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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于坚:棕皮手记(中)
来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于坚  2021年06月24日08:44

马悦然

汉学家马悦然走到哪里都提着一包书。那些书都是汉语作家送给他的。他满头白发,像一位高大的农夫,如果不穿西装的话,也像一位老上帝,主要是因为那包书,他很吃力地提着,看样子要带回瑞典,一本本认真地读完。我们乘车去波士顿一大学开会,恰好坐在一起。同车的台湾女士在后面不停地叫他:悦然!悦然!他是个文学界明星。我们谈了四十年前的昆明,那时我才二十岁,他看见些我看不见的事。很安静。安静吗?我觉得每天都在翻天覆地。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他在阳台上用早餐,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跟他一起吃,吃得太多,跳不回树上去了。他的神情就像一只松鼠,还做出爪状。大学到了,我们像松鼠那样走下车去。悦然!那位中年女士在后面喊,你忘了书!他没听见。那位写诗的女士就帮他拎着,那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免费塑料袋,塞得满满的,都是与会者送给他的。

左眼跳

老话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他中年后左眼经常跳。他翻了书,上面说:“左眼睛的上眼皮一直跳在临床上称为面肌痉挛,因为症状是持续存在的,所以就需要做一个头颅的磁共振检查,目的是了解一下颅内的情况,因为面肌痉挛主要是由于桥小脑角部位的血管压迫了面神经的根部引起的,根治的方法就是做微血管减压术,需要在显微镜下面把压迫血管和面神经之间用一种特殊的材料隔垫开,这样血管波动的时候就不会刺激到面神经,就不会出现眼皮跳动的现象了。如果不愿意做手术或者不能够耐受手术,也可以采用药物治疗的方法,常用的药物有卡马西平、奥卡西平、加巴喷丁等,药物治疗只是对症治疗,不是根治的方法,除了药物之外,还可以采用肉毒毒素局部注射的方法,注射一次的疗效可以维持三至四个月的时间。”这是什么意思?他完全看不懂,觉得还是老话的意思明白。如今他一天到晚总是高高兴兴。活在幸福中。此刻他在一家菜市场里挑选小白菜,左眼跳着,为两元一斤的小白菜讨价还价。塑料袋里面已经装着半兜子土豆、一块豆腐、两个番茄、一块后腿肉,还有葱。他朝对面为他秤白菜的核桃园村来的农妇笑着,她也笑着。左眼猛跳。

修辞立其诚

修辞不立诚,必不仁,不居业。活得鬼鬼祟祟,欲盖弥彰,偷鸡摸狗。

“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孔颖达)

修辞不能居业,作者就要饿死。这是汉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我小的时候,昆明街头有一种职业叫作写字公公,这是些孔乙己式的潦倒书生,支张桌子给人写信、春联、喜幛、丧帖、名刺……他就能活着。我们时代许多作者对此比较糊涂,写作只是对某种过眼云烟式的观念、意思的宣传,不居业。

选择

世界在各种语言中,语种、层次,各个不同。语言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生活在古汉语中,也可以生活在社论中,生活在商标中,生活在广告中,生活在论文中。“这个人一生就是一篇学位论文。”选择什么语言意味着何种生活。所以,孔子要求他的儿子,选择诗这种语言。诗,说到底,就是不确定,不为物的确定性役。诗是一种生活方式,通过诗人可以抵达美的层次。美的人和常人显然是不同的生活方式。

爱护

那青年一看见他的女朋友来公司门口接他就心烦。她会开车,他不会。她必须来,他们住在开发区。他总是冷冰冰的,像是她的秘书而不是恋人。女朋友不高兴,但是他没办法笑脸相迎。从幼儿园开始,他就天天被爷爷姥姥父母轮番接送。夏天。姥姥来接,举着一个冰淇淋。冬天,爷爷来接,拿着一件外衣。秋天,父亲来接,开着车。春天,母亲来接,蹲下去为他系鞋带。这种接送直到他去外地上大学才结束,这时女朋友出现了,有时候抱着一束红玫瑰。

又怎么了?每次她都要问。没怎么,每次他都回答。

后来他们分手。她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没想到是由于爱护。

口号

各种口号、广告贴在单位大楼上、公园里、商场、体育场……但上面说的事从未发生过,或者说得太大,就是发生了也感觉不到。人们视若无睹,善良地视若无睹,就像看见天空、乌云、阳光……但是如果阳光出来会有热量,在昆明,太阳一旦被云挡住,马上就会凉下来,快得就像脱了衣裳。这些口号永远不会。有个口号说,像阳光一样为大家服务。很正确的口号,还有诗意。有些口号是二十年前的了,许多人都死了,那口号还在。

水如明镜

这是一种普遍的世界经验。

给各文明的启发不同。

庄子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大匠,就是木匠,木匠由此发明了墨斗来取平面。道法自然。

希腊神话里有个故事,纳西瑟斯是河神刻菲索斯与仙女莱里奥普生的儿子,貌俊美,许多姑娘喜欢,与他眉目传情。他不动心如圣人,甚至拒绝女神爱可的求爱,爱可憔悴死去,成为回声。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决定惩罚纳西瑟斯。一天,她让纳西瑟斯在明镜般的水中看到自己,他被自己的影子迷住,不愿离去,最后跃入水中自尽,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无形的影子比真身更值得追求。水里的影子不是纳西瑟斯,而是没有身体的他者。

尼采说:“人生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法国医生雅克·拉康则从镜子想出“镜像理论”。婴儿看镜子,最初会觉得镜子里的他是他人,后来才理解到镜子里的他就是自己。婴儿开始认识到自我。而在此之前,婴儿还没有自我意识。通过镜像,婴儿确立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婴儿通过镜子认识到“他人是谁”,然后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也是婴儿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他人”造就着“自我”,所谓自我,不过是他人的作品。拉康将这种镜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现象称为镜像体验。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来吾无身,吾有何患。”这番话,老子是站在水边望着自己说的?

博尔赫斯有篇小说叫《镜子与面具》。作者说镜子与面具是什么,读者得自己琢磨,就像面对一面镜子。

结绳记事

结绳记事,与结绳记账不同。象形文字象形记事,楔形文字抽象记账。

“春天,太阳在白云台阶上坐着,忽然伸出耀眼的脚,插到大地上,忽然又缩回去。一阵阴凉,一阵响亮,风在高原上奔跑着,所有树林都是它的鞭子,天空的牧神。”这是我1996年出版的《暗盒笔记》里面的一段,我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一位朋友在旧书店里买到这本书,读到,抄出来贴在微信上。我还以为是谁写的,完全找不到自己曾经写过它的印象,都不好意思认领。仿佛它是自己出现的,天空中出现了这些声音,被结绳记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易·系辞下》)孔颖达疏:“结绳者,郑康成注云,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义或然也。”“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抱朴子·钧世》)谁记录的不重要,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能够被听到并记下。文字就是“结绳记事”。事,职也,职,记微也。无数诗在世上先存在,在语言到来之前,等着被叫到名字,出场。“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淮南子·主术训》)

“事,史同源,史,记事者也。”(《说文解字》)记下,即使已经记下,依然会隐匿。文笔至关重要,“言之不文,行之不远”(陆游),结绳记事,后代读者得以温故知新。

何种文笔可传,在时代中是不知道的,只有长时段才知道,那时候,记者早已灰飞烟灭。文会出场,隐匿,再次出场。如果这些笔记自己能活着,作者已死就是一种光荣,这正是写作的最高使命。从一个名字出发去写,最终抵达匿名。无主的语言自己在时间中流浪。荷马是一个匿名,杜甫是一个匿名,苏轼是一个匿名,曹雪芹是一个匿名。匿名意味着没有肉身,只有语言。语言超越时间。“故君子之观其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无而称之是诬也;有而不述岂仁乎?论而撰之,敢不祗惧!”(颜真卿(《颜家庙碑》)

守护语言

一代代作者,守护着语言,守护着那些叫作李白、杜甫、苏轼、白居易、鲁迅、汪曾祺……的语言,守护着《红楼梦》《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的语言,直到另一代人愿意传下去。有些词已经摇摇欲坠,得复活它。有些词死了,无可奈何。有些词令人惋惜,它带来那么多美好。比如黄昏。黄昏自己不会传播,它只是在那儿,是黄昏这个词传播了黄昏,将黄昏传播到那些没有黄昏的地方。荷马见过黄昏吗?黄昏对于这位伟大的瞽者,就是一个词,他写道:“长得何等高大、英武,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

写作有时候是继续一些词的生命,有时候是复活一些词,有时候是令一些词窒息,声名狼藉。一个词可以激活多少事物的灵性哪,只要用得得当。神来之笔!一些词永不消失,但是要有另一些词来使它们声名狼藉,惶惶不可终日。语词自己会死去,也会活着,这是作者们无可奈何的。水井,是一个多么美而好的词啊,但是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失去了水井这个词,也会有一大批词随之销声匿迹。比如木桶、棕绳、木盆、搓板、洋碱(肥皂)浣纱、投井自尽、井妖……伟大的写作就是让那些已经失去对应物的词在语言中活着。这些词穿越时间,可能再次在空间中复活,一口井从纸上回到大地上,语言中暗藏着奇迹、喜讯和悲剧。语言自身是一个生态系统。语言贫乏的时代必是生命不快乐的时代。生活在陈词滥调、言不由衷、谎话连篇、造句等词语中的生命是郁闷的,必将郁郁而终。语言活泼生命,也毁灭生命。

空号

他二十年前出国,赚了一笔钱,回家了。少小离家老大回,回故乡去显摆显摆,准备大宴宾客,光宗耀祖。满脑袋都是那一套。下了飞机直奔武成路。发现一切都拆掉了,柏树和桉树砍掉了,中学成了停车场,邻居熟人都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老宅原址成了商业中心,他拖着旅行箱站在一部电梯下面,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

晚上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打了一个给公墓管理处,他父母埋在那里。

拨过去,那边说,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号码是对的,他不知道已经升位,要先拨一个9。

(未完待续)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