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2021年第6期｜文清丽：画坦克（组诗）
军营
军营里的事情 就是这样
一年又一年地接来一群青年
穿着一样的军装 走着统一的步子
统一地坐在小马扎上汇报思想
一天天一月月
老了的是兵们 崭新的是营盘
淬火 煅造
一代代的兵魂
就这样筑进骨骼 浇进血液
静静地塑成了一支枪的模样
阳光下 他们守护着静谧的日子
风雨中 把子弟兵的脊梁高高挺起
白天 把军人的称谓震得山响
晚上 把思乡的情思
卷成梦呓飘向四方
军营里的事情就是
无论将军 还是士兵
无论男人 还是女人
即使那个离开兵营多年的列兵
即使把军旅辉煌向世界发布的上将
那份爱呀
那份光荣或者痴迷
和军装上的绿色 实在没什么两样
婚姻小史
年轻时我们疯狂亲吻
发誓把对方当宝贝
婚后，你撕掉了大红喜字
我剪碎了结婚照
你打得我鼻青脸肿
我揪掉了你一只袖子
我胃疼，你连夜陪我去看病
盯着漂亮的护士，挪不开步
我狠狠地拧你的耳朵
却没忘记给你整整散乱的白发
你走了，我会哭
我走了，谁给你做饭
所以我向上天祈祷
你走时，我要同行
过去时光
月光下我们坐在院子里搓玉米棒
父亲 母亲 我
黄黄的玉米粒在黑夜中
像金子般神奇
父亲的手那么快
母亲的眼睛那么亮
而十二岁的我
心里住着数不清的梦幻
哦，那时多好呀
父亲母亲都在，而我
永远长不大
画坦克
小雨哭着要去找上班的妈妈
休假的爸爸就给她画坦克
爸爸画得好仔细
坦克上的五个轮子
是用圆规一点点描的
火炮的口径也是严格按比例尺缩小的
爸爸擦了画 画了擦
画了一天 才把它递到小雨跟前
吐着舌头说你看好不好
六岁的小雨看了一眼就摇着头说
不好 不好 真不好
爸爸抹着头上的汗说
小屁孩 哪不好呀，
我整天开坦克
闭着眼都能摸出它的各种部件
小雨拿起笔
在开坦克的爸爸旁加了一个小小兵
噘着嘴说
爸爸，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家事
一些事
我们不在电话里跟妈妈说
比如手榴弹扔出时那紧张的心跳
比如面对雪崩时牺牲的战友
我们失声的恸哭
我们只说
一日三餐吃得好香
只说会操好带劲 新军装太漂亮
作为排长 我的任务是
让兵们从军三年
成为妈妈梦想的模样
小说
我写作时，妈常在门缝偷看
把牛奶搁在门前
脚步轻得像模特走猫步
有天我坐在桌前，一个字也写不出
一碗粥都没喝完
重把那键盘砸得啪啪响
妈满脸忧愁地走进来问
你整天坐在方框前到底干什么
我告诉她我是时代的镜子
要照尽众生的群像
妈妈摇头说听不懂
我说就是把一个个熟悉的人记住
像咱们邻居张二明和他媳妇王小平
一个在舞台上跟漂亮小姐谈恋爱
一个在家里窑洞里关着门
跟年迈的村长唱大戏
还能让妈念念不忘的那个已经只有
一扇门的造纸厂
重新造出一张张白纸
让那些老了的青年工人
骑着自行车唱着歌从我家门前飞过
妈妈没听完就使劲摇摇头
说闺女，你还是学一门手艺
比如缝一件衣裳 做只鞋子
或者给娃做顿可口的饭菜
自以为掌握了很多词汇的我
无法给不识字的母亲
说清我写作半辈子的意义
妈粗糙的手摸着我稀疏的头发说
你整天胡思乱想妈怎能放心得下
过日子可是实实在在的
要不妈走了，你连只馒头都蒸不熟
男人一变心女人就没了天地啦
我想想再告诉她你不是爱看戏吗
织女下凡 鲤鱼变小姐
白蛇能水漫金山
我就是编这些故事的人
妈一把握住我的手说
那你能不能把你爹从方框框里叫出来
我要跟他说话
我说 妈，还真不行
忽灵光一闪，一篇小说终于有了开头
震颤
爱人
想起你时 眼前总飘着雪花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我冻红的手指总让我想起你
想起你撑开手套
让我手指缓缓进入的暖意
流泪的时候 我在图书馆
读着法国诗人兰波的诗句：
林间流水涌向大地的沙滩
呼吸窒息 思维定格
定格在与你相遇的日子里
十二月二十八日 华山脚下飘着雪
在那个孤独的兵营里
十八岁的女兵，披着一件军大衣
在电话里听着你献给她的诗句
这是第一次一个男人
送给少女的情怀哟
她浑身的血液在欢快地舞蹈
好似流水涌向大地的沙滩
爱人
此时 我眼睛里的湖泊不再清澈
你钟爱的樱桃等在你必经的路边
色泽暗淡 果质干瘪
三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大雪
那天你一首平淡无奇的诗句
植根在我稚嫩的胸口
从此我怀揣春天，灼灼的
火焰只为你燃烧
不闻水声，不观月色
躲在一首诗中 坚持用幻想抵抗尘埃
虽然我丢失了你
虽然你已将我忘记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等3部，小说集《纸梦》等3部，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和《光景》。曾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等，部分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排行榜。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