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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李云:去碧云寺看雪吧(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 李云  2021年06月25日06:51

1

玻璃门是前面一个客人打开的。她呼啦一下卷出去,急切的步伐好似要急着去医院,又像是家里的锅里还烧着菜。顾冬雪皱着眉头朝门口看去,正好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红大衣来了。门口的光线便暗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但她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靠在门框上,像一只红色的飞蛾挂着。右脚伸在门框内,双手垫在屁股上。眼珠子顺着右脚爬上去,便看到一个完整的她:用心打扮过,但姿态慵懒。从刘海的缝隙里穿透出来的眼神藏着事,眼神散漫又有点勾引人。颇有几分姿色,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

风摇摇摆摆地掀着蕾丝花边裙摆,掀着羊绒大衣的衣角,掀着披散在肩膀上的栗色发梢,掀着似笑非笑的眼神,顾冬雪只觉得这个站在风口里的女人正在飘。向上飘,向左飘,飘飘浮浮的,身上长着一双无形的翅膀。很不真实。即使看着她的手从屁股后面抽回来,揉了揉鼻头,又抠了下脸颊,再一手一个口袋插着,仍旧觉得只是看见一只雪白的手在动。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还算顺眼,顺眼的有头发,还有身段、眼神、微笑、神态—真像……

一想到前妻金子,顾冬雪自嘲地笑了笑,不明白怎么将她拿来跟一个陌生女人扯在一起。女人的神态的确有点像金子,像又怎么了,代表了什么呢?金子的面容倏忽一闪,只能是倏忽一闪,像一个不好的苗头,冒一冒算了,不能得势。手指抚弄一下捏在手里的苹果,掂量出它过于轻盈,从而断定苹果的内核可能已经空了,只要切开来看,定会发现里面藏匿着一个大黑洞。手一抬,顾冬雪将苹果丢在一边。水果跟人一样,心不能坏,坏了就没法吃。

眼睛再次朝门口看去,贴在门框上的红色“飞蛾”不见了!空空落落的样子,像根本不曾有人来过。风吹动着门头上的遮阳帘,发出阵阵噗嗤噗嗤的声音。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高楼平地起,恍惚着走过去,顾冬雪只觉得女人身上的红大衣好像火龙果的颜色,红得有点鲜,还有点紫。就这样,顾冬雪瘦长的身影也成为一只灰色的飞蛾贴在门框上,手撑着门框仰脸看天。

前面五层楼的楼顶上,金子正着一条金灿灿的鱼尾裙站在广告牌上,笑盈盈地俯瞰着。以这个角度仰望,其实只能看到她坚挺的胸脯。胸脯之后才是脸,照片被修饰过,才使得她的胸如此高挺!金灿灿的肩膀上,还有一行小字:你的足健我来呵护。

黯然神伤一阵,顾冬雪返身关好玻璃门,将金子灿烂的笑关在了外面,红衣服女人的香水味却挤了一缕进来。这个味道从水果的清香里分离出来,有点重。

2

顾冬雪的鼻子灵敏,金子在第一次见面后就说过,她说:那狗鼻子啊!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天,两人经媒人介绍约在公园见面,顾冬雪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金子,一瓶自己喝。两人便一人一瓶矿泉水坐在紫藤花下的椅子上,可能是紧张,顾冬雪没事就对着瓶口喝水,很快将一瓶水喝完了。但金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捏在红盖子上做着拧盖子的动作。果然媒人的回话是“你这个人啊,没眼界”。顾冬雪愣了愣,不由得咧嘴慢慢地笑了。媒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笑,问道:你笑啥呢?顾冬雪依旧笑。媒人责怪道:你不要呆头呆脑啊!这很好笑吗?人家这是嫌弃你拎不清!脸一红,顾冬雪梗着脖子说:香,太香了。香?什么香?媒人不解。就是香啊。当顾冬雪的话被媒人再带到金子的耳朵里,金子眉梢带喜道:狗鼻子啊。谁也不知道她悄悄地揣了一个苹果在口袋里,以此遮住了身上的汗味。

在用不起香水的年代里,靠一只熟透苹果的芬芳气味消除汗味,顾冬雪并没有理解到金子的这点小心思。也没有想到,离婚那天,金子却庄重地问了这个问题,问他那天究竟闻到了什么香?顾冬雪一个字也未作回答,背过金子,独自认真地回想了一遍。记得当时给她矿泉水时,手指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轻轻地擦碰了一下而已,但自己心跳了,一阵清风拂过,在心跳加速中,就闻到一股苹果的香。他因此断定,金子那天真是香啊。但那种甜蜜的感觉用嘴巴描述不出来,似乎也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需要心领神会。

于是,顾冬雪不喜欢金子这样固执,婚是你要离的,再追问这个不适宜。脸一板,道:我当时就想吃苹果,我太渴了!他没有想到苹果就是真相,点破真相的结局是很伤害人的。金子彻底失望了,看来希望他嘴巴甜一点,说点好听的“骗骗”自己—你最香了,又香又高贵又迷人,还特别漂亮,可他非要说得……哎,算了,反正不能跟沈卫东比……喊一声顾冬雪,金子说:顾冬雪,你听好了,我这辈子就是再也不见你也不会想起你的,你就知道苹果,你就守着你的水果店过吧!

从苹果的味道过渡到水果店,谈到事业,谈到宏图,谈到人生,顾冬雪知道,那个像苹果一样的金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下午,顾冬雪一直在店里忙。埋头整理着货品架,除此之外,作为老板,进货和送货也是他自己张罗的。这些年下来,手上倒是积攒了一些稳定的重要客户,几家大酒店的水果都是他送的,包括金子的如意足道。再给金子的店送货,按说不适宜,毕竟两人已离婚,金子可以另外找人送。顾冬雪不愿意送也可以提议。但每次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知道金子要自己送货还是贪图价格便宜,以前是夫妻,一家人不做两家生意,你的就是我的而我的也是你的。基本是批发价给的。问题是现在离婚了,得提价才行,不然自己会吃亏。或者,要么干脆不送了。再屁颠屁颠地送,这多少显得自己有点愚笨,不明白的还以为你在靠她赚钱。问题是,只要一看到好水果,顾冬雪就会想起金子,这个她最喜欢吃……

将那只空心的苹果拿到办公桌上搁着,顾冬雪转头看着窗外,又看到金子金灿灿地站在广告牌上高傲地撇着嘴角笑的样子,眉头便痛苦地皱紧了。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陌生?又将苹果拿在手上抚摸着,并放在鼻子前闻,好似闻到了苹果干涸的腐烂味道,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其实,有钱之后,金子爱上的是香水。摆在梳妆台上的香水瓶跟一座小山似的。不仅对香水有偏爱,还有收藏香水瓶的爱好。走到哪里都要带一打回来,各种瓶子,各种牌子,每天一早一晚,都会煞有介事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堆的瓶瓶罐罐选择,这个拿起来摸摸,那个拿起来闻闻,然后确定一瓶对着手腕和耳后轻轻地喷。用完的瓶子不丢,专门收集在柜子里锁着。整个家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香水味替代了苹果味。顾冬雪就不太愿意回去住,反正家里除了香水味也没啥了。金子一直在说忙,今天应酬,明天看场地,后天去培训学习。反倒是水果店让人踏实,睡梦里弥漫着苹果的味道。没事,也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苹果,凝视、抚摸、爱怜,眉头皱着,一副情到深处的样子。

从而,他最喜欢吃的水果也是苹果,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甜蜜的汁水溢满口腔,再流进喉咙,流进身体里。跟身心痴缠在一起,从而深情款款,饱满又莹润。且还能填饱肚子。

3

在公司的总部,金子设立了一个巨大的会议室。会议室大到什么程度?只能用空空荡荡来形容。没有一张会议桌,但在会议室的中心位置,焊了一个圆形的墩子。顶和地皮漆得黑黝黝的,墙壁是金灿灿的,经落地窗玻璃一照,很是有点“佛光普照”。金子被沈卫东带着一进来,眼睛就眯起:你这是要我指挥交通啊!

说是司机,其实诸多事宜,金子顾不上的就让他去弄。包括店铺装修。沈卫东拉着金子的手,神秘一笑,自个儿站上了墩子。像孙悟空半蹲着朝前望去,火眼金睛,视线早已穿透十万八千里。然后,跳下来让金子站上去。金子学着他的样子四处一望,眼睛被一片金光闪闪和空空荡荡所折射。便皱着眉头说:这不像会议室。像KTV包厢。太闪了。我的眼睛都晃花了。沈卫东双手一拍,走近她,伸出大手朝前推去,将金子的视线推走三尺:现在你看到了什么?金子答:啥也没看到。哎呀,我看到了你的手掌,你的手好白呀。沈卫东又一挥手,问:现在呢?金子的视线又跟着他的手朝前推了三尺。如此反复着,沈卫东气馁道:你的眼界还是太小,心也太小,你看不到远方。他的声音成为一连串的回音弹过来,人跟着走回来,站在金子背后,胸口紧贴在金子的背上。金子本能地一躲闪,人差点滑下墩子,沈卫东用双手托住她的手,并打开双臂,朝外扩开,嘴巴抵在耳边说:我们得告别传统会议室,要凳子桌子干啥,搬来搬去麻烦,这个会议室功能大呢,你想做操,排练节目,开会都可以,同时,每一个来会议室的人,都是站在舞台上的人。你作为董事长,作为主心骨,站在墩子上引领着大家朝前走,你会看到一个很大的世界的。

沈卫东慢条斯理地说着,热烘烘的气息喷在金子的脖子上,金子闻出他好像刚吃过薄荷糖,气味有着淡淡的清凉味。心思就有些走神,理智又告诉她得赶紧逃走,但她很快发现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手被一双手紧紧地攥着不说,思想也顺着他的话语开始漂浮,后来就潮红着脸说:沈卫东,我们这样好像哪个电影啊……沈卫东说:是的,我们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和露丝……海风吹拂着发丝、衣衫,金子慢慢地闭上眼睛,由沈卫东带领着走向远方,直奔蔚蓝的海和情人的吻。

沈卫东跟金子好上了,一个员工经过会议室看见,对此举进行了无比兴奋的描述。然后,金子开始正式穿着金灿灿的长裙子站在圆墩子上跟大家拥抱。像个女明星一样,敞开怀抱接受信任和尊重。沈卫东站在边上说:感恩生活,感恩相遇,感恩爱。一圈拥抱下来,胳膊酸了。其中有两个员工迟疑着没有过来参与拥抱,一个说:我的鼻子过敏,闻到香水味会不停地打喷嚏。还有一个说:我只拥抱过自己的妈妈,我非常惧怕接触陌生人的身体。这两个员工当天就被辞退了。

顾冬雪来送水果,金子也拉着他站到圆墩子上去看。还学着沈卫东引导自己的方式推送着顾冬雪的眼睛走了好几个三尺,并一遍遍地问,看到了什么?顾冬雪茫然地摇头,对此举感觉莫名其妙。金子再问,他说:这哪里像会议室,搞得跟KTV包间一样。空洞玄乎。金子说:看来你的视野只有苹果那么大,你呀,不懂的。

跟金子离婚后,顾冬雪为此思考过,能看到啥呢,真看不到啊。明明一个空荡荡的房子,有啥好玄乎的!因此确定自己跟金子思想不在一路。好比当初开店,自己想开水果店,她却要开理发店。硬是将一个店铺分成理发店和水果店来开,大半部分被理发店占去,只隔出一条小档口做水果店。几年过去,卖水果的还在卖水果,洗头发的却改行做了洗脚店的生意。从头洗到脚,似乎也算顺理成章。晚上洗脚,顾冬雪会盯着自己的双脚死死地看,然后将手伸到水里这里捏捏,那里刮刮,硬是刮下满满一指甲盖死皮。

很快,他开始惧怕人们跟自己提金子。他对这个名字敏感,当别人说起,他的心会一沉,再一阵紧张,生怕别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生怕别人又夸金子咋这么能干?生意做得这么大?!意思是你懂他懂大家懂,不就是觉得金子背后有人么!还一定是个男人!但金子对于背后的投资人是这样说的:你不要管那么多,但凡甘愿背后投资,那就是说不得。只要投资款到账就行。继而反问顾冬雪:“我的生意好你不开心?”两片丰润的嘴唇上下触碰着,许多个反问句疑问句肯定句感叹句被甩出来。就跟顾冬雪嫌弃苹果不够甜,柚子不够水一样。

顾冬雪说道:金子啊,你变了,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也看不见你眼里看的东西,就说那个会议室吧,明明是自欺欺人胡编乱造你却偏要说得无边无际,还有什么大海雪山草原……金子说:我就说你这个人心小吧,你是看不到大海、草原和雪山的。顾冬雪问:那你看到了?你看到的雪山、草原是什么样子的?金子说:沈卫东说……顾冬雪皱紧眉头说:沈卫东,就是那个跟你开车的小白脸?

—他能懂多少!他知道个屁!

4

总之,站上圆墩子的金子就是一个长有隐形翅膀的人。双足从墩子上拔起,上升到夜空。像夏天夜晚里飞舞着的萤火虫,所到之处,可以劈开黑暗,闪烁出迷人的绿荧荧的光芒。在这虚浮的世界里尽情地飞舞,心底豁然明朗,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思想如野马奔腾,行走于云端。她听沈卫东的安排,请来摄影团、广告设计师,开始就“为自己的足浴店代言”制作宣传广告。美到极致的大幅照片很快站上高楼。一个广告位租赁费在十万左右,再加上公交车上流动的广告位,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当看到自己美美地站在城市的高楼上,这个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虚幻又真实,金子感动得扑进沈卫东的怀里痛哭了一场。

第二次痛哭却是因为一条黄鳝。因为她想吃黄鳝,沈卫东去买了来,但买的是活物,需要开膛破肚。看见黄鳝血淋淋地在手上昂着头扭动,像蛇,她吓坏了,惊呼着跳到一边。当沈卫东走过来给予安抚,她就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地扑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必须痛哭啊,你已经不再是无知无感、拼命要坚强的女人,你心细如发、激情澎湃,你柔弱无依,心中充满着爱和感动。

沈卫东在她的发顶揉弄,嘴巴抵在耳边说:你看啊,你比董卿都好看。嘴巴里喷出的热气,和打开的手指顺势落在脖子上慢慢地抚弄,像河边的柳条,微风吹进心田,春心荡漾啊……金子的喉咙燃烧着,焦灼了……嗯,嗯,以后都听你的……

手顺势而下,经过背脊、腰肢、长腿,最后落在小皮鞋里的双脚上。沈卫东说:这双美足啊,不能简单地称为“脚”,足的含义深远,小窗口大世界:足迹、涉足、满足、手足、赤足、富足……知足常乐、足智多谋、举足轻重、画蛇添足、捶胸顿足、三足鼎立、电力十足……他久久地蹲伏在金子面前,双手捧起右脚,小心翼翼地脱下高跟鞋,手指落在脚掌、脚背、脚趾上,一点一点地发现和告知着“足”的精神美学,他说:金子女士啊,你伟大啊,安抚了多少疲惫的肉体,又鼓舞了多少人心,脚下有乾坤,无边无际的世界在足下蔓延和生长—谁不想足下生风?不想立足山巅?

本来只是养家糊口的行当,最多在这个行业里做得不错,有点小名气,赚了点钱。但在沈卫东的表述下,硬生生演变成责任担当,成了救世主一般的精神文明的产物。多年的卑微得以舒展、释放,满足感成就感愉悦而来,一股痒痒的麻麻的幸福感从脚底升腾,金子不由得闭紧双目,呻吟着: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个理啊,我太快乐了……

就这样,金子走进了沈卫东的身体带来的快乐中无法自拔,且甘愿深陷下去,人这一辈子啊,得活明白一点。在沈卫东指尖的带领下她的身体是这般灵活,充满着激情,又是这般贪图沉醉、忘乎所以,自己,真的,很快乐。这个捧起她双足的人,知识丰富,你看,一双脚而已,是如此深奥:足迹、涉足、满足、手足、赤足、富足……知足常乐、足智多谋、举足轻重、画蛇添足、捶胸顿足、三足鼎立、电力十足……在沈卫东的身体对她的身体进行强烈撞击时,她的嘴巴微张着,像鱼喝水,不停地翕动着。一大堆关于足的词汇如水泡泡冒出来,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拥抱着她。

风又大了,玻璃门似乎都被吹动了。顾冬雪穿上外套从店里走出来,准备出门送货。店门口停着一辆三轮电动车。他直接一脚跨上去。这是一个初看很粗糙,细看却会发现鼻翼高挺、眼睛深陷,拥有一张性感的窄脸的男人。但由于常年不修边幅,衣着廉价,小市民腔调浓了点。在店铺的侧面,停着一辆奔驰车,这个车只有去学校接女儿才会开。车子是金子留下的,她似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照顾女儿了,车子、女儿和以前住的房子就留给了顾冬雪。看似“净身出户”,实则是早已迫不及待地跟沈卫东住到新宅。新宅取名叫“幸福居”,试图要做一对幸福的人。能够幸福当然好,不过啊,金子的眼睛瞎了呢。

电动三轮车穿巷子钻弄堂,爽,上货卸货也方便。迎着风奔跑的感觉特别美,扑面而来的是人生百态和喜怒哀乐的人间。每一个人都在疾走、奔波和寻觅。一脸笑颜,一脸痛苦,一脸迷茫。顾冬雪想起来去年的一次送货,自己的神志就出了问题。奔跑中忽然被前面一辆大车吓倒,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惧感莫名而来。车子也被吓傻,跟轮胎泄了气一样,有力使不出。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太阳明晃晃的,像无数的刀子剜着玻璃幕墙。金子金灿灿的形象和笑脸就在楼上炸裂,让人感到晃荡和不安。对,她在嘲笑自己,她在讽刺自己,她在跟全城的人宣布她出轨了,你顾冬雪是个性无能!这个可恨的女人,太不知羞耻!仇恨在眼睛里喷薄,手紧紧地捏着扶手,只想加大马力撞上去,撞倒那一幢楼,不能让她再这么无耻地站在这里割伤自己……

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一年,再次看到她站在高楼上自己还是会生气,怎能不气啊,只要她还高高地站着,自己的头就没法抬起来。他清楚记得,当时真的想死,活着太没尊严,好在车上水果重,追不上大车,不得不气馁:想死也这么难!

咳嗽一声,瞄一眼暗沉沉的天空,脱开一只手摸摸吹到发疼的脸颊,顾冬雪叹息道:这天不会要下雪了吧?世界被庞大的人流和车流以及要下雪的天空拥挤而来。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抹红,一个高挑的穿着红衣服的女人在人群中匆匆地疾走着,那红啊,像火龙果的颜色,耀眼、鲜亮,带点紫,只是,一眨眼,又消失在人群,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5

刚刹住车,金子的声音就从高楼切开一条缝隙传到耳朵里。她在电话里叫顾冬雪去一趟:你来我这一下,我给女儿准备了东西。皱着眉头挂下电话,顾冬雪如梦初醒,怎么一走神就开到她的楼下了?风吹乱了头发,吹疼了脸膛,摘下皮手套搓一搓脸颊,无奈地摇摇头,上去了。

经过会议室门口,顾冬雪看到金灿灿的会议室围满了人,其中一个短发姑娘回头看到他,就小跑过来告知金子在办公室里。顾冬雪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呀?那么多人黑压压的,像一堆聒噪的乌鸦。短发姑娘笑道:在录直播呢。公司成立十周年了,正在直播售卡,沈总这次给的折扣力度超级大,充五万送三万,充十万送十万。顾冬雪问道:哪个沈总这么有魄力?短发姑娘说:沈卫东啊,他让我们下个月再做一个大活动,庆祝他跟董事长的一周年……短发姑娘意识到不能再说了,吐了吐舌头,调头跑了。顾冬雪笑笑,兀自说道:将离婚周年庆一起办了才好。充十万送二十万。翻倍才有劲。

沈卫东正坐在金子的办公桌对面高谈阔论着什么。过高的声音,可见激情与愤怒,双手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聚拢,再上扬,高过头顶,突然,又沮丧地垂下,敲着桌子。直到金子对着门口说“你来啦”,他才将嘴巴闭上,僵着胳膊回头朝门口看来,英俊苍白的脸上仍旧架着一副墨镜。看到顾冬雪,用手扶一下墨镜,再抓起桌上的手机便走了过来,对顾冬雪说道:你进去吧。镜片一晃,顾冬雪看见自己正站在他的墨镜镜片里,身子歪曲着。并很快看到他又回到金子身边,妇唱夫随一般,对自己说道:你来了好,我正好告诉你,我跟金子有孩子了,不管男女,都叫沈幸福。我们一家人会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伸出去拉金子手的手被金子嘿嘿地笑着甩开了。

孩子的父亲叫沈卫东,这事跟顾冬雪没有关系。金子拎出一包东西放在沙发上,一一告诉他这是她给女儿买的衣服、玩具、零食。她一样一样地抖给顾冬雪看,裙子、毛衫、大衣,全都搭配好整齐地叠在一起,且告知已经用清水过好水了。买回来的新衣服,金子习惯用柔顺液清洗一遍。专心致志、充满慈爱的样子又是自己熟悉的金子。叹息一声,顾冬雪说: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你该看看她了。

双手摩挲着一件粉色毛衫,仿佛抚摸着女儿的脸,手指温柔,充满爱恋,甚至还可以窥见惭愧和悔恨。但终究还是狠心地抛弃了,指尖决绝地收起,将毛衫塞进袋子里。她比原来丰润了一些,怀孕导致气色不太好。眼睛和大腿还有些浮肿。跟站在广告牌上的人大相径庭。

顾冬雪说:幸福是什么样子的,你摸到了看到了吗?

凝神看一眼顾冬雪,金子笑容满面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肥了一圈?她身边的茶几上,放着几只丑橘。之所以叫丑橘,长相的确不堪入目,还有一个庞大的身躯,且松松垮垮的,指尖一捏会摁出一个小窝儿,像一件巨大的衣服晃荡在身体上。但只要剥开,吃到里面的肉,顿时会被甜蜜的味道征服。金子顺手拿了一只丑橘在手上剥。顾冬雪也将手伸进夹克衫口袋里,捏了捏,掏出一只苹果放在茶几上。眼睛盯着苹果,想怎么会将它带了出来?

金子拿起苹果转一圈,分明没有掂量出重量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的,我来尝一下。她还是跟原来一样,准备体验顾冬雪进的新品。这个苹果……迟疑一下,顾冬雪伸出手,将苹果抢过来:这个是坏苹果,心里有一个黑洞。你怀孕了,应该吃更好的。

你骂我是吧,骂我黑心眼?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起,我开发廊,开洗脚店,你都不乐意。你说你骄傲什么呢?你也很普通啊。同样是洗脚,人家沈卫东就看得不一样,脚下有乾坤,你懂吗?

一个苹果引发出的深刻的人生哲理,令她激动得双颊绯红,嘴唇颤抖着,眼睛闪动着泪花,像一层水晶罩在眼睛里,亮晶晶的。怀孕的人不能太激动,顾冬雪将苹果重新放进口袋,本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但想到她已经不需要自己安慰,手在空中转一个圈又收回来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你休息吧,我走了。心里道:我会告诉女儿你很爱她,我想你应该是爱她的,尽管你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她了。她长高了很多,喜欢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流泪,辣得真爽!

沈卫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送客”,一看见他脸上的墨镜,顾冬雪就忍不住说:你又不是瞎子,成天戴个墨镜干啥呢?你有啥害怕的?

苍白的脸一动,沈卫东斜着嘴角说:你不用讨厌我戴不戴墨镜,说真心话,既然金子爱我,我也能够让她快乐,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的心啊太小了,不懂得欣赏别人,你应该放宽心态,不用纠结我在什么时间戴不戴眼镜!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的确没有任何关系,顾冬雪拎着手上的东西怅然地离开了。

6

一场大雪悄然而至。一夜之间,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万物白了头。雪落无声。顾冬雪站在窗前,眼睛很快被一片白射到,待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事物变成各种形状的“松糕”,世界呈现出童话一般的朴实和拙笨来。

女儿喜欢下雪。顾冬雪突然有点高兴,今天正好是周末,等会儿他会去接她回来。出发前,他从冰箱里找出几根胡萝卜,挑选好一根最漂亮的洗净,晾在篮子里,又去房间找到一顶女儿小时候戴过的小红帽拿出来,期望着晚上跟女儿堆一个漂亮的雪人。

每做一样事情,或每一次转身,顾冬雪都感觉到有一个人影站在身边。她站在房间里,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问她的睡衣呢?她蹲在楼梯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拿碧丽珠,仔细地擦拭着楼梯扶手,嘴巴时不时地对着楼梯扶手哈气。她在厢房里,怀抱着女儿,正耐心地哄着她入睡。落在女儿红扑扑的小脸上的眼睛全是幸福,仿佛怀抱着的是整个世界。金子啊,仍旧无处不在。这种状态并不好,但没有好办法排解。爱和恨是麻绳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这都源于紧张,每到月底去接女儿回来,他都要事先想好一堆问题问自己,假如女儿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这都该怎么回答呢?

安排女儿去私立学校读书,也是金子听了沈卫东的建议才这么做的。他说你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送她去更好的圈子混呢?让她进入大世界。读书可不是混,话糙理不糙,好学校平台不一样,同学圈也不一样。实则是什么,只有他知道。总之,女儿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顾冬雪舍不得,他希望女儿留在身边,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但金子动心了,她不仅要自己优秀、出类拔萃,也要女儿优秀、出类拔萃。她生气地责备着顾冬雪,你呀你呀就是井底之蛙!

优秀的金子没有了女儿的羁绊,开始跟着沈卫东今天去南京参加培训,明天去杭州参加学习,还时不时地会去一些寺庙里参加放生的庆典活动。发到朋友圈的照片,都是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或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喜笑颜开地觥筹交错。什么投资论,什么足道的奥秘,什么营销法,真是一场场阔大无边的煽动和教育。

一次女儿感冒发烧,顾冬雪喊她回来。待她回来,已是后半夜,女儿的烧退得差不多了,正在熟睡。她轻轻拧开门进去,顾冬雪在房门口看到,她还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但她一走出来,脸冷了,语气也冷了,夫妻俩第一次闷声争吵了几句,不料金子摔门而去。顾冬雪听着绝尘而去的车声,瘫倒在沙发上,明白她已经不属于这里。她像已经消失在黑夜里的车声一样消失了。顾冬雪坐在黑夜里久久不能动弹,从门缝里看见女儿房间的灯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

理好头发,刮干净胡子,再穿上一件羊绒大衣,顾冬雪体体面面地去接女儿了。车子也清洗了一遍,一尘不染,像一条黑黝黝的大鲨鱼在人海里游弋着—这样女儿就像是骑着大鱼回家的。只是,一场大雪后,路面脏了,浑浊的水溅在车身上,车子很快变成一条伤痕累累的黑鱼。顾冬雪瞥一眼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儿,只见她将书包放在膝盖上,手紧紧地拉着书包袋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手几次还伸出去接漫天飞舞的雪花。对于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的金子,她只是似看非看地瞄了一眼,仿佛并没有认出这个站在高楼上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女儿喜欢听FM102.8音乐频道,调大一格音量,顾冬雪拿起木糖醇递给她。她摇了摇头。顾冬雪只好自己吃了一粒。白色的颗粒,如同药丸被塞进嘴巴里,清凉的甜蜜味儿如榫卯紧紧地咬合在牙根上。不一会儿,牙根出现酸胀感,顾冬雪就拿牙齿打开话题:什么浓香蜜瓜味,分明酸牙齿嘛。

女儿将脸埋在喜气的纯正的红羽绒服里,比红苹果还要好看,是个少女的样子了,侧影嘛,还是跟金子很像……顾冬雪试图收回女儿流浪在窗外的视线,唤一声女儿的乳名。女儿应着,转头朝他看来,并递过来一张餐巾纸:酸牙齿就吐掉吧。头又扭回去看窗外。等红灯时,顾冬雪也瞄了一眼前面的广告牌,正好看见雪落在金子的头发上,头发就是一半白一半黑。雪落在脸上,脸花了,像被猫抓了,又像哭花了妆。雪落在肩膀上,一块还被昨天的风吹掉了,硬生生切断了半只胳膊……她,残缺不堪了。暗自一惊,顾冬雪想起昨晚的梦,在那个奇怪的梦里,他听到一种倒塌的声音,好像是风掀落了广告牌掉在地上,嘭嘭嘭,像电影镜头一样,无数个金子从海市蜃楼中倒塌,从而销声匿迹。非常恐怖。

早晨醒来回想,预感到这不是好梦,便责怪自己不能这样去诅咒她。像她自己所说,我现在是蝴蝶飞舞,大鹏展翅,怎么会跌落呢?顾冬雪又唤一声“果儿”,说道:你妈妈啊,在做一个梦。有人请她做一个梦,她得把它做完啊。

女儿愣一下,回头看着顾冬雪,纯净的忧伤的眼睛,眨巴一下,一堆问题来了,再眨巴一下,许多问题消失了,女儿笑道:现在的广告模特越来越不好看了。

顾冬雪心中一沉,说:我们今晚去吃牛排好不好?我们还要堆一个雪人,我准备好了胡萝卜和小红帽。

小红帽,红红的帽子,顾冬雪想起昨天站在自己水果店门口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红大衣,这个宛如火龙果一般的颜色,泛着紫。不免愣神了一下,耳边,女儿的声音在嘟哝:不,回家吃。我要吃爸爸做的菜—我们自制火锅吃吧。

女儿说:明天我们约妈妈去碧云寺看雪吧……

……

(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李云,苏州吴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钟山》《小说选刊》《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盛夏》获得叶圣陶文学奖。《翁先生》入选2018年短篇小说年选;《丽春》获得《广州文艺》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奖。2020年9月出版短篇小说集《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