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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 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1双月号-2 | 郑欣  2021年06月30日07:28

民国八年初冬昏黄的夕阳,映照着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油润温文,酥酪一般细腻。

十七岁的惠茗就着表妹敏之手里认真地看着,一双凤目微微地眯了起来。几行铭文细微如蚁,她一手拿了一方豆青绢帕,不由得就接过来,想看一下底部“三希堂制”几个小字。敏之笑道:“仔细这壶润滑得紧。”一句未落,方壶就从绢帕中滑了下去,跌在惠茗脚下。方壶上云纹纽子恰好磕碰到坚硬的石鼓,齐碴碴碎了下来。惠茗与表妹面面相觑。惠茗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姨母把玩的爱物,岂不是我的罪过!”敏之迅速地捡起小巧的纽子,仔细地查看着断口,摇摇头说:“玩意终究不过是玩意。我向母亲请罪,就说是我失手打落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惠茗顿足,小巧的面孔登时紫涨了起来,额上现出莹然汗光:“究竟不能你替我代过。这这,我真是无福之人。”

十九岁的大丫头桃叶,甩着大脚片子走进厢房,看清跌碎的是主母孟太太时时把玩的爱物,一惊之下脱口而出:“不知道京城有没有锔盆锔碗锔大缸的营生?”听了桃叶的主意,两位小姐相顾一愣。片刻,惠茗顿足道:“锔盆锔碗如何使得?”敏之却忽而双手一拍,展颜笑道:“乡下土办法妙得很!桃叶,你快点悄悄地让老章去唤了西河沿的奎栗。”桃叶拿出一个织锦匣子,衬上软衬,把破损的玉壶小心地放在里面,掀开帘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珠帘响处,孟太太走了进来。两位小姐都显得稍微有点局促,分别问候了母亲和姨母。孟太太似乎没有什么觉察,而是环顾了一下,含笑问敏之明天是否要去学校、毕业典礼定下什么时候等问题。得到敏之一一答复后,母亲又道:“做花枕的茉莉花和茶叶,必须大太阳下再暴晒些时日才好,晚上落日前一定收回来,不能过了暮气和夜里的潮气。这会正好是时间,敏之,你着人去收一下吧。”敏之答应着,就往外走。

看到敏之走出了廊檐,孟太太方才含笑说道:“惠茗,下个月初五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姨父要安排给你过个生日。”惠茗看姨母为生日这样一件小事情都支开了敏之,恐怕有别的原因,兼之刚才又失手打碎了玉壶,心内更是不免踟蹰起来,道:“多谢姨父姨母费心,实在不需要这样子,有点担待不起。”孟太太微叹道:“你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和她姊妹一场,你又是难得懂事,每年不过一个生日,其实也没有再做过其他的。说起生日,我记得你母亲说过你是戌时三刻的,对吧?”惠茗听了这貌似无意的问话,心下没有来由晃了一下,但也只得道:“姨母好记性,我确实是戌时。不过,是一刻的。”孟太太点点头,看了一下自鸣钟的时间,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去堂屋坐吧,你姨父快回来了,该摆饭了。”

晚上临睡前,惠茗在镜前梳理着长发,梳着梳着手却磕在镜前,发起怔来。一张桃花面幽幽地映照在镜子里,恰似芙蓉照水一般。忽然,一个人灵巧地闪进来,正是敏之。敏之含着顽皮的笑道:“听说某人就要有了好消息了。”惠茗一下子触动了心事,半恼着轻轻打了一下敏之的手臂:“无端的打什么谜呢?”敏之笑嘻嘻道:“茗姐姐,刚才父亲母亲把你的八字写了庚帖,交出去了。还说不是马上就要喜上眉梢了?”这话与下午姨母含糊的询问也算是严丝合缝了,惠茗陡然心里忽上忽下的,眉间淡淡地笼罩了一层色。敏之忙笑道:“姐姐不要担心,真的是一桩好事呢。老章管家说,他这会子就去与总理唐炳铨唐府上商谈,看来就是唐府子弟无疑了。父亲与唐总理算是同乡兼同年,这些年过往稠密。唐门子弟,年岁相当的是淳祐、淳两兄弟,早知有今日之缘,我应该多替姐姐留意一下。”惠茗听得怔怔的,低了头半晌说道:“说到底我是个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可怜人罢了。”敏之道:“你多心了,这些年父母双亲把你疼的,哪一点比我不过呢?况且,若是安排半点不遂姐姐的心思,我也不肯的!”惠茗笑:“是了,你是一员女将军。小时候就勇猛得很,说是不缠足、不留发、不穿耳洞。姨母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最后姨父还不是都依着你。”敏之听了格格笑,抬手撩开齐肩的短发,露出一枚小巧的珊瑚坠子:“姐姐不要嘲笑我,难道我耳朵上的坠子不是真的吗?”惠茗也笑道:“是了,最后到底姨母追着你,腊月里去院子冻了耳朵,把耳垂冻木了,拿绿豆捻薄了,让章妈给你扎了耳朵眼。你不记得,还是我怕冻坏了你,赶着给你裹上大氅。”敏之道:“姐姐的恩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惠茗说道:“不过也亏了当年你那一次闹,我也得益没有缠足。得了妹妹的济,这边厢姐姐道谢了。”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来,光影摇曳,花香浮动。

西城什刹海河沿上,一家名唤“袅晴丝”的烟店。奎栗半卧在烟榻上,微眯着眼睛,于青烟中试图寻找幻象般瞬间的定格。从幼年起,他便习惯了幻象与定格的转换:王爷府,大戏台,顶戴花翎,满床玉笏,烟霞一般美丽的豢养在牡丹亭里的孔雀,以及他的阿玛教他在月下凝神细嗅的蜡梅。这些印象都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来临,忽然就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奎栗一家人都被赶出了王府。奎栗小王爷父母双亲全部去世之后,袁世凯手下的内务总长唐炳铨居然找到奎家的大管家,把年仅十岁的小奎栗接进唐府的坪林山庄,给他两个年幼的儿子淳祐与淳作为伴读郎。他发现了奎栗天生是清客相公最好的人选:可以论天下之长短,看似什么都擅长,却是一样也不能单独成事。

这会儿,奎栗轻轻吐纳着烟雾,蒙眬似睡地听着翠仙弹唱着一曲《临江仙》。翠仙轻吟浅唱,琵琶功夫是非常纯熟的,兼具一点不故意炫技的清新质朴感。她新近出道,双目中总是迷惘含烟,就好像不认识这是哪里一样。

“奎先生。”孟家总管章先生静静地走进来,附在奎栗边上耳语了一阵。奎栗笑了笑说:“我这点子不上台盘的杂闻小巧,自己留着还不够果腹的呢,还蒙您家老爷看得起。”章管家稍微迟疑了一下:“老爷倒是不理这些小事,这是大小姐想问问先生是否认识手艺精的匠人。”奎栗惊异道:“大小姐?自打那年棋社贵府上女公子夺冠,好多年没有见了。”说毕,回头笑着对翠仙扬扬手,“下次再来听,还要细细地练上一曲《临江仙》,必要配上一炉檀木沉香。记得!记得!”

中山公园旁边新开了家餐馆名唤“蕉雨轩”,这是最近年轻人中很时兴的一处馆子。雅座里,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出了新拟的几道菜,其中有几道是新巧的仿红菜: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茄鲞和糖蒸酥酪。

桌边靠窗的茶座上,奎栗、章管家凑得近前,端详另外一位清俊青年男子手中捧托的玉壶。只见原来那把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修复如新,只是在纽子、把手处镶嵌了闪闪的金丝。断裂处由一整圈金丝嵌上了如意云纹,这金丝不仅结实地把纽子固定在壶盖上,而且把之前裂纹掩盖得丝毫不见。窗外的阳光照在玉壶上,白玉与镶金相映成趣,较之于以前的温润文秀,更是平添了一份灼灼其华的贵气。

奎栗扬着酒杯:“此番项兄将金镶玉的独门手艺应用在补损上,不仅将碎玉复原,而且先前的浑然质朴之中增加了金玉富贵之气,而且堪比汉初金镶玉玺的美名啊!在下佩服佩服,得观天工奇巧,真乃幸事!”说着遂与章管家一起敬这位人称“京城第一金匠”的项伯亦。项伯亦听了这番恭维哈哈大笑,说道:“这一次我也是斗胆试工,把家翁谈起过的痕玉做法试了一试。话说当年乾隆爱妃香妃来到中原后,带来了熟悉印度痕玉手艺的匠人。他们惯会在南疆的白玉上以金、银细丝勾勒出花卉草叶图形,或用琉璃等物加以点缀。乾隆爷命内务府设立专门仿制痕玉的作坊,赐名‘西番作’,按规矩工艺技巧不得外传。家翁早前效力淳亲王爷府,琢磨典籍文献,效仿一二。到我这里更是效颦之作,承蒙二位抬举,实属过誉了。”

奎栗有了几分醺醺然的神色,对章管家说道:“上次你说,是你家大小姐让你找我,据我看来,你家这位女公子这是小姐不出门,却知天下事呢。”章管家道:“我们家现有两位小姐,咱们孟家的大小姐敏之和她姨表姐顾惠茗,老爷太太都疼爱得什么似的。敏之大小姐出落得有心胸又机敏,很有些英气,有时候我笑她搁在老年间也是个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呢。您看,她无非听得奎栗先生与我们老爷偶一谈笑时说起过这金镶玉的店铺,这番就想起了,真是个绝顶精细的人儿呢。”项伯亦赞叹道:“我只知这方壶,还不知道壶中乾坤,原来还有这段典故。佩服佩服啊!”

奎栗刚要接话,忽听多宝槅外一人说道:“哪里的典故,也给我们讲讲听啊!”话音未落,进来一双翩翩佳公子,原来是唐家两位少爷唐淳祐与唐淳。三公子淳道:“后天晚上说好了一起去看戏,奎栗兄要记得,我还要听你给我讲戏呢。”奎栗拱手笑道:“不敢不敢,现如今三爷已经练就了金嗓子,应该是你讲给我们听了。二爷、三爷,后天正乙祠见啊。”

两辆人力车停在了正乙祠的前面,下来的是孟太太与敏之惠茗两位小姐,后面还跟着大丫头桃叶。

四人跟着引领,穿花拂柳走过诸人,在包厢里坐下。桃叶这是初次跟着来伺候看戏,不免东张西望。单看这戏楼,却是说不出的金碧辉煌,正中写着“盛世和声”四个大字,两侧联对“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桃叶虽说跟着敏之认得了些许字,却完全是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副对子漆色油亮,大方气派。当间罩棚的地方就是池座,一位位穿红的茶房穿梭在红色的座椅之间,让桃叶眼花缭乱。下面看池约百平方米,熙熙攘攘已经坐了百余人,看上去好像许多人都是老相识一般,一边茶水瓜子地吃喝着,一边来回走动着打招呼与说笑。更是不消说列位的马褂长袍,西装革履,珠环翠绕,云鬓香影,一幅人间富贵繁华的景象。说时这就开场了,只见戏台上出将入相,仙魔毕至,丝竹盈耳,锣鼓喧天。虽然不知道演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桃叶看得入迷,手持着一柄花枪的红装女子舞得最为好看,那副飒爽的样子她想应该是小时候听说的穆桂英挂帅的扮相。

正想着,又是一次换场。舞台上安静下来,茶房们走出来,手巾儿和茶水又开始伺候。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尖厉刺耳。说时迟那时快,台上所有的琴师都开始退场,原来是齐齐地换了一班新乐师。敏之笑着对母亲道:“这么大的阵仗,想必梅老板总是来了。”孟太太微笑点头。

一阵清幽婉转的管箫声中,梅兰芳饰演的黛玉轻移莲步走了出来。只见她穿着大襟软绸的浅紫色短袄,下系软绸的长裙,腰间外围的纱裙系丝带和玉佩,手持一把花锄,真如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一般。桃叶见孟太太与两位小姐看得目不转睛,就悄悄地为她们的茶杯里添了些茶。这时台上的黛玉恰唱到:“想眼中那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惠茗不自觉地微叹了一声。敏之笑说:“世人只说黛玉单弱爱恼小性儿,其实我看她比宝钗探春等人豁达透彻多了。那一次宝玉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钏儿,黛玉就说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罢了。可以说,黛玉早就成就了一番慈悲心了。”母亲慈爱地看着敏之:“你呀,哪里总有这些奇谈怪论。安静看戏吧。”

这一番母女间的对话,刚好落在了隔壁包厢几个人耳朵里。原来这隔壁正好是唐淳祐、唐淳与奎栗等人。淳祐距离孟家包厢更近一些,很清楚地听得敏之一番言语,心内有些诧异,一个姑娘家居然有这样新鲜的见地,不免侧头看过来,认出了孟家太太,再看旁边坐的两位小姐想必就是孟家两姨姊妹了。这时孟太太也认出了唐家的两位公子,两边就都欠身打着问询。淳跟着看过去,打了招呼,坐下后才猛地发现了微微娇羞的惠茗,看她那副美目香腮的样子,就对奎栗小声地说:“哎呀,这位穿杏色长衫的密斯简直就是一位画中人啊。”奎栗低声说:“这位是顾惠茗小姐,孟家的姨表亲。旁边那位粉色长衫的小姐是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笑道:“都好都好,我看还是顾家小姐更胜一筹呢。”淳祐扭头小声制止弟弟不要没规矩,淳缩一下头,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戏散了,唐家两位公子主动到孟家包厢外迎着母女几人往外走,楼梯上人很多,淳祐搀着孟太太的手臂,淳则护在两位小姐的外侧,奎栗在前面开着路。下到楼梯转弯的地方,惠茗没有留心吃了一惊,鞋子滑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了,淳一步跨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惠茗的手肘,另一只手就自然地把住了她肩膀。惠茗晃了晃站定了。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在淳的环抱中了,瞬时脸涨得通红。淳看见刚才还像个云端仙女的惠茗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的臂膀里,红着脸望着自己,更是心头一荡,缓缓地把手放下,但是依然虚扶着惠茗。惠茗抬头微笑道谢,抬眼正迎上淳黑色的瞳仁,四目相望,近在咫尺,简直羞得不知怎样。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只是更加凝聚了眼睛中的笑意,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人流涌动中,这几级台阶似乎走了很久。

淳祐在唐家三兄弟中间,十分得父亲唐炳铨青睐。他与大哥淳衷都是大太太所生,但是性格不尽相同。淳衷虽说勉强读了大学,现又在外交部做事情,但是一个月能够按时按点地去衙门的时间,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最热衷流连高门子弟的骑射游乐场所。三弟淳是陪嫁丫鬟出身的二太太所生,样貌标致,性情活泼,打球跳舞唱戏样样精通,家里上下都喜欢他的性情,只是有一样,学校里他独爱洋文,说得比国文还要顺溜。

上房里,唐炳铨却正在为一桩事情微微有些沉吟。唐太太递过一杯茶来,唐炳铨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思索了一下说道:“夫人,淳祐与那个女孩子的八字拿去测了。今天白云观的李道长来告诉我,那个顾惠茗小姐八字虽然单看很是顺遂,但是和淳祐比起来不太合。”唐太太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合就再另选一个吧。祐儿这孩子,性情十分的温和,不想他的八字居然这么硬,这么多人都合不上,难道是我养他这个时辰太准了。”说着不由得笑了笑,那笑虽说是带着一点抱歉,还不若说带着一点自豪的神气。唐炳铨口气轻松了一些,说道:“是啊,他祖母在的时候,非要订了婚,结果前两次那两个姑娘都是订婚后不到一年就殒了。外面虽说没有兴起什么克不克的谣言,但我心里有了一点疑虑。这第三次,命奎栗务必不要声张,先请道长批一批八字。”夫人笑说:“我们祐儿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前面那两个姑娘,只是赶巧都福薄寿夭,与祐儿又有什么相干。再说祐儿年纪还小,前几天他还说很想出洋留学呢。”唐炳铨说:“现在这个时局,出洋确是很好的。恰好今日有些时间,去喊他来听一下他的考虑。”

唐太太命丫头菊香请了淳祐进来。淳祐穿着一件灰色带细条纹的衬衫,深褐色的卡其西裤,扎着一条棕色的牛皮皮带,因为在做手工,袖子卷在双肘之上,越发显得生气勃勃。淳祐走进来向父母问了好,母亲爱抚地说:“又在鼓捣那话匣子?一天到晚聒噪得不得了。你父亲是想问你,留洋的事情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了没有?”淳祐说:“我现在不打算立即出洋了。”唐炳铨说:“怎么,如何又换了主意?”淳祐说:“我想学医,已经报名了燕京医科大学。学两年基础再留洋,这样更容易融会贯通,适应国外大学的科目。”父亲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点了点头。

闲聊了几句,淳祐走出了上房,穿过绿竹甬道往回走,打算回自己书房继续做手工,却被淳忽然从甬道月亮门跳出来一把拉住。淳说:“二哥,你能不能陪我去孟家拜访,和顾惠茗小姐一起再叙叙?”淳祐道:“你呀,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淳道:“二哥,这回我是认真的,你一定要帮我。”淳祐笑说:“你哪一次又不是认真的?这位顾小姐古典得很,你何以唐突人家的女儿。”淳见哥哥完全不当一回事,赌气说:“好呀,我找奎栗商量去。”淳祐看他急了,说:“好,答应你,不过也要有个适当的契机,才好组织一次聚会吧。”

淳祐走进书房,却见大嫂邬端芬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翻来翻去,焦躁的神气溢于言表。见二弟进来,端芬说:“你大哥这几天又是天天不回来,你知他在忙些什么?”淳祐说:“不清楚。”端芬气愤愤地爆发说:“你也说不知道,我刚刚问了三弟,他也摇头不知。你们亲弟兄竟然一丝音信不闻?难不成你们合起伙来作法子给我看?”淳祐知道这一向大哥大嫂不睦,也隐约听到是为了一位青楼女子,便含笑说:“大嫂,回头我问一下刘易守、朱福广几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在一起打夜牌。”端芬依旧愤愤道:“打夜牌?恐怕打的是花牌吧。”说着,起身便走,抽出帕子好像在拭泪。

淳祐摇摇头,坐在自己书桌前。刚刚静下心来,窗外一阵笑语由远及近,“咚”的一声,四妹宛淇五妹宛漪推门而进,两姐妹一左一右地拉着淳祐的手说:“我们学校新生诗社搞活动,这个周日我们都要登台演出,二哥三哥说什么也要来捧场,给我们壮壮胆量。”淳祐被这两个活泼泼的妹妹弄得没有脾气,奓着两手说:“你们三哥答应了吗?”宛淇宛漪道:“他说二哥去他才去呢!”

说话之间,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唐府的规矩,一日三餐只要是在家里,是要到上房与父母进餐。唐贵进来请淳祐和两位小姐,说该往餐厅去了。三个人说说笑笑,穿花拂柳走过甬道,往餐厅方向走去。前面看见一个人散散漫漫地走着,原来竟是大哥淳衷,显见是刚刚下了车子,直接就往这边来了,都没有来得及回房。

餐厅里,唐太太、二姨娘、淳等人已经到了,淳衷几个人过来后,大家在一侧东厢房一圈太师椅并小茶几围着,或坐或站,随意地叙谈着。这时候,几个老妈子已经布好了杯盘碗碟。待每人一位的汤盅上来的时候,唐炳铨才进来了,大家这才依次坐下。唐炳铨环视了一下,淡淡地说:“今天人来得还算齐。”唐太太道:“是啊,今天老爷也难得回来吃饭。来,尝一下这道汤,我特别嘱咐厨房按照咱们南边的规矩,先上汤,才尝得出鲜。端芬,你这几天身子不爽,有些咳,趁热喝些。”端芬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唐太太又说:“老大,你媳妇有身子的人了,你多照应着些,说话就要做父亲了。”淳衷笑说:“是。”端芬低着头一味地喝汤,拿眼也不看淳衷一眼,只是敷衍笑了一笑。宛淇一边吃着一份芋圆,一面笑道:“大嫂不要只是喝汤,还是要多吃些东西才好呀。”端芬见母亲和妹妹都在说她,也担心自己的脸上挂着颜色被人看出就不好了,这才抬头抿着嘴笑着:“是了,只是这汤确是很鲜,我尝着很适口。”

唐炳铨一直闷声吃饭。今天,厨房单给他上了一道刚出锅的焖饼,刚刚烙好的葱油饼切成丝,搭配了肉丝、豆芽、青蒜,佐以葱姜蒜、酱糖醋,掌握好火候快速翻炒,而后小火焖透,出锅时再淋上香油。唐炳铨吃得十分香甜。他青年时代追随左宗棠在新疆征战,边疆的战场苦寒少食材,一个河南厨子经常给左大人炒这道焖饼。作为近身卫士,唐炳铨每每闻着香味,悄悄地看着左大人进餐。有一次,左大人喊他一起吃,他受宠若惊,手抖到筷子夹不起细细的饼丝。自此后,这道肉丝焖饼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刚刚放下筷子,看见总管卢聿未在门口张望,转来转去。唐炳铨咳了一声,问他:“有什么事吗?”卢总管疾步走进来,悄悄地附在总理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唐炳铨神色收敛起来,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了餐厅。

敏之和表姐惠茗在一起刺绣,墙上挂着一轴岁寒三友图,两个人一边欣赏着画轴,一边商量比拟着画卷绣一幅松竹梅的绣品。敏之嫌画轴过于清淡素气,要在背景补一些霞光。恰好这时候,李妈一掀帘子走过来说,“小姐,您的女同学来看您。”随着话音,李妈身后走出一位时髦女郎,一身青翠色西装与玫红洋绸旗袍中西合璧式服装引人侧目,大红大绿在她身上倒也杂糅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敏之笑道:“密斯罗丹,你这位才女大作家可真是艳色夺人啊!”这位罗丹小姐笑道:“没办法,在你们两位大美人儿面前,我只有出奇制胜了。”说罢,支颐扭项摆出一个架势,三个人笑了起来,罗丹找了一只圆凳,也凑过来看那幅花样子。

这罗丹与两姐妹同属女子教会中学的学友,只是她特立独行的性格,念了不多久就离校了,现在专心做作家,给几家中小报馆供稿写专栏。罗丹道:“这个周末,我们报馆与你们学校诗社有一个联欢义演,演完之后大家联欢。我要请顾大小姐出山,帮我客串一下呢!”惠茗迟疑了一下说:“义演?我可不行啊!”罗丹笑道:“演出部分都已经妥当了。只是这次的文案,指示牌和节目单,请柬告示牌,要请你劳心劳力。你那一手簪花小楷,一定令会场增色不少呢!”

教会女子学校坐落在距离西什库教堂不远的地方。校园中间一座欧式的图书馆,与教堂之间仅隔一条马路,操场的尽头并不是围墙,是雕花的铁栏杆。有一处小门,白天可以通往教堂,又种了疏疏落落的蔷薇等植物。路人从外面看过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花墙内一些女学生三三两两地散步读书,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周末,敏之惠茗来到了临时搭起的赈灾义演场地上。罗丹一身斑斓,像一只蝴蝶,张罗着给大家引座、介绍。两姐妹过去招呼,正好遇见淳祐淳、宛淇宛漪四兄妹。几位女孩子同是学友,宛淇笑说:“二哥三哥,这密斯顾与密斯孟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女,今天这些水牌请柬都是出自她们之手。”敏之道:“哪里,我可不敢冒领!都是惠茗姐的佳作。姐姐的一笔好字,家父也是时时称赞的。”淳祐听说将手中的节目单留心地看了一看,说:“好笔力!果然配得上古人称之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淳跟着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凝神看过来,冲着惠茗若有若无地眨了眨眼睛。惠茗微微红脸低了头。

唐炳铨默然地坐上汽车。待副官关上车门,他手扶着把手,好像平时一样平静地说了一句:“回去。”车子开动了,缓缓地离开了总统府。

就在刚才那座三层楼的法国式花厅里,方大总统拿着唐炳铨的辞呈,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先是十分惊讶,然后再三再四地挽留:“筑庵兄,事不至于如此。”唐炳铨平静地说道:“这次代表南方势力的议员,弗一下车,旋即遇刺。报界直指内政部,而卑职又是掌管内政部多年,再加上江苏警局查出杀手意请与内政部匡总长联系过往颇为紧密,同时又找到我与匡总长来往信函,于是将此简单归结为我为后台。此等简单推理,绝无直接证据,奈何警局已经诉诸报界,当前民意如沸,攻击政府,若我不主动请辞,恐怕不好平复。弟死不足惜,但愿可以解眼前之困境,为稳固内阁尽一份绵薄之力。”方大总统拿起茶杯,举在唇边似乎忘记呷了,又放回到桌上,手拍了拍唐炳铨的手背,沉吟了片刻说道:“筑庵兄言之恳切,一片拳拳之心,但我想事不至于如此。这些匡总长已经应诉,我本意还是要保全筑庵兄。”唐炳铨道:“承蒙大总统厚爱至此,无奈弟面对今日之困境回天乏力。况此事已经朝野皆惊,南方势力本来意欲寻我们的短处,更是会拿此事做文章,煽动民情。议员一命呜呼,若说只抛出区区一位总长,不仅于南方势力、于民情不够分量,而且匡总长孤身应诉,他会如何取舍不言而喻。弟判断局势依然会剑指北京。既然这样,弟原本草芥,蒙大总统错爱忝居高位多年,此事已经事不宜迟,万望大总统无须多虑,切切成全弟报恩之心。”说罢,唐炳铨站起身来,深恭一礼。方大总统双目注视着墙上一幅中堂,也缓缓地站起身来,扶起唐炳铨,叹道:“筑庵兄,你我校场练兵,相识于行伍,发端于布衣。这些年来,知我心者,舍你其谁。今日你以一己之躯力挽狂澜,令我感动!但我却目视你也要离我而去,真是锥心之痛啊。此事应该还会有转机,你也不必太过焦灼。”唐炳铨连连拱手,诺诺退了出去,方大总统携着他的手一直送到门厅外。

车子回到了唐府。唐炳铨一言不发走进了书房,面如静水。唐太太也跟过来,命人送上一碗参汤。唐炳铨坐在太师椅上,举起汤匙喝了几口,摆在了一旁,夫人看了就很贴心地拿走了汤盅。这时,二姨娘一团喜色走了进来,因看老爷太太二人脸色和顺,就说:“老爷,我们儿有个事儿……”唐太太笑道:“可是早上你给我说的那事?偏生你和儿这娘俩,真是一样的性急,老爷这刚刚坐定,还没有喝茶呢。”唐炳铨道:“不妨事,说罢。”二姨娘看唐总理难得的和颜悦色,张了张嘴,究竟有几分忌惮,又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了。唐太太见了二姨娘的神色便道:“儿长大了,前几天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孟学士的姨表外甥女,顾惠茗顾家小姐,说什么非这位顾家小姐不娶。这事是件好事,但只是淳祐尚未定亲,不好弟弟先着哥哥吧。”唐炳铨略一沉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二姨娘仔细地试图在老爷脸上看出些神情,但是老爷脸上除了平静没有什么,她又搭讪了几句就只得借故退出了。

二姨娘一走,唐炳铨立即命人让奎栗过来,对他说道:“上次那个八字与淳祐不太合适的孟家亲戚,应该就是今天二姨娘说的顾家小姐?你马上去测一下,和淳是否合适。假若合适,我看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可惜祐儿八字太硬,能够相合者甚少。女子嘛,自然是温柔贤淑为德,但是贤淑与否和命格旺势经常相背而驰啊。”唐太太点头若有所思。奎栗笑道:“总理,恕小的多嘴。我们二少爷的事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前恰有一个上上佳的人选。”唐太太愕然道:“谁?你说的眼前人是谁?”奎栗笑道:“恰是这位顾家小姐的姐妹花,孟大学士的女儿孟敏之。我虽见过这位孟大小姐区区两次,看那言谈举止断乎是步太太您的风采,爽利决断,一派大方。这样行为的女子,八字绝不会薄弱。”唐炳铨道:“听去果然不错。你立刻去找李道长,一同批一下吧。”唐太太又惊到,放下手里的书籍,跨到唐炳铨面前,急道:“怎么?一桩未定,又定一桩?筑庵,你这是为何,如此匆忙行事?”唐炳铨目视着夫人,慨然道:“太太,这不是匆忙,事务有道,缘由天定。”唐太太双手握着,蹙眉道:“儿女婚姻,实属大事,断乎不能草率啊。”唐炳铨挥了一下手,向奎栗淡然道:“去白云观吧,照我说的做。”奎栗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唐太太这时有些压抑不住地焦躁,道:“筑庵啊,我并不是说这两个姑娘不好,但是急匆匆地一次选定两个,要不要仔细思量一下啊。”唐炳铨仰头长舒一口气,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道:“太太,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全家要去天津。”唐太太稍稍愣了一下,问道:“啊?几天?”唐炳铨道:“短时间内不回来了。”短短一句话,如同一声霹雳,让唐太太突然如梦初醒,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筑庵,发生什么事了?”唐炳铨目光有些放空,好像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不必惊慌。不需要问什么。很快有人会给我找到很好的理由。”

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上,唐太太默然地望着车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她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紫色丝网面纱,别人不容易看见富贵艳光后面落寞恍惚的神色。淳祐与宛淇宛漪两位小姐妹说笑着。车子这节包厢里都是唐家的人,家人仆从都是服彩鲜明,高谈阔论,喧声笑语,无限风光。淳衷与淳不在列车上:老大说是外交部衙门里有事务走不开;老三说必须参加一个票友会场,晚一天就赶回天津。

奎栗匆匆地走进总理的书房,看见唐炳铨如常地看报,报纸挡住了脸。奎栗非常简洁地说道:“总理,李道长全部都测好了,两对姻缘都是上上配。总理您真的是神机妙算、看破天机!”唐炳铨没有说话,脸上浅浅地浮上一层悦色。奎栗看着总理的颜色,试探道:“既然天时地利,是否请媒人与孟家提亲。”总理想了一想说:“你现在就亲自走一趟,就说我出面请客晤谈,请孟学士务必赏光出席。”奎栗迅速地用他那独有的姿势,猫样地走了。

八大胡同浮光美的房间里,大少爷淳衷半躺在椅子上,懒懒地扣上衣服纽子,手轻轻地抚过翠仙的下颌,说:“等着,过几天我让人来接你。我已经和你妈妈说好了价钱,很快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在小花枝胡同买了个小院子,你可喜欢吗?”翠仙若有所思地弹着琵琶,眼睛里满是雾气。淳衷笑道:“你还挺沉得住气!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话说就是总理大少爷姨少奶奶了,要是换了别个姑娘,早不知怎样了。不过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目中无人的小样。”说着,手里捧出一个小扁盒子,里面拿出一挂珍珠,从后面系在翠仙的脖子上,取过一柄簪花把手镜子,照着给翠仙看:“你看我差点忘了,这挂珍珠粉光莹然,配着你这雪白的脸,真是粉妆玉琢,格外出色。当时我一看见就想起你了。喜欢吗?”翠仙就手看一眼镜子说:“谢谢大爷赏。”说罢,起身作了一个万福,送淳衷出门了。

淳衷回到家里,发现满室静悄悄的,这才想起早起母亲就喊他一起去天津。回到自己房里,一看夫人并丫鬟几个都不在,方知都去天津了。他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看看只有父亲书房亮着灯,心内一动,走进父亲的房门。唐炳铨抬头一看淳衷:“你今天倒回来得早?听你母亲说,你公事很多没有时间去天津。怎么现在衙门里面忙完了?”淳衷说:“我也是想着陪父亲一道过去。”唐炳铨微微点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慈祥的神色道:“好啊。”淳衷道:“父亲何时动身?打算在天津待几天?”唐炳铨道:“应该就这几天。回来的时间倒也没有确定,恐怕要有一段日子。”淳衷听了顿了顿,道:“这样,我陪您回去,可能马上就要赶回来,衙门里还有很多公务。”唐炳铨道:“过几天或许不会那么忙了,可以在天津陪你母亲多待一段日子。”淳衷欠身道:“谨遵父亲教诲。无奈公务繁杂,我又是羽翼单薄,不得不笨鸟先飞。待公务开交顺利,一定好好侍奉母亲。”唐炳铨看着老大,眼神中出现了一丝不快,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道:“好。”

奎栗飞一般走进来,差一点忘记了敲门,他身后跟着唐贵,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轻人,说:“总理!淳三少爷被警局抓走了!”唐炳铨一愣,立即镇定下来道:“说清楚些。”奎栗推了一下那个年轻人道:“这是三少爷文艺社里面的同学,你自己说。”年轻人道:“总理,您好!我是三少爷的同学王中南,今天下午我们去文艺社的票友聚会,有十来个人吧,淳有一出戏,刚刚唱了句,警察突然就包围了,说我们里面有乱党,一下子就把人都带走了。我恰好出去买汽水,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带人上车,淳也在里面,手上还戴着铐子。我就赶着过来报信了。”淳衷听闻,跳起身来:“胡闹!唱戏就是唱戏,怎么和乱党混在一起?我早就说不要和那些文艺社的人在一起,一天到晚唱什么文明戏,早晚要闹乱子!乱党不就是喜欢那些说的唱的?这淳,一点都不懂事!”唐炳铨打断淳衷的聒噪:“住嘴。”转身回到大桌后,要了电话给警务总督,只听他简短地交代了几句,对方想必在诺声连连,他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几声,最后朗声笑道:“都是误会,啊,误会。犬子年幼无知,择日必定登门谢罪!”然后又哈哈笑了几声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唐炳铨说:“刚才已经说完全是一场误会,错捕了人,警局总督要放人出来兼赔礼。奎栗,唐贵,你们陪大少爷现在去蔡警官那里接人,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淳衷这时缓过神来,顿足道:“这个老三,也该吃点苦头!”唐炳铨陡然沉下脸来,眼睛并没有盯着淳衷,声音也没有提高,只是简短地说:“快去找蔡警官!”低低的一句话,语气却十分冰冷,旁边站着的王中南没有来由地战栗了一下,只见淳衷立即低眉顺眼地垂下手,跟着奎栗唐贵两人就往外走。

几个人出了书房,不想片刻奎栗折身回来,有些嗫嚅道:“总理,孟家老爷已经到前门影壁了!可是这会……要不要回复您临时有事出去了?请他改明日过来?”唐炳铨稍想了一想:“不必了,马上请孟老爷去花厅等我,我立刻就过来。”说罢,唐炳铨整理容装走出书房,这里就看见身穿深灰团花长衫的孟家老爷施施然走了过来,离着老远的距离就开始拱手。只见唐炳铨一扫刚才厉声急色,风度架势就好像刚刚当选内阁总理一样春风满脸,只听他朗声笑道:“来邺兄,好久不见了,你这一向气色更是堪称仙风道骨啊,真是羡煞我们一班庸夫俗客也!”说罢快走几步迎上前去,一边拱手施礼,一边就十分自然地抚了一抚孟老爷手臂,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奎栗也就低了头含着笑,引着两位老爷进花厅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王中南看着唐总理这熟不拘礼的洒脱仪态,又与刚才书房不怒自威的样子判若两人了,从他进门看到短短几分钟这些万端气象,自忖是无法了解的,也就懵懵懂跟着唐贵与大少爷走出了大门,上了一辆汽车,一骑绝尘飞驶向警局。

晚上书房里,唐炳铨已换上了深褚色睡衣,深深地坐在一张大沙发里,脸上已经没有了厉色,也不见了喜气,灯光下只可以看到深深的倦怠。他面前站立着淳衷和淳,淳脸上还显露着些激愤的神色:“父亲,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只是因为我英文好,罗丹和黎达泽两个人烦我翻译一篇英译德文的稿子,说是一个叫什么马克思的德国人写的宣言,我才看了两行字,就被稀里糊涂地带走了。校对一篇稿子,这也算乱党?真是欲加之罪。”淳衷怒道:“老三!你疯了!这什么宣言就是共产乱党的文件!这已经是砍头的大罪啊,若不是父亲和我去接应了你,这辈子你只怕就别想回来了!”淳不服气地瞥了大哥一眼:“什么你的接应,我本来就没事。总要好过你在外面租房子另整门庭。”淳衷一听三弟在父亲面前没轻没重地居然戳了他的软肋,又怒又惊惧,居然扬起手来似乎要打三弟:“你!胡说!”

“父亲!父亲!”房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只见淳祐满头大汗闯了进来。淳衷一惊,不由得放下了手臂,迟疑道:“你不是在天津吗,怎么回来了?”淳祐急道:“父亲,我刚下火车送母亲大嫂他们回到山庄,就遇见了方总统家大公子方可为,见面他就问我是不是随父亲来天津赴任直隶总督。我一急,也没敢详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淳衷下意识反驳:“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到了这个时候,三兄弟都感到了无边的惊骇,不约而同停下喧吵,看着父亲。

只见父亲点燃了一支雪茄,半躺在沙发上悠然地抽着,好像眼前空无一人。三兄弟见父亲这副情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雷霆万钧还是什么,全都齐齐地一言不发了。唐炳铨右手举着烟,眯起眼睛看着袅然上升的烟雾,慢慢地回过头来道:“正好淳祐淳都回来了,我正要和你们说一下:一则,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内阁总理,是直隶总督。任命通告刚刚大总统已经加盖了大印,晚饭前送过来了。二则,晚饭我已经与孟来邺孟学士晤谈,定下了淳祐与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与顾家小姐顾惠茗两对婚约。三则,我们全部去天津坪林山庄,北京这里只留下副总管老焦一家看护,三日后在天津办订婚宴,订婚后老二老三你们即携未婚妻去欧洲留学。就这样,想必你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父亲一番语调平静的话,三兄弟如坠云端,有惊有喜更兼忧虑,一时间五味杂陈,均低头默然思考。老大淳衷听了半日,才回味过来好像并未与自己有何直接相关,抬起头来道:“两位兄弟大事已定,恭喜恭喜。”说着转向两位弟弟拱拱手,然后回头说:“父亲,我这边北京外交事务一时不好请假多天,能否在两位兄弟订婚宴后回来,以后我还是住在北京?这里老焦一家看护也似人手过少,令人难以放心。”淳祐道:“大哥,我们这个时候还是听父亲的比较好。”淳衷道:“父亲为你们两位思虑周全。但是我身为大哥,还是需要为家庭多为担待。全家人都在天津,应有人在京看家护院,信息也更加畅顺。”唐炳铨不置可否地挥挥手,示意儿子们离开。

浮光美那间熟悉的小阁楼里,奎栗静默地坐在一把圈椅上,手里拈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待喝待不喝地举着,微微眯着双眼。翠仙也是没有话,撮了一炉香点上。片刻过后,香气似松柏林中扫过的清风一样,飘浮在房间里。翠仙端端坐在琴凳边,调了一下弦子。刹那间,十指兰花初绽,那乐音也就恰似那新莺出谷、银瓶乍裂。

奎栗愈加屏气凝神,仿佛一刻也不舍得错过这清越的琴声与幽微的气息。他的眼睛依然微微闭着,身体向前使劲地看着,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极力寻找声音来源的盲人,十分努力但又徒劳不得方向。

不知不觉中,琴声低下去,收音了。这时,香也燃尽了。室内依然是无人说话,屋外的喧嚣欢歌无孔不入地填补了房内的寂然。半日,奎栗叹了一口气道:“你何时搬去小花枝胡同,已经确定了吗?”翠仙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搬与不搬,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奎栗道:“怎么这样说,大少爷难得一片真意。于你也是很好的归宿。我想……我就说来看看你,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翠仙道:“你来问我需不需帮忙,倒要我难为回答。你和你们家大爷之间的过往交情,却不必要拿我来做阀子传递吧。”奎栗见她口气看似清淡,却句句都是锋芒,闻言垂首半日道:“我本就是个废人,毫无用处。若言辞有冒昧处,还望海涵。”翠仙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道:“劳烦大爷。”奎栗一时间无话可说,干咳了几下,随即告辞出来。走出浮光美,看着头顶上的蓝天,奎栗抖了一抖帽子,快步赶着走了。

回到唐府,却看见淳祐与淳相约着往大门外走。兄弟两个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端的是玉树临风美少年一对。奎栗笑道:“两位少爷去哪里?”淳说道:“明天就搬家去天津,后天就要订婚宴了,还要出国留洋,我们想约几个朋友去跳舞场玩。”奎栗笑道:“这么忙还有时间约跳舞?约的肯定是那两位美婵娟了。”淳祐点头微笑:“不止。几位朋友闹着去六国饭店玩一下,当然要请上孟家两位小姐。正好遇见你,原也想着一同去。”淳道:“奎栗兄一定要去,说起你是当仁不让的大媒,要谢你!”奎栗旋即安排好两辆车子去孟家接两位小姐了。

华灯高悬的六国饭店,在林荫掩映下格外风情多姿,有着北京城里最时髦的舞厅,最高尚的西餐厅,和最正宗的洋派礼仪。敏之和惠茗也是怀着好奇与欢快的心境,在唐家兄弟陪伴下踏上高高的台阶。消夜是暂时不用的,大家直接进了跳舞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这边奎栗就点了几杯鸡尾酒,另外招呼了同来的罗丹和王中南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坐下。音乐灯火下,两位小姐分别穿着洋装,年轻而雅秀,与两位唐家美少年出双入对,众人看了都不觉叹一句果然天造地设的两对璧人。

音乐正好是最舒缓的慢节奏。虽说敏之是一种新派性格,在女子学校里也和女同学们学了几套舞步,但今天是第一次来正规的舞场,又是和淳祐共舞,不免格外矜持。淳祐说道:“这三步还是最简单放松的,聊天最宜。”敏之心里只是欢悦,也就看着淳祐点点头,笑而未语。淳祐只管说道:“准备留洋的话,学学跳舞是很好的应酬准备。父亲已经联系了英国的学校,这件事我倒是十分踌躇。我的本意是想先读国内的医科,之后再说留洋与否。但是父亲意见已定,也就不好再驳了。”敏之轻盈地随着淳祐摇曳着,抬头微笑道:“能够留洋学习是很好的,父母亲与令尊商议时也很同意。”一曲终了,两人相伴着回到座椅上,看到淳和惠茗两人也在,奎栗已经重新准备了点心和甜酒。

几人刚刚坐定,只见王中南和罗丹两人笑着走过来。罗丹一坐下就拿着一把檀木绢扇摇着,一阵清风把她耳上两个金丝坠着的单粒珍珠吹拂得摇曳生姿,明眸珠辉,璀璨迷人。罗丹笑道:“顾小姐,暂借一下你的唐三公子跳个舞啊,你不会介意吧?”

淳与罗丹一阵风旋到了舞场中心。两人果然配合很是默契,罗丹在淳臂弯里旋转着,头向后倾着,双眼微微地眯着。转身之处,那身上碧蓝色的伞形百褶裙展开了,原来那些褶子里面衬着玫红色的缎面衬里,这一转圈“哗啦”抖出一朵艳丽异常的大花,很是夺目。再加上罗丹那浓烈的红唇和舒展的仪态,显然是舞场里的皇后了。众人看了喝彩不绝,有几个人竟然索性停下舞步,立着只管看淳与罗丹两人,伴着音乐打起节拍鼓起掌来。

王中南看着罗丹那妩媚的身姿,一时有些神往呆住了。旁边有一位青色衣服的长身男子靠过来向他借火,中南才恍然梦醒的样子,抬头一看原来是祖籍贵州、日本留学在文学界颇有名气的小说家肖禾,两人搭讪了几句。肖禾引着王中南走开了几步,到舞厅临街的一个小阳台抽烟去了。这时,罗丹与淳舞毕归席,罗丹嚷着热就又喝了一杯气泡酒。淳笑坐在惠茗身侧,体贴地将垂在座椅把手上的银灰流苏披肩拾起,重新披在惠茗身上。王中南和肖禾走过来,向诸人介绍了肖禾。淳淳祐兄弟几人都说久仰,招呼着一起坐下。只见罗丹带着两分薄薄的醉意,熟不拘礼地笑道:“大名鼎鼎的肖禾,《平沙场》就是你的大作了!拜读过,真是荡气回肠,看文字还以为是沙场将军,不想是玉立长身一公子。”说着,伸出一支白藕似的手臂,鲜红的蔻丹闪着光亮,挽着肖禾走下舞场。看着罗丹今日兴致这样高,敏之与惠茗相顾一笑,分别与淳祐淳走下舞池。满月高升,香腮云鬓,整个六国饭店好似仙台楼阁,飘浮在乐曲欢歌之中。

一直玩到午夜才散场,唐家兄弟一同随车子送了顾孟两姐妹回家。肖禾与罗丹王中南两人告辞走了。罗丹有着几分酒意,一只高跟鞋点着地说:“再会吧,我就住在不远处。”王中南不由分说就送她走至楼下。许是酒醉上了头,一路上罗丹偎在王中南臂弯里,像只乖猫一样。王中南半抱半扶随她上楼,替她从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刚刚要告辞,罗丹却突然醒来,睁开了长而浓密的睫毛,伸出雪白的双臂搂住王中南的脖颈,把他一把搂进房间,一只脚把门“咣当”踢上。那娇艳欲滴的双唇就紧紧地贴了上来。

天津国民饭店毗邻法租界,有着闹中取静的惬意风韵。这座四五年前新修起来的酒店,现在是津门洋场不可忽视的一处摩登所在,多少豪门巨贾出入这法式风格的门楼。国民饭店大楼坐北朝南,里面拥有宽阔的法式庭院,草坪凉亭一应俱全,正是时髦人家举办中西合璧婚宴庆典的首选之地。唐府和军警一届颇为熟识,两位管家与国民饭店潘老板也有几分交情。此番唐府两位公子联袂举办文明订婚宴,长袖善舞的潘老板更是将法式庭院装点一新,红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外。知道唐府上下都是新派人物,又是双喜临门,但毕竟不是正式婚宴,大红色似乎有些过了,饭店特别将庭院里多多地铺陈了紫色与黄色玫瑰,兼之以粉色的木槿花束,取其“紫气东来”与“锦绣辉煌”之口彩。罗丹、王中南以及唐家孟家亲友眷属早已经来到了庭院,只见车水马龙,上宾云集,才明白较之于北京,天津的酒店更加气派。罗丹道:“这文明洋派订婚礼果然好看。”王中南含笑道:“日后你喜欢何种仪式?”罗丹暗暗地飞了一眼王中南,王中南含笑悄悄扭了一把罗丹的纤腰。罗丹笑着打掉他的手,人却依然小鸟依人般与王中南依偎在一起,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乐队奏起乐来,人群熙熙攘攘地分坐在桌席上。星罗分布的桌席居中是一长条桌,有二十余座,上面铺着浅紫色桌布,精心摆放许多花束与银色的餐具。唐炳铨一家、孟学士伉俪,以及淳祐敏之、淳惠茗两对主角,和一些要宾纷纷落座。订婚主桌一侧放着麦克风,司仪站起身来,向来宾鞠一个躬,朗声地主持起来。因为是文明婚俗,简化了许多的程序,司仪依规矩宣布订立婚书、交换信物、确定媒人等几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一开始,双方就在早已准备好的婚书上用印,或略仿古礼奠雁之意。然后就是交换礼物,淳祐看到敏之准备的信物果然是那方金镶玉壶,不觉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敏之。敏之接过淳祐的信物,原来是一方古砚,也抬起头与淳祐会心一笑。观众看到现在新式男女订婚宴上这样落落大方,兴致很高,不断地爆发出喝彩与掌声。

这边罗丹已经挤到两对新人身旁,挽着敏之的手向她祝福。敏之看着她说:“谢谢,希望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罗丹仰脸笑道:“现在不就是好消息?”敏之看着他们,早已经明白了两人的友谊已然深了许多,便将高几上一簇玫瑰花折了一支下来,别在罗丹洋装纽子上。淳祐道:“方大公子刚才到,正在和父亲说话。我们过去和方大公子敬杯酒吧。”说话间,恰看见方可为端着一杯酒,含笑望向这边,穿过人群走过来,淳祐携敏之、淳携惠茗走过去。方可为笑道:“恭喜两对佳偶,家父命我前来贺喜,他说待到你们礼成之后,再请你们去总统府吃点心。”淳祐几位鞠躬还礼不迭。这时,唐炳铨走过来,几位新人垂手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目视父亲与方可为寒暄。

王中南在一旁看了,十分惊叹:“这总统和唐府果然交情匪浅,连订婚仪式都专门请大少爷来道喜。”罗丹撇撇嘴道:“你懂什么,表面上越是这样多情,越是底下风云暗起。这才叫作豪门深深呢!”王中南点头咂舌不已。

文明婚仪吃完果子就结束了,不像以前要摆堂会唱几天几夜。嘉宾纷纷告别,行至鲜花搭成的华门前,早就有西崽手拎了一些匣子,作为答谢伴手礼,每人一份。

火车站月台上,唐炳铨夫妇与孟氏一家送别。虽说两家熟识,但是订婚未过门的姑娘却是不好在天津长期逗留,更不便在坪林山庄客房里居住。孟氏一家由唐淳衷一路陪着,坐火车返回北京。

回到坪林山庄,已经是二更时分。唐炳铨慈爱地看着淳祐淳,说:“回去吧,虽则年轻,也要早点休息。今天一天应酬下来,我也乏了,和你们母亲说说话,也就歇了。”淳祐等人请安告辞出来,走下上房的台阶,向左转是一道回廊,穿过一片荷塘就是兄弟姊妹们各自的跨院。

皓月高升,月华宛若泻银,把荷塘照得如同白昼。还不到荷花开放的季节,只见那大片的荷叶密密匝匝地挺立着,在月光下光影交映,没有一丝风,所有的荷叶仿佛静默林立的人群。

……(未完)

郑欣,女,1976年生。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法国十九世纪文学,留学法国巴黎高级翻译学院。创作主要以小说、散文、剧本为主,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日报》《文艺报》《当代》《剧本》《北京青年报》《欧洲时报》等报刊,创作舞剧剧本《牡丹亭》《和田传说》,话剧剧本《将军的庆功酒》,小说《就日瞻云》。曾翻译发表《幸福》《那一缕头发》等中篇小说译作,2008年获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国家翻译事业优秀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