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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或毕业:村上或我的致辞
来源:解放日报 | 林少华  2021年06月24日08:37

日本新学年从4月开始,樱花4月。今年早稻田大学樱花时节的新生入学典礼,校方把村上春树请去给新生讲话。不用说,这一是因为村上是四十六年前从早稻田毕业的,二是因为村上毕业后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向全世界讲述日本故事的“大咖”、大作家。何况去年又为母校慨然捐赠自己的藏书和手稿等宝贵资料,校方为此设立“村上图书馆”。这样,尽管村上在校时混了七年才勉强拿够本科学分——用村上自己的话说,早稻田七年唯一的收获就是把后来的老婆搞到了手——但这大可既往不咎,“校友代表”非他莫属。

村上在致辞中讲了什么呢?他当然没有号召学弟学妹以他为榜样用七年之久凑够学分,更没有建议男生把收获对象锁定在将来成为老婆的女生身上。你别说,讲得还真有深度:讲如何“开启故事诉说心灵”、如何探索心灵的未知领域。理所当然,开头从写小说讲起:

我是五十多年前考进文学院的,当时并没有当小说家的念头。但结婚毕业后一天天忙于生计过程中,忽然有了想写小说的心情。蓦然回神,已经成了小说家了。至于是势之所趋还是被什么引导的,自己也不清不楚。

因是在校期间结的婚,所以工作在先毕业在后,和一般人的顺序相反,这种生活模式很难向人推荐,但毕竟也是一条路子。

不是脑袋灵光就能成为小说家的,因为脑袋灵光的人立马用脑袋去想,而用脑袋想出来的小说是没有多大意味的。好的小说须用心想才行。不过,要写别人看得懂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是要用脑袋的,所以我的脑筋也还是要酌情开动一两下。

但我不是才子、不是优等生。重要的是找准时机。而找准时机并非易事。这里是文学院、文化构想学院,诸位当中想必有人要当小说家,为此务请找准时机——我想早稻田大学的环境应该是适合做这件事的。

今年秋天,“村上图书馆”将在早稻田校园开放……图书馆的馆训是“开启故事,诉说心灵”。诉说心灵看似简单,实则很难。这是因为,我们平时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心,其实不过是心的一小部分。也就是说,我们的“意识”,不过类似我们从心这泓池水中打出的一桶水罢了,其余领域尚未触及,作为未知部分剩留下来。而真正驱动我们的,乃是剩留的心——不是意识不是逻辑,是远为辽阔和恢宏的心。

那么,怎样才能探索“心”这一未知领域呢?怎样才能发现驱动自己的力之本源呢?“故事”即是担当这一职责的一个选项。故事把光投在我们的意识无法充分解读的心这一领域,把我们不能诉诸语言的心置换为fiction(小说)这种形式,使之比喻性浮现出来。这就是小说家要做的事。简单说来,此即小说家的基本叙事方式。这是只能以一步步逐步置换的形式来实现的——说得够啰唆的了——因此,小说这东西不会直接作用于社会,不可能像特效药和疫苗那样立竿见影。可是,如果排斥小说的作用,社会就难以健康发展。这是因为,社会也有心。

致辞继而断言:“小说以至文学的职责,就是把仅靠意识和逻辑无法彻底打捞的那类东西切切实实地缓缓打捞。小说即是填埋心与意识之间空隙的东西。”村上最后表示:“小说已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人们拿在手中一千多年了。小说家这一职业简直就像火把从这个人手中传到下一个人手中。如果诸位当中有人接着传递这个火把、有人为此倾注温馨的关爱之情,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如何?致辞水平够可以的吧?娓娓道来而又不失哲理深度。说实话,刚看到这篇致辞时我心里不禁一惊:哦,村上他?说起来,十多年前我去过村上高中母校兵库县立神户高等学校,一位比村上低两届的地理课老师告诉我,村上高中母校一百一十年校庆那年让村上写篇文章、寄张照片过来,“村上硬是没理!”见我有些费解,陪我前往的日本教授说村上对母校“感情别扭”。那么,对大学母校就不“别扭”了?

不过这点改日再谈,也是因为马上就是毕业季,请让我在此公开我的致辞:2018年6月我作为教师代表在中国海洋大学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日前在郑州演讲时有大学生站起来提问:林老师,你翻译村上这么多年,自己写东西时的语言风格受没受村上影响?或者,你有没有把自己的语言风格强加给村上?请比较两篇致辞,答案自在其中——

今天,中国海洋大学2018届研究生毕业的日子,喜庆的日子,放飞的日子,鸟儿们即将飞走了,从树上欢快地飞走了。飞向山的那边,飞向海的那边,飞向天的那边。即将飞走的鸟儿里边,有我的四位弟子,姑且在我这棵树上栖息了三年的鸟儿。因此,这又是感伤的日子,寂寞的日子。这是因为,我、我们所有老师,只能默默地注视鸟儿们从自己这棵树上渐飞渐远,而自己,注定在原地一年年老去。不用说,一般人很少留意老师的眼神、老师的心情。这很正常,鸟和树之间,有谁会留意树的心情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你看,古代诗人们也是这样。所以,我首先代表树们讲了自己的感受和心情。但这毕竟是喜庆的日子。七载寒窗,十年苦旅,一朝解脱,一齐放飞。所以,作为老师更想说的是:祝贺你们、祝福你们!

当然,我也曾是一只鸟儿。回想三十六年前,在吉林大学,大体也是这样的场合,我作为毕业研究生上台发言,代表我的同学向母校、向我的导师、向全校所有导师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母校给了我们一个新的人生起点,感谢导师辛苦三年后把我们一齐放飞!

是的,感谢导师、恩师。我这辈子、这大半辈子,最让我感谢的人至少有两位。一位是我的母亲。我是在穷得乌鸦都会哭着飞走的小山村长大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如果不是母亲把她自己稀粥碗底历历可数的饭粒留给我带饭盒,我恐怕很难完整地读完小学。另一位就是我的导师。说实话,我考研面试的成绩并不理想。事后得知,就在为录取不录取我而出现短暂沉默的时刻,导师一拍桌子,说:“这个人我要定了!”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七个字。因了这七个字,我的人生旅程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毫无疑问,没有导师,就没有日后的我、现在的我。至少,已经印行了一千三四百万册的不止一百本书,上面写的不会是我的名字。我想,在那个特殊时刻,恩师一定从我身上发现了特殊的什么。

不仅如此,母亲和导师还校正了我的情感层次和精神走向。母亲的爱,给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给了我悲悯与乡愁;导师的爱,强化了我的良知,激励我敢于特立独行。并且让我在成为导师之后也努力发现研究生身上某种特殊的什么。比如某种人格光点,某种潜在素质,某种积极的心理机微。尤其注意引导他们不要俗,不要盲目从众,不要为了蝇头小利而污染自己的灵魂。

是的,不要俗,拒入俗流!这也是我今天的临别寄语。有人说大学如今也俗了,但外面的世界可能更俗。作为老师,不愿意你们在社会这个庸俗场上转眼学得叽叽歪歪、蝇营狗苟甚至鬼鬼祟祟,不希望你们沦为钱理群教授嗤之以鼻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错,包括我自己在内,谁都不能完全免俗。但至少可以守住底线。底线就是,即使做不成好事,也至少不干坏事。即使不能成人之美,也至少不乘人之危。一句话,不污染自己的灵魂!

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拒入俗流还意味着要有社会担当意识。你们到我这个年纪,至少还有三十年时间。而三十年时间,完全可以使你们成为震惊世界的科学家,成为著作等身的学者,成为呼啸沙场决胜千里的将军。一个民族的时空,如果没有风华正茂的年轻精英,没有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哪怕再有票子房子车子,也是站不起来的民族。要做,就做芯片、做“中国芯”!

是的,我们、你们,一定要有“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精神,要有“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家国情怀。而在修辞方式上,或许崔卫平教授的说法更为你们所熟悉:“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再黑暗。”

而我、而老师们,将在这里长久守候。“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只是,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而且,我们相信,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你们会是有出息的孩子。”这是北大朱苏力老师的话,也是此时此刻你们的母校所有老师最想说的话。请你们记住,请你们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