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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1年第4期|陈蔚文:漫游记,广寒与嘉兴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4期 | 陈蔚文  2021年06月29日06:42

河的对岸是野荞麦花。白色带一点淡紫,在正午的光线下成片地开着,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两位同行者——他和她说的。他们是自然的热爱者,也是自然文学的写作者,这使他们掌握了不少与植物有关的知识。他们评点一路的植物,脱口而出一些植物的名字,就像说起亲戚的小名。当然,在他和她之间,有时会就某种植物的命名起点小争议——有些植物看去颇为肖似,于是掏出手机,用植物软件马上搜索答案。然而,答案也并不十分确定,谁让植物的种类如此繁多,有些彼此间又如此肖似呢。

无论如何,它们的名称也许并不十分重要,那只为了人方便指认它们。这些植物更重要的意义是显示着此地良好的生态。适宜的气候、土壤,孕育了此地丰富的植物资源,包括一些珍贵树种,如国家保护植物红豆杉、植物活化石银杏、野生红山茶、楠木、方竹,它们在群山环抱中生长得蓊郁苍翠。

“广寒寨”,赣西萍乡下辖的一个乡,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名字让人想到奔月,想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此时,刚刚立冬,阳光把这个名字也照暖了,暖到每根树梢、每片叶子、每颗果实。

每年总会找些机会去到田野与乡村——倘若朋友邀我去这些地方,我就如儿时春游般欢欣。对在城市久居的我,这是一次从车水马龙中的逃离。

沿山路走着,路边一条小河上几只白鸭子自在地拍翅戏水,河岸边是成片的松树、杉林还有茂密的毛竹,到春天,这里有满山的杜鹃。

向前走了一段,路被竹篱拦住了。想起“空山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一句,据说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四十二岁所作,这首《开元乐》前面还有两句,“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我们正身处一片青山之中。空气是一种福利,放心地呼吸、吐纳,甚至有几分贪婪,这一次不用再躲避尘霾。你希望身体内部的某部分能被这空气所置换,焕然如新。

在一个门外有棵柚子树的院外,我们遇到摩托车后满载着柴火的村支书,如山般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儿女都考出了山区,读研后在外地工作,让他们夫妻去城里,支书和妻子都不愿意。久居山中,城市的喧嚣无法适应。据说支书做得一手好菜,看看他的灶间即知。自腌的大瓶红油腐乳,灶台上摆着码好味的一盆粉蒸肉,屋角有各种自种的菜蔬,还有他才采回的一袋黄澄澄野杮。我一气吃了两枚,清甜多汁,这是山的馈赠,秋天的馈赠。

在这座山里,隐藏着许多自然予人的礼物,不止这些果实,还有漫山的草药。

和路上遇到的人聊聊,听听他们的故事,成了近年的一种偏好——年轻时不爱与人交谈与过往,人过中年,反而愿意与遇见者倾聊,这也是岁月带给人的改变。从不同遇见者的故事中,你会看见一个更广阔的人生,一些与你有着完全不同轨迹的人,如何度过着他们的生活。

这次遇见的是八十六岁的“老药倌子”曾祥喧,他坐在自家楼房门口,穿合体的黑色呢料服,清瘦,精神,看得出,年轻时肯定是位有模有样的俊男子。我表达了这种赞美,老人并未推辞,对此表示认同,带着一点天真的自得笑着。他的笑和善、知足——就像未曾经历过那些山中采药谋生的艰辛。

老人二十多岁起进山采药,采了一辈子,对山中的一草一木无不熟稔。当年日本人打到这带时,感叹这座山是药材的宝库,“见木就是药”。曾祥喧也正是以此为生计,娶妻生子皆靠肩上那只采药背篓。

问售得好的是什么草药?老人答天麻。在《本草纲目》里它称为“定风草”,主治风虚眩晕头痛。“天麻”生长在深山峡谷之中,不好采摘,老人有时要去海拔一千多米高的主峰大寨。自古以来,这里山势险要,东连罗霄,抱湘赣要冲。西接衡岳,辖东楚门户。愈是险要的山势,药材愈加丰富。老人带着简单干粮,一进山就是几天,背七八十斤各式药材出来。晚上借宿在山民家中——由此有了一段后半生的情分。早年他与前任妻子性格不合,吵吵闹闹中分开。他去与广寒寨毗临的湖南采收药材,那边有户人家看上他,想把女儿嫁予他,他想到老家的三个儿女,终是不舍,仍回到老家。

儿女生了孩子,他一人帮着带几个儿孙,甘苦一念。六十岁时,他与现在的妻子在一起,她姓蒋,小他二十岁,山里人家的女儿。那时进山采药,他常在她屋里歇脚,那时她丈夫还在,曾祥喧与她丈夫也聊得来,“他是个好人”,直到现在,曾祥喧还这么说。后来她丈夫病逝,她带着孩子过得辛苦。再然后,他们搭伴过日子,没有领结婚证。这张纸相对两人经过的风霜实在轻飘了。

“过去的事,要讲起来,三天三夜讲不完。”老人的妻子立在门边说,是位面有风霜,眉目端正的短发妇人。她的女儿嫁到湖南醴陵,小儿子去外面念了大学,读了研,现在四川工作。

两家的儿女如来探视老人,坐在一桌吃饭,中途拼起的一家子,无有隔阂。这是乡间的一个寻常故事,也透着乡间素朴的情义。

老人年岁已高,早不采药了,但开门即山,日日在自家房前可望见出入大半辈子的大山,山头闪烁着阳光,或是笼着雨雾——山与人的联结是如此紧密,人倚靠着山,山供养着人。

灶间飘来炖鸭子的香气,这股香气在渐近黄昏中如此温暖,足以安抚那些“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波折与艰辛。

告别老人后,我想起该问问他,山上生长天麻的地方是否有云雾缭绕?因为看过一则资料:天麻靠一种菌供给养料,这种菌适宜在潮湿土壤中繁殖,而潮湿的土壤由于水汽的蒸发会在其周围形成雾罩的现象。

阳光下有一排灰色房子,竟是马厩,走近它,我听到了另个故事——马厩的主人,当地的一位诗人,曾是中学老师,爱上本校的一位女同事,内向的性情使他一直怯于开口示爱。某天,女同事突然嫁人了,他才顿觉痛失爱情的悔恨。

女同事的婚姻并不理想,诗人得以有机会重新追求一次真爱。经历一番周折,诗人和女同事终于走到一起。诗人后来借调到政府部门,但他还是回到中学当了老师,和妻子一起。他还办了个养马场,就是我看到的那排灰色马厩。或许他和妻子闲时会骑上马,去草坡或河边漫游。

一位与诗人相熟的当地朋友打电话给他,不巧,诗人到城里办事去了。我在想他是什么样子呢?这位既内向又勇敢,既笨拙又浪漫的诗人,他和妻子的故事让人想到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八十年代。

空气中吹拂着泥土与肥料的气味,飞过一只灰白羽翼的鸟儿,女同行者说“伯劳!”,她和男同行者为它的名字又讨论了一番。我想起前阵重看的《猎人笔记》中提到的山鹬。我无端觉得——飞过去的那只鸟就应当是山鹬。

大概在二十岁读到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当时什么也没记住,只觉得为什么俄罗斯作家那么热衷描写自然的景色呢?大段大段,整页整页。我那时对这种描写全无耐心,我感兴趣的是爱情故事,譬如司汤达《伐妮娜·伐尼尼》中,贵族少女与烧炭党人的悲剧爱情。我的目光跃过自然与环境的描写,直奔爱情桥段。但这个“直奔”总是受阻,一再地在自然与气候描写中被延宕。

托尔斯泰、契诃夫、艾特玛托夫……大师们不厌其烦,怀着巨大的耐心描述着灌木与椴树的阴影,雾霭与沼泽,朔风云块以及阳光打在白桦树上金红色的光斑时,我吃惊于他们对自然的热情。他们的笔像微焦镜头般逐一扫过自然的种种:颤动的扇子一般在空中展开的杨树叶子,鸟儿的啁啾,草丛里绽放的浅蓝色矢车菊。他们的笔,不怠慢遗漏任何细小的事物。又像是精细的画匠,用文字的笔在调色盒中恣意蘸取后点染涂抹。

后来才体会这些描写的重要性,绝非可有可无,只有在那样的天空土地之上,才能诞生那样丰厚的文学。也正是在白桦与椴树,朔风云团中,读者才更深切地感受“俄罗斯”式苦难中贯穿的悲壮诗性。

也许只有走过一定岁月,感受过城市四下飘舞的尘嚣,你才懂得,对自然这样怀有深情的观察与记叙,本身是一种心灵的安慰剂。

河水尽管不丰沛,仍有人在岸边垂钓。来的路上,同座朋友说起自己近年一些变化,比如她今年蒸蟹时,突然有了不忍,以前从不会,只惦着蟹味之美。我想起今年秋天,姐姐递来阳澄湖蟹,饱满肥腴,蒸熟后,放学回家的十四岁儿子乎乎却拒绝吃。他说,“你想想它这样被捆着蒸熟有多痛苦!”他本来爱吃蟹的,但这次他表示不吃,以后也不吃。我不知道这个“以后”是多久,但他对蟹这一刻的体察与共情让我有些吃惊。是的,这些生物,不管是湖海还是陆地的,如乎所说,它们也会感受到痛苦啊,人那么坦然地处置它们,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我想起写过《鱼王》,有“自然之子”之称的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在一篇文中写道,喜欢钓鱼的他有一天突然萌生感慨:鱼儿是否会哭泣呢?即使哭泣又谁能知道呢?如果鱼儿会哭泣的话,大概整条叶尼塞河都会是鱼的眼泪。从此他不再钓鱼。

当然,也许千百年的生物链注定如此安排。钓不钓鱼,食不食素,也不能据此作出善恶或道德判断。我只是感受到,或许岁月的递增会给一颗心灵带来某种变化——更加敬畏自然,护佑生灵,面对眼前这样一片青山绿水,生出爱惜之情。

当一个人对自然有更多共情时,会对一草一木生出更柔软之心,如同我的阅读目光终于能够为自然描写而停留。某天我重新想到《猎人笔记》。在书柜里没找到,又在网上重购了一本。

“深秋,山鹬飞来的时候,同一片树林显得何等俊俏!山鹬没有待在林子的深处,要在林边才找得到它们。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亮光、没有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喧闹;柔和的空气中洋溢着像葡萄酒气味的秋天气息;远处发黄的田野上罩着一层薄雾。透过光秃秃的褐色树枝可看到发白的平静不动的天空;椴树上仍有几处挂着最后的金色叶子……您沿着林边走着,一边注视着狗,这时候,一些可爱的形象、可爱的脸庞,有死去的和活着的,都记起来了,久已沉睡的印象突然苏醒过来;想象力如鸟儿一般飞翔,一切都如此明晰地活动着,呈现在您的眼前。心儿有时突然发颤起来,蹦跳起来,热烈地要向前奔,有时会一个劲地在回忆里打转。整个一生仿佛画卷似的轻快地展开;一个人领悟着自己往昔的一切,领悟着全部的情感和力量,支配着自己整个的心灵。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去扰乱他——无论太阳、风声、喧闹……”

这是书中最后一个章节“树林和草原”的一段描写,我年轻时匆匆掠过的段落,也多么合乎此时此境啊。在赣西的这个乡村,我们放慢了平日仓促的脚步,慢慢走着,辨认植物,注视鸟的踪迹。田垄两旁生长着灌木,河流因为枯水期有些干涸,村落的房屋之间伸展着狭窄的小路,路旁木凳上晾晒着菜干,起初我以为是萝卜,当地人说,是洋姜。这种菊科植物可清炒,也可腌制咸菜,或制取淀粉。其块茎或茎叶入药具有除湿清热,益胃和中之功效。

阳光打在褐色屋顶和棚舍上,菜畦中挨挤着小白菜、生菜,架上缠着干枯了的豌豆藤,路边地上突然冒出几个老黄色的南瓜,像在这儿早已躺得不耐烦了。我们沿着路去向广寒寨国营垦殖场。当年为响应“上山下乡”运动,时任副县长带领两百多名干部建立了这个垦殖场。一批年轻人躬身力行,垦荒耕种,把青春留在了这里。

路边有一株木芙蓉盛开,扶疏摇曳,粉色的复瓣花朵。这是让我倍感亲切的花卉。儿时,谙晓中医的外公常用晒干的芙蓉花煮水,煮出浓稠的汁加一勺白糖,说可清热消肿,还可治肺热咳嗽等。比中药好喝多了,那一勺在那个年代珍贵的白糖使这碗汁液有着特别的甘醇。

直到现在,母亲还会在初冬时节采摘芙蓉花晒干给我送来,又给在上海的姐姐快递一大袋子。这碗带着草本植物温润清气的汁液会在我和姐姐的孩子这一代传下去吗?大约是不会了。从采摘清洗,到晾晒煮汁,这是个需要“信”才能支撑的慢活。

好在,总有些东西是会传承下去的吧,比如这晚吃到的艾叶果和手工豆腐。暗绿的艾叶果蘸白糖,黏糯香甜,我连吃了几个。艾草的味道定格在口腔,从春末夏初时节第一次采摘,艾叶每年能收获四五茬。长到秋天的艾叶会有点苦味,用热水焯几分钟再放冷水冲洗可以去除苦味,但有人正喜欢那点苦味中含有的清气。

另道“广寒豆腐”因为坚持手工制作而美名在外,吃来有着浓郁的豆香味,这个香味与每一道工序有关。从黄豆磨浆到大锅熬煮,再点石膏,压制,这个过程一步也急不得,像等待作物与果实成熟一样,只能等待季节的风吹过,雨水落过,一切水到渠成。这是节令永恒的规律,也是自然无法撼动的伦理。

天似乎是突然一下黑掉的。

凝重的黑把树木、山峦都变作了溟蒙的剪影,这是一个生态良好的地方才有的夜色凝重。它弥漫着,像墨汁在宣纸上洇染。这黑色散发出万物初辟的气息,怀着深藏的秘密。

属于黑夜的生灵们要上场了,白天它们不声不响。夜色更浓时,或许一排排树木会交头接耳,用广寒寨的方言讨论白天到来的客人或是其他。当聊累了,它们重新陷入了不声不响。四下如此寂静,古老的,不被惊扰的寂静,除了一些动物蹑手蹑脚的活动。在寂静中,万物不息生长——如同寂静是和阳光、雨水一样重要的养分。

这看似平凡的生生不息,有着自身复杂而完整的生态系统。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枝桠,每条根茎都在这系统中,保持着自身的生长节奏。它们当然也经历着生老病死,面临雷电雨雪的打击与浩劫,有些挺过来了,譬如从雷电劈过的树干焦黑处萌发出的新绿。有些没挺过去,成为腐殖的一部分,继续汇入、滋养着这个系统。

“叶的飘零不是死亡,不是化为乌有,而仅仅是永恒生命的折光”,车窗外的树影随着夜色映进了车厢内,在这样的时刻,我清晰地感到——我们,和窗外的树木、山影在这世上其实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精神故乡,那么江南就是我的精神故乡。“游人只合江南老”,南方的人与物以及氤氲着水汽薄雾的文化,是我血液中倍感亲切的一部分。

“江南”自古以来,就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更是一个文化生命的概念。“作为人文渊薮,历史上的江南不断将其蕴蓄丰美的生命能量,向其他地区辐射,而其他地区被江南文化影响之后,其固有文化也往往被激发出别样的光辉,反过来影响江南文化,如佛家《华严经》中所说的两镜互照,重重相映,交光递影,以至于无穷。”也难怪大批名士对江南别有一种情愫,如苏东坡,虽宦海沉浮,几遭贬谪,却在江南灵秀山水中获得不少慰藉。

因为地理条件的先天优势,江南向来有着山川之秀,鱼米之丰,在这秀与丰中升起的江南形象,自有一派清嘉之气。

这个嘉,是“南方有嘉木”的嘉,也是嘉兴的嘉。

受老友之邀,来到嘉兴。这个位于浙东北、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腹心地带的城市东临大海,南倚钱塘江,北负太湖,西接天目之水。数年前我匆匆路经嘉兴,在车站买了一袋著名的粽子以示打卡。此次到嘉兴,丝毫未有睽隔,因我的籍贯金华兰溪属江浙民系。从第一顿馔饮起,味蕾上的认同感就拉近这种距离。江南肴食暗合血液中潜伏的密码,这密码背后是嘉兴独具的文化调性——在这块地域上,密集地诞生过若干位文化名人:茅盾、徐志摩、金庸、王国维、丰子恺、张乐平……他们的名字使嘉兴有了更丰富的景深。

偶一默神,发现这几位文化名人身上似都有几分理想主义色彩,虽方式与指向不同。而此次到嘉兴的几日,也可说是循着一条有关“理想范式”的行程而去。

这理想范式确切地说是围绕着一些村庄展开的。

乡村一直以来象征着贫穷落后,要么成为文人笔下被过度粉饰、抒情的对象——隔着距离,乡村在回忆里被加上了层层滤镜,产生了“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诗意。

现实中的乡村却是粗砺的,尽管它承载着乡土、乡情以及某种恒久的农耕文明传下来的价值与传统,但仍不能抹去它长期作为“艰困”的另个代词的事实。

作为拥有全世界历史最悠久、覆盖面积最大的农耕文明的中国,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已有无数人脱离了跟泥土相依偎的生活。离开地面的不仅是人们的脚步,还有精神,离乡的都市漂泊让人充满悬浮感。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但现实中,还乡真的能够得到普遍实现吗?有关故乡永恒的一个难题就是逃离与回归。人们一边去向大都市,在城市化与工业化背景下,在一个钢筋水泥和电子网络所建构的物质世界上,过着日趋同质化的生活:打拼,加班,开会,刷手机,在拥挤地铁的玻璃窗中反射出疲惫的脸色。在涌向大都市的同时,人们一边又想逃离大都市,回到故里,回到自然与田野——相对于城市的狂躁、复杂与多变,乡村的麦田与草木间有着“而无车马喧”的田园温情。

会有另一种在城与乡之外的选择吗?

农耕文化是最古老的原生性遗产文化,它有别于欧洲的游牧文化。聚族而居、精耕细作的农业文明孕育了内敛式的乡村生活方式与伦理。但这种内敛同时带来了长期的封闭与自守。小农经济下,思想长期的沉顿与保守也损害着乡村的发展——“东方农耕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半饥半饱、潦倒度日的苦难史。”

是的,不止一位从乡村通过考大学而改变命运的朋友向我描述他们曾经的乡村生活史,那伴随烈日、饥饿与劳累的沉重回忆。当然,乡村回忆中也有着与自然、节气有关的一点欢欣,但相较那些沉重,那点欢欣只是大剂量苦涩里的一丁点糖。

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农政思想与乡村管理制度当遭遇工业文明的撞击后,急速摇晃着,改变着,《击壤歌》中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已不再适用于工业时代。同时,这种人处于天地之间的浑然自性及儒道共有的天人感应,以及所获得的恬然自得,却已成为人类精神血脉埋伏的密码——这个密码如何与现代性去实现融合与嫁接?

走出乡村生存困境的途径是重构乡村文化,即发展农业现代化,提高文化自觉意识,开展乡村文化建设,挖掘乡村地理与自然资源的独特性,让乡镇凸现出独立的价值和社会意义,使之与城乡统筹发展相匹配。

在嘉兴,眼前的一座座村庄仿如最好的教科书,也许称它们为园林或景区更适合。这些村庄,已非传统意义的飞扬着泥与尘的村庄,它们整齐,雅致,江南特有的婉约,“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古典诗句真正在这些村庄有了最好的注释。

邀我来嘉兴的老友自豪地指点景状给我看,其中一个村庄正是他成长的故乡。这位签名标签写着“前地理教师,作家,慢跑爱好者,景区梦游症患者”的老友一进入故乡地界,表情都柔软了许多。他指点秀洲区的油车港镇银杏天鹅湖给我们看,毫无“梦游症患者”的恍惚,而是精神抖擞,就像指点自家的后花园。当然,必须承认,这确是个美丽如斯之地,金黄的小叶银杏与湖面的天鹅构成初冬的巨幅油画,波光粼粼的千亩水面在阳光下犹如梦境。

取了份资料介绍才知道,这里的前身南官荡商品鱼基地因为无序发展,湖面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近百个鱼塘。塘中残饵堆积,水底淤积严重,加之岸边一个个家庭工业作坊,污水的排入导致水质迅速恶化。2014年,油车港镇政府决定实施退渔还湖,对湖水实施生态修复工程,南官荡水质从劣Ⅴ类升至Ⅱ类,更吸引了白鹭、野鸭等野生水栖鸟类来此繁衍生息,其中属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就有六种。

然后有了眼前这座生态旅游公园。徜徉其间,不由让人呼吸放缓,脚步放慢,关注每一株植物,每只飞过的鸟……

走在银杏天鹅湖畔,几只黑天鹅毫不怯生地向我们游来,靠拢,那种与人的亲近令我深切地感受到,岁月即让人回归自然的过程,你用眼睛重新认识发现了一次草木、飞禽,并且爱上它们。

我供职的杂志曾承办一次“文化名家讲堂”,邀请了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长、非遗专家方李莉教授来授课。她谈到,整个人类社会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变化,这场变化不亚于当年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这样的规模——实际上,工业社会正在逐步终结,我们正在迈向一个生态性的知识社会。

不由想到,嘉兴不正是一个由地方性传统进入到生态性社会的样板吗?包括嘉兴这些乡村完全颠覆了传统的乡村面目,与现代文明的对接使得村镇与城市不再牴牾。

江南地域原本有着全国最大的城镇发展群。清初全国五大都会,江南占其三。无论是城镇发展数量还是繁荣程度,江南都是其他地区难以比肩的。而在绿油油大地与黄灿灿麦田间,嘉兴的乡镇又引领了一种新的生长姿态——在现代化的楼房间夹杂着整饬的菜地,各种菜蔬以咏叹调般的激情绿油油生长着,路旁的杮树如悬挂一只只橙色小灯,整座村庄干净有序。在泥土与植株间,充满着陶渊明赋中写的“风物闲美”之气息。

这样的村庄既有田园诗中“青山横北廓,白水绕东城”之传统韵味,又有现代文明的便利与舒适,“返乡”不再是哲学意义或文学意义的,它有了充分实现的可能。

“乡村是城市必要的留白”,农耕文明原来从未断绝。从小农经济的局限中走出,时代在嘉兴的这些村庄再造了现实版的桃花源。农耕文化的源头和母本由此有了更多延伸:古镇文化、非遗民俗文化、浙北水乡渔农文化以及运河湿地文化等,这些文化正反映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场景。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荷尔德林的诗句也正是这些村庄的写照。

劳绩与诗意并存,这才是一个理想的大地。

菱角、雪菜、笋……熟悉的江南风物在夜色中又一次来到味蕾。王江泾镇的一个村庄,重头戏是一只灶头大锅内的红烧肉,“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锅内遵循着苏轼先生任杭州太守时候的烹肉之法,香气溢满灶间。

灶头之上,是嘉兴地区特有的灶画——当灶还是乡村人家必备的煮饭工具时,每砌新屋,必在厨房中新建一座灶头。灶头不论是花篮形、圆桶形,还是方桌形,灶也不论是单眼、两眼,还是三眼、四眼,从灶山、烟箱到灶身都会绘满不同的图案和纹样。

绘制须在灶头墙壁半干半湿时进行,当时颜料短缺,工匠们便就地取材,把老铁锅外面的那层深黑色灰粉(农家称镬锈)用刀刮下来后,加适量清水调匀成黑色的绘画颜料。为使颜色鲜艳且能渗入灶壁不流滴,老匠人常将白酒调入颜料。现在,这些技艺已进入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人间烟火锅灶始”,一座好灶是有灵魂的,要省柴、聚火,不跑烟,而灶头上的荷花、石榴又或鲤鱼、喜鹊之类的图案提升着一座灶的审美诉求,传达着人们对日子的美好寄寓。

无论什么图案,寓意相同,都是人们对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祈望。贫瘠岁月里,掌厨的主妇们肯定在烧火间歇不止一次地凝望过这些灶画。每次揭盖,袅袅上升的蒸汽使灶画更为生动。这些灶画,为乡间的沧桑岁月带来过几多希望与祝福……

如今这些灶已不再是主妇辛劳的见证,它们只是作为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的样本供到来者感喟时代的日新月异。一座修得再完备的灶,也不如煤气灶的便捷,时代正是这般发展着。有一天,也许煤气灶又会做为一种更现代化燃具的对比,被摆出陈列。

不变的是山川河流,草木荣枯,只是它们簇拥守护的村庄有了完全不同的形象与廓影。不再是被修辞美化后的村庄,气定神闲地展现着都市之外一种完整而又生机勃勃的意态,提供了一种人居于大地之上的新的可能。

陈蔚文,女,70后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钟山》等刊。曾获“人民文学散文新人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篇作品收录于年度选本及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说《锦衣》入选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出版个人专集《若有光》《见字如晤》《叠印》《雨水正白》等十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