灰着脸,有些下不来台。

王善义话茬子硬,得理不饶人:少跟我在这儿嘚瑟。你当官的时候,我管你叫爷,可今儿这孙子,可不是由我来当。

张凡廉拱手,脸都绿了:好,好,我是孙子。

经由苏半田和刘仲明劝导,事情最终敲定一个结果——张凡廉出一笔钱,让宋华山在此暂住一晚,算是风险费和慰劳费。后天,天亮之前,务须将伤者运走。张凡廉身上所带现金不多,空口无凭,付了一部分定金后,只能打一张欠条,由苏半田作保。

等大家准备散去,王善义倒有些拿捏起来,抖着手中的欠条,对苏半田道:大哥,你说今天这事,我还真不是这意思。咳,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完全一场误会。你说,我一个正儿八经中国人,能跟日本子去告发他们吗?那是婊子养的才能干出来的事!好了,大哥,我的人品您也清楚。今儿我也不在家过宿了,我找我老婆孩子去。

风波平定之后,中秋节很快就到了。

老家那边,并未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在此期间,苏半田也曾有过让茂仁回乡的打算,却听说锦州那边起了战事,国军退踞关内,也就罢了这打算。

益发合商场照常营业。市面一派祥和。苏半田被推举为南市商会会长,是在张凡廉一再规劝下才勉强答应的。如今张凡廉摇身一变,成了南市警察署署长。他劝苏半田,老兄,让你做你就先做,我不也一样,给日本人低头,只为混口饭吃。大丈夫能屈能伸,那才算真本事。凡事要往长了看。我向你保证,你要做了会长,益发合肯定平安无事,生意比以前还要红火……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