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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杨知寒:过堂风
《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 | 杨知寒  2021年06月29日06:50

我跟大姑说我对字画没啥研究。她继续说,这么个事儿,桥桥。大姑找着了张《清明上河图》,是你爷爷留下的。大姑呢,搁手里收藏几十年了。想到时候留给你,你给咱家继续传下去。我说,啥图?她说,《清明上河图》,特别有名。我说,不行咱上交吧。大姑说,别往外说,自己家孩子,才把底儿交给你。大姑有的,都是你的。

大姑平时不常跟我打电话,今天打电话来说送我图的事儿,是因为前几天我给她寄了几斤山核桃。大姑独居在北京,这辈子结过两次婚,两次都没儿女,我爸常嘱咐我,给他和我妈买东西的时候,捎带手,也给大姑带一份儿。我是没想到大姑会给我回这么大个礼。她说的图,应该不是赝品,可能是复制品,也可能是幅十字绣。绣图也行,我寻思,毕竟属于工艺品。打小,大姑看我长大,她心善,热情,人也算温柔,缺点主要在脑上。她不聪明,还爱说大话。我上初二那年,大姑基本整年待在北京,到年尾她回来,换了新电话,貂皮也升了级,换了貂绒的。在家时,总是夹着嗓子跟远方通话,在商谈中按下计算器。每次打电话,都不忘把门带上,只让在门外偷听的我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归零。那阵子她嘱咐我别往外说的秘密,是关于石油的。为了让我相信确有其事,还在纸上写下了阿拉伯数字14000000,用考我后面跟几个零的方式,命我念出,来加深印象。大姑对我说,等再过半年,她能进项一千四百万。半年很快过去,大姑再跟我交的底儿是再有两月。两月后我没等着她,大姑又回北京了。我那阵没事就瞄家里的座机,或侦查爸妈的脸色。总有期盼,哪天我正坐教室里答着卷呢,大姑会推门进来,当场给我领走。班主任将撵着问,你谁啊?大姑示意我,桥桥,告诉他。我童言无忌,说的也是实话,老师,见见石油大王。

寄完山核桃没一个月,我爸打电话问我这阵能不能出趟门。赶上冬季流感,他们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我妈单位里也是一摊事儿,奶奶岁数大了,就等着冬天好好在家猫几个月,谁也走不开。大姑在这个节骨眼生病,肾里有结石,做了碎石,没开刀,腰上穿一个小孔,可好歹是个手术。需要人照管一礼拜。我提出拿钱给她请护工,不是怕照顾她麻烦,是我和大姑自我六岁后,没再朝夕相处过。一怕起摩擦,二怕伤害她。毕竟大姑也快六十了,岁数一大,加上没孩子长期独居,人可能有些敏感。我爸用一句话把我说服,他说,早晚你得面对这天。全家就你一个孩子,不历练你历练谁。现在不指望,往后谁敢指望你。我只好把杭州这边的事简单处理下,猫送到朋友家,隔天坐复兴号进京。

大姑家在二环,是她第二任北京老公离婚分给她的,靠近儿童医院,小区老旧狭窄,烟火气浓。我推行李箱往里走,正犹豫是哪个门栋,头顶二楼已有个声音自窗里热情呼唤我,桥桥!一进屋门,大姑先给我个虚浮的拥抱,术后,她不敢抱我太实。大姑说,要不是怕动刀口,我能到杭州迎你去。我说,我信,啥都不用你动,咱坐下。大姑带我穿过一条细走廊,走廊左右各一个房间,一个是她卧室,一个是她厨房,尽头是个面积十来平的小厅,也是细长的。她说,你第一回来,看姑家咋样?我说,相当不错,温馨。她抿嘴笑说,是吧。我又说,姑你这屋收拾得真利索。她说,大姑就不一一给你展示了,一动吧,还是费劲,疼。我说,展示啥,还住几天呢。让我慢慢去发现。她端详我,桥桥胖乎点了。现在靠盘吃饭了吧?小时候伺候你吃饭,是真费劲。知道使啥办法能让你吃饭不?必须我吃哪个菜了,咂吧咂吧嘴,说嗯,真香。你才跟着动筷子。你爸你妈用这招都不灵,就我好使。我跟着回忆了一下,不太想得起来,不过这些童年小故事总不是被她,就是被我奶,重复讲了几十遍。她一开口说胖瘦,我就知道,又要聊学她吃饭的事了。为转移话题,我再去端详这间厅,一切平面都被罩上了花布,各式各样的花布,带蕾丝的,带穗子的,印牡丹芍药花的,印卡通动物头的。这屋里哪都满满登登。窗台上摆一排十来个小瓷人儿,不是穿着红肚兜就是扎着丸子头,赤足蹬天,怀抱元宝。我说,大姑,你这屋小人儿不少。她拍拍屁股底下的沙发,让我往沙发后头看。一回头,看见整个沙发后排都是并肩坐的洋娃娃,有男有女,有中有洋,都嵌着玻璃珠做的大眼睛,有几个还挂了挺长的睫毛。我说,大姑,你童心未泯啊。她说,这也是姑众多收藏中的一项。说到收藏,再往上瞅。我仰着脖子看那些娃娃头顶上,一幅裱框了的《清明上河图》,顿觉自己还是武断。画上罩了层玻璃板,怎么近瞧,也只能看出不是绣的,没有丝线纹理。至于到底是复印是手绘,一时不能确定。大姑罩的这块玻璃板,和她家里一切物件一样,都被她勤于拂拭,一尘不沾。她拍拍沙发说,你就睡这儿。大姑这沙发可暄腾了。说晚上再给我把被子枕头抱过来。放心,啥都是她新换的。

大姑事并不多。我这趟来,无非帮做几天饭,收拾收拾屋(现在看来不用太收拾),叮嘱她吃药,跑腿去取个药什么的。主要任务还是给她宽心。我爸在电话里说,你姑这两年心越来越窄了,年轻时可不这样。说起我姑年轻的时候,总让我想起有个情景喜剧《候车大厅》,里面杨青演的那个丑角,女马大哈一类人。大姑年轻时的速写在我心里如印刻般难以忘怀。大马尾辫,额头拔得锃光瓦亮,高颧骨,双眼爆皮,有点凸嘴,个儿在女性里比较出挑。大骨架,走路却袅袅婷婷。笑声极洪亮。好些亲戚都说我跟大姑年轻时,长得连相。除了我身量矮,不随她,其余的外甥女像姑,倒也说不出反驳。大姑看着我把行李收拾了,问,桥桥,有对象没呢。我说,有,挺稳定的。她说,那你给我看看相片。大姑帮掌两眼。我于是改口说没有,这是个咋选都送命的题,也懒得编瞎话骗她了。大姑微笑凝望我,岁数大了,人是有变化,看着有点城府了。我背对她撅着屁股,继续找带来的电源线,想赶紧和电脑连上,放首歌出来。尴尬若能消解,就消解一点。大姑看穿我的计策,我也是挺愚笨,屋这么小,就两人儿,躲能躲哪去。有啥线也不管用啊。她都不用拿线,就能给我绑老实。她慢悠悠说,姑手里有个小伙儿,挺不错。这两天你过来了,双方可以认识认识。她介绍那人我知道,小时候还在一块玩过,是我大姑从别处认的干儿子,口头相认,没任何手续。听我爸说,如今这胖小子,长成了大胖小子,也在北京找了工作。还真有心,总想着去看我姑。大姑此刻略弯下腰,伸手够我,你来,我有他相片儿。我说,不看了吧,知道他长啥样,不就陈钧吗,重如千钧的钧。她还是坚持让我看。表示说我要不看,她就一直够,刀口划拉就抻开。我于是看,相片被大姑一直捂在睡裤兜里,暖和的。陈钧的确变样了,瘦了,看照片个头不矮,站在黄山著名的迎客松前,双手插兜,岿然不动。记忆中他比我小几个月,小时候我俩没少在一块拍卡,每次他都把掌心拍得又红又脏,手下带风,拍走我大部分卡片。又在他每次准备回家前,被我当着大人面张口将卡片索回。他总是死瞪着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卡归还,做口型骂我说,赖皮。我俩理应有点宿仇。

才发现屋里风挺大,都十二月了,北京供暖,屋里半天也不暖。扭头看,厅里窗户开着,走廊对面大姑卧室窗也开着,形成对穿,风飕飕如软绵的冷箭,透骨穿魂。我提醒大姑,冷点儿有利于伤口恢复是咋的?怕发炎啊。她说,我就得意这过堂风。不痛快吗。我说,挺痛快,赶东北了。姑,商量商量,能关一扇不。她就跟我当年赖皮那样儿如出一辙,脸绷着,眼角泄出得意,说,那你俩见见。见一面,关一扇。我乐了,姑,把我冻坏,谁照顾你。她再度温情脉脉,姑照顾你呗。你感冒发烧啥都不用怕,在姑这住个一年半载的,我更高兴。站在过堂风里,说实在的,我手指头全凉了,主要还是无所适从。等我见到陈钧,跟他讲这一幕的时候,我俩坐在肯德基里,周围有小孩在儿童乐园里玩滑滑梯的欢呼声。他说小时候我大姑没少带他去公园玩滑梯。我问咋带你不带我呢。陈钧说,你姑还是更喜欢男孩吧。也可能,我在北京,你在东北。你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需要别的孩子陪着她。

头一宿我没睡好,应该说压根没睡着。厅里窗户虽然关了,大姑卧室却不关门,她屋里那扇窗彻夜开着缝儿,屋里气流旋绕,伴随大姑男人般的呼噜声,无不提醒我住在别人家里这件事。我裹在棉被里睁眼,瞧电视机上的月影,瞧楼外来车偶尔打在天花板上的一线光束,以及那些排列在沙发上的娃娃眼珠。好奇那些娃娃是她从哪买的,什么时候买的,我想象大姑独自到玩具店里买回娃娃的场景,抱着它们,招摇过市,别的女人拎皮包或菜兜,她拎个娃娃。晚上,我们临睡前,电视里放着一档男女相亲节目,大姑随手抱了个女娃娃,正给梳头发,跟我说起明天陈钧正好要来家里看她,顺道吃饭。怎么就那么正好,那么顺道。我没表态,她又热情和我灌输,陈钧喜欢吃什么,我们在哪些菜上其实口味一致。她决心明天替我俩找出更多的一致来。后面的话我充耳不闻,专心剥柚子,大夫告诉她了,柚子清火可以多吃。我其实就想给她嘴堵上。

转天上午我在厨房里拾掇菜,听到陈钧来的动静,大姑就和昨天迎我一样,在门口迎他,听声音,俩人也抱上了。大姑说,买这么多水果啊,上回你拿的还没吃呢。陈钧说,这玩意不占肚子,吃去呗。他也听着了我在厨房里的动静,问大姑,来人了。大姑说,桥桥来陪我住两天。记得桥桥不,我侄女。陈钧说,小时候一起玩儿过。干妈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多买点儿啊。大姑说,扶我一把,咱俩去方厅唠。我都听着了,寻思今早大姑起床洗漱,上厕所,也没叫我扶啊,看她动作虽然是慢,完成得都还挺顺利。怎么就一会儿工夫,严重了?拧上水龙头,想过去看看,和正往厨房探头的陈钧撞个照面。他点着下巴颌,高我两头,笑意拘谨,说,多久没见了。我也点头回个笑,观察大姑在一旁的表情。她眼珠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侦查我俩的意思不能更明显。好像个刚学会隐身技、还隐不好的巫师,身形一半露在外头。我继续洗菜切菜,今天和大姑商量出的菜单是杭椒牛柳,清蒸鲈鱼,油焖茭白,汤我还没想好,其实三菜完全够了,是大姑紧着嘱咐我,往丰盛了整。茭白刚切好滚刀块,陈钧又进来了,显然,大姑赶他过来的。客厅里传来放新闻节目的动静,音量不高,方便偷听。陈钧说,帮你干点啥吧。坐等吃饭不好,有啥菜能让我洗的。我说,洗菜步骤结束了。你是客人,你歇着。他笑着说,我咋觉得你是客人呢。这厨房我总来,兴许比你熟。我也笑,回身看他一眼,人标板溜直,上身衬衫下身休闲裤,裤子还烫出裤线。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工作,不会是保安吧。往好处想,兴许当过兵。他说,干妈总跟我念叨你。说你写作,听着就厉害,我看书不多,挺佩服能坐住凳子的人。我不知道该说啥,一般刚认识就把你往高抬的关系,最后都把脸砸生疼。他问我,在这妨碍你不。我说,不妨碍。但大姑没事也总跟我念叨你,感觉挺想你,过去陪她说话吧。菜好叫你们。

陈钧口挺壮,也许是有意捧我的场,紧着夹菜,饭添了两碗。我也专心吃饭,大姑则絮絮说话,我和他偶尔各自抬头答她一句。等陈钧吃差不多了,大姑瞅个空当,在他耳边说句什么,似乎是要给他什么宝贝,嘴角藏笑。没多会儿陈钧把大姑让他拿上桌的东西取回来,不过是瓶红酒。大姑家里居然还藏酒。我说,我可不喝。她说,来点呗,我喝不了,你俩整。喝点酒,打开打开气氛。陈钧旋开瓶上的木塞,取来两个杯,给自己倒了点儿。大姑再劝,桥桥,给点面子。我只好也倒上点儿。平时我好喝两口,但喝酒这事,是为愉悦自己,就算在外喝,也从来自斟自饮,碰杯得人家提。一言之,喝酒不会让我变得更主动。陈钧跟大姑说,啥时候买的酒呢?上回来给你过生日,还告诉我说家里没酒。大姑却对我回话,他其实平时不多喝。陈钧沉默了一下。我说,喝点也行,抽烟不?他说,抽。不咋厉害。你呢?我说,差不多吧。我包里有,你要不。火我好像没带着。陈钧说,我带着啊。我俩好像突然找着一种默契,一种能共同击破包围圈的力量。作为媒人的大姑,瞠目结舌听我俩对话,感到无力,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而我俩也必须让她及时明白,人和人,不是想撮合到就能撮合到一起。我和陈钧相视一笑。他轻轻拍了下大姑的左肩膀,感觉大姑在暗中调动自己的情绪。可她没有过培养子女的经验,对孩子的不听话,说不出教育的语言。何况这是两个大孩子。她茫然夹菜,往自己没有米饭的碗里滴答筷子上的汤汁,抛出来一句,咋这样呢。她说这句时,一点儿不像个长辈样了。更像个小孩在检讨自己的问题,检讨之前,她甚至闹不明白错在哪儿。

陈钧走后,大姑回卧室午睡,我一人儿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中,不免出神,吃饭后期大姑寥落的神态总是闪到眼前。我不禁回忆起在我所有的成长阶段里,大姑和我的关系,是如何一步步疏远了。在我的童年,如她所记忆的,我们如此亲密,亲密到了和她要比和我亲妈,更像对母女。而后她去北京发展事业,研究发石油财的那一阵,我同时进入了青春期,心灵的敏感和对生活体悟的加深,让我觉得她常有可笑的时刻。十二三岁时,我热衷于关上门,一人在屋里放校门口买来的盗版磁带,听林俊杰周杰伦,也听稍显过时的任贤齐。闭眼哼唱,陷入陶醉。有回,大姑没敲门进来了,电视里正放《心太软》的MV。大姑当天并没有告诉我她心里想什么,屁股一凑,人坐上梳妆台。两腿慢慢荡悠,举起台面上的木梳,充当话筒,兀自跟着唱。大姑当时刚离第一次婚,没人和我说这些,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作为儿童,我也兴趣不大,只隐约知道,她挨打。我印象深的,永远是她当年在家里出嫁的样子。那已经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北京姑夫来东北给她办一场。大姑蜷在爷爷奶奶卧室里那张床上,紧靠着被和垛,头上插了为细铁丝固定住的白色珠花,婚纱是露肩的,撑开她略显壮阔的膀子。当天大姑涂了一脸红妆,那妆又不断被傻瓜相机的闪光,一次次打亮。北京姑父给我带了个小玩意,是当年极流行的音乐陀螺,可以一直立在人手指尖上,发出曼妙的旋律,如某个永恒自转的恒星。我因此对他印象好极了。直到几年后一个午夜,我被大人们的争吵声吵醒,揉眼出来看,大姑一人站在老家客厅的正中,爷爷奶奶以及爸爸,有如升堂,正气氛严峻地审讯她。大姑一时不像平时那个大大咧咧的人了,她失去了胆气。说到胆气,我至今记得她为了我爸打我,曾和自己兄弟动过刀子。那回,她没躲开,手掌往我爸手里的剪刀上撞,划了好深一个口,血肉模糊,缝了五针。而那一夜,大姑四面似乎都是剪刀了,她哭,边哭边摸自己的肚子。她不敢向任何利器上撞,也不张口说一个字。我看得很困惑,看得很困,揉眼又回被窝睡了。

大姑醒了,但没从床上起来。我在她床沿坐下,看她,把手留在她能摸到的地方,被大姑从轻到重摩挲起来。她说,桥桥,别这么对我。我茫然不知原因。她又说,陈钧条件多好,为啥你试都不想试。大姑帮得上,你一定要听过来人的话。姑先前两段婚姻为啥不成?都是我自己挑的人,没听你奶的话,抓瞎了。我心想,那证明你一直眼光不好。不可能到晚年就突然看得多明白。但话不能这么说,跟我妈有时还能顶上两句,畅所欲言,跟大姑看起来不行。通过今天的事,我已经知道,大姑内心脆弱。我得温顺点儿,让她得来想得的成就感。何况,人眼下还病着。我说,姑,不是不听你的。是没有感觉,没感觉就是没办法。她说,能培养。我说,现在也不着急,没成老姑娘呢。大姑凑近我说,谈恋爱啥时候都不急,关键你不得,不得要孩子嘛。等大龄了,真是不易。别的你不信行,这点你就信大姑。你忘了,大姑第二回孩子咋掉的。我不能忘,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我独自一人,来北京玩,住在大姑家里,那是另一个房子,属于第二任大姑父。当时我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大姑在厕所里,扯嗓子喊我奶。她说,妈,我不行了。后面的事,就和小时候一样,我全插不上手,更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和奶奶从医院回来了,大姑到家便把自己关进了屋,奶奶则和我爸通电话。电话里奶奶的话让我记到如今。她抹眼泪说,四十多了,保不住。大夫说,孩子都死胎里十来天了,她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事谁他妈能知道啊。

大姑每次上厕所,我都在外边候着,上网查了,知道术后还是需要时间来恢复,能感觉到她疼,有时听她自己小声在里边哼哼。大姑久蹲厕所时,我会害怕,怕与那天相似的情景复现。她出来后,一手扶着我,一手撑在墙上,玄关没有坐凳,大姑站着一只脚一只脚地换鞋。我们每天下午三四点钟,都会出门一趟。去附近的公园遛遛,路程不远,谁也不着急,到外边大姑则一下也不让我扶,只紧握我手。我俩携手并进,走在北京秋季纷飞的黄叶里。天高云淡,任谁看这都是一对悠哉的母女。大姑总是走着走着,眼神乱寻摸。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找买汽水的超市。找着就问我,桥桥,喝汽水不。

桥桥,喝汽水不?我回过头,看到大姑正用手指着路对面的超市门脸。小时候,汽水多是路边摊的老太太支起一个搭帐篷,沿街卖的。也卖雪糕和糖葫芦。我说,不渴。回家喝凉白开吧,走前我烧了一壶。她说,北京多好啊。你觉得北京好不好?我说,挺喜欢北京的。月坛公园里,有零星几个老人,或扎堆,或独自一人坐着。我和大姑找了个安静地方坐下,石头为太阳照了一阵,暖融融的,气氛昏昏欲睡。她突然说,爱情是个难题。我说,爱情?倒是。她说,我和你第二个姑父,就在这儿见的第一面。他来那天,穿一身皮夹克,好像也是秋天,要么冬天,我记得风特别大。别人早穿棉袄羽绒服了,就他,穿了个夹克,还敞怀。人又高又瘦,吊儿郎当的。我俩是在网上认识的,你大姑也新潮。当时见个网友多冒风险啊,不知根不知底。我说,事儿吧,不能看起头,也不能看结果。享受过程就完了。咋的你也享受着一回爱情呢,咱多想美好的。大姑问,美好吗?我明知故问,哪不美好?大姑脸上其实褶子并不多,油性皮肤,那些自少女时代就在脸上层出不绝的油脂依然在分泌,似乎起了某种美容作用,让人联想起腊肉一类食品,保鲜的秘诀。她摸起自己两只膝盖,来回摸,说,干架,受气,也没大事。主要还是气不顺。气不顺的时候,就算他是挺温和一个人儿,你看他也有瑕疵。快离婚那前儿,觉得心里老有一股气。可能是之前积攒太久了。男女真是不一样,你说呢,桥桥。男人记性不好,擅长忘事,擅长重新开始。女的不行,心细,啥都给你记。能让事儿完全过去的方法就一个,闹。可男的又经不起闹,留给女人的办法就只有忍了。你大姑这辈子,没学会忍。要再忍忍呢,兴许现在能落个老伴儿。最起码,落个一儿半女的。你看他们。大姑抬眼,顺她的视线,我看去那几个正漫无目的训练自己身子骨的老人,有的向树摆手,有的朝天踢腿,也有的原地扭转自己的老腰。我说,姑,你没忍,是有收获的,收获个自由自在的人生啊。好些女的,都忍成感动中国候选人物了,也没活出意思来。她说,想啥时候来公园踢腿就能来,就是有意思了?谁惦记他们呐。我说,为啥非得要人惦记呢,为啥非得去惦记谁呢。不行,咱俩思路不在一频道上。唠别的吧,坐这儿凉不凉?大姑笑了笑,借我的力起身,说,还得桥桥惦记我。

我不可能不惦记她,但这种惦记,随童年逝去,一年较一年,是责任的分量更重。平均两年见她一回,见面总是她说的更多,和有时她千里之外打来的电话一样,密度过高,让我时常醒不过神儿,该怎么去跟上她的轨道。总去自行解释,我是个亲缘淡漠的人,亲人和朋友爱人都不一样,它不由个人选择,亲人未必都是你喜欢的人。但这种联结,如此牢靠,是必须去花耗精神,不可来推诿。我不知道大姑心里是怎么想和我一层关系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话里话外总重复一个主题,求一句保证,即我能保证她的晚年不会孤零零。无论何时,都有一个我能来接收她,哪怕在手术单上给她签个字儿呢。这我能做到。坦白说,如果不是这次这么朝夕相处,这些问题也不会钻到我眼睛底下,我几乎是从没有想到过,一个活生生,与我血肉联系,几乎说是把我带大了的人,是具体怎样,过她自己的日子的。

大姑去医院做检查那天,也通知了陈钧,由他开车载我们过去。陈钧手很稳,可北京路堵,即便避开高峰时段,也是一步一停顿,大姑在副驾驶上坐着,不断替他数红灯消失前的数字。我坐后面,窗外的景色大差不差,视线其实一直跟大姑的后脑勺走,观察她没绑好掉出来的几缕头发,卷得有如编织袋上冒出的塑料绳,颜色黄黑白都有,飞腾又分叉。我还看见陈钧在挂挡的地方放了一盒烟,他有时挂挡,手会往上面探一下。我看了噗嗤笑。大姑问我,她也是笑嘻嘻的,桥桥高兴啊?我说,高兴,总算出了离你家五百米开外的地方了。这几天,给我憋的。大姑和我脸对着脸乐,她又转回头,双手抓紧身上的安全带,像个跟大人出游去的小孩,莫名兴奋。不知跟谁,边招手边说,等会儿从医院出来,大姑请你俩,咱们高低吃顿好的。

然而我和陈钧等来的却是大夫的招手。大姑由护士带去了,剩我俩在大夫的办公室里,桌前就一个凳子,陈钧示意我坐。大夫对此类情况已有经验,他不知道我俩到底谁是亲属,大姑那一拨人,响应当时的计划生育,不可能一个姑娘一个儿,因此他不抬头针对我俩任何一人说话。没一会儿,他龙飞凤舞写完了,再在电脑上敲好了表格,自言自语说,早检查早发现,早发现治疗。你俩,一个去交钱,一个留下来,我嘱咐两句。陈钧按着我胳膊,意思是他去。大夫手往桌后一推,椅子滑行出点距离来,气氛还是轻松的。他简明扼要,不断重复的一句是,家人要给力量。我问,还得动回手术?他指指自己身上一块地方,我没好意思问指的是哪,我不太认五脏六腑的摆放。大夫叹口气,你们这帮孩子啊。上回看就不太好,问患者,她说没啥感觉,先可着肾治。这才多久啊?回去问问吧,指定疼不是一天两天了。药和手术我们来跟,你们关心也得跟上。

陈钧始终劝我说,就当你不知情。你们女的,装不住事,这事我来,该走走你的。我没说话,脑袋发怔,一直盯着医院墙上的踢脚线,浑身不自在,且说不出怎么不自在。陈钧和我并排坐着,等大姑从仪器上检查好下来。陈钧说,其实怪我,我早发现了,老妈胃口不好,吐好几回了。问她咋回事,她总说肚子里不干净。可咋能吐这么长时间,还不干净?怪我没往深想。我叹口气,问,这样多久了?陈钧说,不知道。我也不是天天来,让我赶上的,也有四五回了吧。大夫到底怎么说,癌?我说,还得检查,没定论,一会儿等她出来,咱俩请她吃顿涮羊肉吧,这天儿冷的。主要是,怕一旦住了院,接下来吃不好了。大姑从缓缓开启的门后走出,正整理衣服的下摆。陈钧两步并一步上前迎,小心至极。我心说,老爷们,更装不住事。大姑问我俩,大夫咋说的,以为就是挺简单个小复查,没想耽误一上午工夫。我说,大夫都这样,谨慎。人家得保证你太平不是。和陈钧各自走她一边,大夫跟我说的是,这礼拜就把住院办了,我心里有数,缓着点,哄她,让人意气风发把院住了最好,信心是康复的一半。大姑把两手塞进一左一右我俩的臂弯里,坚持坐扶梯下去,坚持三人站同一级,要并排。我和陈钧都由她,迎来过往的,真有不少老太太看此画面投来羡慕的眼神。儿女双全的大姑则红光焕发,下巴颌微仰,脖子从貂皮里伸出长长一截,让我直疑心,她没事。她斗志昂扬,还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大姑给我和陈钧分别调了一份她的秘制蘸料,指挥我俩,多吃肉。火锅店一个小包间里,圆桌边上,三人分三角而坐,大姑在当首,感觉我和陈钧分别是她两个支点。我们立住了,她的余生也就稳定了。大姑一时给我一种,她可能什么都知道的感觉。在医院时这种感觉不强烈,也可能对于她生病的事,我受到的冲击更大。但现在,直觉告诉我,她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可能早有所准备,在那些她独自度过的夜晚里,像我先前睡不着时一样,她也会将自己的故事借由想象,投射到天花板上,演出许多场自给自足的皮影戏。眼下的大姑,不过是在将其中一场彩排过的内容,完美复现出来。她做得很好,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表现出她是个身心健康的人,给人的感受是,她随时准备把爱去奉献给别人,也有充足的爱可给。

跟你俩学啊,大姑眉飞色舞讲,我和我爸,就是桥桥爷爷,他第一次带我去外头吃涮肉的事。我自己吃,猜,造了多少盘。她憋不住笑,最终龇出两只锃亮的板牙,说,六盘。就我一人儿啊。她爷基本没捞着肉吃,那年我也就桥桥现在的岁数。我说,你比我高,比我能吃正常。她说,我寻思不太正常。小钧你自己能吃六盘不?陈钧摇头笑笑,这顿他吃了不少的青菜,盘里总是绿油油的。我也跟大姑说,多吃点菜。咱家有三高遗传,你得注意保养自己了。她说,我明天再吃。我说,明天你记着,开始多吃绿叶菜。陈钧也会看着你。她漫不经心点头,突然拍脑门,对了,我说差点啥。没要酒啊?我说,算了,陈钧开车喝不了。我自己喝也没意思。大姑说,我陪你。陈钧跟着劝,干妈,下次吧。她问我们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和陈钧对视了一眼,在我俩的沉默中,大姑再次亮出板牙,以一种已经醉了的腔调说,她求求俩孩子了。赶今天,行不行?

上了四瓶啤酒,我三她一。我其实忘了后面我们都聊些什么,喝得有点急,很快有了一点晕眩劲儿,也是屋里白雾缭绕,热气太蒸腾。看着大姑逐渐喝红了的长条脸,想起小时候她抱我去公园,带我拍照,看花,坐过山车。她年轻时就有高血压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坐,人跟木头一样坐上过山车里的一排,边搂我,边听我在边上欢呼。每次转脸瞧她时,都见她闭着眼睛。也想起大姑始终被家人认定,做事不过脑子,有次还偷偷把我装进皮箱,带上了火车。我把脑袋从皮箱一处拉链里钻出来时,总贼溜溜盯着她笑,她知道我喜欢这样,也居高临下地朝我做鬼脸。视线由皮箱的移动变化着,我看清站台和火车,看清周遭的环境,更牢记住她当时穿的那件鹅黄色连衣裙下,肌肉发达的小腿。没多会儿酒喝光,肉也泡碎在沸水里,大姑扯住自己衣领,大口大口鱼一样喘气。陈钧一动不动地看她,他不知道我也在看他,不知道当我发现他那两只单眼皮眼睛里,渐渐晕出红,我的心情是如何。我上前,替大姑捋胸口。她一会儿抱抱我,更多却是推开,嘴里絮絮叨叨,迸不出一个准句儿。陈钧问她,妈,你哪不舒服?他的改口,相当自然。兴许我不在的很多时候,他都这样叫过了。我迟疑一下,再度去按她身上其他地方,双臂和双腿,两侧太阳穴。一个问题不停在眼前出现,让我不能去面对,更遑论去回答。大姑笨拙的身体后仰在椅子上,摸着我的脑瓜顶。开窗户。她说。

外面正在刮风,窗一开,猛烈地卷进来几股,陈钧把纸巾拿在手上,替大姑擦干脸上的热汗。他看我的眼神埋怨又费解,他像那个问题本身。如果眼前不是大姑,是你的母亲,你会怎么做?我抬起头,平静回望他,你完全不知道。把我的心放在秤上,能称出几斤或几两。

大姑畅快地呼吸着寒风,我将包房门也打开,让风过堂,吹得人脸上热辣又冰封。捏着大姑的手,想到明天我要去签字,办好所有手续,给她留在家里的每一盆花草浇水,再去嘱咐每一个娃娃,妈妈走了,妈妈很快就回来,如此种种。大姑开始眯眼睛,她不能这么睡着,我和陈钧协力往外架着她走,大姑也顺从,等上了车,第一件事还是开窗。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手指扒出一点到窗外,眼里舍不得错过一点颜色,耳朵舍不得错过一点喧嚣。她什么都知道,一切也没有让她多失望。只是比起人生最初计划的,确实是一种失望。大姑不知道怎么对我们去表达,只不断说她开心,她满足,她肚子撑得要破了。而我们也一样,想不出表达,我们的方式早已限定,是无力又唯一。即我们都还在。

大姑很快上床睡了,见她打起呼噜,我和陈钧面面相觑。他提议把车停楼下,我俩再出去喝点儿,唠唠接下来的安排。我对他笑了,一旦大姑不在我们身边,我俩的交往反而更熟悉和自然。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无须看大人的面子让着我,我也可以随便翻脸不认账。我们到街上找能喝酒的地方,酒吧没这么早营业的,刚吃完饭,又不想再去下馆子。风太大,吹得人眼睛睁不开,看他没主意,我提议,买几个罐装啤酒,去旁边肯德基喝。怎么样吧你说。他斜眼看我说,别有一番情调。我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不,是他失言,哪儿就和情调有关系啊。希望他明白,这是义气,是兄妹感情,是共同照顾一个老人,所产生的结盟般的情谊。快餐店里,下午没几个人,最热闹的地方是儿童游乐区,几个妈妈带着几个孩子,买一包薯条,就能安排好一个下午。孩子们不断重复登台阶和往下滑,妈妈们则围坐一桌,偶尔聊天,偶尔神情麻木看向周围。我和陈钧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一人一个圣代,他吃巧克力,我吃草莓的。如果不是知道我俩的背景,从妈妈们体恤的眼神里已经能看出,别人该会这么想,唉,多寒酸的一对儿啊。工作日里在这约会,点这点儿东西,意味什么?我完全可以抢答,这意味除了爱情,我们什么都不剩。

陈钧看我的眼睛,措辞说,接下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你该回回杭州,我来尽陪伴的义务。有句话知道说了可能不爷们儿,但有一说一,钱还是由你来出更合适。我点点头,想什么呢,让你出钱。你跟我们一个姓么?陈钧又说,再声明一句,我不是心疼钱,是如果有你在,就不该有我的位置了。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让他解解这句话。陈钧眯缝起眼睛。他穿的那件皮夹克上,有些地方已经破了,但我不了解,这是不是种新潮。眼神随他的衣服走到五官,发现陈钧基本还保持着小时候的相貌,因他小时候肥胖,肉把鼻子眉眼都给埋了起来。现在它们则变得出挑,像重见天日,有越来越鲜明的特色。我疑心他一定当过兵还是什么的,总之吃过苦头。尤其在他说豪言壮语的时候,眼神底色却是不甘,那不是被生活优待着的人,能拥有的神情。

愣什么神儿。他手掌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说,等你给我解呢。他也怔一下,片刻后含蓄地笑,两只手臂垂到桌下头,跟耍赖的孩子神态差不多,就差把下巴颌抵到桌上了。他说,杨桥。你知道吧?小时候我别提多嫉妒你了。问他嫉妒什么,他摇头不说。我说,怕就怕你嫉妒的,正是我想让给别人的。我这人,不太热乎,也受用不了太多热情。陈钧同意我的话,说,这些干妈和我说过。我疑心自己听岔了,重问他一遍,什么时候说的,什么心情说的。他想了会儿,像所有思维简单的人,拍了下自己脑门,跟这一拍能接通脑子里的上下五千年似的,瞪大他扩张有限的眼珠子,回答我。有回我俩在北京坐过山车。当时她说的,现在我全能想起来。干妈她,眼泪含眼圈拍我脑瓜顶,说,桥桥不知道说谢谢。知道当时我是咋做的?问完,陈钧咯咯乐。我也笑了,告诉他,你说了谢谢。我伸手去抓他的巧克力圣代,补充道,你一定还说了更多。

杨知寒,1994年生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芙蓉》《山花》等。中国作家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9届高研班学员。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上榜2020小说学会年度短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