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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1年第6期丨侯建臣:南山非山
来源:《散文百家》2021年第6期 | 侯建臣  2021年06月23日11:18

侯建臣,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先后在《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文艺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年选、排行榜等集子。出版有散文集《边走边哼》《乱炖》,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和童话集《森林爷爷的大靴子》《点点白的俏鞋子》等。

南面没有山。以前有。

若干年前,我是冒着“枪林弹雨”爬上南山的,我的头上一个拳头大的包是当时付出的代价。我跟另外的一群人冲上去,其他的人都四散而去了。我捂着头上钻心的病痛,把那个一直歪戴在头上的帽子挥起来,一遍一遍地喊: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是在玩占山为王的游戏。我们当时叫的那“山”,其实就是一个墩台。我们在这个墩台上挥舞帽子欢呼胜利的时候,被我们赶下去的那一群人已经又爬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墩台上。我们喊完了,目标已经锁定到下一个墩台。我们来往奔跑于各个墩台之间,没有疲累,只有一次次向下的飞奔与向上的冲突。泥块是少年时光颁给我们身上的奖励,病痛是成长的印记。

在我们那地方,墩台是最常见不过的,它们跟那些生长在房子后边的老榆树一样,似乎一直以来就是有的。在我们村子往北,还有一堵墙,没有人会把那堵墙当成一堵特殊的墙,叫它的名字也土,比如“老墙”或者“大圪塄”,然而若干年后,我却知道了那是一堵不同寻常的墙。那墙的两边,就有好多墩台,而我们一遍一遍冲上冲下的那个,像是私自离开了大队伍,开了小差来这里享清静的。

有一年,推土机“突突突突”喊着口号,头上的高筒子冒着灰蓝灰蓝的烟,身子一挺一挺,把那墩台慢慢地推掉了。那时正是傍晚,我们几个“英雄”的身影站在夕阳的余光里,任鼻涕流过嘴巴,任风把头上的帽子吹到河里,任一群青蛙肆无忌惮地跳上河沿唱歌跳舞,只默默地看着我们的“山头”,我们当时的疼痛就是马上就要失去带给我们疼痛的童年时光。

后来的好多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忘记掉的。仿佛童年,就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我跟娘说,娘,我要在这里盖个房子,然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指了指老房子前边的一块空地,还画了个圈。娘听不懂我说的那句诗,但娘知道南山。娘说,哪儿有南山?我说,那儿不是?娘说,那不是!我说,是哩是哩。我指了指南边。娘说,那是草。

正是秋天,杂草疯长在村子前边的平滩上。臭狼蒿是旗杆,长得最高,它们长得越高,臭味就传得越远,但它们不管,它们年年往高了长,年年让臭味传很远很远;扫帚草没有制空能力,横着发展,它们尽量伸开胳膊,努力把周围其它的草们推开,然而终是力道小了点,怎么都推不开那些与臭狼蒿一样壮实的灰灰菜;飞廉的花倒开得很艳,然而那一身倒刺让人觉得它有点儿高冷;毛莠子不管能不能结籽,随便一个地方就会扎下根,细长的杆儿上总会结一个穗儿,哄那些贪嘴的鸟儿们飞过来,看看,再看看,却最终失望地摇摇头。

这几年村子里的人不怎么养羊了,马也没了,牛也没了。后来村子东头的刘八孩养了一头毛驴,毛驴是母的。经常能看到刘八孩在前边走,母毛驴在后边跟着,母毛驴的后边跟着小毛驴。刘八孩养毛驴多年了,他把母驴当成了自己的钱袋子。每年母驴肚子一大,人们就说刘八孩的钱袋子又鼓了。听人们这么一说,刘八孩就把手一背,哼起了小调调。这时候那驴也知道了主人这是高兴了,它的蹄声也就踩得格外的响,回了家主人肯定会赏它一碗料豆。小毛驴则像一张平展展的钱,在刘八孩的跟前跑来跑去。刘八孩活了八十几岁,等他的毛驴又下了驹儿,他却在一个没人的黑夜,一个人走了。那一天早晨人们没有听到刘八孩推门的声音,却听到了毛驴一遍一遍发出的奇怪的叫声。刘八孩死了以后,那毛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物都是相克的,没有了马、牛、羊和毛驴,河滩上的那些草们就像是没有了大人管束的孩子,疯了一般。

乡村的好多事物,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的。也许是,它们是随着一群人消失的。比如刘八孩。比如宋得儒。宋得儒曾经是村里一队的队长,在某一个时期,他每天会早早地敲响村子中央的大钟。大钟是那种铁钟,是村里的铁匠杜帮子铸的。大钟挂在村中央的那棵大杨树上,钟锤上拴着一根绳子。宋得儒每天早早地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大钟下面了,绳子有点高,低了怕小孩子们胡闹。宋得儒在下边放了几块砖,每次来都把那砖垫到钟下,然后站在砖上,再踮起脚尖用手探,探到了绳子就朝着两边抽。随着宋得儒的胳膊一抽一抽,钟声就在村子上空响了起来,就像村子这朵花绽放出去的花瓣。后来大队没有了,宋得儒也不是队长了,但他每天还是早早地起来,像以前一样把钟敲响。人们也就都习惯了,因为好久以前这种声音就代替了公鸡的叫声。某一天那钟声没有响起,村子里的人就都朝着村中央的大树看,朝着那钟看。而那个时候,祭奠宋得儒的锣鼓声正从村子东边的一个院子里传出来。岂止宋得儒,岂止那钟声,那曾经“叮叮当当”把村子敲成铁皮一样的铁匠铺也随着铸钟人杜帮子的离开,永远地消失了。

我扶着娘的胳膊,说,走哇走哇,采好吃的去。娘说,哪有哪有?我摸摸娘满头的白发,说,走哇走哇,那儿全是,那儿全是。我指的是那些草们。娘就跟我一起走,娘就边走边说,这孩子,哄你娘,你娘在这儿活了七八十年了,还不知道啥是好吃的?我说,您别不信,您随便看出去,哪儿哪儿都是好吃的。随着我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扫帚苗、灰灰菜、蒲公英、大籽蒿……,所有的草们都朝我点着头。

“采苗南山下,凉拌是美味。与其吃污染,不如品野菜。”我边走边吟出了顺口溜。

娘扭头嗔怪地看看我,说,这孩子,这孩子,你以为你娘没吃过草?那些年你娘是吃草过来的,有一种草,你娘整整吃了一年,一吃就是一大锅,要不能有奶水把你喂大?

我说,难怪好多人说我身上总有一股野草的味道。

娘就在我身上闻闻。娘有时候也很调皮,她闻完了,就抽抽鼻子说,可不是?真是有一股野草的味道,那时候就应该给你起个“草孩子”的名字。

我轻轻地拍了拍娘的身子。

那里,确实没有南山。以前有条河,河里一年四季有水,水里有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头,鱼或者蝌蚪在石头间游来游去。我不知道那些鱼是从哪里来的,问爹,爹也不知道。河的源头在村子西边,那里有许多泉。泉也是,一年四季往外冒水,“咕咚咕咚”,人趴过去,就会“咕咚”冒出影子来。鱼是哪里来的,看遍了泉,也没有找到鱼来的地方,到了往下的某一个地方,却看到鸡舌头大小的鱼射来射去了。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人们说某一个物种是什么年代的物种,我只相信,所有的物种都是存在于水里、泥土里,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里,只要条件适宜,它们就活了,就动起来了,并逐渐长大,慢慢地繁衍出自己的后代来。比如有一种长得很丑的水生动物,它们是在一个臭水坑里生出来的,乡里的人把它们叫“翻片子”,翻看什么书说它们是史前生物,属于稀有动物了。我似乎更相信,它们一直就在泥土里、水里,或者我们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里,也可能随处都有它们的母亲,它们的母亲就是一粒泥土、一片尘埃、一滴水。它们是随时随处可以产生的物种,也是随时随处可能消失的物种。

后来,水没了,石头没了。鱼和蝌蚪游进记忆里了,记忆也断了。河,变成了滩,滩,长上了杂草。滩的南边,是树。从远处移植过来的松树,成了这里的长住客,铁丝网把它们圈起来,像是怕它们跑出来。风吹的时候,松树们确实会发出跑步的声音,且身子拥过来拥过去,边儿上的那些,身子擦着铁丝网,一推一推,很像是要把那网推开的样子。松树圈着一条高速路,一辆辆飞奔而过的汽车,带着声音过来,又把声音带走。高速路早已改变了路的概念,只剩下速度了。乡村里曾经拥有的马蹄“得得”敲打土路的声音,小牛板车碾着碎石子“沙拉沙拉”的声音,还有坐在车辕上斜着身子打瞌睡的羊皮袄,挥着小鞭子边吓唬骡子边哼着小曲的长辫子,似乎是被飞驰而过的速度吓跑了。

而那挂在西屋顶上的夕阳,从来没有感觉到周围一切像现在这样匆忙,它们好久没有再看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的潇洒自得,也再没有见到过“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闲逸安然,更见不到“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的自然清幽。

月亮,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太阳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在一闪而过的车辆面前,它们似乎也面带了羞愧之色。

老房子一年一年更加老了。看着高速路上的车辆,再回过头来看老房子,便觉得老房子是静着的。那房檐下的尘土、椽沿下的斑痕、泥坯里的霉点都是静着的,它们静着,散在它们周围的时间也是静着的了。一只黄蜂本是动着的,有了那老房子作背景,那黄蜂也是静着的了。

前几年就跟爹说过,挪个地方吧,随便一个地方都行。爹摇了摇头,爹轻易不摇头,爹一摇头,就是一个钉子钉在铁板上的了。爹说,这里是静的,一个人只有活在静里才安心。可是房子似要塌了,逼仄简陋得让人哂笑。但爹不管这些,爹看着墙上随便一个斑点都能想到过去的点滴,爹是活在所有的过去里了。但这种感觉是不易被人理解的,子女们也不能理解。这世上大多数人更喜欢也更愿意活在面子里,生活有好多时候表现的就是面子,而不是生活本身。后来爹走了,原是想让爹“寿终正寝”的,爹的正寝就是那老房子,可是老房子那门太逼仄了,无法让爹的棺材放进去,只能放在院子外边。以为爹会生气,看他的照片,却依然是淡然而自足的表情,便也释然。

爹走了几年后,我和大哥也接近退休年龄了,就又动了挪一挪的念头,且那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声音时时在梦里出现,便就有了归园田居的想法。

娘说,这房子多好,住着舒服!娘说,那得花多少钱!娘说,你们以后会回来住?说是说,娘却也不是硬去阻止的,一辈子,娘已经习惯了依从别人。娘也说,住在这里房子是破的,院墙是破的,可却总是安心的,到了别处怕是就不习惯了。终究是,娘同意了。

娘说,就盖在老房子附近吧,冬天也不会太冷。

娘说,少盖几间,能住下就行。

娘说,简单一点,你们得常回来。

娘说,我老了,给你们守不了多长时间。

……

人的心里总是藏着一座南山的。

五柳先生也许只是在门前的东篱之下站了一会儿,或者他弯腰采了一把菊花,抬起头来,看了看南面。南面或许有山,或许没有。但五柳先生是期望那里有山的,有山的地方是幽静的,山似乎总能把嘈杂之音挡在外边,也总能让一方天地变得净而安静。归隐回乡的人,能够一出门就看到一座山,那心也便净而安静了。

我想象着那座南山。

它其实不高,就是一个土包的高度,就是一棵杨树的高度,或者只是一间房子的高度。但那是南山,一见到它便变得“悠然”。

我想象着我会在东边筑起篱笆,是用小老杨的枝干围起来的,在篱笆之下,种一些菊花,委陵菊、刺头菊、风毛菊、万寿菊、金光菊,什么菊花都行。我还会养一群鸭子或者鸡,最好是鸡,母鸡最好是芦花鸡,风一吹它们身上芦花一样的羽毛飘来飘去;公鸡最好是那种能长出漂亮羽毛的,它们的尾巴高高地挺起,划个弧线优雅地落下。当然最好再养几头猪,把它们放到那河滩之上,让它们晃着短小的尾巴悠闲地哼出独特的小调。

这样的时候,我拉着娘的手,像一对恋人,我们走在尘世之外的静里,让时光在这静里一点一点地走远。

我们偶尔抬起头来,能看到那座“南山”,那座“南山”也看着我们,我们的眼神都是熟悉很久的眼神,我们都是在对方的心里住了许久的那一个或者那一些。